摘要:我站在院子里,叹了口气,看着那株她生前最喜欢的海棠。今年开得格外好,一簇簇粉红色的花朵像是在跟我招手。老太太要是还在,这会儿准拿着旧暖水瓶给它浇水,嘴里念叨着”好家伙,今年吃了什么补的,开这么欢实”。
老伴儿走了,已经三个月了。
我站在院子里,叹了口气,看着那株她生前最喜欢的海棠。今年开得格外好,一簇簇粉红色的花朵像是在跟我招手。老太太要是还在,这会儿准拿着旧暖水瓶给它浇水,嘴里念叨着”好家伙,今年吃了什么补的,开这么欢实”。
可惜她看不到了。
电话响了。是儿子,又催我整理东西。说是下周要带房产中介来看房子。
“爸,你得抓紧收拾啊,我托朋友问了,这个小区最近有拆迁的消息,现在卖个好价钱,咱妈那边的医疗费不就有着落了吗?”
我答应着,却没动静。
说实话,我舍不得这房子。虽然破旧得很——墙皮脱落,屋顶漏水,冬天冷得抖三抖。可这是我跟老太太奋斗了一辈子才有的。每一处瑕疵都记载着我们的故事。
墙角那处裂缝,是97年地震那会儿留下的。那天我和老伴儿抱着刚会走路的小孙子,在楼下待了一整夜。
客厅的墙纸,一半新一半旧。新的那半边是老太太六十大寿那年换的,她嫌旧的”晦气”。可钱不够,只换了一半,说来年再换另一半。结果一拖就是十年,再也没换成。
厨房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漏水,修了无数次还是这样。老太太总说:“这水龙头跟咱家的钟表似的,一天到晚提醒我时间在走。”
我从冰箱里拿出半瓶二锅头,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老太太生前不让我喝酒,说伤肝。我偷偷藏在冰箱深处的白菜下面,她却总能找出来,然后把酒倒进菜里。“不是不让你喝,是不让你只喝酒不下饭!”她总这么说。
如今没人管我了,可我却没了喝的兴致。
小区里的大喇叭响起来,吵吵嚷嚷地通知什么物业费又要涨价的事情。我没仔细听,只是盯着那个摆在茶几上的相框。照片里的老太太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蓝色碎花连衣裙,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是五年前拍的,她还能走得动的时候。
儿子带着他媳妇和孙子来了。
“爸,咱得抓紧啊,明天中介就来。”
儿媳妇小李也帮腔:“是啊爸,这房子留着也是麻烦,又漏水又没电梯,您一个人住多不方便。卖了换个小点的新房子,离我们家近,我还能经常照顾您。”
我没吭声,只是摸了摸孙子的头。小家伙正抱着手机打游戏,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房产证收拾出来了吗?”儿子边翻箱倒柜边问。
“在抽屉里。”我随口答道。
儿子嫌我动作慢,自己动手收拾起来。屋子里的东西可真不少,大半辈子的积累,从箱底翻出来的都是记忆。
“这么多破烂,都扔了吧。”儿子拎起一个装满老相册的塑料袋说。
我一把抢过来:“这个不能扔!”
儿子翻了个白眼,继续收拾其他东西。
小李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都收进纸箱,不时发出嫌弃的声音:“这锅都生锈了,扔了吧。”
“别扔,那是你妈最喜欢的,说是这锅炒出来的菜最香。”
小李撇撇嘴,还是把锅放进了垃圾袋。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把我和老太太的一辈子装进纸箱,贴上标签:废品、旧物、可卖、留存。
就像是在给我们的人生做一场无情的清算。
晚上,儿子他们先回去了,说明天再来继续收拾。
我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面对着半空的房子。墙上留下了挂画的痕迹,深色的一块块,像是老人脸上的老年斑。
突然想起来地下室还有些东西没收拾。这房子是老式结构,地下有个不大的储藏室,平时很少下去,都是堆些过季的衣物和用不上的杂物。
我拿着手电筒,顺着楼梯慢慢走下去。地下室有股霉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打开灯,昏黄的灯泡照出一个狭小的空间。
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和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箱子。那箱子我有印象,是老太太的嫁妆,一直放在这儿,几十年没动过了。
我走过去,用手抹了抹箱子上厚厚的灰尘。锁已经锈住了,我找来一把改锥,使劲一撬,锁”咔嚓”一声断开。
箱盖发出吱呀的声音,像是在抱怨被打扰了安眠。
里面摆着整整齐齐的东西:一叠发黄的信件,用红绳系着;几本老得掉页的相册;一个绣着喜鹊登枝的枕套;几件叠得方方正正的衣服,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
最上面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封面写着”家庭账本”三个字,笔迹瘦弱却工整,是老太太的字。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
“1979年6月,老张工资36元,我工资28元,本月结余12元。”
“1979年7月,老张加班费8元,买了一件衬衫,花了5.2元,真贵!”
“1979年8月,准备给老张买生日礼物,攒了10元。”
一页页翻过去,是我们平凡生活的流水账。每一分钱的去向,每一次小小的奢侈,都被她记录得清清楚楚。
翻到一半,夹着一张照片。是年轻时的我,站在厂门口,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冲着镜头傻笑。背面写着:“我家老张,1980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加薪5元!真棒!”
我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模糊。继续往下翻,看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1985年,老张说要买电视机,要600元,太贵了!慢慢攒吧,争取两年内买上。”
结果那年年底,我们就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老太太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账本后面几页记录变了风格:
“1995年,儿子大学毕业,找工作花了2000元,值!”
“1998年,儿子结婚,我和老张掏了1.8万元,房子首付5万,心疼但开心!”
“2002年,孙子出生,给准备了5000元压岁钱,希望小家伙健康成长。”
“2010年,孙子上初中,攒了3万给他将来上大学用。”
看到这里,我的手有些颤抖。老太太这些年来一直在偷偷攒钱,我竟然不知道。
翻到最后一页,是三年前的记录:“老张退休金每月3200元,我的2800元,每月给儿子家1000元,自己花销1500元,余下的继续攒着,万一哪天我们有个好歹,不连累孩子。”
合上账本,我又翻了翻铁箱。底层垫着几张报纸,我掀开一看,下面压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沓沓百元大钞。
我愣住了。数了数,整整二十万。
二十万啊,这是老太太这辈子的积蓄,一分一厘攒下来的。
我突然记起她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我们这辈子没啥大本事,也给不了孩子什么大富大贵,但起码别拖累他们。”
我坐在地下室的地上,抱着那个铁皮箱子,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第二天,儿子一家又来了,还带着房产中介。
中介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西装革履,打量着屋子,不时拍照、记录,嘴里嘀咕着”采光不错”、“格局还行”、“就是太老了”之类的话。
儿子问:“这房子能卖多少钱?”
中介掰着手指算了算:“按照目前市场行情,这个位置,这个房龄,大概七八十万吧。如果真有拆迁,可能还能多点。”
儿子眼睛一亮:“那咱们抓紧挂网吧!”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在讨论一件普通商品,而不是我和老太太的一生心血。
“爸,你说呢?”儿子突然问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跟我来。”
我领着他们下到地下室,指着那个铁皮箱子。
“这是你妈留下的。”
儿子狐疑地打开箱子,看到那沓钱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这是…?”
“二十万,是你妈这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她怕生病拖累你们,一直偷偷存着。”
我把账本递给他:“你自己看看吧。”
儿子翻开账本,看了几页,脸色渐渐变了。小李凑过来,也一起看,眼圈渐渐红了。
“妈这是…”儿子声音有些哽咽。
“你妈一辈子就这样,从不肯多花一分钱。那件蓝色碎花裙子穿了十几年,洗得都褪色了还舍不得扔。她总说,钱得留着以后急用。”
孙子也好奇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翻出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红色的布,上面绣着一只小兔子,针脚细密却有些歪斜。
“这是什么呀,爷爷?”
我接过来,摸了摸那块布:“这是你奶奶给你绣的肚兜。她眼睛不好,学了好久才学会绣花,说是要给你留个念想。”
孙子拿着那块布,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它。
“里面还有信,你们看看吧。”我指着那捆用红绳系着的信件。
儿子打开第一封,是我和老太太年轻时候的通信。那时我在外地工作,两个月才能回来一次。信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老张,今天厂里发了新工作服,我特意要了大一号的,给你带回来。厂长表扬我了,说我车间管理得好。我心里美滋滋的,就想着赶紧告诉你。孩子最近不爱吃饭,我愁死了,你回来得想办法哄哄他…”
信里写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却满满都是生活的气息。
儿子看了几封,眼睛湿润了:“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事。”
“她觉得没啥好说的,都是普通日子。”我叹了口气,“可这普通日子里,有我们的青春,有我们的欢笑,也有我们的眼泪。”
地下室的灯不太亮,照在我们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儿子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爸,不卖了。这房子不卖了。”
“嗯?”
“我是想着卖房子能解决妈的医疗费问题,没想到…”他哽咽了,“没想到妈一直为我们攒着钱。这房子是你们的心血,我不能卖。”
小李也点点头:“是啊爸,咱不卖了。您就住在这儿,我们轮流来照顾您。”
中介站在一旁,有些尴尬:“那个…我是不是应该先走?”
没人理他。
晚上,儿子他们离开前,帮我把房子收拾了一下。不是为了卖,而是为了住得更舒服。
孙子主动把厨房的灯管换了,说是太暗了,影响我做饭。小李把老太太的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挂进衣柜,说是不能让衣服放久了会发霉。
儿子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株海棠,若有所思:“妈真的很喜欢这花吗?”
“嗯,喜欢得不得了。说这花开得热闹,跟咱家一样。”
“爸,我想在这儿种棵树,就在海棠旁边。”
“种什么树?”
“石榴树吧。妈生前不是总说想吃自家种的石榴吗?说超市里卖的没有小时候的甜。”
我点点头:“好啊,种就种。不过石榴树可不好养,得费些心思。”
“没事,我们常来,帮您一起照顾。”
送走他们,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暮色四合,海棠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我突然有种感觉,老太太其实一直在这里,没有离开。她在这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在记忆的每一个碎片中。只要我还住在这里,她就从未真正离去。
“老太太,”我轻声说,“儿子不卖房子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你攒的钱我也不会乱花,给孙子上大学用吧。”
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小区里的大喇叭又开始播放通知。生活还在继续,带着它所有的嘈杂和不完美。
就像我和老太太的一生,不完美,但真实。
我抬头望着星空,那里有一颗格外明亮的星星,像是在对我眨眼。
我知道,那是她。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