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老兵口述7:退却中士兵牢骚话很多,都是反对撤退主张硬拼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8-31 14:17 2

摘要:对于李涛夤夜出走之事,我和李国良毕竟是下级军官,不了解内情。因为伙食摊子撤销了,我就在特务连餐歇。今天不像昨天,没有日军上午用飞机、下午用坦克和装甲车的追击。除了几处有伙夫送饭的人影,战壕里有枕戈以待的士兵偶尔露出钢盔探望动静外,再也看不到有活动的东西了。四野

对于李涛夤夜出走之事,我和李国良毕竟是下级军官,不了解内情。因为伙食摊子撤销了,我就在特务连餐歇。今天不像昨天,没有日军上午用飞机、下午用坦克和装甲车的追击。除了几处有伙夫送饭的人影,战壕里有枕戈以待的士兵偶尔露出钢盔探望动静外,再也看不到有活动的东西了。四野就像死了一样,寂静得仿佛真空,这倒是使大家疑疑惑惑的。如此度过了两天两夜。

凌晨,接到向八莫退却的命令。这些誓死杀敌但又怀着不敢违抗命令的狙击手们,从战壕里、树底下、桥墩边头戴伪装走出,直往集合地曼德勒市区的西面靠伊洛瓦底江边的公路上。今天不像往日那样井然有序地退却,就连师直属部队也不成建制地或前或后,一路上也不像往日那么肃静,而是众说纷纭:

"我们怎么朝北不朝东退却,这不是要走很多冤枉路吗?"

"两天两夜没见日本鬼子的影子,大概从侧面抢占腊戍截我们的后路去了,所以今天要往八莫退。"

"难怪前晚的信号弹,在东北角上出现不少,正是你这个说法。"

"大家还记得吗?我们进缅甸,腊戍火车站慰问的场面多么大,曼德勒是个首都,反而是冷清清的。我们的外援物资在腊戍,靠几辆木炭老爷车运不得什么名堂。英国佬很精明,仰光一沦陷,知道我们的物资运不了,他们的更是运不走,借慰劳的名义,大推销给民众团体,钱也赚了,名也扬了。我们这些穷小子见了牛奶、饼干,人心也被他收买了,看不出这其中的奥秘。名义上是同盟军,实际上是掩护他们退却来卖命的。"

"缅甸打个稀巴烂,反正不是他英国人的心头肉,真正和日本鬼子拼命吃亏的,还是我们中国人。原来我想同他们并肩作战,只说打几个漂亮仗给同盟国看看,谁知今天也退,明天也退。如果知道是个这样的情况,在国内我早就开了小差,到哪里还怕没有二十四两(那时十六两为一斤)吃的、二尺五穿的。"

"他妈那个巴子,那小日本你怕他,他就越凶,你退一尺,他进一丈。前天同他来个反坦克战,他也是娘生爹养的肉胚子,晓得老子们的厉害不好惹。他那武士道,在我的眼里,只不过是无事闹。"

"这个无事闹,闹得我们的白山黑水、黄河下游、大江南北和两湖两广生灵涂炭,还不是吃了天天退的亏。今天在缅甸打仗又是这个调调儿,我真想不通老是谁在瞎指挥。"

在这步行退却中,士兵们七嘴八舌的牢骚话很多,大多数内容是反对撤退、主张硬拼的。我一身的装备很麻烦,可又舍不得摔掉。这次行军又加上望远镜、炒米袋里的干粮,实在感到累赘,又没有朱斌一起闲聊和督促,我更感枯燥。因为这些,我一直赶不上师部的宿营地,幸好在国内平时整训开会时连上的指导员们在我手里签名报到,我都认识,因此餐宿还不成问题。前面传过话来:"八莫发现日军,向英多转进。"我没有地图,也不认得英文和缅文,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跟着原先是前卫、现在是后卫的六十五团走。他们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我远远看见在伊洛瓦底江的上游,横跨两岸有一座双层的大桥。像这样的大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好奇心使我边走边不时地眺望它。只见桥面的上层一辆敞篷指挥车从西岸直驶过来。不久,车上一个戴太阳镜的驾驶人员从我身边挨过,发出一句"上来!"我不知他向谁打招呼,还是边走边眺望。指挥车就在我后面掉过头来,驶到我面前一停,又是一声:"上来!快!"我这才看清驾驶人员是师部参谋处的上尉参谋沈成志。我跨上了车,背包还没放下,指挥车就起步了。我问他:"你怎么在半路上掉头呢?"

"现在没时间和你扯,过了桥再说。"沈成志的面色很见紧张地回答。

指挥车驶近了铁路的引桥,我才看清了这桥有两百来公尺长的跨径,上层是公路,下层是铁路,横跨江面的上空,显得非常雄伟壮观。我只看到过湘桂黔铁路至金城江所有的铁桥,是用枕木支撑起来当桥墩的,和这座桥一比,真感到我们的国家有点逊色。

我坐在驶过了桥面的指挥车上,正思量它那雄伟的结构,这时被后面传来连续不断地"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惊过神来。我急忙回头看,刚才驶过的那座大桥的铁轨、钢架、水泥墩炸得稀散后冲天而起又纷纷在落下。它曾渡过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汽车和火车,勾通不知多少城乡物资的流通。今天因受战争的影响,竟然在指挥车驶过后十多二十秒钟的光景,被炸成轨断墩倒、残架满江。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它原来值得骄傲的面目。

我正在为大桥遭到破坏而叹息,心里还没有平静下来,却一眼瞥见距大桥不过一公里的泥沙公路两旁蹲着一二十个老缅,靠近公路两线的人造树林里还有很多老缅在砍树。这是自进缅甸战斗打响以来,我见到老缅最多的一次。公路中间有十几根碗口粗的树干,横七竖八阻拦了指挥车的通行。我心里一怔,驱散了刚才一切的臆想。

沈成志驾驶着指挥车在横七竖八的障碍里拐来弯去。一声缅甸话突然喊过之后,人造树林里砍树的老缅接二连三扛来了好几棵树。有人在指挥,其中三人扛着一棵新砍的树,向沈成志这边掷来。沈成志把方向盘往右一打,避开了这一下,随即往左一打,往有空隙的地方驶去。尽管左右钻空穿过,但还是被一棵很长的树挡住了去路。沈成志想利用前轮挤开这棵树,还没挤开能通过指挥车的宽度,倒把指挥车滑下了沟。随着一阵大叫,吆喝声顿起。沈成志动作很快地推进了前轮传动越野挡,指挥车立即爬上了路面。此时,吆喝声震天价响地又叫开了。与此同时,沈成志颈现青筋恼羞成怒,从腰上拔出勃朗宁推开保险,又朝我用命令似的口吻:"开枪!"我还来不及揭开驳壳枪的枪套盖,说时迟,那时快,靠我这边又一根碗粗的大树掷来。也许是这棵树有百来斤,三个人掷力不匀的原因,这棵树倒在离我座位后面两尺来远的车身上,发出一声"咣当",震得车身一颠。那个指挥者朝三个掷树的老缅瞪眼,意思是没掷中我。沈成志这时还没退回越野挡,把勃朗宁搁在左肩上"叭叭"无目标地朝后连发两枪;我拔出驳壳时,由于被掷来的树惊了一下,就沉不住气,一抠扳机,一连十响叫开了,可一个也没打着。那指挥者卧倒后,继续指挥老缅们把树向指挥车掷来。沈成志在这紧要关头,把勃朗宁往腹下一搁,动作很快地推回了越野挡,再提起勃朗宁朝后又是两枪,口里喊道:"朝后向扛树的射击!"我在此时已卸掉了空弹匣,从腰皮带上取下了挂在皮套里的预备弹匣,推上了膛。沈成志的话音一落,我扭转身来一抠扳机"叮叮叮叮"又是十响,沈成志的勃朗宁也同时朝后两枪。也不知是那指挥者用手势叫老缅们卧倒,还是被子弹击中了,枪声过后,一二十个老缅匍匐在地了。沈成志驾驶着指挥车挤开最后的障碍,加快速度直往前驶。等我上好最后的一个预备弹匣的时候,指挥车后面掀起了一线滚滚的灰尘。

沈成志恢复了常态,用训斥的口吻:"你还有几个弹匣!"

"一个。"迎着来风,我拉低了钢盔,眯着眼睛回答。

"如果前面再发现类似的情况,开枪就打,但要用点射,再不能用快机。""嗯。"我瞟了一眼路码表的指针,把慢机推上后,仍然眯着眼睛回答道。

前面发现了我们的部队,刚才那突如其来紧张的场面,已不存在了,指挥车的速度也慢下来了,我要问的话也涌上来了:"沈参谋……"

"我现在不是参谋了。"沈成志截断了我的问话。

"是什么?"

"我和二老爷对调了。"他的回答很艺术。

"噢!那你现在是特务连的连长了。"我懂得他这个回答是不想说穿廖耀资的无能。因为特务连是警卫部队,要最信任的人才能担任。他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又是师长的同乡。我又问:"何时对调的?"

"前三天。"

我带笑问:"你在大桥东岸,半路上掉头是不是专门来接我的?"

"你还没有这么大的脑壳,但也说中了一半。我是拿了师长的手令,命令工兵营营长孙守廉在今天四月三十日中午十二点整,炸毁伊洛瓦底江的大桥来的。"

"哦!"我这时候才知道炸桥的原因。

"据情报,日军快速部队和装甲火轮沿伊洛瓦底江追击上来。我们大部队过江后,将桥炸毁,既阻挡了日军陆路追击,又阻碍了水路装甲火轮的前进。六十五团在这里作好伏击准备,掩护我们退却。这项命令紧要秘密,所以师长将指挥车交给我来传达。"

"你是专送炸桥命令来的啰。"

"临行时指导员李国良嘱咐我在路上看到你,就顺便把你带回去。我把手令交给孙营长是十一点四十分,一看东岸还有部队,到炸桥还差二十分钟,所以就驶过桥来找你。"

"难怪你说我说中了一半。"

"我来的时候,路上什么障碍也没有。刚才碰到的,你也看见了,临时砍的也有,两边林子里还有人在砍树。这里面必定有缅奸在指使。他们以为指挥车上坐的是指挥官,回来一定非从这里经过不可,所以设置障碍,企图劫持我们。"

"难怪你先开枪镇住他们,又叫我开枪。"

"如果没你在车上,我定会遭到他们的暗算。也许我不过桥来,一交手令就走,他们也来不及设置障碍,我就驶过了。不论是哪种情况,当时他们设置障碍的目的很明显,如不开枪,就会被动。你也太慌张了,一抠十响,两抠二十响,一共只有三十发子弹,抠光了怎么办?"

我们说着,指挥车以15公里的时速穿过两旁的队伍。在一条交叉路口上,沈成志把车一停,说:"你跟六十四团的队伍一道去上火车,我要去向师长汇报。"

我知道往日六十五团是前卫,六十六团是后卫,退却时前后卫调转过来。六十四团是师的预备队,经常是在师部的前后,估计师直属部队也就在前面不远了。于是,下车后别人休息,我没休息,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踏着热乎乎满脚的灰尘粉,嚼着软绵绵的炒米当中饭继续赶路,终于赶上了运输连。这个运输连名曰运输连,实际上是个挑子连,平时整训也不大讲究军事训练,行军专为师部挑文件,战时也挑首长和华侨的行李。不过连同他们本身的装备在内,不超过六十斤,体力强的当然没问题,弱的也吃得消。因为不是一个战斗单位,所以只有连排班长才有枪,普通人的武器,就是一根扁担。今天除了文件一类的对象外,其余华侨先生、小姐们和师部职位高一点军官们的行囊,都没有加在他们的头上。从这一点我意识到这次的退却,比往日要更紧张,相反地这些挑子兵比平常还要松弛些。因为没有别人的行囊羁绊,没有人督促,想走就走,想歇就歇,所以与师部掉得远远的,不过他们的掉队,是成建制的。我从干粮袋里摸出四包烟给骆正川,要继续去追赶师部,被他挽留。因为太阳要落山,我就待下了。

当晚,大家乱哄哄地上了火车。火车停停开开到了一个很小的火车站,从天没亮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后很久还没开动。士兵们散漫地在车下、车上、路边、山边稀稀拉拉地躺着、坐着,有的甚至聚集在小山上似乎在赌博。我坐的这个车厢里,也有十来个人用扑克牌耍十点半和喘梯温(二十一)。因为有这个空闲时间,我伏在膝上补写曼德勒的反坦克战、炸桥、又遇缅奸的日记。

运输连的一个班长,爬上了车厢,枪往厢板上一搁,对耍扑克的大堆人说:"我们去洗澡吧?"那两丛人牌兴正浓,谁也不搭他的腔。他又朝我说:"我们去吧?""怕火车开动来不及。"那班长见我搭腔,便接着说道:"这里到河边不过是百把公尺远。他们一动,我们就赶快上来,只带条毛巾就行了。"我准备从干粮袋上解毛巾,那班长性急抢去我的干粮袋说:"时间要紧,你看我身上的刺刀都没卸。"说完,就往车下一跳,我跟着他甩开步子直向河边奔去。

小河虽不宽,水倒是清澈的。我还没开始在身上搓擦,一架敌机便临空而来,只绕一圈就飞走了。我们都知道是侦察机,就赶忙拔着淤泥上岸,湿淋淋的身子刚穿上衬衣,正准备穿军服外套,五架敌机就直朝我们的方位飞来。我来不及再穿衣服,拎起干粮袋一口气奔上了公路。飞机已到了头顶上,我随即就在公路桥边,隔桥不到两米稍为见凹的路边上卧倒下来,接着一个马夫牵着一匹马也卧倒在我的后面。一阵"轰隆隆"的炸弹声和回声,惊得那匹马直跳。我怕被那马踏着,急忙回头向那马夫说:"快松缰!"话音刚落,就听到天空中"嘘嘘嘘",这是我听惯了的飞机炸弹上的螺旋桨旋转的声音。来不及向马夫警告,我就一个就地十八滚,滚下了汽车桥的护坡。还没滚到坡底,一阵飞沙走石,从我身上盖来,溅得小河里的河水,起了无数的大小浪花。这时候桥底下,山坡上响起好几处的轻机枪声。当我猫腰走向桥底去隐蔽时,那匹在我旁边的棕色的马,拖着肠子奔过了桥面,直向南面而去。又是一阵"轰隆隆"的炸弹声与轻机枪声交织在一起,敌机就飞走了。桥底下几个士兵在争吵:"只怪你他妈的没把枪脚扶好,叫它飞跑了。"我朝他们瞥了一眼,四个士兵都紧绷着脸,其中一个在发牢骚。

我这一滚,身上的碎草浮泥几乎沾满了,尤其是短裤,湿淋淋粘贴得紧紧的。干粮袋里在腊戍慰劳中准备带回国给母亲的牛奶,也砸瘪了,四包纸烟也压成了板板,日记本、洋瓷碗和筷子都不知了去向。我向着这四个互相争吵的士兵,抽出四根瘪巴巴的纸烟说:"来!抽根烟吧。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那射手回答:"二八八团。你呢?"

我"啊"的一声:"九十六师?我是二十二师的。你们怎么也到了这里。"

那射手代表他们四个人接过纸烟说:"我们想从八莫退回国去的,谁知被敌人抢先占领了,才折转来,往密支那去。"

这时,"噼里啪啦""轰咚"不断地响开了,其中一个士兵从桥拱下蹿上堤坝去看情况,随即说:"哎呀!燃烧弹着火了,列车厢炸坏了,响声是从对面小山后面发出来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就从我这边爬上了堤坝。不看犹可,一看把我惊得汗毛直竖,隔堤坝丈把远,就是我刚才卧倒的地方,撬了一个约有一丈对径的炸弹坑,那马夫倒在血泊中了。远近传来"哎哟"声,火车站一带和小山背后冒出熊熊的烈火,噼啪轰隆声响彻云霄,炸坏了的车厢和铁轨旁边另有一条支轨也被炸得土崩轨曲。

我被这惨不忍睹的场面惊呆了,此时一声并非我师的集合军号响了。这时候,掩蔽在桥下的四个士兵和从公路边树底下钻出来的不少头戴伪装的士兵,都向着集合的号音奔去,受伤的也被抬着走去。

和我同去洗澡的那位班长,从炸毁的火车厢那边直朝我奔来,口里大声直嚷:"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啦?"我问。

"敌机一走,我就往车厢去看炸坏的情况,弟兄们炸死、炸伤的不计其数。"班长气喘呼呼地说。

"骆指导员呢?"我惊疑地问他。

"情况不明。"那班长哭丧着脸说:"我只知道他和连长是一个车厢,那车厢也炸坏了。"

我顿时心里一颤,吞下了一口唾沫。

从我站在公路桥端的身影斜度来看,这时大概是下午四点钟,小山背后烧废了的子弹"噼噼啪啪"越来越密,炮弹的爆炸声也越来越多,有时还有特大的"轰咚"声,(事后才知这是地雷引爆声,英国人预先设计在万一不能保全下,可自行破坏)加上山谷的回声,把这一带地面震得轻微地颠动。我和那班长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到:"小鬼!你还在这里。"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师部军需处的石磊。他是准尉军衔,安徽宿松县乔木岭人,年约二十五六岁,身高将有一米七,有些胖,圆脸。

"你怎么也还在这里?"我反问石磊。

石磊愁眉苦脸地说:"现在师部大概到了孟拱,我是押运两车大米给六十五团和工兵营的,驾驶兵被炸死炸伤,枪也炸坏了。米被炸得满地都是,又被九十六师二八八团路过的士兵抢光了。我在山坡上看到这里人多一点,准备在这里等候后面的部队。"

烧废了的子弹,借着余力飞向天空,像暴雨一样又纷纷落下来,炮弹的爆炸声也有增无减。火车道和汽车路延伸至小河中间地带,纵约三百横约两百公尺的地面上,弹壳、破片、碎瓦、残砖触目皆是。车厢里的活人,早已掩蔽了。看到这一派恐怖的景象,我们三个人,既不敢向北前进,也不敢往南退走,更不敢去车厢上找食物和武器。眼看太阳落下了地平线,还是直愣愣地站在桥端上面面相觑,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这个小盆地被炸成废墟,又凄惨又热闹。我们以前没见过这种场面,缅奸更没胆量到这一带来。不能再踌躇了,于是我们趁着还没天黑,掩蔽在桥拱下,用剩下的刺刀,再拾些石头,晚上轮流担任警戒,拟定明天再和其他掩蔽人员取得联系,或是等待后面六十五团和工兵营的到来。

意见统一之后,为避免暴露目标,我把上身的白衬衣也脱了,紧靠在桥墩的拱石边。虽然是亚热带,夜晚从桥拱中穿过的河风还是让我身上有点发瑟,只好把胸口紧贴在并拢的两膝上,两手紧抱双脚。左右踝子骨相碰感到左踝骨有丝痛的感觉,我轻轻用手一摸,知道自己受了伤,已被灰尘凝结成垢了。白天思想太过紧张,竟然没有发现这一处伤。现在触到了粘手的血迹,我的心也怯了,下身半干半湿的白短裤被夜风不时地吹拂,更感到发瑟。因为怕被缅奸发觉,吭都不敢吭一声,打蚊子也得轻轻的,我只好咬紧牙根忍着。

晚上,这个被炸成废墟的小盆地,比任何地方任何一个角落都要热闹。那烧废了的子弹,像红雨一样落在小河里,发出宛如锻工淬火的声音。爆炸声比白天还要密集,特别是那间歇的"轰咚",冲向天空二三十米高一爆炸,就像一朵红蘑菇。小河里的清水,被它映得红彤彤的,也照得我们三个人的口、鼻、眼睛清晰可辨,就连地面也被震得有些发颤。

此时此地,就连素来喜爱睡觉的我,也被爆炸声、防奸心和饥饿、发瑟、蚊子、蚂蚁、伤痛等折磨得不能入睡。就这样,我静静地等待着天亮。

天空现出微微亮光的时候,已经响了一个通晚的爆炸声,还在稀稀落落地闷响。我爬上了堤坝,看到北面山坡上,隐隐升起两缕青烟,于是大家就去搞饭吃。我们三个人借着人家吃完饭的碗筷胡乱地混了一餐早饭。饭后,我站在山坡的公路础边上,极目瞰望这个废墟的全貌:西面是一条拖崀小山丘,山丘外是个很大的平原,有二三十个村庄;东面也是一条小山,靠内是火车站,靠外是个小丘陵地带,不时的闷响声正是从这个小山背后发出来的;中间是火车轨和汽车路,相距约两百公尺,各自有座桥梁跨过小河,小河截断小山地方的南面也是一个大平原。火车站一带二三十幢房子被炸得东倒西歪,火车头后面,十几个车厢包括我坐的那个,都被炸得稀巴烂,铁轨边一带躺着十几具死尸。晨风微微地送来凄惨的呻吟和"哎哟"声,景象惨不忍睹。我自言自语地说:"战争!多么残酷的战争,你又给我留下一个难忘的镜头。"

太阳已升起来了,有一群人围在炸毁的火车站后面。我也不顾什么军纪和有碍观瞻,穿着一身满是泥草的白衬衣裤,赤着脚丫子,沿公路走下山坡来看热闹。

四个士兵手拎十字锹,试图掀动一只尺把高、尺多宽,大小约莫一立方市尺多一点的油绿色保险柜。一个很见狼狈的英国兵,向一个头戴硬毡圈盟军帽、肩戴三颗四方形绘着小蚌壳纹图案的英军上尉在哀求什么。那上尉腰挂左轮,上穿华蓝绒短袖军装,下穿黄卡叽军短裤,脚穿一双草黄色军袜,套在大方头半统黑皮鞋里,年龄在四十开外,人丹式的黄胡子,碧绿的眼睛,个子高瘦,双手叉腰静听着英国兵的诉说。距保险柜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死去的英军少尉,腰间的左轮手枪还插在枪套里,粘有血迹模糊的船型军帽离死者有尺多远,在他身旁伏着一只半大狼犬,中国士兵怎么赶它也不走。

那英国上尉用半粤语半普通话的中文向试图掀动保险柜的士兵说:"亲爱的中国士兵弟兄们,请你们不要砸那保险箱了,里面全是火药库的数据。"

其中一个中国士兵斜瞟了他一眼,说:"你晓得个球!"

英军上尉:"昨天日本飞机投的燃烧弹,把军火库引爆了,他们两个(指着死去的少尉和身边乞求的英国兵)将保险箱安全转移,不幸,"他用手指了一下死了的少尉"被燃烧的弹片落下牺牲了,钥匙也遗失了,你们不要白费劲啦。"

另外一个中国士兵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英军上尉,全不买账地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英国派驻二十二师的上尉联络军官。"英军上尉把左右两肩一抖,亮出一副神色十足的架势。

第三个中国士兵瞅了他一眼:"从来没听说过这新鲜的官衔。"

第一个士兵下命令似的说:"不理他,干!"

他这个"干"字一出口,就有一个士兵手拎十字锹,向着保险柜用力挖去。"当"的一声,十字锹被弹起很高,又一个上前,同样是弹起很高。保险柜除漆色稍微淡了一点之外,再没别的变化。

第一个士兵居然像个指挥者,对其他三个说:"不要乱挖,要对准一个目

标。"

这个主意一出,三把十字锹开始像锻工锻铁一样,下下都挖在同一个目标上。挖了二三十下,那保险柜只不过现着一个浅浅的小窝。"咔嚓"一声,一把十字锹的木柄断了,所有的人也都挖得气喘喘的了。

英军上尉怒气冲冲地用手指着保险柜,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干!"

第一个士兵把脑袋一歪,傲慢地说:"发洋财嘛。"

"发谁的洋财?"英军上尉加大了嗓音,脖子也跟着涨红了。

"发你们的洋财!"第一个士兵根本不吃他那一套,继续说道:"你们叫我们中国人也是外国人,以前你们在我们中国发了不少的洋财,今天我们也发发你们的洋财!"

"真野蛮!"英军上尉余怒未息。

第一个士兵用鼻子"哼!"了一下,接着说:"我们没有在你们英国的领土上杀过人、放过火、设立过租界,看谁是真正的野蛮!"

英军上尉不但制止不了这些士兵的行动,反而被抢白了一顿,气冲冲地蹲坐在一块破砖上,拿出纪念册式的本子,抽出钢笔伏在膝上写起来。我连忙走拢两步,站在他后面,只见他在白磅纸上竖式地写着:

兹因我们英国的军火库,昨天被敌机轰炸,引燃了炮弹和地雷,管库人员将保险箱转移,在途中不幸头中残片牺牲了。

贵国的士兵蛮横无理,欲轧(砸)烂保险箱,请师长派(少了一撇)人前来制止为荷。

联络军官上尉郭(英文签名)五月三日上午七点二十分

他虽然把"砸"字写白了,"派"字少了一撇,"牺"字和"蛮"字写得特别大,字体大小不太匀称,但把竖行写得还是比较直,语法也较通顺,并能将"贵国"、"师长"另起一行,对中国方块字的运用和抬头的格式很清楚,不知这毛子在中国呆了多少年。我正想着这些,他已撕下了白磅纸并折叠好交给旁边哭丧着脸向他哀求的英国兵,"叽哩呱啦"交待过以后,英国兵向他敬了一个礼就走了。

那些刚才挖保险柜的士兵中有一个拿来了一个木柄手榴弹,两个士兵用十字锹把保险柜撬起,另一个用残砖塞住开口的地方,然后把手榴弹放进开口处,揭开了手榴弹盖。这个紧张的场面一摆开,英军上尉慌忙站起来就往后跑,我可没他那么慌,因为保险柜的开口是朝士兵们这方的,而士兵们还没有散开。

拿手榴弹的士兵用绑腿尖端的系紧带,穿进了拉环,另一个用脚踩住绑腿,绑腿拉直后,士兵们都跑开了。再看那握绑腿另端的士兵卧倒在地,把绑腿一拉,随着几个翻滚,接着就是"轰隆"一声,保险柜被掀了两个筋斗,除了外壳稍为凹了一点外,仍然是原封未动搁在这个废墟坪上。

一个士兵喊道:"拿药包来,还怕炸不开它?"

这些士兵们顶撞英军上尉占了上风,说了一些我乐意听的话,不辱国威。但是他们那鲁莽粗犷的邪劲,怀着发洋财的奢望,确实又有损我们国家的体面。我正在想这个好与坏的问题,从山坡上驶下来一辆汽车,停在距我将有百来公尺的公路上。车上跳下背图囊的和抬担架的十几个人,驾驶室里也下来了两个。我看清了后面的身影,就拉开了嗓门:"老朱!"

朱斌听到我的声音,急忙跑过来,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受了惊骇吧?"

"你怎么知道我受了惊骇。"

"昨晚从九十六师二八八团传过话来,说这里被敌机轰炸了,又引爆了军火库,伤亡很重,你又搞得这么狼狈。"

"这就差不多了。"我随口说道。

"看你眼睛红丝丝的,快去驾驶室休息,等我安排好了就来。朱斌说罢,领着一帮人像打扫战场一样,向炸成废墟的火车站一带有呻吟声音的地方搜去。抬的抬,包扎的包扎,死了的就没法管了。

一阵救护工作在展开,那些刚才挖保险柜的士兵,碍于别人忙着救死扶伤,他们也就停止了行动。

我在驾驶室里一直睡到朱斌叫我吃中饭。他问起我的情况,我才把我的经历简单地诉说了一遍,并把三包瘪巴巴的纸烟和烟沫子都给了他。

朱斌叫士兵把医官找来。不久,医官背着红十字图囊来到了驾驶室边。他朝医官说:"你看看他的伤要不要紧?"

听朱斌的介绍,这个医官名叫朱明哲,是野战医院的上尉军医。我看了一下,将近一米七偏瘦的个子,三十来岁,面皮微白,门牙略露,很见斯文。

朱明哲操着半江浙语半普通话的口音问我:"你的脚是怎么受伤的?"我把昨天敌机轰炸,我滚下堤坝的情况向他俩详细讲述后,朱斌舌头一伸,说:"好险!炸弹落地和你滚下堤坝,两者之间不过两秒钟。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祖先不知做了什么好事。"

朱明哲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朝朱斌问道:"你姓朱,他姓沈,怎么攀得上'我们祖先'呢?"

朱斌说:"小沈三岁父亲去世,在继父家长大,启蒙时改的姓,我们本来是同宗,我把他当小兄弟看待。"

朱明哲"啊"了一声:"原来如此,那么我也多了一个小兄弟。"

朱明哲细心地淋洗和包扎了我左踝子骨的伤口,然后朱斌到车上拿了一套草黄色军服给我。我皱起眉头说:"死人穿过的,我不要。"

朱明哲:"你脑子里的迷信观念还很深呢。"说罢,也爬上了车厢,把背包丢下来一解开,拿了一件英式华蓝绒上装和一件英式卡叽军短裤向我一递,说:"这还是在同古我和一个摔伤的英国士兵上药,他送给我的纪念,现在我就送给你啦。"

我在驾驶室里换上了英式军装。英式军装袖口大,裤口也大,我还不到一米七高,穿在身上短袖过肘,裤长过膝。我一跳下驾驶室,朱斌就哈哈一笑,说道:"这个着装,上身像个唱戏的,下身乍看像摩登裙,赤脚丫丫,头发蓬蓬,这不知是个几不像。"我自己打量了一下,也跟着笑了。

因为我曾经说过庙里的和尚"三不像",所以今天朱斌用这个"几不像"来讥笑我。朱明哲不懂这个掌故,也跟着笑道:"你这擦伤不要紧,注意不要沾生水。我和你上的是英国补给的结晶粉,很快就会结口。"

"谢谢你!"我对他的赠送和换药,发自内心的感激,恭敬地敬了一个搭手头上的军礼。

朱明哲临走时给了我一小包药,说:"据我分析,炸弹的破片横飞,比你滚下堤坝时速度要快,左脚没挨地,如果再高出一至半分,那就麻烦了。我给你的药,宿营时用温开水淋洗敷上。"说罢,他背着图囊又朝有担架的地方走去了。

朱斌拿出针线包,把我的袖口、裤口折转上来,简单缝了几针,又从车厢上丢给我一件雨衣、一条炒米袋、一只水壶和一只洋瓷碗。我明明知道这是死人剩下的东西,但是我的装备仅剩下了一个干粮袋,其他的都被炸光了。我心里虽有疙瘩,但也顾不得忌讳,只好领受了,靠在树下休歇,等候救护完毕跟车一道去赶师部。

这时太阳刚偏西,朱斌他们把伤号抬到公路上。弟兄们有炸伤大腿的、断了胳膊的、头上流血的,他们的惨状让我目不忍睹。我心想,何时我要有了带兵杀敌的权力,一定要以牙还牙,方雪心头之恨。

【朱锡纯,汉族,1924年9月28日生,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人。14岁参加第九战区抗日流动宣传队。1939年年仅16岁的朱锡纯参军走上抗日救国之路,第5军新22师政治部少尉干事。所在部队随后被编入中国远征军。1942年3月,朱锡纯随军进入缅甸,在中缅印三国交界的野人山与日军作战,在转战3个多月中负伤,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人生。1942年8月随部队辗转抵达印度,在盟军集训基地兰木伽住院继续治伤。1943年4月回国,脱离新二十二师,进入贵阳市第十八汽车三级修理厂任职。1962年,回湖南当了一名普通农民。1976年至1985年,先后调至平江县安定区、三市镇农机修理厂工作。是幸存老兵中少数获颁“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章”者。】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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