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蹲在老谢家门口的屋檐下,看着雨水从瓦片边缘往下掉,砸出一个个小水坑,又慢慢融入泥泞的地面。院子角落还放着老谢昨天收的晒得半干的辣椒,这会儿已经被淋湿了。
杨柳镇三十年来就没下过这么大的雨。
我蹲在老谢家门口的屋檐下,看着雨水从瓦片边缘往下掉,砸出一个个小水坑,又慢慢融入泥泞的地面。院子角落还放着老谢昨天收的晒得半干的辣椒,这会儿已经被淋湿了。
“进来坐,咋站外头淋雨?”老谢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我是镇上信用社的会计,今天特意过来送医保报销的钱。往常这种事情应该找村干部,但老谢家的事情特殊,我答应了亲自跑这一趟。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右手边是一张老式木床,上面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老谢的妻子赵芳,四十多岁就因为脑溢血瘫痪在床。墙边放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音量开得很小,播着什么都市剧。茶几上摆着一些药瓶和注射器,还有半碗已经凉了的粥。
“来,喝口水。”老谢端来一个搪瓷缸子,水里还飘着几片枸杞。我注意到他用的是那种医院里的量杯,旁边刻度的数字都快磨没了。
“医保卡的钱到账了,你来签个字。”我从包里拿出文件和钱。自从赵芳瘫痪后,老谢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县医院开药,十五年下来,几乎榨干了这个家的积蓄。
老谢接过笔的手有些颤抖。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惨白的光照亮了他花白的头发和额头上的老年斑。
“谢…”他刚要说话,院子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踩着泥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饭盒。
“这么大雨,你咋来了?”老谢赶紧迎上去。
“哎呀,不来咋行?再不来饭都凉了。”来人是隔壁村的王寡妇,自从她男人去世后,就一个人生活。这五六年来,她几乎每天都会给老谢家送饭。
王寡妇熟练地把饭盒打开,摆在桌上。红烧茄子、清炒豆角,还有一荤两素的剁椒鱼头。饭盒盖子还贴着一小张便利贴,上面潦草地写着”多吃点”。
“来了客人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多做点。”王寡妇笑着说,眼睛下面的皱纹舒展开来。
“小杨是信用社的,来送医保款。”老谢接过饭盒,眼神闪烁着什么。
我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老谢和赵芳站在一块玉米地前,笑得很灿烂。照片边框上粘着一张药方,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老谢,你吃饭的碗呢?”王寡妇问。
“搁灶台上了。”
王寡妇转身去厨房找碗,我听见瓷器碰撞的声音。趁这空档,老谢凑近我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小杨啊,这次报销的钱,能不能…”
没等他说完,床上的赵芳突然发出了”嗯嗯”的声音。
老谢立马放下饭盒,快步走到床边,轻声问:“怎么了?渴了?”
赵芳艰难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回应。老谢拿起床头的水杯,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了几口。
“我来吧。”王寡妇端着碗走过来,熟练地接过水杯。这种默契让我感到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这时我才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年轻时的赵芳,笑容甜美;另一张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的照片,背景看起来像是县城的火车站。
“那是我儿子,在上海打工。”老谢见我看照片,解释道,语气中带着炫耀,“大学毕业就去了,现在在外企做经理,每个月都寄钱回来。”
“那挺好的,常回来看看不?”我随口问。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王寡妇埋头喂药,老谢摸了摸鼻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忙,很忙…这孩子孝顺,就是太忙了。”
雨声填满了沉默的空隙。
我递过医保卡,老谢接过去翻开签字。这时,一张夹在医保卡里的照片掉了出来。我弯腰捡起来,是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边缘都已经泛黄卷曲了。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老谢,旁边站着的却不是赵芳,而是…王寡妇?
老谢慌张地夺过照片,塞进口袋。“年轻时候的合影,那会儿还没结婚呢。”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了疑问。送钱的事情很快办完,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先别走了,吃了饭再说。”老谢挽留道。
于是我们三个人围坐在小桌旁吃饭,床上的赵芳安静地闭着眼睛。王寡妇一边吃一边说着村里的闲事,什么李家的儿媳妇跟人跑了,张婶子家的鸭子下蛋下到河里去了。老谢偶尔应和两句,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床上的赵芳。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我说不清的氛围。
吃完饭,王寡妇收拾完碗筷就准备离开。我问她要不要送一程,她摆摆手说不用,拿出随身带的小雨伞就往外走。
“明天我早点来。”王寡妇临走前对老谢说,“记得吃药。”
老谢点点头,目送她走出院子,直到那把红色的小雨伞消失在雨帘中。
雨终于小了一些,我也准备告辞。临走前,老谢突然拉住我:“小杨啊,你是年轻人,见过世面,我想问你个事。”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旧信封,抽出几张纸递给我:“这是我儿子寄来的钱,但我不认识这上面的字,你能帮我看看写的啥吗?”
我接过银行流水单,是五年前的转账记录,每月定期从一个账户转入五千元。转出账户的名字却不是”老谢儿子”,而是”王秀英”——王寡妇的名字。
老谢眼巴巴地看着我:“是不是儿子让人代转的?他说在外地银行转账麻烦。”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看着老谢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没有揭穿这个善意的谎言。
离开前,我去厕所路过厨房,无意中看到墙角堆着几大袋用过的输液瓶和药盒。再仔细一看,有些药盒上的名字写的是”王秀英”,而不是赵芳。
雨停了,我骑着电动车往回走。路过王寡妇家时,看见院子里晾着几件男人的衣服,大小正好合老谢的身材。
回到信用社,我翻开老谢的医保报销记录。这十五年来,赵芳的病情一直很稳定,用药也几乎没有变化。但最近五年,王寡妇的医保卡使用频率却突然增加,而且都是在县医院肿瘤科。
第二天下班后,我特意绕道去了县医院。找到熟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王寡妇五年前被查出肝癌晚期,医生只给了她三个月生命,但她硬是靠着保守治疗撑到了现在。
“她从不住院,说家里有事。每次打完针就走,从不耽误。”护士长说,“最奇怪的是,她总是把药拿回去,说是要在家打。明明可以在医院打完再走的。”
我突然想起那些堆在老谢家厨房角落的输液瓶。
第三天,我又去了老谢家。进门时正好看见王寡妇在给赵芳梳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自己的亲人。
“小杨来啦。”老谢看见我,热情地招呼,“快进来坐。”
我递给老谢一个信封:“这是上次漏发的一部分报销款。”
其实里面是我自己的钱。
趁老谢去接水的工夫,我小声问王寡妇:“阿姨,您的病…”
王寡妇脸色一变,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别让他知道。”
“为什么?”
她看了看正在厨房忙活的老谢,又看了看床上的赵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和老谢年轻时本来要结婚的,但他家里不同意。后来我嫁给了别人,他娶了赵芳。”
“那您现在…”
“我男人走得早,没给我留下孩子。老谢的儿子小时候就认我当干妈,现在在上海,成家了,很少回来。”王寡妇顿了顿,“赵芳生病后,老谢一个人照顾她,累得不行。我来帮忙,慢慢就…感情又回来了。”
“那赵芳知道吗?”
王寡妇苦笑一下:“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能说话。刚开始她不愿意我来,总是哭。后来看着老谢实在太累,也就默许了。”
这时老谢端着水进来了,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临走前,老谢送我到院门口。秋日的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显得格外苍老。
“小杨啊,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老谢突然说,“赵芳的病没有好转的可能,医生早就说过了。但我不能放弃她,那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秀英有病,很严重的病。”老谢声音微微发抖,“前年我去县医院拿药,无意中看见她在肿瘤科打针。她不知道我看见了,我也没告诉她。”
“那您为什么…”我欲言又止。
“我不能离开赵芳,但也离不开秀英。”老谢的眼睛湿润了,“秀英用她的医保卡给我拿药,还说是我儿子寄钱。其实我儿子早就不管我们了,他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难处。”
“您打算怎么办?”
老谢看向远处,阳光照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我会照顾赵芳到最后一刻,也会陪着秀英走完她的路。这是我欠她们的。”
一个月后,王寡妇的病情突然恶化,被送进了县医院。老谢每天骑着三轮车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早上照顾赵芳,下午去医院陪王寡妇。
我去医院看望时,王寡妇已经很虚弱了,但她坚持让老谢回家照顾赵芳。
“别担心我,我有护士照顾。”她虚弱地笑着,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刻进了肉里。
老谢握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又过了半个月,王寡妇去世了。那天早上,她趁老谢去买早餐的空档,悄悄地离开了。护士说,她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老谢强忍着悲痛,处理了王寡妇的后事。村里人都说王寡妇真是个好人,这些年一直帮老谢照顾瘫痪的妻子,没想到自己却走在了前头。
只有我知道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
王寡妇走后,老谢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依然每天精心照料赵芳,但眼神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了。
有一天,我去老谢家送报销款,发现赵芳的枕边放着一张照片,是年轻时的王寡妇。我惊讶地看向老谢,他苦笑着解释:“是赵芳要求的,她能听懂我们说话,用眼神告诉我的。”
我终于明白,在这场复杂的感情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和选择。赵芳的原谅,王寡妇的付出,老谢的坚守,构成了一幅令人心酸又温暖的画面。
又过了半年,赵芳也走了。村里办丧事那天,老谢坐在灵堂前,两眼空洞地看着照片上年轻时妻子的笑脸。
我陪他一起整理遗物时,在赵芳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谢谢你们,我很幸福”。
那是赵芳在瘫痪前留下的。
老谢捧着纸条,泪如雨下。
现在,老谢依然住在那个老屋里。每天早上,他会做两份早餐,一份放在赵芳的床前,一份带到村后的小山坡上——那是王寡妇的坟墓。
人们都说老谢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照顾瘫痪妻子十五年不离不弃,还经常去看望已故的好邻居。
只有我知道,那个医保卡里的照片,见证了一段深藏人心的爱恨情仇。而那些看似平常的送饭,其实是一场漫长的救赎和告别。
前几天我去找老谢签字,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身上。
“小杨啊,你说人这辈子,图啥呢?”他突然问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
“就是图个心安吧。”他自己回答道,指了指天空,“她们两个都在看着我呢。”
我抬头看向蓝天,只看见几朵白云悠悠飘过。也许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两个女人正微笑着注视着这个她们深爱着的男人。
日子还要继续,人间悲欢离合,不过如此。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