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妹妹站在一边,眼眶一下红了,憋着气不说话,过了会儿挤出一句:“哥,你说话别那么冲。”
“先交一万,住院部这边好安排检查。”
挂号台那位小伙子声音不高,却像从我胸口敲过一记闷木槌。
我攥着手机,屏幕亮着银行余额,心里那股子火还没压下去。
妻子拽了下我衣角,压低声音说:“先交吧。”
我没抬头,只说了一句:“你钱给谁了,就让谁出。”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听见了它带出的凉意。
像冬天新换的铝窗,缝里透出一股冷风,嗖的一下。
妹妹站在一边,眼眶一下红了,憋着气不说话,过了会儿挤出一句:“哥,你说话别那么冲。”
我没接,转身去窗口扫码,手背上的青筋突了一点。
我姓曹,七九年生人,城郊长大,家在老糖厂宿舍那片。
父亲走得早,我读中专的时候,家里只剩母亲一个人拉扯我和妹妹。
那时候家里最值钱的,除了那台嗒嗒响的“蝴蝶牌”缝纫机,就是柜顶上那只绿花搪瓷缸。
冬天热水瓶提回来,母亲用毛巾裹一圈,塞上瓶塞,就像给它穿棉袄。
她做事一向仔细,走到哪儿都背个抽绳布袋,里头针线、顶针、剪子、小尺子一样不缺。
九十年代末,黑白电视换成彩电,天线还在窗外晃,晚上看新闻联播,时不时雪花点子冒出来。
缝纫社后来跟着改制散了,她去副食店站柜台,手上裂了口子,抹点凡士林就继续抓糖称面。
日子是一天天磨,磨得人学会了吞咽。
我出来工作,先在打印社打工,后来做了点小生意,咬牙贷了款,分了套房。
母亲不习惯新房的电磁炉,好几次下意识伸手去摸,吓得我忙不迭拉她。
她笑笑,说:“不中不中,我慢慢学。”
那是她爱说的口头禅,“不中”,像个软垫,垫在她承受每一次变化底下。
2011年,母亲办理了退休,搬来我家住,说帮着照看外孙,顺便让我和妻子腾出手。
她住了四年。
四年里,厨房的烟道堵过三次,热水器坏过两回,阳台的绳子被她换成更粗的麻绳,夹子是她在菜场边上的刀剪摊子砍的,说“可劲儿结实”。
她给孩子做早饭,鸡蛋羹的泡要一粒粒吸走,粥要“开花才香”。
她爱把米面在手里捏得服服帖帖,像老式手艺人待活计。
我心里并不糟糕,只是账算得紧。
人到中年,房贷像手里拽着的细线,越拽,掌心越勒出痕。
我不喜欢欠人,哪怕欠的是家里人。
这次母亲住院来得有点突然。
前一晚还在我家厨房里剁芹菜馅饺子,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说头晕,起身扶墙,我们赶紧送到医院。
医生说需住院观察,我心口一紧,手脚却还算利索。
我把孩子送去学校,再赶回医院,妻子已经在病房里把床头柜擦了三遍。
母亲闭着眼,脸色白,嘴唇有些干。
妹妹抱着一个布口袋,像她上学那会儿一样。
缴费窗口那一句话,让我心里那根旧弦“铮”地绷紧。
我交完钱,拿着收据回来,妹妹在走廊角落等我。
她从布口袋里掏出一本旧账本,封皮掉了角,纸页边缘起毛,像被岁月抚过很多次。
“哥,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封面上写着“2008”,底下是母亲的小楷:柴米油盐,电费,水费,公交卡,学杂费,物业费,修鞋,补衣。
一条条,一笔一划,不像这个时代的快节奏,更像上一个时代的耐心。
“这是她记的?”我问。
“嗯,还有后面的。”妹妹翻页。
“2012年,外孙报名兴趣班,800;6月,换热水器阀门,180;7月,代交电费两次,合计480;8月,维修基金,预交900;9月,给老石家垫暖气费400,已还;10月,社区互助,200;春节前,买年货,省着点儿。”
字迹到后面略微发抖,像是手指开始不听使唤。
我咳了一下,没吭声。
妻子从病房里出来,端着那只老热水瓶。
瓶塞有点磨损,木头的,握在手里有汗渍积的乌色光。
她低声说:“妈枕头底下有个小布包,我没动,你回头看看。”
我点头,又觉得嗓子干,咽了咽口水,像咽下一口沙子。
母亲在我家那四年里,有几件事我记不清了,几件事我记得透亮。
比如,小区里有个年轻妈妈,孩子夜里发烧,爱人出差,半夜两点按错了门铃。
母亲披着那件旧棉背心就去了,回来时身上有股淡淡的藿香正气水味。
又比如,冬天脖子冷,她给我织了条灰色围脖,不好看,我嫌老气,出了门塞进包里,回到家看她眼神,心里又有些不落忍。
还有一次,电梯坏了,她拿着小马扎坐在一楼等孩子放学,等得腰直不起来,回到家把手按在后背上,笑着说:“年头上那些个挑子,重也扛下来了,这个算啥。”
她爱用一些老底子的比喻,像把旧衣服翻新,衣服还是那件,意思却跟着新了一遍。
我把账本合上,递给妹妹。
妹妹说:“哥,妈给我也钱,但更多时候,是我给她报销药费,她总是怕给你添麻烦,什么都不在你面前说。”
我“嗯”了一声,脸有点发热。
我们家的关系一直简单,母亲和妹妹像是一边,我和妻子像是一边,中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玻璃不厚,但总觉得拐不过去。
病房里,母亲醒了。
她的眼睛睁开的一瞬,像先确定了光,再认出人。
“吃了没?”她看着我,声音干哑。
我点头,说:“吃了。”
她摆摆手:“不中,别瞎花钱,医生咋说?”
“观察几天,情况稳定。”妻子抢着说,“妈您放心。”
母亲笑了一下,那笑像从盐水里捞出来,淡淡的。
“咋整呢,你们各忙各的,别都围着我。”
我没说话,拉了拉被角,把毛边塞进去。
我看见床头柜上那只小缝补盒,盖子上还贴着一张旧商标,角落里有红色的小花。
我伸手打开,里头整齐得像小部队站队:几管线,几颗扣子,顶针,别针,角落里夹着一张发黄的照片。
我抽出来,是父亲年轻时候的,穿中山装,旁边有个老式秤。
照片后面,母亲写着:“1979,磅秤旁,笑得像个孩子。”
字下面,还夹着半张粮票,用透明胶带粘着。
我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抖了一下,照片轻轻滑回盒子里。
母亲看见了,伸过手,虚虚按了按我的手背。
“哎呀妈呀,别翻那旧玩意儿,都是尘。”
她说“尘”,像说“过去”。
那一刻,我心里那层玻璃,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蒙上了雾。
那天晚上,我回家。
屋里仍旧有母亲收拾过的形状:鞋柜里的鞋头朝外,沙发靠垫拱着腰,厨房里挂毛巾的钩子上有一根线头。
妻子从抽屉里找出那个小布包。
里面是一些零碎的钱,皱成了褶,外面用橡皮筋套着。
她递给我,我没接。
“你看看里头的纸条。”她说。
我掰开,看见一张小纸条,母亲的小字:“老曹留下的心眼儿,儿子用得着的地方多,钱拿出去,别抹人脸。”
我坐在餐椅上,腰像没了骨头,背却慢慢直起来。
屋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嗡”地响。
妻子背过身去洗水果,水龙头“哗啦啦”地流。
我忽然想起很多小声响,像一串串豆子穿起来:清晨母亲拧热水瓶塞的吱呀,阳台夹子“咔”的一声,电饭煲“嘀”的一声,晚饭后她收碗筷的轻碰声。
这些声响,是人间烟火的脚步。
第二天一早我到了医院,卡里的钱又往外走了一段。
我给妹妹发信息,说费用我先走。
她看到了回一个“好”字,后面加了个“谢谢”。
我回她:“一家人,不必客气。”
中午,社区的老石拎着一袋橙子来了。
他在老小区跟母亲相邻二十多年,是个爱说笑的老人,见了谁都笑着打招呼。
他把橙子放床头,跟我说:“你妈那人,嘴碎点儿是碎点儿,心眼儿不坏啊。”
他说起去年冬天他家暖气阀漏水,楼上楼下找不着人,母亲从床底下翻出旧毛巾,帮他堵着,一直等到维修师傅过来。
“让我说,老曹家的老太太,讲义气。”
“讲义气”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不像大词,像烙饼上的热气。
我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老石又说:“她还在社区互助里头捐过钱,不多不多,三百、两百那么地,都是从她那个布包里掏,嘴里还嘀咕‘咋整啊,能帮一点是一点’。”
我“哦”了一声,心里像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把锅擦得亮堂,把被子口抻得齐整,把孩子的裤腿翻得恰到好处。
我忽然有点酸,又有点想笑。
那种感觉,像把一件旧衣服翻过来,背面一针一线比正面还工整。
第三天,医生说情况稳定,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
我去找护士办了康复指导,预约了后续检查,病案夹里夹得平平整整。
回到病房,母亲在看窗外。
窗外是医院那片小树林,风过,叶子背面的银色一闪一闪。
她听见我进来,没回头,说:“你爸那时候也住过院,我也愁那个钱。”
她又说:“人家讲,药店不打欠条。”
她笑了一下,说:“我说,日子才打欠条呢,欠了它,总得还。”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妈,这次我还。”
她转过脸,看我,眼里有水光,又像有光。
“不中,”她还是那句,“别瞎花钱。”
“花在您身上,不算瞎。”我说。
她没再接话,伸手摸了摸被角。
我忽然想起那句让我自己都不爱听的“你钱给谁了就让谁出”,那句像从我嘴里掉出来,摔出棱角。
我不擅长及时道歉,这点我承认。
我总是把话拖到事情都办妥了再说,仿佛那样就少丢点面子。
傍晚,妹妹来换班。
她把一盒牛奶塞到我手里,说:“哥,你先回,明早你来。”
我点头,走到门口又转身,说:“小芳,妈以前给你的,能想起来的,慢慢在心里过过,钱是明账,咱都心里有个底。”
妹妹愣了一下,笑起来:“你这人,咋这么轴呢。”
“轴一点儿就轴一点儿。”我也笑,笑得心口轻了一些。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早春的风还带凉意。
我推着母亲的轮椅出医院门,风把她的头发吹起一小撮。
她缩了缩脖子,说:“哎哟喂,凉。”
我把围脖从包里掏出来,给她围上。
那条灰色围脖还在,毛线起了细小的毛刺,靠近她的脖子,软。
她摸了摸,说:“不中,不扎人。”
这句“不中”里有一点满意,像给自己做的针脚验收。
我把她送回老小区,她不肯继续住我家,说“地气不一样,睡不踏实”。
我问她啥叫“地气”,她说:“我这把骨头认床。”
我没再劝。
我们商量着在老小区附近给她换了个有电梯、楼层不高的单元房,离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不远,复诊方便。
她坐在窗前,手里又转起那只热水瓶塞,像个小小的陀螺。
隔三差五,我开车过去,给她带菜,带她去复查,回来路上绕到菜场买她爱吃的芹菜和冬瓜。
她看见我在门口换鞋,总会说:“可劲儿把鞋套穿上,别把地踩脏了。”
那语气一模一样,我忽然觉得安心。
有一回我问她:“妈,你那时候记账怎么那么细?”
她说:“记账不是记钱,是记心里踏实。”
我点点头。
我也开始记了一本小账本。
上面写:母亲住院预交,10000;出院结算,退回1200;复查挂号,45;康复指导,0;药费,280;回家路上糖炒栗子,20。
我把这本账本夹在书架上,和孩子的语文课本挨着。
我想,孩子有一天会看到,知道这个家里钱是怎么用的,情是怎么传的。
邻里之间,渐渐也知道了这件事。
老石逢人就说:“曹家的儿子靠谱。”
我听见了,心里不是自豪,是一种平静。
平静像一碗不烫的粥,吃下去,胃里暖,不上头。
工作上,事情也不总顺利。
项目投标输过一次,夜里我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风从衣服缝里钻,衣角轻轻拍打。
妻子从屋里递出一件外套,说:“别硬撑,明天再说。”
我点点头。
生活里,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没变。
第二年春节前,母亲非要来我家贴春联。
她从布袋里掏出一对红纸,上面是她买的现成字,四方印,含糊可爱。
她让我按住,她来贴。
我手按着红纸,感觉纸的温度跟墙不一样。
她退几步,很认真地看,点头,说:“行,红红火火。”
我看她笑,也笑。
贴完联,她拿出那只缝补盒,让孩子把校服上松掉的扣子递过来。
她戴上顶针,针线在她手里走得稳。
孩子好奇地看,我也看。
她嘴里念叨:“这扣子,扣好了,衣服就利整;这日子,扣好了,心才不慌。”
我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记账不是记钱,是记心里踏实”的具体样子。
那天晚上,我把家里那只老热水瓶塞洗干净,擦干,放在厨房的架子上。
妻子问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我说:“留着,看着顺眼。”
她笑我细心。
我说:“也许哪天,听见它‘吱’一声,就知道天冷了,知道该烧水了。”
春天的时候,树上冒了芽,社区花坛里开了几朵迎春花,黄得明亮。
母亲的复查一切正常,医生说按时吃药,按时复诊。
我在医院走廊看见一对老两口,坐在长椅上,手挽手,像两颗挨着的麻花。
我忽然想起父亲,如果他还在,他会不会说我这次“像个男人”。
我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从病房门口说出那句“你钱给谁了就让谁出”,到现在,我走了一小段路。
不算长,但不白走。
回到家,我把账本拿出来,又写了一句,不在金额一栏,而在备注那一行。
我写:钱是明账,情是长账。
写完,我合上本子,听见“啪”一声轻响。
像一只热水瓶塞轻轻塞回去。
那声音不大,却把屋里的温暖收住了。
夜里,风小了。
窗外的路灯照着院里两棵老槐树,影子落在墙上,像两个守夜的人。
我躺下,闭眼,听见屋子里的小声响:冰箱的“嗡”,钟表的“嗒”,远处电梯停靠的“叮”。
这些声响里,有母亲曾经走过的步伐,有我们接下去要走的步伐。
我想起一句话,觉得贴切:日子是咽下去的苦,回头看是甜。
我笑了一下,没出声。
第二天清早,我给母亲打电话。
她接起来,说:“咋整,这么早?”
我说:“没啥事,问您吃了没。”
她在那头笑:“这才像话。”
我也笑。
这笑,像春天刚出的阳光,照在搪瓷缸沿上,亮了一圈。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开始更留意母亲的习惯。
她出门前喜欢在门口垫子上蹭蹭鞋底,念叨:“别把灰带进屋。”
她买菜总挑带叶的萝卜,说叶子能炒,萝卜能炖,一菜两吃,省得实在。
她在阳台上晾衣服,喜欢把衣领对齐,夹子朝一个方向,像队列。
她在客厅看电视,遥控器总按静音,字幕慢慢滚,她说“听不清就看,不耽误”。
她坐在窗前织毛线,针在她指间“哒哒”响,像小鼓点。
这些细节,我以前看见了也略过去,像公路旁的白线,而现在,我愿意慢下来,挨个看清楚。
邻里来往多了起来。
老石偶尔把他孙子带过来,孩子一见我家那只热水瓶塞,就抢着拧两下,听那“吱呀”,笑得咯咯的。
母亲在旁边说:“不中,别玩可劲儿,拧坏了可咋整。”
我说:“没事,拧坏了再换一个。”
她看我,笑,眼角的细纹挤成扇面。
有一次,社区组织志愿清扫,母亲也去了,拿着小扫帚,干活动作利索。
回来以后,她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往沙发上一坐,舒一口气。
她说:“人活着,占着一块地儿,得把地儿打扫干净。”
我嗯了一声,心里认同。
夏天到了,风扇“呼呼”转,窗台上的绿萝越爬越长,垂到桌沿。
我把母亲用过的缝补盒摆在书架上,有空的时候打开看看,指尖摸过那些线团,像摸时间的经纬。
有一天下班晚了,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妻子和孩子在客厅复习功课,台灯的光落在桌面上,像一池静水。
我走进厨房,看到那只热水瓶靠在角落里,瓶塞竖着立在旁边。
我把水烧上,水开了,倒进热水瓶,拧上瓶塞,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吱”。
那一刻,我心里很安稳。
黄昏的天色很柔软,像旧棉被。
母亲的状态也稳定了下来,按时吃药,按时复查,社区的医生会打电话提醒,问问日常。
有一次大雨,我在单位楼下等雨小,给母亲发消息让她别出门买菜,她回我:“家里有豆腐和葱,葱烧豆腐,香。”
我想起小时候的味道,忽然在雨中笑了一下。
过了一个月,妹妹提议把母亲的旧物归置一下。
我们三个人在老小区那间屋里,翻出一些旧衣服、旧书、老照片。
母亲坐在床沿,慢慢看,慢慢说。
她指着一张照片,说是我小学一年级站在奖状前那张,那时候我穿着蓝白校服,耳朵有点红。
她捏着照片边角,说:“那个时候你可瘦了。”
我说:“现在也不胖。”
她笑:“不中,别狡嘴。”
她翻出一套旧毛线衣,说是给我织的第一件衣服,领口有点紧,她说当时怕风钻进去。
我把毛衣拿在手里,线已经旧了,但弹性还在。
母亲又翻出一本旧通讯录,上面有很多人名,邻居、亲戚、父亲的同事。
有些人已经不在,有些人搬走很远,但名字在一页页纸上,像在,好像随时能打通电话。
她指着一个名字,念道:“老王,糖厂会计,电话换了。”
她叹一口气,说:“人都散了,念叨几句,算是问好。”
我听着,心里像有个小小的灯亮着,柔和,不刺眼。
我们把能用的收好,不能用的清理,有些旧木梳、旧铜扣、旧纽扣,我都留了下来。
妹妹说:“你这个人,有时候像个收藏家。”
我说:“留点东西,留个心气。”
母亲看着我们,说:“不中,别留太多,屋子小,留心上就行。”
我点头。
回家的路上,车窗外的路灯一盏接一盏,我开得不快,心里平平。
日子有时候像一条在城里拐来拐去的小河,看着绕,终归是往前走。
我在单位的事情,也渐渐顺起来。
一回会议上,领导提到项目要有耐心,一个节点一个节点推进,就像缝衣服一样,针脚要均匀。
我听着,心里忽然一动。
回到家,我跟母亲说了这句话。
她笑:“这话在咱家说,好懂。”
我也笑。
秋天来了,空气干净,天高。
母亲喜欢坐在窗前晒太阳,腿上盖一条小毛毯。
她拿着一本旧杂志翻看,眼镜架在鼻尖。
我给她泡菊花茶,她喝一口,说:“不中,不烫。”
她放下杯子,说:“我有件事没跟你们说过。”
我看她,等她往下说。
她说:“那会儿你们买房,有一次我悄悄拿了点钱去交物业费,怕你急,也怕你不让。”
她笑了一下,说:“我把小票放在缝补盒底下,想着哪天你翻到就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翻到了。”
她点点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我说:“妈,以后这样的事,您告诉我,我心里更踏实。”
她“嗯”了一声,慢慢点头。
她说:“我有时候也怕,怕说多了你烦。”
我说:“不会,您说多了,我只会记住多一点。”
她摆摆手,说:“不中,你别这么说话,像背书。”
我笑了。
我们母子俩,有时候说话就像这样的,简单几句,意思够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
我下班晚,骑车穿过小区,能看见家家户户窗里冒出来的暖黄光。
我到母亲那里,看见她在缝补盒里挑线,给孩子的手套补指缝。
她抬头看我,说:“咋整,这天,手一会儿就麻。”
我走过去,给她把灯调亮一点。
她戴上顶针,针在她指间进进出出,像把时间一点点缝牢。
她说:“手上这点事,别嫌慢,慢工出细活。”
我点头。
她补完,举到灯下看一看,满意地把剪头剪掉,线头贴着。
她把手套递给我,让我带回家给孩子试。
我接过手套,心里很踏实。
年三十那天,我们把母亲接到我家过年。
她一进门,先去厨房转一圈,看看煤气灶是否关紧,看看窗户边的缝有没有风灌进来。
她拿起那只热水瓶,拧了一下瓶塞,瓶塞“吱”的一声,她笑了。
她说:“这声,听着心里安稳。”
我说:“我也是这么觉得。”
她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小外孙,慢慢拍背,像几十年前拍我的样子。
窗外鞭炮声零零星星,电视里春晚热热闹闹。
她看着热闹,时不时笑一笑,时不时摇头说“不中,这段没意思”。
我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她尝了一口,说:“中,这块酥。”
她又夹了一筷子青菜,说:“荤素搭着来,才不腻。”
我看着她,觉得春节的味道回来了。
夜里我们送她回去。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你们回吧,别担心。”
我点头,心里还是挂着。
她说:“我这儿啥都有,别老往这儿跑,忙你的。”
我说:“我忙完就来。”
她笑,挥挥手,关上门,门里传来“咔嗒”一声锁响,像一句“放心吧”。
年后,生活归了常态。
我在账本的备注栏里多写了几句,写她喜欢的菜,写孩子的一句笑话,写某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圆。
那些字写下去,像一针针往布上扎,扎出来一个朴素的图案,耐看。
春末夏初,社区组织了一次健康讲座,讲心血管疾病的日常管理。
母亲坐在前排,认真听,拿笔记了几条。
回家路上,她跟我复述,说每天散步半小时,少盐少油,心情平稳。
我说:“咱按这个执行。”
她点头,说:“中。”
有一天,我单位加班晚了,路过老小区已近十点。
我上楼敲了敲门,她开门时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那本讲座笔记。
她说:“我在背词儿呢。”
我笑,说:“背啥词儿?”
她翻给我看,写着“清淡饮食、规律作息、按时服药、心态平和”。
她说:“这些个词儿,背熟了,心里就不慌。”
我点头,说:“您比我们还认真。”
她摆摆手,说:“不中,都是为了不添麻烦。”
她把“麻烦”两个字说得轻,像怕它们真的来。
我知道,她一直这样,尽自己所能把边边角角收拾利落。
有一次周末,妹妹带母亲来我家吃饭。
她们到得早,母亲坐在餐桌边给我择豆角,豆角的筋拉下来像细细的丝。
她说:“你爸那时候最爱吃豆角焖面,一盘端上来,他能吃两碗。”
我说:“改天我试试做。”
她笑,说:“不中,你这手艺,先从清炒豆角练起。”
我说:“听教导。”
她笑得眼睛眯成弯月。
饭后,母亲去阳台收衣服,指尖摸着衣角,看看干没干透。
她说:“衣服要晒到骨头才算干。”
我听着,觉得这话像一句金句,简单,合用。
日子就这样,一点一滴,往前走。
直到有一天,孩子拿着作文来给我看,说老师让写一篇关于“家的味道”。
他写了热水瓶塞“吱呀”的声音,写了奶奶缝扣子的指法,写了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前,一起剥蒜的晚饭。
我看完,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
我拍拍他的肩,说:“写得好。”
他问我:“爸,家的味道是不是一直不会变?”
我想了想,说:“味道会换点花样,但暖意不变。”
他点头,跑去给奶奶念他写的那段“吱呀”。
母亲听完,笑着说:“不中,写我嘴碎那段删了。”
孩子嘿嘿笑,把那句划掉。
那天晚上,我在账本的备注里写下:“家的味道,吱呀声里有热气。”
再后来,我把母亲在我们这里住的那四年,翻着日历按季节记了一遍。
春天她爱买韭菜,夏天她爱泡绿豆,秋天她爱晒辣椒,冬天她爱炖萝卜。
翻完,我合上账本,觉得那些琐碎像一串珠子,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起来。
一天傍晚,天边有云,像一层浅浅的棉花。
我下班路上接到妹妹电话,说母亲让我们不用一起去复查,她自己能去。
我回拨给母亲。
她说:“我打了车,到了给你们发消息。”
我说:“我去接您。”
她说:“不中,你忙你的。”
我笑,说:“我有点不忙。”
她在那头笑,笑完说:“那就劳驾了。”
我到医院楼下,看见她站在树荫里,背着那个抽绳布袋,里面露出一点缝补盒的角。
她见我,抬手挥了一下,动作利落。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医院,复查顺利。
她出来的时候,长出一口气,说:“中。”
回去的路上,天有点闷,像要落雨。
她看着窗外行人,说:“现在的人,走路都快。”
我说:“生活快,脚步也跟着快。”
她说:“快也成,心别乱。”
我点头。
那晚回到家,雨果然下了,细细密密。
我站在窗前,听雨点打在空调外机上,声音轻轻。
我忽然想到,从那天在医院门口说那句生硬的话,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句话像一个生疏的结,被后来一针一线一点点拆开了。
人心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在一时,在久。
又过了几天,社区搞了一次邻里节,楼下摆起了长桌。
邻居们拿拿手菜出来,热热闹闹。
母亲端了一盘她拿手的葱烧豆腐,放在桌子一角。
有人尝了一口,说:“中。”
她笑,说:“简单,吃个热和。”
我站在一旁,看她在大人和孩子之间都能说上话,像那只在她手里转了几千次的热水瓶塞,始终稳。
夜里散场,楼道里亮着黄灯。
我扶她上楼,走到门口,她掏钥匙,钥匙在锁孔里一转,“咔嗒”。
她说:“听这声,踏实。”
我笑,说:“跟热水瓶塞一样。”
她也笑。
秋末冬初,风里的凉意清清楚楚。
我把孩子的棉衣拿来,让母亲帮忙看尺寸。
她让孩子套上,围着他转了一圈,指着袖口说:“这儿再长一指。”
她在袖口里缝了一道活动边,说孩子长个儿时方便放。
她说:“衣服要留余地。”
说完,她抬眼看我,又补了一句:“人也一样。”
我心里一动,点点头。
有一天,我翻账本,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我问母亲:“妈,您当时住我家那四年,花销大不大?”
她说:“吃饭穿衣,都是家里过日子的事,谈不上大不大。”
她又说:“我自己有退休金,省着用,够。”
我说:“以后您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她笑,说:“不中,不用铺张,实在就行。”
这两个字“实在”,落地,安稳。
冬天到了,雪落得不大,屋顶覆了一层浅浅的白。
我早起,出门前往窗台一看,母亲给我织的围脖就放在那里。
我拿起来围上,毛线贴在脖颈处,暖。
路上,我忽然觉得,很多东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比如,围脖;比如,账本;比如,热水瓶塞。
它们都不贵,却像三个稳稳的钉子,把一个家的边角钉牢。
小区门口的豆浆摊冒着热气,老板娘看见我,打招呼:“今天来得早。”
我点头,说:“忙里偷个闲。”
她笑:“中,喝了再忙。”
我接了豆浆,端在手里,热气一股股往上冒。
那热气里,像有很多年里的早晨一起出现,鼻尖一暖,眼睛也跟着暖。
再后来,单位组织了一次家属开放日。
我带母亲去看我的工位,她坐在一旁,看着年轻同事们忙忙碌碌。
她说:“你们这个时代,干活都用电脑,眼睛要保护。”
我笑,说:“我们有护眼灯。”
她“嗯”一声,说:“中。”
同事们跟她打招呼,她一一回应,言语得体,笑容温和。
回家的路上,她说:“你们这儿,气顺。”
我说:“顺就好。”
时间走到年底,阳光短,影子长。
我在账本最后一页写下了这一年的开销和一些小注释。
我写:“这一年,没有大的波折,小的顺遂,母亲康健,家中和气。”
写完,我把笔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下,像按下一个小句号。
那天夜里,我又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银行,把自己的卡分了一张副卡给母亲。
我把卡递给她,说:“妈,这张卡您拿着,想用就用,家里是一个家,账是一本账。”
她看着卡,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中,我不太用这个。”
我说:“您不用也行,放着,心里有底。”
她笑,点点头,把卡放进了缝补盒底下的一个小布袋里。
我说:“放这儿就行吗?”
她说:“行,我找得到。”
她的语气肯定,我就放心了。
又一个春天来了,风有点软。
我在楼下的草地上跑步,远远看见母亲在树下站着,手里拿一根小拐杖,不是因为走不动,只是拿着心里稳。
她看见我,抬手招呼。
我跑过去,她说:“跑慢点儿,别可劲儿儿的。”
我笑,说:“中,听指挥。”
她跟我走了一段,拐杖点在地上,发出均匀的“笃笃”声。
她说:“这根杖,是你爸留下的。”
我看了看,木头的,把手握处被磨得发亮。
她说:“它帮过他,也帮过我。”
我点头,说:“它也帮得了我。”
她笑,说:“能帮的人,都在。”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暖暖的。
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的存在,不只是为了实用,也是为了心安。
我把这根拐杖也记在心里,与那三样东西放在一处。
它们一起,像四个安静的角石。
有一回,孩子放学带回一张手抄报,说是班里组织“家风家训”的小展览。
他写了“实在、稳当、相互体谅”。
老师在底下画了一个笑脸。
孩子拿回家给奶奶看。
母亲看完,点头,说:“中。”
她说:“这三个词儿,够用一辈子。”
我听着,心里很踏实。
又一个夏天,小区里修路,楼下一阵阵钉钉的声音。
母亲把窗关半扇,说:“声儿小一点儿,午觉好睡。”
她躺下,过一会儿就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看见窗台上那只热水瓶静静地立着,瓶塞紧紧地。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拧了一下,听见那一声“吱”。
心里像被安抚了一下。
日子走到这里,我想起最初的那个瞬间。
那句“你钱给谁了就让谁出”。
它曾经从我口里冲出来,带着急躁。
而如今,它在我的回忆里,被新的句子包住了。
比如“钱是明账,情是长账”。
比如“记账不是记钱,是记心里踏实”。
这些句子,不是口号,像家的器皿,用久了,有手的温度。
我把它们收在心里,像把缝补盒的盖子盖好。
夜晚降下来,楼道里有人说笑,声音经墙传到我这儿,有些模糊。
我把灯关了半盏,屋子里留一点柔光。
我坐下,翻开账本,在备注栏里写了今天的几句琐碎。
写孩子的牙掉了一颗,写母亲午后喝了一杯菊花茶,写妻子买了新的夹子,说更结实。
我写完,放下笔。
我听见厨房里那只热水瓶轻轻响了一下,像是回应。
我笑了一下,轻。
这个家,像一件被缝了很多次的衣服,针脚处留下过细小的痕,但更贴身了。
我知道,未来还会有新的布边要收,有新的扣子要缝,有新的账要记。
但我也知道,握住那几样小东西,便不慌。
拐杖、围脖、缝补盒、热水瓶塞。
它们像四个老伙计,静静陪我们过日子。
窗外风穿过梧桐树,叶子的背面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我忽然在心里说了一句:“谢谢。”
没有对象,像说给时间听。
第二天一早,母亲照例打电话来问:“吃了没?”
我说:“吃了。”
她又说:“今天阴,你多穿点儿。”
我说:“知道。”
她笑一声,说:“中。”
我把手机放下,站在窗前,拉开一半窗帘。
晨光从缝里进来,落在桌面上。
我伸手摸了摸那只热水瓶塞,木头的纹理在指腹下温润。
我拧了一下。
“吱。”
我心里再一次安稳。
我想,这一生,能在这样的声音里行走,是一种安静的福气。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去叫孩子起床。
孩子翻个身,嘟囔了一句不愿意起。
我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他睁开眼,看见我,说:“爸,今天还写账吗?”
我说:“写。”
他眨眨眼,说:“那我帮你画一个小太阳。”
我说:“好。”
他从床上跳下来,光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我小时候也是这样。
我转身,看到墙上的挂钟,秒针滴答走着。
它走过去,又走回来,又走过去,从不歇气。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心里很稳。
水开了,厨房里腾起白雾。
我端起搪瓷缸,倒上一杯水。
热气往上走,脸上暖。
我喝了一口,觉得不烫。
也许是我手里的这只热水瓶塞,把温度恰好地守住了。
窗外,阳光把对面楼的外墙照得发亮。
路上有骑电动车的人从树荫下穿过去,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
我忽然想到一句朴素的话。
日子,不在远处,就在手边。
它像一根线,从早晨穿到晚上,从今天穿到明天,穿出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我提笔,在账本的空白处写下四个字:“安稳过日”。
写完,我合上本子,轻轻一按。
“啪。”
声音清清脆脆,像给这一天盖了个章。
来源:牧羊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