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走后娘要带我改嫁,大伯大娘追出村口吼的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8-29 07:56 1

摘要: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黄得像一块块揉碎了的金子,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铺了一地。

爹走的时候,是秋天。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黄得像一块块揉碎了的金子,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铺了一地。

我爹是个手艺人,修钟表的。

他不像村里其他人,一身的泥土味儿和汗味儿,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机油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像时间一样沉静的味道。

他走得很突然,是在镇上的钟表铺里,伏在工作台上走的。大伯去接他回来的时候,说他手里还捏着一把小镊子,眼上还架着那个放大了无数倍世界的单眼罩子。

他说,你爹走得安详,没受罪。

可我娘不信。

娘整夜整夜地坐在爹的工作台前,不点灯,就那么坐着。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着那些瓶瓶罐罐里泡着的零件,像一双双沉默的眼睛。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空气是凝固的,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子凉意。

后来,家里开始出现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姓张,是镇上工厂的采购员,人长得高高大大,说话声音很洪亮,每次来都给我带糖。

娘在他面前,会露出我许久未见的笑容,虽然那笑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我讨厌他,也讨厌他带来的糖。

那糖太甜了,甜得发腻,不像爹给我的,总是一小块,带着薄荷的清凉。

我把糖偷偷扔进灶膛里,听着糖纸在火里噼啪作响,心里才觉得舒坦一点。

村里人看我娘的眼神渐渐变了,那些婶子大聚在一起,对着我们家门口指指点点,声音压得再低,也像蚊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

“才几个月啊……”

“男人尸骨未寒呢。”

“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啊。”

我听不懂所有的话,但我能感觉到那话里的分量,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终于有一天,娘把我叫到身边,她给我换上了一身新衣服,那料子滑溜溜的,是我从没穿过的。

她摸着我的头,眼睛看着别处,轻声说:“石头,娘带你去个新地方,好不好?”

我抓着她的衣角,问:“爹也去吗?”

娘的手僵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把我搂在怀里,她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闷闷的:“你爹……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张叔叔会照顾我们。”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坠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

我知道,那个“新地方”,没有爹的工作台,没有那些叮当作响的工具,也没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了。

第一章 村口的嘶吼

我们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憋了一场下不来的雨。

娘拉着我的手,另一个手里提着一个蓝布包裹,里面装着我们娘俩的几件换洗衣裳。爹的那些东西,工作台,工具箱,还有墙上挂着的一排排钟表“遗体”,都留在了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像一座无人祭奠的坟。

张叔叔,不,现在我该叫他张师傅了。他推着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我们的铺盖卷。

他脸上带着笑,想来牵我的另一只手,我猛地往后一缩,躲到了娘的身后。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娘紧了紧我的手,低声说:“石头,听话。”

我没做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我每一步都走得很重,好像要把爹留在这条路上的脚印,再重新踩一遍。

村里很静,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偶尔有几只鸡在路边刨食,看见我们,也咯咯地叫着跑开了。

我能感觉到,那些门缝后面,窗帘背后,有一双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我们就这样,像两个被驱逐的人,沉默地走向村口。

村口那棵大柳树下,停着一辆拖拉机,是张师傅专门雇来接我们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喷出一股股难闻的黑烟。

“快上车吧,天要下雨了。”张师傅把行李搬上车斗,回头催促我们。

娘拉着我,正要往车上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气声。

我回头一看,是大伯和大娘。

大伯跑在前面,那张平日里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大娘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用手捂着肚子,显然是跑岔了气。

“站住!”大伯一声暴喝,像平地里打了个雷。

娘的身体明显一颤,拉着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张师傅皱着眉头迎了上去:“大哥,有事吗?”

大伯根本不理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娘,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痛心。

“弟妹,你真要走?”大伯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娘垂下眼,不敢看他,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大哥,我……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大娘终于喘匀了气,几步冲上前来,指着我娘的鼻子,“什么叫没办法?建军才走了多久?你就这么急着找下家?你对得起他吗?”

“嫂子,你别这么说……”娘的眼圈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

“我怎么说?”大娘的声音尖利起来,“全村人都在看我们李家的笑话!说我们李家没人了,连自己的弟媳和侄子都留不住!”

张师傅上前一步,把我娘护在身后,沉声说:“大嫂,话不能这么说。秀娥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我愿意照顾她们娘俩,这也是好事。”

“好事?”大伯冷笑一声,他绕过张师傅,走到我娘面前,目光却落在了我的身上。

“弟妹,你要走,我们不拦你。你年轻,守不住,我们也能理解。”大伯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是,石头不能跟你走!”

娘猛地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石头是我的儿子!”

“他也是我李建军的儿子!是我李家的根!”大伯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指着我,一字一顿地对娘说,“你改嫁,是去别人家当媳妇,将来还要生别人的孩子。石头跟着你,算什么?一个拖油瓶!将来受了委屈,你让他找谁哭去?”

“我不会让他受委屈的!”娘急切地辩解。

“你保证?”大娘抢过话头,“人心隔肚皮!今天他说得好听,明天呢?后天呢?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能把你这个前头带来的当宝?石头,你过来!”

大娘向我伸出手。

我看看她,又看看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娘一把将我死死地搂住,像是护着小鸡的母鸡,浑身都在发抖:“不!谁也别想把石头从我身边带走!”

场面僵持住了。

拖拉机的“突突”声,大伯大娘的喘息声,娘的啜泣声,还有我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团乱麻。

最后,还是大伯打破了沉默。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很软,很软。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我平齐。

“石头,跟大伯回家,好不好?”他问。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爹的那些家伙事儿,都还在呢。你不是最喜欢看他摆弄那些小齿轮吗?大伯给你留着,等你长大了,学你爹的手艺,当个有本事的人。”

爹的手艺……

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我仿佛又看到了爹坐在台灯下,戴着单眼罩子,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零件,他的嘴角总是带着一丝专注的微笑。

“建军的手艺不能断了根!”大伯看着我娘,声音里带着恳求,“弟妹,算我求你了,把孩子留下。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他读书,让他学手艺。他是我李家唯一的念想了!”

娘的身体晃了晃,脸上一片惨白。

她看着怀里的我,又看看一脸决绝的大伯,眼里的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风吹过柳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娘松开了抱着我的手。

她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指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哭了。

“石头,”她的声音哑得厉害,“跟着大伯,要听话,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娘……娘会回来看你的。”

说完,她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爬上了拖拉机。

我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拖拉机已经“突突”地开动了。

我看着娘的背影,那个我最熟悉的背影,在黑烟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被抛弃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我。

“娘——!”

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迈开腿就往前追。

“娘!你别不要我!娘——!”

我一边哭一边跑,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所有的力气。泥土路上的石子硌得我脚底生疼,可我感觉不到。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娘就这么走了。

拖拉机越开越快,我怎么也追不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大伯和大娘的吼声。

他们也跟着我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拖拉机的方向嘶吼:

“张秀娥!你给老子记住了!”是大伯的声音,吼得山野都有了回响。

“李家的门,永远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是大娘接上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把石头养大了,让他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你接回来!”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阴沉的天空,也劈进了我幼小的心里。

我追不动了,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大伯和大娘追上来,一左一右地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大伯用他那满是老茧的大手,笨拙地给我擦着脸上的泥和泪。

大娘则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怀抱没有娘的柔软,却有一种大地的厚实和温暖。

她拍着我的背,反复念叨着:“不哭,石头不哭,有大伯大娘在,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趴在她的肩头,看着村口那条路,路的那头,已经没有了娘的踪影。

只有大伯大娘刚才吼出的那句话,还在我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

我记了一辈子。

第二章 屋檐下的寄居

大伯家和我家,只隔着一个菜园子。

以前,我常常穿过菜园子去找堂哥李强玩,那条小路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走。

可那天,被大伯牵着手走回去,我却觉得那条路长得没有尽头。

大伯家的屋子,比我家大,也比我家亮堂。堂屋正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里,年轻的大伯和爹并排站着,都穿着中山装,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是他们当兵时的合影。

我一进门,就看到了这张照片。照片里的爹,那么年轻,那么有精神。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大娘拉着我,给我打来一盆热水洗脸。

她的手很粗糙,毛巾擦在我脸上,有点疼。可那水的温度,却顺着皮肤,一点点暖到了心里。

“饿了吧?锅里还温着红薯粥。”大娘说着,就转身进了厨房。

堂哥李强比我大三岁,他从里屋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我,眼神里有同情,也有几分不知所P措的局促。

“石头,以后你就睡我这屋。”他说。

大伯把我领进李强的房间。房间不大,靠墙摆着一张木板床,床边多了一张用木料临时搭起来的小铺。铺上铺着崭新的被褥,散发着太阳晒过的味道。

我知道,那是为我准备的。

“委屈你了,先跟哥哥挤一挤。”大伯摸了摸我的头,“等你再大点,大伯给你在西边隔一间小屋出来。”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晚上,我躺在那张小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隔着一张床,我能听到堂哥均匀的呼吸声。屋外,秋虫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被子的味道,枕头的高度,甚至连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都和家里的不一样。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说话声吵醒了。声音从堂屋传来,是大伯和大娘的。

“……你说,我今天在村口那么喊,她能听见吗?”是大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听见听不见,都得喊。那是喊给她听的,也是喊给全村人听的。我李建国的弟弟,不是没人管的孤魂野鬼,他的儿子,也不是没人要的拖油瓶。”大伯的声音很沉。

一阵沉默。

“唉,就是苦了石头这孩子了。”大娘叹了口气,“你说,秀娥也是个狠心的,孩子这么小,说不要就不要了。”

“别这么说她。”大伯打断了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建军走得急,什么都没留下,就留下这一屋子的破烂钟表,能当饭吃?她要是不走,娘俩都得饿死。”

“那也不能……”

“行了,睡吧。”大伯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从今天起,石头就是我们半个儿子。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建军不在了,我这个当哥的,得把他的根守住。”

之后,再没有声音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无声地流着泪。

原来,大娘也会说娘的不是。原来,大伯心里,是理解娘的。

寄人篱下的日子,是小心翼翼的。

我变得很沉默,也很“懂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大娘做饭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帮着烧火,拉风箱。

我吃得很少,每次大娘给我碗里夹肉,我都会偷偷地再夹给堂哥。

我怕,怕自己吃多了,就成了他们的累赘。

大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次,她又给我夹了一大块肥肉,我习惯性地想往李强碗里送。

她一把按住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石头!你这是干啥?大娘家缺你这口吃的?你再这样,是不是瞧不起大娘?”

她的声音很大,把我吓了一跳。

李强也在旁边帮腔:“就是,石头,你吃你的,我碗里有。”

大伯在一旁闷声吃饭,这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吃吧。你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将来怎么学你爹的手艺?”

他又提到了爹的手艺。

从那以后,我才敢放开肚子吃饭。

但我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我总觉得,我欠大伯大娘的。这份恩情,太重了,压得我一个小孩子,不知道该如何偿还。

我开始频繁地往自己家的老屋跑。

钥匙大伯给了我一把,让我有空回去看看。

那间屋子,因为没人住,显得越发清冷。爹的工作台,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我用袖子,一点一点,小心地把灰尘擦去。

我坐到爹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学着他的样子,拿起桌上的单眼罩子,架在眼睛上。

世界,一下子变得又大又清晰。

桌上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零件,齿轮、弹簧、螺丝……它们在放大的世界里,闪着金属独有的光泽。

我拿起一把小镊子,学着爹的样子,想去夹起一个齿轮。

可那镊子在我手里,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试了好几次,都夹不起来。

我有些气馁。

就在这时,我看到工作台的抽屉,露着一条缝。我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本。

我翻开一本,上面是爹的字迹,刚劲有力。

里面画着各种各样钟表的内部结构图,旁边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注解。

“游丝,机芯之魂。其松紧,定生死。”

“擒纵轮,一擒一纵,方为时间。”

“修表,如修心。心不静,则手不稳。”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虽然很多都看不懂,但我仿佛能看到爹伏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心得的样子。

这些笔记本,是爹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

从那天起,只要一有空,我就跑到老屋里,坐在爹的工作台前,一边看他的笔记,一边自己摸索。

我把一个爹没修好的旧闹钟拆开,对着笔记上的图,把里面的零件一个一个地认出来。

然后,再试着把它们装回去。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和考验耐心的过程。那些比芝麻还小的螺丝,经常一不小心就弹飞了,我得趴在地上找半天。

有时候,一个零件装错了位置,整个机芯就卡住了,我又得全部拆掉重来。

我常常一待就是一下午,忘了吃饭,忘了回家。

直到大伯或者李强来喊我,我才从那个微缩的世界里回过神来。

大伯来看过我几次。

他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不说话。

有一天,他走进来,递给我一个布包。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酒精灯,还有一个铜制的小油壶,和爹用的一模一样。

“你爹说,有些老化的零件,要用火烤一下,恢复弹性。还有,机芯要上油,但不能多,一滴足矣。”大伯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欣慰。

“好好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别给你爹丢人。”

那一刻,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好像松动了一点。

我好像找到了偿还这份恩情的方式。

第三章 手表里的世界

时间就像爹修过的一块老怀表,指针在表盘上不紧不慢地走着,看似悄无声息,却在不知不觉间,刻下了岁月的痕迹。

我上了初中,个子蹿得很快,声音也开始变得粗哑。

那间属于我爹的工作室,已经成了我的天地。

白天上学,晚上和周末,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那里。

大伯家的那间西厢房,终究还是给我隔了出来。一间小小的、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屋子。可我最高兴的,是把爹的工作台也搬了进去。

这样,我每晚都能在台灯下,和那些齿轮、游丝作伴,直到深夜。

大伯不再管我。他只是偶尔在我熬夜的时候,让大娘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然后站在门口,看一会儿,说一句“早点睡”,就转身离开。

他的沉默,是我最大的鼓励。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拆了装不回去的毛头小子了。爹留下的那些笔记,我翻了不下百遍,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都刻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开始尝试着修理。

最开始,是村里人拿来的老式闹钟。那种上了发条,“叮铃铃”能把人魂都吓飞的铁皮家伙。

问题大多很简单,不是发条断了,就是齿轮被灰尘卡住了。

我学着爹笔记里的方法,拆开,清洗,上油,更换损坏的零件。

当第一个被我修好的闹钟,在我手里重新“滴答滴答”地走起来时,那种成就感,比考试考了第一名还要强烈。

送闹钟来的王大爷,乐得合不拢嘴,非要塞给我五毛钱。

我推辞不要。

大伯知道了,把我叫过去,板着脸说:“拿着。”

我愣住了。

“手艺人,凭本事吃饭,不丢人。”他从我手里拿过那五毛钱,放进我的上衣口袋里,“你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收了钱,你就要对得起这份手艺,对得起别人这份信任。”

我捏着口袋里那枚硬币,感觉沉甸甸的。

那是靠我自己的手艺,挣来的第一笔钱。

从那以后,找我修东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先是闹钟,后来是挂钟,再后来,开始有人拿着手表来找我。

手表,那是一个比钟表精密无数倍的世界。

它的机芯,只有硬币大小,里面的零件,却有上百个。每一个零件,都细如发丝,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第一次拆开一块手表的时候,手心全是汗。

我戴上爹留下的那个单眼罩子,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在放大的视野里,那些细小的齿轮,像一个个互相咬合的生命,精密而有序地运转着。那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游丝,在摆轮的带动下,一张一弛,仿佛在呼吸。

我被那个小小的世界迷住了。

它就像一个宇宙,有自己的星辰和轨迹,有自己的生命和法则。

而我,一个修表匠,就像是这个宇宙的守护神。我的任务,就是让那些停止了呼吸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我开始痴迷于修理各种各样的手表。上海牌,宝石花牌,东方红牌……那些带着鲜明时代印记的老物件,在我的工作台上一一复活。

我的名气,也渐渐从村里传到了镇上。

甚至连镇上那家国营钟表店的老师傅,都听说了我的名字。

有一次,他托人给我带来一块瑞士产的梅花表。

“老师傅说了,这块表他弄不了,机芯太复杂,想让你试试。要是修好了,人家愿意出大价钱。”来人说。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进口表。

它的机芯,比我见过的任何国产表都要精密、复杂。光是打磨的工艺,就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三夜。

饿了,就啃几口大娘送来的干粮;困了,就在工作台前趴一会儿。

我把那块表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对着爹笔记里零星记载的几句关于进口表的要点,反复琢磨。

问题出在一个极小的擒纵叉瓦上,因为磨损,出现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缺口,导致擒纵轮无法准确地咬合。

这种零件,根本没处去配。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起了爹笔记里的一句话:“无中生有,方为高手。”

我找来一块废旧的机芯,取下一块硬度相近的钢片,用最小号的锉刀,一点一点地打磨。

那是一个水磨工夫。我不敢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放大镜下的那块小钢片,手里的力道,要控制得恰到好处。

重一分,零件就废了;轻一分,又达不到要求的尺寸。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终于把那个比芝麻还小的零件打磨成型,安装进机芯,然后小心翼翼地给摆轮上了一点力……

“滴答,滴答,滴答……”

那清脆、悦耳、富有节奏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那一刻,我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都动弹不得。

但我心里,却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满足。

我做到了。

我不仅修好了一块表,我更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爹当年的那个境界。

那块表送回去后,表主人专程从县城赶来,硬是塞给了我两百块钱。

在那个年代,两百块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把钱交给大伯。

大伯数都没数,直接塞回给我:“你自己挣的,自己留着。以后要买工具,买材料,都要花钱。”

他顿了顿,又说:“石头,你出师了。”

那年,我十六岁。

我用那笔钱,给大伯买了一条好烟,给大娘扯了一块新布料做衣裳,给堂哥李强买了一双他念叨了很久的“回力”球鞋。

李强拿着新鞋,高兴得不行,却又有些不好意思:“石头,你现在比我还能挣钱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追求的,从来都不是钱。

我追求的,是当那些停止的时间,在我手中重新流淌起来时,那种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追求的,是每一次攻克难题后,那种发自内心的安宁。

那是我爹留给我的,一个手艺人的,最大的财富。

第四章 母亲的来信

日子在“滴答”声中悄然滑过。

我初中毕业,没有继续上高中。不是考不上,而是我不想上了。

大伯为此第一次对我发了火。

“你爹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一辈子守着个小铺子,没出息!你必须给我上高中,考大学!”他指着我的鼻子,吼得唾沫星子都飞到了我脸上。

我低着头,倔强地不说话。

最后,还是大娘把我拉到一边,红着眼圈劝我:“石头,你大伯是为你好。你看看你堂哥,在高中里,学的都是我们听不懂的东西,将来是要当干部的。”

我抬起头,看着大娘:“大娘,我想学手艺。我想当个修表匠,像我爹一样。”

“当修表匠有什么出息?”大伯还在气头上。

“我爹说,能把一件事情做好,做到极致,就是最大的出息。”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大伯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儿大不由爷。你自己的路,自己选吧。将来别后悔。”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全职的修表匠。

我把老屋彻底收拾了出来,把工作台搬了回去,正式挂上了“李记钟表修理”的牌子。

那块木牌,还是爹当年用过的,只是被我重新描了一遍漆。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规律。每天开门,接待客人,修理钟表,关门。

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从附近村镇,到县城,甚至还有从市里慕名而来的。他们带来的表也越来越五花八门,有传家的古董怀表,有最新款的电子石英表,有摔得面目全非的,也有进水生锈的。

每一块表的背后,似乎都有一个故事。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拿着一块表盘已经泛黄的“上海”牌手表,颤巍巍地对我说:“小师傅,这是我老伴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她走了,我想再听听它的声响,就好像她还在身边。”

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把一块价值不菲的劳力士拍在桌上:“哥们,泡妞的时候摔了,给我修好,钱不是问题。”

我接过每一块表,也仿佛接过了他们的一段人生。

我用心修理,不仅仅是为了让它们重新走动,更是为了修复那份寄托在时间里的情感和记忆。

我的收费很公道,遇到家庭困难的,我甚至分文不取。

大伯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村里人提起我,都会竖起大拇指,说:“建军这儿子,有出息,随他爹。”

听到这话,大伯的脸上,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时,一封信,打破了这份宁静。

信是从一个遥远的南方城市寄来的,信封上的字迹,娟秀而又陌生。

邮递员把信交给我的时候,我还有些纳闷,我并不认识那里的人。

当我看到落款处“母:张秀娥”那三个字时,我的手猛地一抖,信差点掉在地上。

是娘的来信。

距离她离开,已经快十年了。

这十年里,她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杳无音讯。我曾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她,梦里的她,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只是背影越来越模糊。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她,甚至恨她。

可当我捏着这封信,我的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颤抖着手,拆开了信封。

信纸很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

“石头吾儿:

见信如晤。

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会不会怪娘。十年了,娘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无数次想给你写信,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写起,怕打扰了你的生活,更怕你……不认我这个娘了。

娘在这边,一切都好。你张叔叔对我很好,我们后来有了一个女儿,你的妹妹,叫小雅,今年八岁了。她很乖,很懂事,长得有点像你小时候。

我常常跟她说,她有一个哥哥,在很远的地方,很能干,像你外公一样,会一门好手艺。

石头,娘对不起你。当年把你一个人丢下,是娘这辈子做的最狠心,也最无奈的事。那时候,娘要是带着你,我们娘俩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怕你跟着我吃苦,受委屈。把你留给你大伯,我知道,他会比我照顾得更好。

你大伯大娘是好人,你要孝顺他们,替娘报答他们的恩情。

听说你继承了你爹的手艺,成了镇上最好的修表师傅,娘听了,心里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你长大了,有出息了;难受的是,没能亲眼看着你长大。

随信寄去一张照片,是小雅的。娘想让你看看她。如果……如果你不怪娘,就给娘回一封信,好吗?让娘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祝:

学业进步,身体健康。

母:张秀娥

某年某月某日”

信的最后,还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依偎在一个中年女人身边,笑得很甜。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干净的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她的眉眼之间,依稀还有我记忆中娘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安稳。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十年了。

我心里那个模糊的、被怨恨包裹着的母亲的形象,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清晰而具体起来。

她不是一个抛弃我的符号,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她的无奈,她的挣扎,和她的新生活。

她有了一个新的家庭,一个新的女儿。

照片上那个叫小雅的女孩,笑得那么灿明媚。她应该是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吧。

一股复杂的感情在我心中翻涌。有委屈,有心酸,有释然,还有一丝……嫉妒。

我把信和照片收好,放进爹的那个笔记本里。

那天晚上,我没有修表。

我坐在工作台前,对着一盏孤灯,发了很久的呆。

我想起了村口那场撕心裂肺的追逐,想起了娘决绝的背影,想起了大伯大娘那声嘶力竭的吼声。

“李家的门,永远给你留着!”

原来,大伯早就原谅了她。

我有什么资格,一直恨下去呢?

几天后,我去了镇上的邮局。

我给那个遥远的地址,回了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娘,我一切都好。勿念。大伯大娘身体康健。勿念。”

第五章 时代的浪潮

回了信之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和娘开始断断续续地通信。信里,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过去,只谈现在。她说她的家长里短,我说我的钟表生意。

我们就像两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在用一种克制而礼貌的方式,重新熟悉彼此。

我的手艺越来越精湛,名气也越来越大。

“李记钟表修理”,在十里八乡成了一块金字招牌。很多人甚至说,只要是能走字儿的东西,就没有我李石头修不好的。

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大伯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渐渐不再下地干重活。大娘的头发也白了大半。

堂哥李强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跟着村里人去南方打工了。

每次过年回来,他都会给我带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比如电子表,BB机。他穿着时髦的夹克,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市场”、“信息”、“机遇”。

他看着我这间小小的修理铺,眼神里带着一丝惋est:“石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守着这些老古董?现在谁还戴这种手上弦的破表?外面都用电子表了,几十块钱一个,坏了就扔,谁还修啊?”

我只是笑笑,继续低头擦拭着手里的机芯。

“我跟你说,你这手艺,再过几年就没饭吃了。听我的,把这铺子关了,跟我去广东。我在工地上找了个活,虽然累点,但一个月挣的钱,比你这一年都多。”李强拍着我的肩膀,一脸的诚恳。

“哥,我不去。”我摇了摇头,“我喜欢干这个。”

“喜欢能当饭吃?”李强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看看村里跟你同龄的,哪个不是出去闯世界了?就你,守着这个破摊子,能有什么出息?”

我没有和他争辩。

我知道,我们看到的世界不一样。

在他眼里,这是一个充满机遇、金钱至上的新时代。而在我眼里,我守护的,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传承,一种精神。

然而,李强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时代,真的变了。

镇上,开始出现卖廉价石英表和电子表的摊子。那些表,款式新颖,颜色鲜艳,价格便宜,深受年轻人和孩子们的喜爱。

来我这里修老式机械表的人,肉眼可见地变少了。

有时候,我一整天都接不到一个活。

我只能坐在空荡荡的铺子里,听着墙上那些挂钟发出的“滴答”声,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那种感觉,就像守着一艘正在慢慢下沉的船,无助而又迷茫。

我的收入锐减,家里的开销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大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递给我一个布包。

“这里是五千块钱,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了。”他说,“你拿着,去镇上盘个门面,别光修表了,也进点那些新式的电子表来卖。生意,不能这么死守着。”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伯,这钱我不能要。这是给您和大娘养老的。”

“我们还死不了!”大伯眼睛一瞪,“你听我的!手艺是根本,但人不能跟时代对着干。你爹当年就是太倔,才一辈子窝在那个小铺子里。”

我沉默了。

我知道,大伯是为了我好。他怕我步我爹的后尘。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满屋子的工具,看着墙上那些等待修复的钟表,心里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难道,我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真的要被时代淘汰了吗?

难道,我也要像李强说的那样,放弃这门手艺,去追逐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钱吗?

就在我最迷茫的时候,一个人,或者说一块表,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是一个从省城来的大学教授,姓林。他头发花白,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文质彬彬。

他托了很多人,才找到我这里。

他带来的是一块百达翡丽的古董怀表,黄金表壳,珐琅彩绘的表盘,精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小李师傅,这块表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林教授小心翼翼地把表递给我,“前几年不走了,我找遍了省城所有的师傅,都说修不了,零件太老,没法配。”

我接过表,打开后盖,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

里面的机芯,结构之复杂,工艺之精湛,远超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块表。更麻烦的是,它的擒纵轮的一个轮齿断了,而且材质非常特殊,是一种早已停产的合金。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教授,这……太难了。”我摇了摇头,准备放弃。

“小李师傅,我知道难。”林教授的眼神里充满了恳切,“钱不是问题。这块表,对我们家意义非凡。它见证了我们家族几代人的兴衰荣辱。我希望,它能继续走下去,把我们家的故事,继续传承下去。”

传承。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内心。

我看着林教授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手里这块凝聚了百年时光的怀表,心里那个即将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了起来。

我凭什么放弃?

我爹的笔记里写着:“万物皆有其理,万难皆有其解。心到,手到,艺到,则无不可为之事。”

我接下了这个活。

我对林教授说:“我尽力。一个月后,您再来。”

那一个月,我几乎是把自己钉死在了工作台上。

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研究那种特殊合金的成分和物理特性。我用爹留下的那些工具,尝试了无数种材料,进行了上百次失败的焊接和打磨。

我的眼睛熬得通红,手上被锉刀和焊枪烫出了好几个水泡。

好几次,我都想放弃。

每到这时,我就会想起林教授的话,想起爹的笔记,想起大伯那张充满期盼的脸。

我告诉自己,我修的不是一块表,我修的是一个家族的记忆,是一个手艺人的尊严。

终于,在第二十九天的凌晨,当我又一次失败,心灰意冷地准备收拾工具时,我的目光落在了爹留下的一个旧首饰盒上。

那里面,装着一些他早年给人打金银首饰时剩下的边角料。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一块不起眼的银白色金属片,用火一烧,它的熔点和延展性,竟然和怀表里的断齿惊人地相似!

我欣喜若狂。

经过最后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精细打磨和焊接,我终于用那块边角料,为那枚百年擒纵轮,补上了一颗全新的“牙齿”。

当怀表在我手中,发出那古老而又清脆的“滴答”声时,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一个月后,林教授如约而至。

当他看到那块走时精准的怀表时,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

他留下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一万块钱。

我没有收。

我只从中抽出了五百块钱。

“林教授,这是材料费和我的工钱。”我说,“剩下的,您拿回去。这块表,能在我手里复活,是我的荣幸。”

林教授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小李师傅,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词,‘工匠精神’。”他说,“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你这样的年轻人,太少了。你的手艺,不应该被埋没。”

送走林教授,我拿着那五百块钱,心里却比得到一万块钱还要踏实和富足。

我突然明白了。

时代是在变,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比如,人们对过去的记忆,对情感的寄托,对精湛技艺的尊重。

我的手艺,不是没有饭吃,而是我没有找到真正需要它的人。

廉价的电子表可以替代计时功能,但它替代不了机械表里蕴含的匠心、历史和情感。

我把大伯给我的那五千块钱还了回去。

我对他说:“大伯,我不卖电子表。我就守着我这门手艺。我相信,它饿不死我。”

大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他最欣慰的笑容。

第六章 重逢与和解

林教授回去后,不知怎么,把我的故事讲了出去。

没过多久,一家省城报纸的记者找到了我,给我做了一篇专访。

文章的标题是《山村里的“时间修复师”》。

这篇文章,像一块投入湖中的巨石,在省城乃至更远的地方,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我的生活,彻底被改变了。

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他们带来的,不再是普通的闹钟和手表,而是各种各样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古董钟表。

有清朝的西洋座钟,有民国的珐琅怀表,甚至还有二战时期飞行员专用的军表。

我的小修理铺,一下子成了古董钟表爱好者的“圣地”。

我变得异常忙碌,每天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但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安宁。

我不再为生计发愁,也不再为时代的浪潮而迷茫。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证明了自己坚守的价值。

大伯和大娘看着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从同情,变成了敬佩。

过年的时候,堂哥李强回来了。

他不再劝我去广东了,而是坐在我的工作台前,看着我修理一块德国产的咕咕钟,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临走时,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石头,我以前……是小看你了。你这活儿,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我笑了笑,递给他一块我刚修好的电子表:“哥,你的表,电池没电了,我给你换好了。”

他接过表,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我们兄弟俩之间的那点隔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一直忙碌而平静地继续下去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铺子门口。

那天下午,我正埋头修理一块机芯生锈的浪琴表,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我以为是客人来了,头也没抬地说:“请稍等一下。”

门口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进来,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我感觉有些奇怪,抬起头,顺着光看过去。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一身朴素的蓝布衣裳,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鬓角已经有了些许白发。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些苹果和橘子。

她的身形有些佝偻,脸上布满了风霜,眼神里带着一丝胆怯和不安。

当我的目光和她对上时,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娘。

她比信里照片上看起来,要苍老憔悴得多。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说不出是痛,是怨,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手,还保持着拿镊子的姿势,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石头……”她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娘……”这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十几年的称呼,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她看我没说话,眼神黯淡了下去,局促地搓着衣角:“我……我路过这里,就……就想来看看你。”

路过?

从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怎么可能是“路过”?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站起身,喉咙发干:“你……进来坐吧。”

她迟疑了一下,才迈着小步走了进来。

铺子很小,她一进来,就显得更加拥挤了。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看着墙上挂着的钟,看着我工作台上的工具,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陌生。

“你这里……和你爹当年,真像。”她轻声说。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我们相对而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问她为什么回来?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问她那个叫张叔叔的人,和那个叫小雅的妹妹?

所有的问题,都堵在我的喉咙里,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块很旧的女士手表,表盘是圆的,小小的,牌子是“百花”牌,是我爹当年还在世时,很流行的一个牌子。

表的玻璃已经有了裂痕,表带也断了一截。

“石头,你看……这个还能修吗?”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祈求。

我拿起那块表,打开后盖。

里面的机芯,因为受潮,已经锈迹斑斑,游丝也缠在了一起,显然已经停摆很多年了。

“这是……我爹送你的?”我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

她点了点头,眼圈红了:“是你爹当年,托人从上海给我买的。我一直戴着……后来你张叔叔……他不喜欢我戴着,我就收起来了……前几年,家里遭了水,就变成这样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明白了。

她不是路过。

“你张叔叔呢?”我问。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去年生病,走了。”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那……妹妹呢?”

“小雅上初中了,住校。我……厂里效益不好,我也下岗了。我就想着……回来看看。”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我没地方去,就在镇上租了个小房子住。”

我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看着她那张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背影,心里所有的怨和恨,在这一刻,都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终究,还是一个人了。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工具,开始修理那块“百花”牌手表。

我把机芯里的每一个零件都拆下来,用特制的药水,一点一点地除锈,清洗,然后重新打磨,上油。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比修理那块百达翡丽还要难。

因为这块表里,凝结的,是我父母的爱情,是我童年的记忆,是我十几年来,对母亲复杂而又无法割舍的情感。

娘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

夕阳从门口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铺子里,只有零件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把最后一个零件装了回去。

我轻轻地给摆轮上了一点力。

“滴答,滴答,滴答……”

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再一次在安静的铺子里响起。

娘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看着我手里的那块表,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我找来一条新的皮质表带,给它换上,然后,把表递给了她。

“娘,”我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叫了一声,“表修好了,以后,它会一直走下去的。”

她接过表,戴在手腕上,然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泣不成声。

“石头……我的儿……”

我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只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痕。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那块堵了十几年的冰,终于,彻底融化了。

我没有原谅她,因为我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真正恨过她。

她只是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普通而又可怜的女人。

而我,是她的儿子。

这就够了。

第七章 守望的根

我把娘接回了家。

当我领着她,走进大伯家的院子时,正在院子里择菜的大娘,手里的动作停住了。

她看着我身后的娘,愣了半天,才站起身来。

“秀娥?”大娘试探着叫了一声。

“嫂子……”娘的头垂得很低,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大娘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娘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你可算回来了!”大娘的声音里,带着责备,更带着心疼,“瘦成这样了!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没有想象中的争吵和质问,只有亲人久别重逢的泪水和关切。

大伯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娘,也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然后转身进屋,拿出了他藏了多年的好茶叶。

那天晚上,大娘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人,包括特意从工地赶回来的堂哥李强,十几年来,第一次这样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没有人提过去的事。

大伯和大娘不停地给娘夹菜,问她在南方的生活习不习惯,吃不吃得惯米饭。

娘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我坐在她身边,默默地给她盛汤,剥虾。

饭后,我带娘去了我那间西厢房,也是我的工作室。

我指着那张工作台,对她说:“娘,以后,你就住这间屋。这里亮堂。”

“那你呢?”她急忙问。

“我回老屋住。”我笑了笑,“那里清净,方便我干活。”

娘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娘就在大伯家住了下来。

她像一个赎罪的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整个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一家人的衣服都洗了,抢着帮大娘做饭。

她的话很少,总是默默地干活。

大娘劝她歇歇,她也只是笑笑,手里的活却不停。

我知道,她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十几年的缺席。

大伯和大娘,也用他们最朴素的方式,接纳了她。他们从不问她的过去,也从不提当年的事,就像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回来了而已。

村里人再看到娘,眼神里也没有了当年的指指点点,反而多了几分同情和感慨。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化解最深的怨恨。

过了一段时间,娘的生活安顿下来后,我给了她一笔钱。

“娘,你给小雅寄过去吧。让她好好读书,别为钱发愁。”

娘拿着那笔钱,手都在抖:“石头,这……这太多了。”

“不多。”我摇了摇头,“我是她哥,这是我应该做的。”

娘没再推辞,她回屋后,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哭了很久。

后来,娘开始给我打下手。

她帮我清洗零件,整理工具,接待客人。她学得很快,手也很巧,仿佛天生就该干这个。

有时候,我坐在工作台前,埋头修理机芯,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坐在旁边,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专注地用小刷子清理一个齿轮。

那样的场景,常常让我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我仿佛看到了爹,看到了他当年,也是这样,在灯下,专注地和这些小零件打交道。

而现在,传承这门手艺的,变成了我们母子。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名气也传到了国外。

一些国外的收藏家,甚至会把他们珍藏的古董钟表,不远万里地寄到我们这个小山村来,请我修复。

我成了村里的骄傲,也成了这个行业的传奇。

我用挣来的钱,把大伯家的房子翻新了,也把我们家的老屋重新修葺一新。

我不再需要住在老屋,但我依然保留着那个修理铺,保留着爹留下的那块“李记钟表修理”的牌子。

那是我出发的地方,是我的根。

有一年秋天,又是一个槐树叶落满地的季节。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妹妹小雅打来的。她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放假要来看我。

我开着新买的车,去火车站接她。

她和照片里一样,扎着马尾辫,眼睛很大,很亮,看到我,有些害羞地叫了一声:“哥。”

我把她和娘,还有大伯大娘,一起接到了县城里最好的饭店。

饭桌上,小雅叽叽喳喳地讲着大学里的新鲜事,娘和大娘在一旁,慈爱地看着她笑。

大伯举起酒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好,好啊!”他喝了一口酒,感慨道,“我们李家,也算是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了。”

回村的路上,车子经过村口那棵老柳树。

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

就是在这里,十几年前,我哭着追赶远去的拖拉机,我的人生,在这里被硬生生地掰成了两段。

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娘。

她也正看着窗外,看着那棵老柳树,眼神悠远。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感激,也有一丝愧疚。

我也对她笑了笑。

车里,小雅正在给大娘讲笑话,一家人笑成一团。

我重新发动车子,平稳地驶进了村子。

我突然想起了当年,大伯大娘追出村口,声嘶力竭地吼出的那句话。

我没有用八抬大轿,但我用我的双手,用我坚守的手艺,让这个破碎的家,重新变得完整,让每一个家人,都过上了安稳体面的生活。

我想,这应该就是那句话,最好的答案。

我守住了我爹的手艺,也守住了李家的根。

这根,不仅是血脉的延续,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是手艺人的良心,是普通人的坚守,是家人间的包容和情义。

它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里,无论风雨,都将茁壮生长,生生不息。

来源:一遍真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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