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抽空去看了村口老李家那闲置的二层小楼。那楼立在村口十几年了,红砖青瓦,一直没人住。有时能看见老李拿着扫把,嘴里哼着走调的曲子,去打扫一下屋子。村里人说,那是给他大女儿李雪梅留的,等她从城里回来住。
我抽空去看了村口老李家那闲置的二层小楼。那楼立在村口十几年了,红砖青瓦,一直没人住。有时能看见老李拿着扫把,嘴里哼着走调的曲子,去打扫一下屋子。村里人说,那是给他大女儿李雪梅留的,等她从城里回来住。
不过李雪梅有十多年没回过村了。
昨天在供销社买烟,听说老李住院了。他那肝病拖了好些年,这次是真的不行了。几个小子七嘴八舌地说,李家几个子女在医院门口急得团团转,说是要筹二十多万手术费,一个个脸色难看。
我和老李家没什么往来,最多就是在村头闲坐,他递根烟给我,抽完一根,天也就黑了。
有人敲门。推开门一看,是老李家二儿子李建平。
“老曹,借二百块钱用用。”他满脸胡茬,嘴唇干裂。
“家里情况咋样?”我递了一根烟给他。烟蒂有点软,不知道是不是受潮了。
“不行了。医生说再不手术,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他摇摇头,“还差十多万。我们几个筹了一圈,也就凑了十万出头。”
“大姐那边联系上了吗?”
李建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望向远处一群在电线上站着的麻雀。“她在城里好着呢,根本不管家里死活。”
我没问下去,从抽屉里抽出几张票子递过去。他眼圈有点红。
“我爸一辈子就为了那栋房子,说是给大姐留着,怕她在城里受气没地方住。”李建平说,“她十年没回来了,电话里说是工作忙。现在爸都这样了…”
我拍拍他肩膀,说:“尽力而为吧。”
我媳妇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提着一兜子葱和零散蔬菜。路过李家门口,看见门锁着,院子里的老黄狗趴在地上,舔着空碗。
“咱村那个在城里当记者的李雪梅,好像也是老李的女儿吧?”媳妇问我。
“是啊,怎么了?”
“刚才在菜市场听王婶说,老李那女儿在城里买了房子,挺气派的。”
我愣了一下,“谁说的?”
“王婶说她儿子上个月去城里办事,正好碰见李雪梅了,还去她家喝了茶。说是三室一厅,小区挺好的,光装修就花了十几万。”
我把电视调静音,心想这事怎么村里人都不知道。老李天天念叨他女儿在城里上班不容易,租房贵,处处受气。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但是屋檐还在滴水。滴滴答答,像是什么东西在敲门。
第二天一早,村委会主任敲门,说是要组织大家捐款,帮老李家渡过难关。
“老李一辈子勤勤恳恳,为村里修路、打井出过不少力,咱们大家能帮就帮一把。”主任搓着手说。
我掏出五百块,递过去。主任把钱小心地放进一个写着”爱心捐款”的塑料袋里。袋子已经有些旧了,上面的字迹有点模糊,好像是去年给张家孩子上大学用过的那个。
村里人的钱都不容易,能凑多少算多少吧。
中午,在卫生室打针的时候,听村医老张说,老李情况不太好,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现在医院什么都贵,检查贵,手术贵,药更贵。”老张戴着老花镜,翻着药柜说,“老李那肝癌,真是拖得太久了。”
“他怎么不早点治?”
“哪有钱啊。”老张一边往注射器里抽药,一边摇头,“他把钱都攒着盖房子去了,说是给女儿留的。”
针扎进肉里,有点疼。老张的动作不如年轻时利索了,手有点发抖。我想起老李,他比老张还大几岁。
“他女儿知道他这情况吗?”
“听说联系不上。”老张叹了口气,“手机关机,单位也打不通。”
针头拔出来的时候,一滴血珠慢慢渗出来,在棉签上晕开。我想起了什么,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儿子问我为什么捐款。
“人都有难处,能帮就帮吧。”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他碗里。
“爸,你这思想太落后了。”儿子低头刷着手机,“现在医保不是能报销大部分吗?”
“农村合作医疗哪有那么好使,大病一来,家底都要掏空。”
儿子撇撇嘴,继续低头玩手机。电视里正播着一档相亲节目,几个年轻人在灯光下谈论着买房、车位和未来。
我突然想起以前李雪梅小时候,经常来我家借书看。那丫头从小就聪明,字写得比她哥哥都好。她考上大学那年,老李杀了只鸡,还特意送了一碗鸡汤过来,说是感谢我平时对她的照顾。
窗外传来几声狗叫,随后又归于平静。夜里的村子总是这样,偶尔会有一点声响,然后很快就被黑暗吞没了。
第三天早上,我去镇上买农药。在公交车站看见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女人,背影有点像李雪梅,但我不太确定。十几年没见了,人是会变的。
回村的路上,看见李家门口停了辆出租车,从城里来的那种,黄色的,贴着专线的标志。几个村里人在路边指指点点。
快到家门口时,听见老王家的电视声音特别大,播着本地新闻。隐约听到主持人说”城里某小区业主自发捐款…“,但没听清后面的内容。
晚饭后散步,路过村委会。几个平时爱打牌的老头聚在一起,声音比平时大。
“真想不到啊,李雪梅这孩子,居然…”
“人家能考上大学,能在城里扎下根,就是比咱们村这些…”
“唉,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孩子着想的…”
我走过去,问:“老李家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啊?”老刘拍了拍我的肩膀,“李雪梅回来了,一下子拿出二十多万,说是卖了城里的房子。”
“卖房子?”我有点不敢相信,“她不是在城里买了房吗?”
“对啊,听说是去年刚买的,首付就花了三十多万,剩下的还贷款呢。这一卖,首付都赔进去了。”
我心里一震。想起媳妇昨天说的那个三室一厅,装修花了十几万的房子。
“现在在医院呢,李建平刚才打电话回来,说是手续都办好了,明天就手术。”
第四天下午,我去医院看望老李。重症监护室外面站着李家几个孩子,李雪梅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比起我记忆中的样子,她瘦了很多,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眼圈。
李建平见了我,脸色好了不少,说是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有七成把握能好转。
我拍拍他肩膀,把准备好的水果递过去。
李雪梅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但眼圈是红的。她旁边放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不像是城里人会用的那种。
“卖房的事是真的?”我小声问李建平。
他点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首付三十五万,贷款还有七十多万。现在卖了,违约金加上各种损失,血本无归。她这些年的积蓄全砸进去了。”
“她怎么…没早说?”
“我也不知道。”李建平摇摇头,“她去年买房的时候连句话都没跟家里提,爸爸念叨她在城里租房子苦,她也不吱声。这次我打电话告诉她爸爸病了,她二话不说就赶回来了,然后…”
他没说完,眼睛有点湿。
走廊尽头,有个保洁阿姨在拖地,拖把擦过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我注意到李雪梅的鞋子很旧,鞋带系成了蝴蝶结的样子,像小学生那样。
回家路上,我在镇上的小店买了包烟。老板娘找钱的时候,我看到柜台上贴着一张照片,是她和儿子的合影,背景是一座山。
“去旅游了?”我随口问道。
“是啊,前段时间刚去的。”老板娘眼睛一亮,“孩子放暑假,非要去爬山,我拗不过他。”
我点点头,收起零钱。想起李雪梅和老李的合影,还挂在他们家堂屋的墙上。那是她大学毕业那年照的,李雪梅穿着学士服,老李站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第五天,我去医院送了些自家种的蔬菜。护士说老李已经转出重症监护室了,情况稳定。
病房里,老李躺在床上,脸色依然发黄,但精神比之前好多了。李雪梅坐在床边,削着一个苹果,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我把蔬菜放在床头柜上,和老李说了几句话。他声音很弱,说话还有点困难,但眼睛是亮的。
“谢谢你来看我…”老李的手指动了动,“雪梅,给老曹倒杯水。”
李雪梅放下苹果,起身去倒水。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道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听说你卖房子了?”等李雪梅走开后,我问老李。
他眼睛湿润了,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在城里已经买了房子…她一直没说…要是知道,我怎么会让她…”
“房子可以再买,人没事就好。”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这辈子…就想着给她在村里盖个房子,怕她在城里受气没地方去…”老李声音哽咽,“结果她自己在城里买了房,还不敢告诉我们…怕我们担心…”
李雪梅端着水杯回来,看见父亲的样子,眼圈又红了。
“爸,别说了,好好养病。”她把水递给我,然后轻轻擦拭父亲眼角的泪水。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走廊上偶尔传来脚步声和推车的声音。窗外,一只麻雀停在窗台上,歪着头看了看里面,然后飞走了。
出了医院,李雪梅送我到大门口。八月的太阳很毒,照在柏油路上,升起一阵阵热气。
“谢谢你这些天照顾我爸。”她说,声音很轻。
“举手之劳。你买房子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
她笑了笑,眼神有点复杂:“我本来想等全款付清了再告诉他们的。”
“为什么瞒着?”
“怕他们担心。”她看着远处,“我知道爸爸把村里的房子一直空着,说是给我留的。但我在城里已经安家了,不会回来住的。我不想他失望。”
“那房子…真的卖了?”
“嗯。”她点点头,“违约金很高,首付也拿不回来了。但没关系,房子可以再买,爸爸只有一个。”
阳光照在她脸上,我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额头上也有几道浅浅的皱纹。不知不觉,当年那个爱看书的小姑娘,已经到了这个年纪。
“那你以后怎么办?”
“再攒钱呗,从头开始。”她笑了笑,“我在城里这么多年,也攒了一些人脉。会好起来的。”
一辆救护车开过,警笛声刺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把钥匙。
“这是村里那栋房子的钥匙,爸爸一直让我收着。现在…我想请你帮我转交给二弟。”
我接过钥匙,金属的触感有点凉。
“你不回村里了?”
“会回的,等爸爸好了,我会常回来看看。”她顿了顿,“但那房子,以后就是二弟的了。他家孩子多,住得挤。”
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一辆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李雪梅看了看表:“我得走了,单位请的假不多,明天还要上班。”
“你爸…”
“已经和二弟他们安排好了,他们轮流照顾。”她扯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我在单位请假太久不好,好在爸爸已经脱离危险了。”
回村的路上,我想起李雪梅刚才的样子。她看起来很疲惫,但眼神却很坚定。那种坚定,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她高考前熬夜看书的样子,台灯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固执地翻着书页。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想起老李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咱们农村人,撑死了就是给孩子盖个房子,让他们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三个月后,老李出院了。他比以前瘦了一圈,但精神好了很多。
李建平一家搬进了村口那栋房子,他爸跟着一起住。院子里的黄狗又回来了,整天摇着尾巴在门口趴着。老李经常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看着村里人来来往往。
偶尔,我会看见老李拿着手机,对着屏幕说话,声音比平时大很多,像是怕对方听不见。有时他会笑,有时会皱眉,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听,目光柔和。
村里人都知道,那是李雪梅的视频电话。每周日下午四点,雷打不动。
冬天来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叶子都落光了。一天早上,我去供销社买东西,看见老李在门口贴春联。红纸上的墨迹还没干,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过年了,雪梅要回来吗?”我问。
“回!”老李的脸上露出笑容,“她说年三十就到家,要住一个星期呢。”
他小心翼翼地抚平春联上的皱褶,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听说她在城里又租了房子?”
“是啊,比以前小多了,就一个小单间。”老李叹了口气,但很快又笑了,“不过她说单位今年业绩好,年终奖不少。过几年,说不定又能攒够首付了。”
风吹过来,把地上的落叶卷起一个小旋涡。老李抬头看了看天空,说:“今年冬天,好像没那么冷。”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想起李雪梅上次来电话,说城里下雪了,很大,但是很美。她说她在雪地里走了很久,脚都冻麻了,但心里却很温暖。
春节那天,我在村口看见了李雪梅。她提着两个大包小包,从镇上的班车上下来。老李早就在村口等着了,老远就朝她招手。
李雪梅放下包袱,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哭出了声音。
老李弯下腰,想把女儿扶起来,但他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了,滴在李雪梅的头发上,闪闪发亮。
村口的雪化了一小块,露出下面的黑土。在寒冷的空气里,父女俩的呼吸变成白色的雾气,在阳光下,像是某种无形的联系,紧紧地把他们连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李雪梅才站起来,擦干眼泪,挽着父亲的胳膊,慢慢向家走去。路过我身边时,她对我笑了笑,眼睛亮亮的,像是村口那口井水,清澈见底。
我想,有些事情,可能永远都说不清楚。就像城里的房子和村里的房子,一样是家,又不一样。有些牵挂,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什么都重要。
就像村口老李家那栋房子,明明没人住,却承载了一个父亲一辈子的心愿。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