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舅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骨架。他眼窝深陷,目光却亮得吓人。医生说他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最多还能撑三个月。可大舅拒绝治疗,放弃化疗,甚至连止痛药都不怎么吃,每天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似乎在跟病痛较劲。
大舅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骨架。他眼窝深陷,目光却亮得吓人。医生说他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最多还能撑三个月。可大舅拒绝治疗,放弃化疗,甚至连止痛药都不怎么吃,每天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似乎在跟病痛较劲。
“去,把我的红塑料袋拿来。”大舅对我说,声音沙哑。那个塑料袋在他住院时就带着,从不离身,里面装着他的日记本和一些零碎东西。
“大舅,你就听医生的吧,起码试试治疗。”我递给他一杯温水,看他费力地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大舅白了我一眼:“你懂什么?我这辈子没求过人,现在都这样了,还治什么?”
我不再劝他。这是我们家的传统,犟脾气,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我大伯早年就是这么走的,脑出血,送医院时还骂骂咧咧不让人碰他。
护士小王推着药车进来,看了看点滴瓶,又瞄了眼大舅紧闭的眼睛。
“你大舅睡着了?”她小声问我。
我点点头,不想打扰大舅难得的睡眠。
护士神秘地拉我到走廊上,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刘叔,你知道你大舅为什么不肯治疗吗?”
我摇摇头,这也是全家人的疑惑。大舅虽然倔,但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有积蓄,家里条件也不差,医保能报销大部分,没理由放弃治疗。
“前天夜班,我看到你大舅翻他那个红袋子,掏出个小盒子,盯着看了好久,还掉眼泪了。”护士说,“后来我去换药,他慌忙收起来,但我看见了…是个发黄的老照片,照片后面好像写了字。”
我愣住了。大舅这辈子没结过婚,单身一辈子,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不婚主义者。他从没提过自己的感情事,每次亲戚提起,他就找借口走开。
“还有,”护士犹豫了一下,“昨晚他疼得厉害,我去给他打针,听他在梦里喊一个名字,叫’翠莲’。”
翠莲?我从没听大舅提起过这个名字。
当晚,大舅睡着后,我小心翼翼地拿过那个红塑料袋,心跳加速。这么做有些不妥,但我担心大舅带着秘密离开。万一有什么心愿没了却呢?
红塑料袋上印着”福禄寿”超市的字样,已经褪色,袋子边缘磨得起了毛边。里面有几本发黄的日记本,一个烟盒大小的铁盒,还有各种收据、票根,甚至有张80年代的工作证,上面的大舅年轻得我几乎认不出来。
我先打开铁盒。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扎着两条辫子,穿着蓝底碎花布衣服,羞涩地对着镜头笑。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小田,盼你平安。永远的翠莲,1976.8.15”
小田是大舅的小名,很少有人知道了。爷爷给大舅取名叫田根生,寓意根深蒂固,生生不息。但这个”翠莲”是谁?为什么我从未听家里人提起过?
我翻开日记本,大舅的字迹工整有力,像他的人一样,方方正正。最早的日记本是1975年的。我随手翻开,找到了一段:
“1976年6月10日,晴。今天在公社见到翠莲,她刚从师范毕业回来,分配到大队小学教书。七年没见,她还是那么好看,就是瘦了些。她认出我来,喊我’小田哥’,我心里像灌了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她:’吃了吗?’她笑了,说:’吃过了。’我真笨。”
原来如此,大舅年轻时候有过心上人。我继续往后翻:
“1976年7月28日,多云。今天偷偷去看翠莲教学,站在教室外面。她教小孩子们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声音真好听。放学后送她回家,她让我别送太近,怕人说闲话。她爹是革委会副主任,听说对她管得严。”
“1976年8月15日,阴转雨。翠莲要走了,她爹托关系把她调去县城中学。临走前,她偷偷塞给我一张照片,我没敢当着她的面看,等她走远才拿出来。照片背面的字我看了好几遍,‘永远的翠莲’,这是不是说…可我又不敢多想。我想去县城找她,可是没有理由,也没有路费。”
这几页被翻得起了毛边,想必大舅常常翻看。我继续往后翻,内容突然跳到了1978年:
“1978年3月5日,雨。终于有消息了。翠莲嫁人了,嫁给了县医院的医生。他爹的同事介绍的,听说那医生家里有关系,能把翠莲调去县医院当护士。我整夜没睡,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抽了一夜烟。手都冻麻了才回家。”
我倒吸一口冷气。从未听大舅说起过这段往事,他把一切都埋在了心底。
“1978年7月20日,大雨。生产队去县医院拉化肥,我跟着去了。远远看见翠莲,穿着白大褂,戴着护士帽,好像天上的仙女。她没看见我,我也不敢上前。她丈夫来接她下班,开着一辆自行车,她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我在雨里站了很久,全身湿透了也不觉得冷。”
接着是一整年的空白。再往后的日记,语气变了:
“1979年10月8日,晴。村里催我相亲,我拒绝了。娘哭了一场,说我不孝。也许吧,但我心里装不下别人了。今天开始在塑料厂做临时工,起码能养活自己。”
我不忍再读下去,跳到了80年代中期的日记:
“1985年4月12日,多云。今天县城赶集,在百货大楼门口看见翠莲和她女儿,女孩有七八岁了,长得像她妈妈。我躲在人群里看了好久。翠莲胖了些,但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我买了两根冰棍,想给她们母女送去,走到半路又缩了回来,把冰棍扔进了垃圾桶。”
大舅的生活看起来平淡如水,日记里记录着农活、工厂的事,偶尔提及家里的大事小情。我又往后翻了几本,找到了90年代末的记录:
“1998年2月9日,雪。听说翠莲丈夫出了车祸,当场死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想去吊唁又怕惹人闲话。最后在香烛店买了一盒上等的香,让送货的小伙子带去灵堂,没留名字。”
“1998年3月15日,晴。去县城办事,远远看见翠莲,一身黑衣服,人瘦了一大圈。我想上前说几句话,又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最后只是在她常去的菜市场买了两斤最好的排骨,托熟人送去她家,就说是单位同事的一点心意。”
我心里一阵酸楚。大舅一直在暗中守护着那个叫翠莲的女人,却从未表露心迹。我匆匆往后翻,看到了2000年的一页:
“2000年9月30日,阴。翠莲的女儿要出国留学了,听说是去澳大利亚。我从银行取出两万块钱,托人转交给翠莲,就说是单位为优秀教师子女设的奖学金。不知道她信不信,但希望能帮上忙。这些年攒下的钱终于有了用处。”
这一页有些皱褶,似乎被水打湿过。是泪水吗?我不敢想象大舅独自一人时的样子。
我注意到日记中有很长一段空白,直到2018年才又有记录:
“2018年7月3日,晴。今天在县医院体检,遇见翠莲了。她退休了,在医院做义工。她认出了我,喊我’小田’,不叫’小田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她问我为什么没成家,我笑笑没回答。她说她女儿在澳洲结婚生子,一家人过得很好,还给我看孙子的照片。我说替她高兴。分别时,她问我要不要联系方式,我说不用了,县城这么小,有缘自会再见。”
“2018年7月10日,阴。翠莲约我在老县城公园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我故意迟到了半小时,怕自己太急切被她看出心思。她告诉我,当年她爹逼她嫁人,她曾经偷偷写信给我,但信被她爹发现烧掉了。我说没关系,都过去了。她哭了,说对不起。我慌了,赶紧从口袋掏纸巾,却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她笑了,说我还是老样子,邋里邋遢的。”
接下来的记录让我震惊:
“2018年8月1日,阴转晴。翠莲说想来照顾我。我拒绝了。我说我这辈子习惯了一个人,她有她的生活。其实我是怕她看见我的窘境,破旧的老房子,简陋的家具。我不想她失望。我们就在公园长椅上坐着,什么也不说,看小孩子放风筝。有一只风筝线断了,风筝飘啊飘,飘到很远的地方。翠莲说,那风筝像我们,飘了一辈子。”
“2018年9月15日,多云。翠莲执意要搬来和我住。我告诉她不行,村里人会说闲话。她说她不在乎。我说我在乎她的名声。最后我们争执起来,她哭着离开了。我在她身后喊她,可嗓子像被卡住了,发不出声音。晚上喝了半斤白酒,躺在院子里看星星,想起四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我在想象翠莲在县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2019年的记录越来越少,只有零星几页:
“2019年2月10日,雪。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肝不好,让我少喝酒。回来路上买了两个橘子,想给翠莲送去,又怕她还在生我的气。最后把橘子送给了公交车上的小孩子。”
“2019年6月19日,大雨。今天是翠莲的生日,我偷偷去她家门口,放了一盆她爱的茉莉花。刚放下就后悔了,她会不会以为我跟踪她?正要拿回来,门开了,是翠莲。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正准备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她做的,很好吃。她问我搬来和她住的事,我还是摇头。”
最后一本日记已经接近尾声,我找到了去年的记录:
“2024年1月5日,雪。医院通知我去拿检查结果。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翠莲。下午去看翠莲,她在织毛衣,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我说谢谢,心里知道可能穿不上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下雪,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想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雪了。”
“2024年1月20日,晴。今天鼓起勇气,给翠莲写了封信,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和她在一起。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爱,包括她。信写完又撕了,扔进火盆里烧掉。她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只会让她难过。我决定自己一个人面对剩下的日子。”
最后一页是今年三月份的:
“2024年3月30日,阴。今天咳血了,吓坏了邻居家的小孩。疼得厉害,但我不想去医院。翠莲打电话来,我没接,怕她听出我的虚弱。她发信息问我最近怎么不去看她,我回复说下地干活,忙。其实是爬不动楼梯了。”
“2024年4月10日,雨。侄子非要送我去医院。我没力气反抗了。医院的床又窄又硬,睡不习惯。护士问我有什么需要的,我让她帮我通知翠莲,但又后悔了,不想她看到我这副样子。”
最后一条记录是十天前的:
“2024年5月2日,晴。侄子要给我请专家,我拒绝了。翠莲来看我,在病床前哭得像个孩子。她说当初如果勇敢一点,我们就不会错过一辈子。我告诉她,能在生命最后看到她,我已经很满足了。她说等我好了,一定要搬去和她一起住。我没反驳,但心里明白,这次是真的没机会了。她走后,我把日记本和照片都放在红塑料袋里,这是我全部的财富。”
我合上日记本,泪水模糊了视线。窗外已经天亮,医院的早班护士开始交接。我悄悄把日记本和照片放回红塑料袋,轻轻放在大舅的床头柜上。
大舅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红塑料袋。他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大舅,我去叫医生给你安排治疗。”我说,声音哽咽。
大舅摇摇头:“晚了。”
“不晚,”我擦掉眼泪,“翠莲阿姨需要你。你们错过了大半辈子,不能再错下去了。”
大舅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下来:“我这样子,怎么见她……”
“你以为她在乎这个?”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医院存的翠莲阿姨的电话:“翠莲阿姨,我是大舅的侄子。大舅他…同意治疗了。”
电话那头传来抽泣声,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像是翠莲阿姨已经在往医院跑。
大舅转过头,望向窗外。窗外是一棵老槐树,树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这树,”大舅突然说,“和村口的那棵挺像。”
“是啊,”我说,“当年你就是在那棵树下抽了一夜的烟。”
大舅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是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笑容。
“你都知道了?”
“嗯,”我点点头,“大舅,人这辈子已经够不容易了,何必再跟自己过不去?”
大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帮我刮个胡子,把那件新衣服拿来。”
我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地笑了。趁我帮大舅刮胡子的空当,护士长推门进来,说翠莲阿姨打电话来,问大舅愿不愿意转去县医院治疗,那边设备更好,而且…她可以每天照顾他。
大舅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我把大舅的东西收拾好,特意把那个红塑料袋放在最上面。大舅目不转睛地盯着袋子,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几本破旧的日记和一张泛黄的照片,而是他整整一生的爱与遗憾。
救护车很快到了,我帮着护士把大舅转移到担架上。当担架经过医院大厅时,我看见翠莲阿姨站在那里,穿着整齐的蓝色连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茉莉花。
她看见大舅,快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大舅的眼睛湿润了,他轻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看见翠莲阿姨点了点头,笑了。那笑容让她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像极了照片上那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
救护车开走后,我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坐了很久。一对年轻情侣从我身边经过,女孩靠在男孩肩上,两人说说笑笑。我想起大舅的日记中写道:“我们像那只断了线的风筝,飘了一辈子。”
但我知道,那风筝终于有了归处。
一周后,我去县医院看大舅。他正在做化疗,瘦得更厉害了,但精神好了许多。翠莲阿姨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给他削苹果。看到我来,大舅难得地笑了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红塑料袋。
“送给你了,”他说,“我这辈子的故事都在里面。”
我摇摇头:“大舅,你的故事还没完呢。”
翠莲阿姨听了,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轻轻握住大舅的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夏天,回到那个青涩的小田和羞涩的翠莲初遇的日子。
医生说,大舅的病情有所好转,虽然不能完全治愈,但或许能多活几年。这对大舅和翠莲阿姨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在病房里商量着,等大舅出院后,就搬到翠莲阿姨家去住。
走出医院,天空格外晴朗。我想起那晚翻看大舅日记时的心情,感慨万千。人生有太多的错过与遗憾,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弥补的可能。
大舅的红塑料袋被我小心地收藏起来,里面是一段跨越近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是所有苦涩中最甜美的部分。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