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点钟的县城安静得很,路灯的光晕被雨雾晕染开来,显得暧昧而朦胧。我骑着电动车,穿过几条巷子,远远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天早上下了点毛毛雨,雨丝细如针,飘飘悠悠地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五点钟的县城安静得很,路灯的光晕被雨雾晕染开来,显得暧昧而朦胧。我骑着电动车,穿过几条巷子,远远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李婶子的早餐摊是我们这条街上的”地标”,连门口那个修自行车的老王都说:“我这店开在这儿十五年了,她比我还早。”
李婶子个子不高,常年戴着一顶白色的防尘帽,额前的碎发有些发黄,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她的眼角有很深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那些皱纹会挤在一起,像是枯萎的菊花。
“小刘来啦?还是老样子?”李婶子看见我,忙着从蒸笼里取出冒着热气的包子。
“嗯,一个咸菜肉包,再来碗豆浆。”我搓了搓手,天凉了。
旁边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中年男人正低头吃油条,他的电动车上还放着一叠快递。这个人我认识,是附近小区的快递员,每天比我还早来吃早餐。
“小美回来没?”我接过豆浆,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李婶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忙碌起来:“前天晚上的火车,昨天上午到的。还睡着呢,这孩子。”
提起女儿,李婶子的眼睛亮了一下。
李婶的女儿叫李美,比我小两岁,是我们县城近十年来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那年高考,县电视台还专门采访了她。我记得那时的李美,瘦瘦的,扎着马尾,说话轻声细语,脸上总是带着腼腆的笑。
但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在北京工作吗?”我咬了一口包子,皮薄馅大,咸菜的酸味和肉的鲜香在口腔里炸开。
李婶子的目光落在远处:“辞职了,说是累了,要回来休息一段时间。”
那个快递员忽然插嘴:“现在年轻人,动不动就辞职,哪有这么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的。”
李婶子没接话,只是低头整理着面前的小笼包,用筷子轻轻拨弄着,好像在数数。
我喝了口豆浆,热气腾上来,模糊了视线。
“婶子,别担心,小美这么优秀,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李婶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是啊,这孩子从小就拿主意。”
一辆洒水车缓缓驶过,车子后面喷出的水雾在晨光中泛着银白色。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有几片被水打落下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风忽然大了些,掀起了李婶子摊位上的塑料布一角。我帮她压了回去,塑料布上沾满了油渍,摸起来有点粘。
她的手粗糙得很,指甲缝里有些发黑,说是洗不干净。我记得小时候,李婶的手就是这样,给我装豆腐脑时,会不小心碰到我的手指,那触感粗砺得像是砂纸。
“她爸知道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李婶的嘴角抿紧了:“让她自己跟她爸说吧。”
我点点头,不再多问。李婶和李叔的关系,整条街都心知肚明。李叔在镇上开了家小五金店,生意还不错,但人总是不着家。据说是在县城北边租了房子,跟别的女人住在一起。李婶从来不提这件事,但每次听到有人说起,她都会下意识地用围裙擦手,好像要擦掉什么脏东西。
“包子带两个回去吧,热着呢。”李婶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出锅的包子,还冒着热气。
我摆摆手:“不用了婶子,我待会儿还要去单位,吃不了。”
李婶坚持要塞给我:“拿着吧,这是新做的猪肉大葱的,你以前最爱吃。”
清晨的凉意从衣领钻进来,我忽然有点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接过包子,我掏钱付账,李婶又说:“你和小美认识这么多年,有空来家里坐坐,陪她说说话。这孩子心里有事,跟我也不说。”
我答应着,骑上电动车离开。回头看时,李婶已经在招呼下一个顾客,她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那么瘦小。
周末那天,我去了李婶家。
他们家住在老城区的一栋老式居民楼里,六层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墙皮剥落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灰白的水泥。楼梯间的窗户边上放着几盆绿植,有的叶子已经发黄,但还是郑重其事地摆在那里,像是某种坚持。
李婶开门的时候,身上还系着围裙,头发有些凌乱。屋里飘着一股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洗衣粉的味道。
“小刘来啦,快进来坐。小美,看谁来了!”
我跟着李婶进了屋,环顾四周。这个家我已经很多年没来过了,但一切都很熟悉,只是比记忆中拥挤了一些。沙发上覆着绣花的布套,茶几上放着一盘削好皮的苹果,切得很整齐,每一片都保持着同样的厚度。
李美从里屋走出来,我差点没认出她。
她剪了短发,刚到耳垂,显得利落干净。脸上没有一点妆容,皮肤白皙却带着疲惫。她穿着宽松的T恤和家居裤,脚上是一双有些磨损的拖鞋。
“好久不见。”她对我笑了笑,声音和以前一样轻。
“是啊,好久不见。”我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婶在厨房里忙活着:“你们聊,我去做菜,中午留下来吃饭啊小刘。”
“婶子,不用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就当是老同学聚会。”李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李美坐在我对面,拿起一片苹果递给我,然后自己也拿了一片。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短,没有一点修饰。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有节奏地敲击着案板。
“听说你辞职了?”我咬了一口苹果,酸中带甜。
李美点点头:“嗯,辞了。”
“累了?”
“也不全是。”她犹豫了一下,“就是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咬了一口苹果。
房间墙上贴着李美的照片,从小学到大学,像是时间的胶片。最显眼的是她穿着学士服的照片,被放大装裱起来,挂在正中央的位置。照片中的她笑得灿烂,青春洋溢。
“我妈天天早上四点起床,为的就是供我读书,让我有更好的生活。”李美忽然说道,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我点点头。这个县城的人都知道,李婶支撑这个家,全靠那个早餐摊。
李美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可我现在连回家看她一眼都觉得痛苦。”
我有点惊讶,但没有打断她。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找了份金融公司的工作,薪水不错,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她顿了顿,“我还租了个小公寓,离公司很近,每天早上可以多睡半小时。”
窗外,一只鸟停在电线上,叫了两声,又飞走了。
“我妈每次打电话,都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总是说忙,其实…”她垂下眼睛,“我是怕看到她。”
“怕什么?”
“怕看到她还在为我操心,还在那个早餐摊上挣钱给我,还在因为我自豪地向别人炫耀。”李美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怕我做不到她期望的那样。”
厨房里的切菜声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了。
“你知道吗,高考那年,我妈每天都给我煲汤。她说营养要跟上,才能考好大学。那时候我只想着快点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她没有说完。
我明白她的意思。李叔的事情,李美不可能不知道。
“后来我考上了清华,她哭得那么厉害,眼睛都肿了。她说,她这辈子值了。”李美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成了她的希望,她的全部。”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方形的光斑。挂在阳台上的衣服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影子在墙上晃动。
“在北京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我要努力工作,赚很多钱,让我妈不用再起早贪黑地摆摊。可是…”她深吸了一口气,“三个月前,公司要裁员,我主动申请了。领导很惊讶,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回家看看。”
“然后呢?”
“然后我买了火车票,坐了二十多个小时,回到了这里。”她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么告诉我妈这个消息。”
李婶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还沾着水:“菜快好了,你们聊什么呢?这么认真。”
“没什么,就是聊工作。”李美迅速调整了表情。
李婶看了女儿一眼,笑着说:“小美在北京那公司可厉害了,她同学都羡慕她呢。对吧小美?”
李美笑了笑,没有回答。
李婶又回了厨房,我听到她在哼一首老歌,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歌词。
“我还没告诉她我辞职了。”李美低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想说点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你知道吗,我回来的第一天晚上,看到我妈睡着了,手还攥着一张纸。”李美的眼睛湿润了,“那是一张我高考时用过的草稿纸,上面全是我的计算过程,她一直留着。”
门口忽然传来钥匙的声音,李美的身体明显地僵住了。
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李叔。他穿着深色的夹克,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看起来装着水果或者什么东西。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点头示意:“小刘也在啊。”
“叔好。”我站起来打招呼。
李叔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买了些水果,你妈喜欢吃的桔子。”
李美低着头,没有说话。
厨房里的李婶探出头来:“来了?正好,菜都快好了,洗手吃饭吧。”
李叔看了看沉默的女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走进了卫生间。
我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出正在上演的话剧,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美忽然站起来:“妈,我去帮你端菜。”
她快步走进厨房,背影有些仓促。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