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关掉设计软件,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下午四点。
雨下得很大。
像天漏了个窟窿。
雨点子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连成一片,吵得人心烦。
我关掉设计软件,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下午四点。
七年了。
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天。
他说,他再出去跑一单,就回来给我和念念过生日。
念念那时候才刚满一岁,话都说不清楚,只会抓着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地笑。
我的生日,和女儿的生日,是同一天。
他当时摸着我的头说:“老婆,这是双喜临门,等我回来,给你买那个你看了好几次的项链。”
我笑着推开他,说:“谁要你的项链,你早点回来就行,外面雨那么大,开车小心点。”
他嗯了一声,凑过来亲了我一下,又亲了亲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念念。
门开了,又关上。
我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听着楼下那辆半旧的白色小车发动的声音,声音混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慢慢听不见了。
再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没有回来。
像一颗石子丢进大海,连个回响都没有。
我报了警。
警察说,这种失踪案,很难查。他一个开网约车的,满世界跑,可能的路线太多了。他们查了监控,查了他最后一单的终点。
终点在一个老旧的城中村。
乘客付了钱,下了车。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的车,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那个暴雨如注的下午。
手机,关机。
银行卡,没有任何消费记录。
我疯了一样找了三年。
贴寻人启事,上电视节目,求助网络上的好心人。
我走遍了那座城市里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
他的朋友,我们的亲戚,都被我问了无数遍。
所有人都从一开始的同情,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劝说。
“林荟,算了吧。”
“七年了,该放下了。”
“你还年轻,念念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我妈拉着我的手,哭得老眼昏花:“荟荟,你就当他死了,行不行?你不能为了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搭上自己一辈子啊。”
我看着怀里渐渐长大的念念,她会指着墙上那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问我:“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开始,我说:“爸爸出差了,很快就回来。”
后来,我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他在看着我们。”
现在,念念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她已经不怎么问了。
她只是偶尔会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失落。
今天,又是我们的生日。
我答应了念念,要给她买一个最大的奶油蛋糕。
外面的雨,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拿起伞,准备出门。
手机响了,是闺蜜打来的。
“荟荟,生日快乐啊!你和念念的。我给你订的礼物估计明天到,今天这鬼天气,快递都停了。”
我笑了笑:“没事,人到就行。”
“你可拉倒吧,我可不敢去,这雨大的,能把我冲走。你自己也别出门了,点个外卖得了。”
“不行,答应了念念要买蛋糕的。”
“你啊,就是犟。那你自己小心点,打个车去,别坐公交了。”
“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打开手机上的叫车软件。
附近的车,不多。
雨天,可以理解。
我等了大概五分钟,终于,一辆白色的车接了单。
车牌号,有点眼熟。
但我也没多想,这城市里,几十万辆车,车牌号组合起来,看着眼熟也正常。
我撑着伞,走到小区门口。
一辆白色的车,缓缓停在我面前。
车型很老了,现在路上已经很少见。
车身虽然干净,但边边角角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有些地方的漆都泛黄了。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一股味道,很淡,但是很熟悉。
是那种廉价的松木香薰的味道。
他说,这个味道闻着提神,开车不容易犯困。
我当时还笑他,说这味道太冲,不好闻。
他却很坚持,一直挂在后视镜上。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后视镜。
上面空空如也。
但是那个味道,确实存在,像是渗进了车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座椅的缝隙里。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咚,咚,咚。
像擂鼓一样。
我安慰自己,别瞎想,林荟,别瞎想。
都七年了。
一样的香薰,满大街都是。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温和:“女士,去哪里?”
我报了蛋糕店的地址。
他“嗯”了一声,就发动了车子。
车开得很稳。
雨刮器在前面一下一下地刮着,很有节奏。
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引擎的嗡鸣声。
我坐在后座,手脚冰凉。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像一个失控的探照灯,在车里到处乱扫。
我看到了。
在副驾驶座位的储物箱上,有一道划痕。
一道不长,但很深的划痕。
像一道弯弯的月牙。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道划痕,是我弄的。
那是我们刚买车不久,我第一次尝试着开车。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
他坐在副驾驶,紧张得像个驾校教练。
“慢点,慢点!”
“打方向盘,回正!回正啊!”
“别看我,看路!看路!”
我被他吵得心烦意乱,一紧张,油门当刹车,车子“蹭”的一下,就撞上了路边的冬青树丛。
还好车速不快,没什么大事。
但他还是心疼得不行,下车检查了半天。
车头倒是没事,就是我手里的钥匙,因为紧张,在他下车的时候,不小心在储物箱上划了那么一下。
他看到了,叹了口气,也没说我什么。
只是摸了摸那道划痕,说:“算了,就当是给你练手,交的学费了。”
我当时挺过意不去的,还说要去修理厂把它补好。
他说:“不用了,留着吧,挺别致的,像个笑脸,看见它,就能想起你今天这笨手笨脚的样子。”
从那以后,这道“笑脸”,就一直留在了那里。
我死死地盯着那道划痕。
手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心里。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怎么会这么巧?
一样的车型,一样的味道,一样的划痕。
我一定是疯了。
是今天这个日子,太特殊了,让我产生了幻觉。
对,是幻觉。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
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心跳得越来越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忍不住,又睁开了眼睛。
我的视线,落在了档位杆上。
档位杆上,挂着一串东西。
一串用红绳串起来的,已经磨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小珠子。
珠子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已经发黑的银色长命锁。
那是我在念念满月的时候,去庙里求来的。
我亲手编的。
当时我编了两串,一串挂在了念念的床头,另一串,被他拿走了。
他说:“我也得要一个,我闺女保佑我,我开车就安全了。”
他把那串珠子,挂在了档位杆上。
每天开车,换挡的时候,都能摸到。
我看着那串珠子。
红绳已经旧得发白,有些地方甚至起了毛边。
那几颗木头珠子,也被天长日久地摩挲,变得油光发亮,包上了一层厚厚的浆。
但那个小小的长命锁,虽然黑了,可上面的纹路,我还认得。
是我挑的。
正面是“长命百岁”,背面是“出入平安”。
我的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不是幻觉。
不是巧合。
这辆车……
就是他的车。
那辆消失了七年的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无数个念头,像炸开的烟花,在脑子里乱窜。
车在这里,那他人呢?
开车的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他开着陈阳的车?
他把陈阳怎么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心里。
我猛地抬头,看向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背影。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头发有点长,看着有些邋遢。
身形,很像。
真的,很像。
宽宽的肩膀,微微有点驼的背。
他开车的时候,习惯性地用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手肘,会搭在车窗上。
这个男人,也是这样。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手机都快握不住了。
我该怎么办?
我现在该怎么办?
报警?
我应该立刻报警!
可是,万一……
万一他不是坏人呢?
万一,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七年了。
这辆车,怎么会突然出现?
还偏偏,在我叫车的时候,接了我的单。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我的理智告诉我,要冷静,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找机会报警。
可是我的情感,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根本不受控制。
我想看他的脸。
我必须,立刻,马上,看到他的脸!
“师傅。”
我开口,声音抖得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嗯?”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有点茫然。
“我……我有点晕车,能……能开点窗吗?”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下这么大雨,开窗会进水的。”他说。
声音,真的好像。
沙哑,低沉,带着一点点的鼻音。
陈阳感冒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
“就……就开一条缝,透透气就好。”我坚持道。
他没再说什么,按下了车窗的按钮。
车窗降下了一条缝。
冰冷的,带着水汽的风,立刻灌了进来。
吹得我一个哆嗦。
但也让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点点。
车子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似乎在估算着雨势。
就是这个侧脸。
这个我看了无数遍,想了无数遍的侧脸。
高高的鼻梁,略微有些薄的嘴唇,下巴上,有一点点青色的胡茬。
还有他的耳朵,耳垂上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是我。
是我的陈阳。
他没死。
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七年的混沌和绝望。
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怕吓到他。
也怕,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梦。
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又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女士,您没事吧?”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但更多的,是陌生人的那种礼貌性的疏离。
他……不认识我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认识我了?
这七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为什么不回家?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拼命地摇头,想把眼泪憋回去。
“没事,我没事,就是……就是风吹到眼睛了。”
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绿灯亮了。
车子继续往前开。
我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我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我绝对不能再让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一次。
我要怎么办?
直接告诉他,我是他老婆?
他会信吗?
他会不会把我当成一个疯子?
或者,他会害怕,然后逃跑?
我不敢赌。
我输不起了。
我必须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一个能让他留下来,听我把话说完的办法。
蛋糕店,到了。
车子缓缓停在路边。
“女士,到了。”他提醒我。
我没动。
我像被钉在了座位上一样,一动不动。
“女士?”他又叫了一声。
我抬起头,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清澈的,也是一片空洞的茫然。
我的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师傅,”我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我……我能不能,再坐一会儿?”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我等人。”我说,“我朋友马上就到,我在这里等她,可以吗?车费我照付。”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行。”
他把计价器按了暂停,然后就把头转向了窗外,不再看我。
他好像,不太喜欢和人交流。
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他的后脑勺,贪婪地,一寸一寸地看着。
他的头发长了,也白了一些,夹杂在黑发里,特别刺眼。
他瘦了,以前他总说自己要健身,要练出腹肌,可现在,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单薄了很多,连肩膀都显得没那么宽了。
这七年,他过得不好。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我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我找到了闺蜜的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却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我该怎么说?
我说我找到了陈阳?
他没死?
他现在就在我面前,在开着一辆网约车?
她会信吗?
她肯定也会觉得我疯了。
我放弃了求助。
这件事,只能靠我自己。
我必须,自己来解决。
我开始跟他聊天。
用一种最平常,最不会引起他怀疑的方式。
“师傅,您这车,开了很久了吧?”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跟他说话,顿了一下,才回答:“嗯,有几年了。”
“保养得真好,看着跟新的一样。”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嘴角似乎向上牵了一下,像是在笑,但又没有。
“瞎开呗。”
他的回答,很简短。
我没有放弃。
“我以前……我先生,他以前也开一辆这样的车。”
我说出“先生”两个字的时候,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他的身体,似乎也僵硬了一下。
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是吗?那挺巧。”他说。
“是啊,很巧。”我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连车里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一些。
我看到了他手上的青筋。
有戏!
我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的!
“我先生,他……”我的喉咙发紧,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怕我一说,就会哭。
我不能哭。
我必须冷静。
我换了个话题。
“师傅,您是哪里人啊?”
“本地的。”
“听您口音,不太像啊。”
陈阳不是本地人。
他是北方人,口音虽然不重,但和本地人还是有区别的。
他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待久了,就习惯了。”
这个回答,天衣无缝。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好像,在刻意地回避着什么。
或者说,他在刻意地,隐藏着自己的过去。
为什么?
他到底在怕什么?
还是说,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师傅,您车上挂的这串珠子,挺好看的。”我又把话题,引到了那串珠子上。
“我能……看看吗?”
他犹豫了一下,把那串珠子,从档位杆上解了下来,递给了我。
“随便看。”
他的手,在递给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指尖。
他的手,很凉。
也很粗糙。
上面有很多老茧。
不像以前,他的手总是暖暖的,很光滑。
我接过那串珠子,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把它捧在手心里,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摩挲着那颗小小的长命锁,上面的纹路,是那么的熟悉。
我翻到背面。
“出入平安”。
那四个字,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了。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我亲手刻的。
当时我怕找人刻得不好,就自己买了一套小小的篆刻刀,在网上学着视频,一笔一划,笨拙地刻上去的。
刻得歪歪扭扭,深浅不一。
陈阳当时还笑我,说我这手艺,狗看了都摇头。
可他还是,宝贝得不得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就是他。
错不了。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不管他记不记得我。
他就是我的陈阳。
我把珠子还给他。
“谢谢。”
他接过去,重新挂好。
全程,没有多余的话。
我看着窗外。
雨,好像小了一点。
街上的行人,还是行色匆匆。
蛋糕店的霓虹灯,在雨幕里,显得有些朦胧。
念念还在家里等我。
等她的生日蛋糕。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必须,做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决定。
“师傅,”我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决绝,“我能不能……再麻烦您一件事?”
“您说。”
“我想改个地方。”
“去哪里?”
我报出了一个地址。
一个我们曾经的家的地址。
那个我们一起住了五年,充满了我们欢声笑语的地方。
七年前,陈阳失踪后,我一个人在那里住了三年。
直到念念要上小学,为了方便,我才搬走了。
那里的房子,我没有卖,也没有租出去。
就那么空着。
每个月,我都会请家政去打扫一次。
里面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他听完那个地址,愣住了。
他转过头,第一次,正正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女士,您确定要去那里吗?那个小区……很多年前就拆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拆了?
怎么会?
我上个月才去看过的!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我上个月才去过!”
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悯。
就像在看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
“女士,您可能记错了。那个地方,三年前就规划成了一个新的商业中心,现在,已经建好了。”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
我最后的希望,我唯一能证明我们过去的凭证,就这么没了吗?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我不信。
我绝对不信。
“你带我去看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现在就要去!你带我去!”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他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
像是在评估,我是不是一个危险分子。
“女士,您冷静一点。”他说,“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让你带我去!”我抓着前面的座椅,手指因为用力,关节都发白了,“你现在就带我去!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沉默了。
车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能感觉到他的犹豫和警惕。
我不能把他吓跑。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松开手,靠在椅背上,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哭腔:“求求你了,师傅,你就带我去看看吧。那个地方,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我……我只是想去看看,最后一眼。”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演戏。
是真真实实的,绝望。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我,把我赶下车。
最终,他叹了口气。
“好吧。”
他重新发动了车子,调转了车头。
“但我先跟您说好,到了地方,您可别激动。”
“嗯。”我胡乱地点着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看看,我必须去看看。
车子,在雨中穿行。
窗外的街景,飞速地向后倒退。
我越来越紧张。
我既希望他说的是假的,又害怕,他说的是真的。
我的心,就像在被两股力量,来回拉扯,快要撕裂了。
终于,车子在一个繁华的商业区前,停了下来。
我看着窗外。
高楼大厦,灯火辉煌。
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炫目的广告。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这里,哪里还有我们那个老旧小区的影子?
什么都没有了。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都没了。
被夷为平地,建起了这座,冰冷的,陌生的,钢铁森林。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彻彻底底地,崩塌了。
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听不到声音,看不到颜色。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
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空洞。
“女士,您看,我没骗您吧?”
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飘渺。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痴痴地,看着窗外。
眼泪,已经流干了。
心,也好像,空了。
“您……没事吧?”他好像有点担心。
我摇了摇头。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要是没什么事,我就送您回去了?”他试探性地问。
回去?
我还能回到哪里去?
我的家,我的过去,我的一切,都没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
用一种,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平静到可怕的眼神。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
“我……我叫李峰。”他回答。
李峰。
一个陌生的名字。
“身份证,能给我看看吗?”
我的要求,很无理。
甚至,很冒犯。
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女士,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语气,也冷了下来,“您要是觉得我是坏人,现在就可以报警。”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
“确认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的话,让他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不解。
“女士,我想,您肯定是认错人了。”他说,“我不认识您。”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再好好看看我。”
他真的,很认真地,看了我几秒钟。
摇了摇头。
“抱歉,我真的,对您没有任何印象。”
他的眼神,很坦诚。
不像是在撒谎。
我的心,彻底凉了。
难道,他真的,失忆了?
这个最狗血,最戏剧性的可能,竟然,是真的?
“七年前,”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一个下着大雨的下午,你开着这辆车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的名字,叫陈阳。”
“你的女儿,叫念念,那天,是她一岁的生日。”
“你的妻子,叫林荟,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我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血色全无。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的嘴唇,也在哆嗦。
“你……你在说什么?”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混乱,“我……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没关系。”我说,“我明白就行了。”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钱包。
钱包里,有一张照片。
一张已经泛黄的,过了塑的照片。
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在念念的百日宴上拍的。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笑得一脸灿烂,眼睛里,像有星星。
我抱着穿着红色小衣服的念念,靠在他的怀里,笑得一脸幸福。
我把照片,递到他面前。
“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
他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向后缩了一下。
他不敢看那张照片。
他在害怕。
“你到底是谁?”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崩溃的边缘,“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是林荟。”我说,“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就是我。”
“你骗人!”他大喊,“我不认识你!我叫李峰!我不是陈阳!”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情绪激动,眼神里充满了恐慌。
他想要逃离。
我看得出来。
“你手腕上,是不是有一道月牙形的疤?”我没有理会他的激动,继续平静地问。
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手腕。
那个动作,出卖了他。
“那是我们给念念装婴儿床的时候,不小心被螺丝刀划伤的。”
“你当时还说,这是当爸爸的,第一个勋章。”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了他尘封已久记忆的,钥匙。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
混乱,痛苦,挣扎,各种情绪,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现。
他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别说了……别再说了……”
“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的头,好痛……”
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我有点不忍心。
可是,我不能停下来。
我必须,把他拉回来。
“陈阳,”我伸出手,想要去碰他,但又缩了回来,“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我们一起去看过海,你说,等我们老了,就去海边买个房子。”
“我们一起去爬过山,在山顶上,你向我求的婚。”
“你还记得吗?你当时说,我是你生命里,最亮的那颗星。”
“你忘了吗?你全都忘了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他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驾驶座上。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在救他,还是在伤害他?
或许,他现在的生活,很平静。
我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静。
把他拖进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充满了痛苦和混乱的过去。
我是不是很自私?
就在我自我怀疑的时候。
他,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问我:
“念念……她,还好吗?”
这五个字。
像一道惊雷。
在我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我愣在那里,整个人,都傻了。
他……
他想起来了?
他没有完全忘记!
他还记得念念!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这一次,是喜悦的,是激动的,是看到了希望的泪水。
我拼命地点头,一边哭,一边笑。
“她很好,她很好。”
“她已经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了,长得……长得很像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陌生和戒备。
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有痛苦,也有,一丝丝的,胆怯的温柔。
“对不起。”
他说。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但我听见了。
清清楚楚。
他说,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
“不怪你,我不怪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七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他闭上眼睛,脸上,是深深的痛苦。
“我不知道。”
“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告诉我。
七年前的那个雨天,他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准备回家。
在路上,为了躲避一辆闯红灯的货车,他猛打方向盘,车子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
等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一家小镇的医院里。
他的头,受了很严重的伤。
身上所有的证件,手机,钱包,全都不见了。
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是医院的护工,一个好心的大姐,看他可怜,暂时收留了他。
因为他是在一个叫“李家村”的村口被发现的,所以,那个大姐就给他取名叫“李峰”。
他就在那个小镇上,住了下来。
靠打零工为生。
日子过得很苦。
他一直想找回自己的过去。
可是,茫茫人海,没有任何线索,他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
直到三年前。
他在一个废品收购站,偶然间,看到了这辆车。
这辆,被撞得面目全非,几乎要被压成铁饼的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看到这辆车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鬼使神差地,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把这辆报废车,买了回来。
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像一个疯子一样,一点一点地,修复它。
他明明,从来没有学过修车。
可是,那些零件,那些工具,他拿在手里,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
他把车,修好了。
修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甚至,连那个松木香薰,那串珠子,都是他凭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重新找回来,放回原位的。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觉得,这辆车里,有他失去的,很重要的东西。
他开着这辆车,回到了这个城市。
他想,既然车是在这里找到的,那他的过去,也一定,在这里。
他一边开着网约车,一边,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希望能碰到一个,认识他的人。
希望能找到一点,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
可是,三年了。
什么都没有。
他几乎,已经要放弃了。
直到,今天。
他接到了我的单。
他说,在接到单,看到我的头像的那一刻。
他的心,就莫名其妙地,狂跳不止。
在看到我撑着伞,站在小区门口等他的时候。
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些,很模糊,很破碎的画面。
也是一个雨天。
也是一个女人,撑着伞,在等他。
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
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对他很重要。
他不敢问我。
他怕,又是自己的幻想。
他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所以,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直到,我跟他说起过去,拿出那张照片。
他尘封的记忆,就像被洪水冲开了一个缺口。
虽然,还是有很多想不起来。
但是,最重要的人的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林荟。
念念。
他看着我,眼泪,不停地流。
“我对不起你们。”
“我不是人。”
“我怎么能,把你们忘了……”
他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响亮。
我冲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别这样!”我哭着喊,“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你也是受害者!”
我抱着他。
紧紧地,抱着他。
抱着这个,我失而复得的,爱人。
他身上的味道,不再是七年前的清爽。
多了一些,风霜的,疲惫的味道。
但是,他的怀抱,还是那么的,让我安心。
我们俩,就在那辆小小的车里,抱着彼此,痛哭失声。
像是要把这七年的,思念,委屈,痛苦,全都哭出来。
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两个人的声音,都哑了。
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我抬起头,擦干他的眼泪。
“我们回家。”我说。
“嗯。”他点头,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可是……我们的家,不是已经……”他看着窗外那片商业区,眼神里,又是一片茫然。
我笑了。
是这七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那个家没了,我们再建一个。”
“我们现在,有新的家。”
“家里,有念念在等我们。”
提到念念,他的眼神,亮了一下。
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充满了,近乡情怯的,胆怯。
“她……会认我吗?”
“她会不会……怪我?”
“我这个样子……会吓到她吗?”
我摸了摸他的脸。
胡子拉碴,满是憔悴。
“不会的。”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比坚定地说,“她是你的女儿,你们之间,有血脉相连的,天性。”
“而且,你忘了,她最喜欢的人,就是爸爸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一切。
也需要时间,来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认识我,也认识,他自己。
“走吧。”我拉起他的手,“我们先去买蛋糕。”
“我们一起回家。”
他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
车子,重新发动。
开往蛋糕店。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乌云散去,天边,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晚霞。
就像我的心情一样。
阴霾了七年,终于,放晴了。
回家的路上。
我给念念打了电话。
“念念,妈妈在回来的路上了,还给你带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什么惊喜呀?”电话那头,是女儿清脆的,充满期待的声音。
我看了看身边,那个正在开车的,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的男人。
我笑了。
“一个,你等了很久很久的,礼物。”
“回家,你就知道了。”
挂了电话。
我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很凉。
但我会用我剩下的,一辈子的时间,去温暖他。
车子,停在了我们现在住的小区楼下。
他不敢下车。
他坐在驾驶座上,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我还是,不……”
“陈阳。”我打断他,“看着我。”
他转过头。
“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你还记不记得过去。”
“你都是我的丈夫,是念念的爸爸。”
“这个事实,永远都不会变。”
“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
我的话,给了他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泛红,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下了车。
我提着蛋糕,他跟在我的身后,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沉重。
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那七年的,空白岁月上。
我打开家门。
“念念,我们回来啦!”
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阵风一样,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妈妈!”
念念扑进我的怀里,好奇地,看向我身后的男人。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
和陈阳的眼睛,一模一样。
她看着陈阳,歪着头,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陈阳,也看着她。
他的身体,在发抖。
眼神里,是激动,是愧疚,是疼爱,是千言万语,都无法形容的,复杂情感。
他蹲下身子。
想去摸摸女儿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又,不敢。
“念念。”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还记得,爸爸吗?”
念念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
她转过头,看了看我。
又转过头,看了看墙上,那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她仔仔细细地,对比着照片上的男人,和眼前这个,一脸憔悴,眼眶通红的男人。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怕。
我怕念念会害怕,会排斥。
毕竟,对她来说,爸爸,只是一个,存在于照片和妈妈口中的,模糊概念。
终于。
念念,开口了。
她用一种,很小,很稚嫩,但又很肯定的声音,说:
“你瘦了。”
“胡子也没刮。”
“不好看。”
陈阳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念念,张开了双臂。
对着陈阳。
“但是,我还是要抱抱。”
陈阳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一把,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一个七尺高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泣不成声。
“对不起,念念,对不起……”
“爸爸回来了……爸爸再也不走了……”
念念伸出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像一个小大人一样。
“不哭。”
“哭了,就更丑了。”
我看着相拥的父女俩,靠在门边,笑着,流下了眼泪。
七年的等待。
七年的煎熬。
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我的家,终于,完整了。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他的记忆,或许,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他需要重新适应这个家,适应我们。
我们也需要,重新,去接纳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他。
会有很多困难。
会有很多挑战。
但是,我不怕。
因为,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就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万家灯火中,有一盏,是为我们而亮的。
这就,足够了。
来源:林中空地快乐野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