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的走廊上摆着坏了一条腿的长椅,我就坐在那条长椅上,手里攥着婆婆刚签过字的病危通知书。那纸上的皱褶还是热乎的,像是婆婆的手刚松开。
今年夏天特别热,老槐树的叶子垂得比往年都低。
医院的走廊上摆着坏了一条腿的长椅,我就坐在那条长椅上,手里攥着婆婆刚签过字的病危通知书。那纸上的皱褶还是热乎的,像是婆婆的手刚松开。
记不清在那坐了多久,腰上的汗水沁透了衬衫。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外面马路上不时传来电动三轮车售卖西瓜的喇叭声,跟我在这小县城生活的三十多年一样,从来都是这个调调。
三十年了。
从我19岁嫁到张家,到现在已经50出头。三十年的婆媳关系,说起来容易,却是饭桌上伸手递盐的默契,是半夜听到对方起床时不由自主睁眼的担心,是无数个鼓着眼白的争吵后在厨房里硬邦邦的背影。
我叹了口气,把病危通知书折了两折塞进口袋。
从ICU出来的张医生看见我,连脱手套的工夫都没有就走过来:“李大姐,婆婆要见你,就你一个人。她说有话要说。”
我一怔。婆婆讨厌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临死了反倒点名要见我?
“婆婆这样也能说话?”
“她打了镇静的,状态稳定些,意识也清楚,就是别让她激动。”张医生递给我一次性口罩,“快去吧,别让老人等太久。”
ICU的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我恍惚觉得自己不像是去看病人,而是走进了一间尘封多年的仓库,要翻出一些陈年往事。
婆婆躺在床上,一张削尖的脸,眼睛却亮得出奇。平时爱扎的发髻散开了,白发顺着床单的边缘流下来,像某种昂贵的装饰。
“你来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坐到床边的小凳子上,手摸着床沿,不自觉地抓紧了白床单。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有种要下雨又憋着不下的别扭劲儿。
“奶奶,您要跟我说啥?”
婆婆眼神闪了闪,突然问我:“丫头,你恨我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愣了一下。三十年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谈论过感情。我们吵过架,冷战过,也有过短暂的和睦,但从没问过这种问题。
“恨您?您咋这么问?”我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哪有儿媳妇不被婆婆磋磨的?我皮厚,没事。”
婆婆的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透过我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李翠花,我对不起你。”
我浑身一震。这是婆婆第一次喊我的全名,而不是”丫头”或者在生气时的”那个谁”。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你爱三根(我丈夫),他也疼你,可我总看你不顺眼,找你麻烦。”她顿了顿,像是在聚集力气,“其实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是因为我心里有愧。”
病房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呼吸机轻微的嗡嗡声。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黑暗中爬出来了。
“奶奶,您别想太多,好好养病要紧。”我试图打断她。
婆婆却摇了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丫头,向雯不是你亲生的。”
我听见医院走廊上护士推车的声音,轮子在地面上划出长长的白线。
向雯是我女儿,今年28岁,在省城一家银行上班,刚结婚不久。
“您说啥呢?”我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向雯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您老糊涂了吧?”
婆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不是你糊涂,是我害了你。那年你生产,医院里同时有两个产妇,一个是你,一个是县长秘书家的媳妇郑月。她生了个女儿,你也生了个女儿。”
我的喉咙突然干涩起来:“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跟护士打了招呼,把孩子换了。”
雨终于下了起来,拍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像是某种古老的鼓点。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自己。
婆婆眼里有泪光:“因为我傻,我以为攀上县里的高枝对咱家好。郑月生的是男孩,你生的是女孩,我想着…”
“所以向雯不是我的女儿,而是那个郑月的?”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婆婆痛苦地点了点头。
“那我的…我亲生的女儿在哪?”
“就是郑强家的儿子,郑阳。”
郑阳。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激起一阵波澜。我认识他,全县人都认识。他是县里有名的”败家子”,父亲是原县长秘书,靠着关系发了财,可儿子却不成器,赌博、打架,去年还因为酒驾撞人进去蹲了半年。
我的头嗡嗡作响。
“你要恨就恨我吧,别怪三根,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只是想给你们家找条出路…”婆婆的声音越来越弱。
突然,监护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生护士冲进来,把我推到了外面。
我机械地走到医院大厅,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土腥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向雯发来的信息:“妈,奶奶怎么样了?我和凯正在赶路,估计晚上能到。”
我看着手机屏幕,泪水模糊了视线。
婆婆走了,走得很安静。
葬礼简单而仓促,这是老人的遗愿。我丈夫张三根在棺材前哭得昏天黑地,我站在一旁,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向雯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安静地守在我身边。她眼睛红红的,却很少掉眼泪,从小就是这样,坚强得让人心疼。
葬礼结束后,向雯和她丈夫凯回省城上班去了。我丈夫守在老屋里收拾婆婆的遗物,而我,我鬼使神差地拿着婆婆给我的一张老照片,坐上了去县医院的公交车。
照片是三十年前产房里的一张合影,模糊的画面上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角落里还有一个戴着口罩的清洁工阿姨。婆婆临终前说,那个阿姨知道当年的事。
县医院还是老样子,只是墙上的标语从”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变成了”全面二孩政策”。三楼的拐角处,保洁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八十年代的老歌。
“李大姐?”
我转身,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弯着腰拖着一个水桶。她惊讶地看着我:“真是你啊?”
“王阿姨?”我认出了她,三十年过去,她老了许多,但还在这家医院做清洁工。
“进来坐。”她把我让进了保洁间,那是个堆满了拖把和清洁剂的小房间,角落里放着一个开水壶,水面上漂浮着几粒枸杞。
我掏出那张照片给她看:“婆婆临终前说,当年生产…孩子可能被换了。”
王阿姨手一抖,搪瓷杯子差点掉在地上。她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她终于说了啊…”
屋外走廊上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然后是护士们的笑声。阳光透过小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方块。
“当年你生产那天,我正好值夜班。”王阿姨开始讲述,“那天产房特别忙,来了好几个产妇,你和郑月躺在隔壁床。你先生产,生了个小丫头,白白胖胖的,下巴尖尖的,跟你一模一样。”
我心头一颤。
“郑月生的是个男孩。你婆婆不知从哪听说郑家有背景,就跟护士长说想换孩子。护士长不肯,你婆婆就塞了一叠钱,哭着说张家几代单传,好不容易盼来个孙子,要是抱个闺女回去,公公会打死她。”
“然后呢?”我声音发颤。
“护士长还是不肯。后来你婆婆去找了院长,院长当时欠着郑家人情,就…默许了。”王阿姨低着头,“其实郑月也不知情,是她婆婆和你婆婆一起办的这事。”
“所以…向雯真的不是我亲生的?”我喃喃自语。
王阿姨递给我一杯水:“说起来也怪,向雯明明不是你亲生的,可长得却跟你特别像,性格也像。郑阳跟他爹娘倒是一点不像,脾气秉性都跟他亲爹张三根一个样,暴躁、固执,但心地不坏。”
我沉默了。向雯的确长得像我,从小学习好,懂事,是我们全家的骄傲。而郑阳…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虽然名声不好,但每次在街上偶遇,总会远远地对我点头,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亲近。
“你…打算怎么办?”王阿姨问。
我抬起头,窗外的天空湛蓝如洗:“我不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
我丈夫张三根忙着处理婆婆的后事,我则像行尸走肉一般过着每一天。早上起来做饭,白天在家门口的小卖部坐着,晚上回去洗衣服睡觉。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婆婆的秘密,包括我丈夫。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小卖部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白衬衫,头发有些乱,两眼通红,像是刚哭过。
是郑阳。
我手里的瓜子掉在了地上,一颗一颗滚落到水泥地的缝隙里。
“李…李阿姨。”他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抖。
我愣了一下:“找我有事?”
他没说话,只是红着眼睛看我。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妈…”
我浑身一震,脑子里嗡的一声。
“您是我亲妈,我知道了。”他声音哽咽,“我妈…不,郑月,她临终前告诉我的。她癌症晚期,前天刚走。她说,她对不起您,希望您能原谅她。”
我颤抖着扶住了桌子。原来郑月也走了,而且在临终前说出了真相。
郑阳跪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这些年我过得不好,让您失望了。我赌博,打架,连累郑家人,其实…其实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不属于那个家。”
院子里的老鸡”咯咯”地叫着,把刚下的蛋挤到篱笆的夹缝里,蛋壳上还沾着一点鸡屎。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把郑阳扶起来,还是该离他远点。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你…你回去吧。”我终于开口,“这事太复杂了,我得想想。”
郑阳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孩子,但我想改,真的。我已经戒赌了,也在找正经工作。我…我就是想认您这个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的电话,您想好了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对了,我已经和向雯联系过了,她…她也想见您。”
轿车的引擎声渐渐远去,我拿起那张纸条,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张三根已经不在家里了。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去市场买菜,中午回来。”
我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发现向雯发来了一条信息:“妈,今天我能回来吗?有些话想当面跟您说。”
我回复:“来吧。”
向雯比预计的时间来得早。她穿着素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看起来比平时憔悴。
“妈。”她轻轻喊了一声,然后扑进我怀里。
我搂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我从小带大的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每一个微笑,每一滴眼泪,每一声咳嗽,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郑阳都告诉我了。”向雯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不敢相信…”
我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你…你怎么想?”
向雯看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一方面,我从小到大都是您的女儿,这一点不会改变;另一方面,突然知道自己身世不是原来想的那样,感觉很奇怪。”
院子里的公鸡叫了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你见过郑月吗?就是…你亲生母亲。”我小心翼翼地问。
向雯点点头:“见过几次,她看起来很和蔼,但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去年过年我回县城,在超市偶遇她,她非要送我一条围巾,说是看我脖子露在外面冻红了。当时我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想…”
她的声音哽住了。我伸手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妈,您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是您女儿。”向雯擦了擦眼泪,“只是…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一切。”
我点点头:“我明白。”
“郑阳他…其实不是坏孩子。”向雯突然说,“他只是从小缺乏关爱。郑家虽然有钱,但郑叔叔总是忙于工作,很少管他。郑…阿姨身体一直不好,也没精力管教。他从小就像野草一样长大的。”
我心里一阵刺痛。如果当年没有被换,郑阳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像向雯一样,懂事、优秀?而向雯又会不会在郑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想见您。”向雯轻声说,“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郑家格格不入,现在知道了真相,他…他很想认您这个妈。”
门外传来脚步声,张三根提着一兜子菜回来了。看到向雯,他高兴地叫了一声:“闺女回来了?正好,我买了你爱吃的鱼,中午炖汤。”
向雯看了我一眼,我微微摇头。我们默契地决定暂时不告诉他真相。
午饭时,张三根喝了点酒,絮絮叨叨地说着婆婆的事,说她虽然脾气不好,但心地善良,临终前最牵挂的还是家人。
“你奶奶最疼你了,向雯。”张三根红着眼睛说,“总说你是我们张家的福星,投了个好胎。”
我和向雯相视一笑,眼中都含着泪水。
饭后,向雯回省城去了,临走时,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妈,给郑阳一次机会吧,他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一周后,我约郑阳在县城的一家小餐馆见面。
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坐在那里不停地搓手,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精神多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
“李…妈。”他有些拘谨地叫我。
我在他对面坐下,点了两碗面。
“听说你戒赌了?”我问。
他点点头:“嗯,已经半年多了。我在参加戒赌互助会,每周都去。现在在县里一家汽修厂上班,老板人不错,说我手艺好,想让我当徒弟。”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种熟悉的执着,和他爸爸张三根年轻时一模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约你出来吗?”我问。
他摇摇头。
“我想了很久,觉得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向雯的错,甚至不是郑月的错。”我顿了顿,“是我们这些大人的错。现在,我想给我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郑阳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
我点点头:“但有个条件。”
“您说。”
“你必须好好生活,戒掉所有坏习惯,踏踏实实工作。”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指望你能像向雯那样出息,但起码要做个正直的人。”
他使劲点头:“我保证,我一定好好做人。”
“还有,”我深吸一口气,“我们的关系暂时不要告诉你爸…就是张三根。他年纪大了,受不了这种刺激。”
郑阳低下头:“我明白。其实…我见过张叔几次,他人挺好的,就是脾气急。”
两碗面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面条上卧着一个溏心蛋。这家店开了二十多年了,从我年轻时就在这里,面的味道一直没变。
“吃吧。”我推了推碗。
郑阳拿起筷子,却没动。他抬头看我,眼里含着泪水:“妈,我能抱您一下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站起来,绕到我这边,小心翼翼地抱了我一下。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像是张三根年轻时的味道,混合着机油和汗水的气息。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半年后,向雯怀孕了。
张三根高兴得不得了,整天念叨着要当爷爷了,还特意跑去县城最好的酒店订了满月酒的包间。
我和向雯的关系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密。而郑阳,他每周都会来家里看我一次,有时帮着修修电器,有时带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给我。张三根还挺喜欢这个”邻居家的孩子”,总说他虽然以前名声不好,但人很实在。
有一天晚上,我和张三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蝉鸣。
“老张,”我突然开口,“如果当年我们生的是个儿子,你会不会更高兴?”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啥话呢?向雯这么好,我哪还想要儿子?”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侧脸:“那…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向雯不是我们亲生的,你会怎么办?”
“胡说八道啥呢?”他皱起眉头,“向雯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谁说不是亲生的?”
“我就是假设嘛。”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血缘这东西,哪有养这么多年的感情重要?向雯永远是我女儿,谁说不是我跟谁急。”
我心里一暖,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向雯的孩子出生那天,我、张三根、向雯的丈夫和郑阳都在医院。
郑阳是向雯特意叫来的。他站在走廊上,紧张得不得了,比向雯的丈夫还紧张。
“阿姨,向雯会不会有事啊?”他一直问我。
我笑了:“放心吧,向雯身体好着呢,不会有事的。”
产房的门打开,护士抱出一个小婴儿:“恭喜,是个健康的男孩子!”
张三根第一个冲上去,小心翼翼地接过孙子,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哎呀,真好看,像咱向雯。”
我和郑阳站在一旁,相视一笑。是啊,血缘这东西,哪有这么多年的感情重要?
后来,我们一家人站在阳光下合影。张三根抱着小孙子,向雯和丈夫站在中间,我和郑阳站在两边。
照片里,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婆婆为什么在临终前要告诉我真相。不是为了解脱自己,而是为了让这个家庭更完整,让两个孩子都能找到归属。
血缘也许重要,但爱和接纳才是家人真正的纽带。
医院的走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墙上的合影上,那是三十年前的全家福。照片里,年轻的我抱着刚出生的向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笑容,至今未变。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