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像是在咀嚼着某种坚硬而冰冷的骨头。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稳得不像一个即将要去执行一场审判的人。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湿润泥土混合的气味,一种属于山林独有的、清冽又带着腐朽气息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婉婉,想起她小时候我带她来这里
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像是在咀嚼着某种坚硬而冰冷的骨头。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稳得不像一个即将要去执行一场审判的人。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湿润泥土混合的气味,一种属于山林独有的、清冽又带着腐朽气息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婉婉,想起她小时候我带她来这里采蘑菇,她总说山的味道像一本旧书,翻开时会掉下时间的碎屑。
现在,这味道里多了一丝别的什么。是身边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一种很淡的、类似栀子花的香水味,此刻却被车厢内压抑的沉默浸泡得有些发馊,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像一根细小的、柔软的刺。
她坐在副驾驶上,从上车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她只是看着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墨绿色的树影,仿佛它们是什么值得研究的艺术品。她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苍白,像一张被水浸过的宣纸,脆弱得一触即破。
我也没有说话。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语言是用来沟通的桥梁,而我们之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悬崖。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她带到这悬崖边上,然后松手。
为了婉婉。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像一首单曲循环的圣歌,赋予我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力量。
车子终于在小路的尽头停下。再往前,就是只有徒步者才会涉足的野径了。我熄了火,车厢里瞬间被一种更加浓稠的死寂包裹。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轻一重,交织在一起,像两只被困在同一个玻璃罐里的飞蛾,徒劳地扇动着翅膀。
“下车吧。”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甚至有些沙哑,像很久没有上油的门轴。
她转过头,终于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复杂,没有我想象中的恐惧、愤怒或者哀求,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跋涉了千万里路,终于走到了终点。那眼神像一口枯井,投不进任何光。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山里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一股野性的力量,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她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风衣此刻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一件不属于她的、偷来的衣服。
我跟着下了车,关上车门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飞鸟,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密林深处。
“就是这里了。”我指了指眼前那条蜿蜒向上、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从这里走进去,一直走,别回头。”
我的话语像一把没有感情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我们之间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那条小路在暮色四合中显得阴森而漫长,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隧道。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上,激起一阵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哭闹、挣扎,或者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对她。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真的就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朝着那条小路走去。她的背影很直,却又透着一股随时可能被风吹倒的脆弱。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被越来越浓的暮色和越来越密的树林吞噬,直到最后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我为什么不直接……?
这个念头闪过,又被我迅速掐灭。不,那样太便宜她了。我要让她也尝尝婉婉最后的感受。那种被抛弃在荒野里的无助,那种面对冰冷和黑暗的孤单,那种一点点被耗尽所有力气和希望的过程。这才是对等的。这才是,我为婉婉讨回的公道。
我站了很久,直到山里的雾气开始升腾,像白色的幽灵一样缠绕在树干之间,直到我的指尖被冻得发麻。空气里的栀子花味早已散尽,只剩下松针和腐土那永恒不变的味道。我仿佛又闻到了那本属于婉婉的“旧书”的气味,只是这一次,书页间夹着的,是死亡的书签。
我转身上车,发动引擎。车灯像两道利剑,刺破了浓重的黑暗。我没有再看那条小路一眼,只是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发出一声咆哮,决绝地掉头,沿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后视镜里,那片墨色的山林越来越远,最后缩成地平线上的一道剪影。
一切都结束了。
为了婉婉。
我对自己说。
回到家,我打开了所有的灯。空旷的房子被照得雪亮,却驱不散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婉婉离开时的样子。玄关处,她的小红雨鞋还摆在那里,鞋尖上沾着一点干涸的泥点。客厅的沙发上,还放着她看到一半的童话书,书页间夹着一根小小的、画着太阳的羽毛书签。
我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书页已经有些泛黄,散发出纸张和阳光混合的干燥气息。我仿佛还能看到婉婉蜷在沙发上的样子,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的垫子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毛茸茸的头发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会一边看书,一边用脚丫轻轻地晃动,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模仿着书里角色的对话。
我的手指抚过书页上那些彩色的插图,那些王子、公主、会说话的动物……它们曾经是婉婉的整个世界。而现在,这个世界永远地静止了。
我走进婉婉的房间。
墙上贴着她的画。用蜡笔画的,色彩大胆而绚烂。有蓝色的太阳,有长着翅膀的房子,还有一幅画,画的是我们三个人。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个温柔的女人,中间牵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我们在草地上放风筝,天上的风筝笑得比我们还开心。
那幅画上的女人,就是我刚刚扔在山里的那个。林舒。
曾经,她是婉婉的全世界。是会在睡前给婉婉讲故事,会在婉婉生病时整夜不睡守在床边,会为了婉婉一个无心的愿望而跑遍全城去买一个限量版玩具的妈妈。
曾经,她也是我的全世界。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是从那场车祸开始的。
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是个阴天。林舒开车带着婉婉去上芭蕾舞课。我在公司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手机调了静音。等我散会,看到几十个未接来电时,世界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崩塌了。
我赶到医院,手术室的灯还亮着。走廊里,只有林舒一个人。她坐在长椅上,浑身是血,不是她的,是婉婉的。她的头发凌乱,眼神空洞,看到我,就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发出一句破碎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被这两个字彻底引爆。我没有问发生了什么,没有问她有没有受伤。我只知道,我的婉婉,我那个早上出门时还抱着我的脖子说“爸爸今天也要加油哦”的婉婉,正躺在手术台之上,生死未卜。而开车的人,是她。
后来,医生出来了,摇了摇头。
他说,孩子送来的时候,就已经……
他说,节哀。
节哀。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像两片羽毛,却能压垮一个人的一生。
我没有再看林舒一眼。从那天起,她在我眼里,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一个导致我女儿死亡的,罪恶的符号。
警察的调查结果说,是对方车辆违规变道,林舒为了避让,才冲出了护栏。责任在对方。可这又有什么用?再明确的责任划分,也换不回婉婉的命。在我心里,唯一的罪人,就是她。如果她开得慢一点,如果她更警觉一点,如果那天开车的是我……
无数个“如果”像毒蛇一样,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脏。我把所有的恨意,都倾注在了林舒身上。我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摔东西,互相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对方。家,不再是家,成了一个比冰窖还要寒冷的战场。
婉婉的画,婉婉的玩具,婉婉的一切,都成了战场上的武器。
“你有什么资格碰她的东西?”我会这样冲她咆哮。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她的眼泪,在我看来,是鳄鱼的眼泪。虚伪,廉价。
终于,我们分开了。她搬了出去。这个房子,彻底成了我和婉婉的回忆的陵墓。
可我还是觉得不够。
只要她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和我一样的空气,沐浴着和我一样的阳光,我就觉得,这对婉朝不公平。我的婉婉,那个爱笑、爱画画、爱吃草莓味冰淇淋的小女孩,她的人生永远地停留在了七岁。而她,凭什么还能拥有明天?
这个念头,像一颗黑色的种子,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一棵扭曲的参天大树,遮蔽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情感。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审判”。
我把她扔在那座山上。那座曾经见证了我们一家三口最快乐时光的山。我要让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寸土,都来做这场审判的见证者。我要让她在绝望中,为我的婉婉赔罪。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感到预想中的快意,反而是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恨意、怨念,都随着那一声嘶响,泄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张疲软的、毫无生气的皮囊。
我坐在婉婉的床上,抱着她最喜欢的那个布偶熊。熊的身上,还残留着婉婉的奶香味。我把脸深深地埋进熊的身体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试图从这仅存的温暖里,汲取一点活下去的力量。
夜,很长。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窗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座山。山里起了很大的雾,我怎么也找不到下山的路。我大声地喊,却没有任何回音。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婉婉的声音。她像以前一样,用清脆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喊我:“爸爸!爸爸!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我循着声音跑过去,看到婉婉正蹲在一棵大树下,手里举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我跑过去,想要抱住她,可她却像一团雾气一样,从我的指尖穿了过去。
“婉婉!”我大声喊。
她回过头,冲我笑。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甜,可是她的脸,却越来越模糊。
“爸爸,你看,”她指着手里的东西,“是星星的碎片。”
然后,她和那片“星星的碎片”,一起消失在了浓雾里。
我惊醒过来,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全是冷汗。
那个梦,真实得可怕。
我坐起来,拿起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未接来电,也没有任何消息。
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会不会害怕?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风衣,山里的夜晚那么冷。她有没有找到可以避寒的地方?她有没有吃的?她会不会……已经……
我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
这是她应得的。我对自己说。这是她欠婉婉的。
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暂时压下了那股莫名的焦躁。
我开始像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做着一些事情。刷牙,洗脸,换衣服。我试图用这些日常的、琐碎的行为,来证明一切都还在正常的轨道上。
可是,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在城市尽头若隐若现的山脉轮廓,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的酷刑。
我开始坐立不安。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我在等一个电话。一个来自警方的电话。他们会告诉我,在某某山上,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让我去确认。然后,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这场迟来的审判,就有了最终的判决书。
可是,电话迟迟没有响起。
我的耐心,在等待中一点点被磨损,露出底下那层名为“恐慌”的底色。
万一……万一她没有死呢?万一她被人救了呢?万一她报警了呢?
那我……会怎么样?
故意伤害?还是……故意杀人未遂?
我的人生,会在给婉婉“报仇”之后,彻底毁掉吗?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寒颤。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但当“后果”真的可能降临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勇敢。
不,她不会报警的。
我试图说服自己。以她的性格,她只会默默地承受。她总是那样,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去。
就像那次车祸后,无论我怎么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她,她都只是流泪,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她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没有告诉我,警察认定的责任方是对方。这些,都是我后来无意中从保险公司的理赔文件里看到的。
可我当时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告诉自己,这都是她为了减轻罪责而找的借口。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我的手机,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响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号码,手指颤抖了半天,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您好,请问是周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而冷静的男声。
“……是。”
“这里是市公安局搜救指挥中心。我们想跟您核实一个情况。”
来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
“您说。”
“是这样的,我们今天早上在西郊国家森林公园的‘一线天’附近,发现了一具遗体。根据遗体身边发现的一些物品,我们推测,可能跟您有关系。所以,想麻烦您过来认领一下。”
西郊国家森林公园。就是我昨天去的那座山。
“一线天”。我记得那个地方,是一处非常险峻的悬崖,也是婉婉生前最想去,但我一直没敢带她去的地方。
遗体。
他用了“遗体”这个词。
我悬着的心,在这一刻,奇异地落了地。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好。”我听到自己说,“我马上过去。”
“好的,地址是……”
我挂了电话,没有丝毫的迟疑,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这一刻,我竟然没有感到解脱,也没有感到复仇的快意。我的心里,一片空白。像一场大雪过后的荒原,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茫茫的、无边无际的白。
去认领遗体的路上,我的脑子里反复播放着昨天的画面。她苍白的侧脸,她疲惫的眼神,她走向小路的、决绝的背影。
我甚至开始回忆起一些更久远的事情。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那座山。那时的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在阳光下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我记得我向她求婚时,她激动得流着泪,把头埋在我的怀里,一遍遍地说“我愿意”。
我记得婉婉出生时,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抱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露出了我见过最温柔的笑容。
这些画面,像一把把生了锈的刀子,在我的记忆里来回切割,让我疼痛难忍。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把那个曾经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女人,亲手推进了地狱。
不,我不能再想了。
我是为了婉婉。
我只能用这个理由,来给自己做最后的辩护。
到了目的地,一个穿着制服的搜救队员接待了我。他看起来很年轻,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和疲惫。
“周先生,这边请。”他把我带到一间临时搭建的板房里。
房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让我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遗体刚刚从山上运下来,法医正在做初步的检查。您……做好心理准备。”年轻的队员低声说,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
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带着我,走向房间尽头那个被白布覆盖着的移动担架。
我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沉重而虚浮。
近了。
更近了。
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泥土的气息。
搜救队员在担架前停下脚步,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张露出来的脸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我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张脸。
那不是林舒的脸。
不是那张我熟悉了十年,又憎恨了一年多的脸。
那是一张稚嫩的、苍白的、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气的脸。
脸颊上,有一颗小小的、浅褐色的痣。
那颗痣,我每天都会亲吻。
那是……
那是婉婉的脸。
我的大脑,在一瞬间,彻底停止了运转。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不可能……”
我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一把扯掉了整块白布。
担架上躺着的,是一个小小的、穿着早已看不出颜色、破烂不堪的户外服的身体。她的头发纠结在一起,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她的四肢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身上有多处擦伤和划痕。
可是,那张脸,那张即使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却依然能让我一眼认出来的脸……
是我的婉婉。
是我的女儿。
“不!!!!!”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化为乌有。
怎么会是婉婉?
婉婉不是已经……不是已经在那场车祸里……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我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我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周先生,您冷静一点。”旁边的搜救队员扶住了我几欲倒下的身体。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喃喃自语,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们在她的背包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搜救队员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递过来一个透明的物证袋。
袋子里,装着一本被水泡得发胀、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日记本,还有一个小小的、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的……画册。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个物证袋。我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画册。
那是婉婉的画册。我认得出来。封面上,还贴着她最喜欢的卡通贴纸。
我疯了一样地撕开物证袋,拿出那本画册。塑料袋被撕开,一股潮湿的、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翻开画册。
第一页,画的是一片星空。下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行字:妈妈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第二页,画的是一座山,山上有一棵很特别的树,树上开满了像星星一样的白色小花。下面写着:我想找到那棵星星树,这样,就能离妈妈更近一点了。
第三页,画的是一个山洞,洞口画着一个笑脸。下面写着:这是我的秘密基地。
一页,一页……
我翻得越来越快,心也一点点地沉入无底的深渊。
这些画,都是我没有见过的。画上的内容,记录着一个孩子,在深山里独自求生的、孤独而绝望的旅程。
“我们在发现她的那个山洞里,找到了很多这样的画。”搜救队员在一旁低声解释道,“还有一些储存的食物和水,看起来,她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不短的时间。根据法医的初步判断,她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一个月前。死因是……多器官衰竭。”
一个月前……
多器官衰竭……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婉婉不是一年前就……
“等等,”我猛地抬起头,抓住搜救队员的手臂,力气大得让他皱起了眉头,“你们说,死亡时间是一个月前?那……那场车祸……”
搜救队员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同情:“周先生,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一年前的那场车祸,您的女儿……婉婉小朋友,只是轻微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并没有生命危险。当时在车上的另一位……林舒女士,为了保护孩子,自己却受了重伤,肋骨断了三根。”
“你说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车祸后,婉婉小朋友因为受到惊吓,产生了应激障碍,从医院跑了出去。之后,就一直处于失踪状态。林舒女士伤好之后,就一直在找她。她认为孩子可能跑进了小时候你们经常去的西郊山林,所以,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那座山上。”
“我们搜救队也组织过多次大规模的搜寻,但是……这座山太大了,很多地方信号不通,地形复杂。我们一直没能找到她。没想到……”
年轻的队员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所以……
婉婉没有死于那场车祸。
林舒没有害死她。
林舒一直在找她。
而我……
我……
我昨天,把那个唯一在寻找婉婉,那个为了保护婉婉而身受重伤的女人,扔在了那座随时可能吞噬掉她生命的深山里。
我以为我在为婉-婉-报-仇。
我以为我在执行一场正义的审判。
到头来,我只是一个被仇恨和偏执蒙蔽了双眼的、可悲又可笑的……凶手。
我亲手,掐灭了找到婉婉的最后一点希望。
我亲手,把那个世界上最爱婉婉的人,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啊——”
我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绝望的、野兽般的哀嚎。我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碎了。
原来,那场所谓的审判,被审判的对象,一直都是我自己。
而我,给自己判了死刑。
“林舒……林舒还在山上!”我猛地反应过来,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住搜救队员,“快!快去救她!她还在山上!我昨天……我昨天把她扔在了‘野狼谷’入口!她只穿了一件风衣!快去救她!”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嘶哑。
搜救队员被我的反应惊呆了,但他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拿起对讲机,用急促但清晰的声音,开始下达指令。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发现新的失踪人员信息!女性,姓名林舒,于昨日被困于‘野狼谷’附近!重复,‘野狼谷’附近!所有人员,立刻向该区域集结!医疗组准备!”
我听着对讲机里传来的嘈杂声音,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担架上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体。
婉婉……
我的婉婉……
原来,你一直都在等我。
你在那个冰冷的山洞里,画着画,等着爸爸去救你。
你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你从希望,等到失望,最后,等到绝望。
而你的爸爸,在做什么?
他在用仇恨,折磨你的妈妈。
他在用自以为是的“正义”,策划一场谋杀。
他甚至,从来没有去认真地看过一份警方的报告,从来没有去问过一句,车祸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和愤怒里,像一个固执的疯子,拒绝了所有通向真相的可能。
是我。
是我害死了你。
是我,亲手害死了我的女儿。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了我的灵魂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板房的。
我只知道,当我再次站在阳光下时,感觉那阳光,刺眼得像是一种讽刺。
搜救行动在紧张地进行着。一队又一队穿着橙色制服的队员,带着专业的设备,冲进了那片墨绿色的山林。
而我,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警戒线外,无能为力地等待着。
等待着另一场,对我的审判。
时间,从未如此煎熬。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脑子里,一会儿是婉婉苍白的小脸,一会儿是林舒走向密林的、单薄的背影。
她们的影像,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地困在其中,无法呼吸。
我开始祈祷。
向我从来不信的满天神佛祈祷。
求求你们,让她活着。
求求你们,不要让我成为一个彻底的、无可救药的罪人。
只要她能活下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是我的命。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山里的气温,也开始下降。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地沉下去。
就在我快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对讲机里,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找到了!找到了!在‘一线天’下面的一处山坳里!人还活着!但是情况很不好,有失温和脱水的迹象!请求直升机支援!重复,请求直升机支援!”
活着。
她还活着。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死寂的世界里炸响。
我腿一软,整个人都跪了下来。眼泪,再一次,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水。
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是忏悔?是庆幸?还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从地狱的门口,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直升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我看到那个橙色的担架,被缓缓地吊起,送上飞机。
我看不清担架上的人,但我知道,是她。
林舒。
她活下来了。
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我见到了她。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戴着氧气面罩。她的脸色,比我昨天见到她时,还要苍白,像一张透明的纸。
医生说,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严重的失温,加上身体本就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极度虚弱,情况一度非常危险。幸好,送来得还算及时。
“她求生意志很强。”医生看着我,意有所指地说,“我们在她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医生递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颗用彩色的糖纸包着的,已经有些融化了的糖果。
我认得出来,那是婉婉最喜欢吃的水果糖。
我的心脏,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她一直把婉婉带在身上。
原来,支撑着她在那座荒山里苦苦寻找,支撑着她在被我抛弃后依然努力活下去的,是这一点点关于婉婉的、甜蜜的念想。
而我,却想亲手掐灭这最后的念想。
我站在监护室的玻璃窗外,看了她很久很久。
看着她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心电监护仪上那条顽强跳动的曲线。
我多想冲进去,跪在她面前,告诉她一切。
告诉她,婉婉找到了。
告诉她,对不起。
可是,我没有资格。
一个差点害死她两次的凶手,有什么资格,祈求她的原谅?
几天后,林舒脱离了危险,转入了普通病房。
我一直守在医院里,却不敢出现在她面前。我只是每天,通过护士,了解她的情况。
我知道,警方已经找她录了口供。
但奇怪的是,我一直没有接到警方的传唤。
直到那天,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走到了她的病房门口。
我看到,那个曾经接待我的年轻搜救队员,正坐在她的病床边,似乎在和她说着什么。
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林女士,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是那个搜救队员的声音,“根据我们的调查,周先生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您有权对他提起诉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病房里,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林舒的声音。虚弱,沙哑,却异常清晰。
“不。”她说,“我不起诉。”
“为什么?”搜救队员很不解,“他那样对您……”
“因为……”林舒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深切的疲惫,“他也是个可怜人。他只是……太爱婉婉了。”
“他只是,不知道真相而已。”
“现在,婉婉找到了。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没必要,再多一个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她……
她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我着想。
她明明是最大的受害者,却用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给了我这个罪人,最后的宽恕。
我再也站不住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缓缓地滑落,最后,蹲在了地上。
我像一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痛哭。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自责,有无尽的悲哀,还有一丝……被救赎的微光。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看到那个年轻的搜救队员,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纸巾,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想见你。”他说。
我走进病房。
林舒已经能够半坐起来。她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婉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在哪里?”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那个小小的画册。
我走到她的床边,把画册,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手上。
“她在这里。”我说。
林舒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画册。
当她看到那些熟悉的、稚嫩的笔触时,她的眼泪,终于决了堤。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一页,一页,仔细地看着。
仿佛,要把女儿这一年多来的所有孤独和思念,都看进自己的生命里。
我站在一旁,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
很久很久,她才合上画册,抬起头,看向我。
“她……最后,是一个人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法医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在她身边,发现了这个。”
我把那颗融化了的水果糖,放在了她的手心。
她看着那颗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缓缓地,收紧了手心。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把她带了回来。”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她没有恨我。
她甚至,在感谢我。
我再也承受不住,双膝一软,跪在了她的病床前。
“对不起……”我把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因为哽咽而支离破碎,“对不起……林舒……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对不起”。
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病房里,只剩下我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林舒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顶。
她的手,很冷,很瘦,没有什么力气。
但是,那一点点微弱的温度,却像一道暖流,瞬间穿透了我所有的冰冷和黑暗。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在那座阴森的、埋葬了我所有罪孽的深山之上,在那棵婉婉画过的、开满了星星一样小花的树下,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手牵着手,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释然的微笑。
我知道,我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
这道伤疤,会跟着我一辈子。
但是,我也知道,从今天起,我必须活下去。
带着我的罪,带着她的宽恕,也带着婉婉最后留下的、那一点点星光,活下去。
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再去那座山,对她们说一声,久违的……
“我回来了。”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