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是个心思缜密的姑娘,每样物件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那方分量不轻的龙尾砚,被她用软布裹了里外三层,小心翼翼地放进箱笼的最深处。这方砚台,是我们此去王府认亲的唯一信物,至关重要。
我睁开眼时,窗外的蝉鸣正噪,搅得人心烦意乱。贴身丫鬟翠玉正忙着归置行囊,准备我们前往淮州城的远行。
她是个心思缜密的姑娘,每样物件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那方分量不轻的龙尾砚,被她用软布裹了里外三层,小心翼翼地放进箱笼的最深处。这方砚台,是我们此去王府认亲的唯一信物,至关重要。
暑气蒸腾,不过片刻功夫,翠玉的额角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用袖口揩了揩汗,见我醒转,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涡:“小姐,您醒啦?东西都快收拾停当了,先前联系好的陈老爷也差不多该到了,咱们是今天动身,还是再歇息一日?”
翠玉自小跟着我,从未出过远门,对于这场寻亲之旅,她比我这个正主还要雀跃几分,满心都是对淮州城繁华景象的憧憬。
我静静地望着她兴奋的脸庞,喉头微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翻了个身重新躺下,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的慵懒:“你去前头回了陈老爷吧,这宅子,我不卖了。淮州城,我们也不去了。”
“什么?”翠玉的笑容僵在脸上,满眼都是惊愕与不解,“为何呀小姐?您不是一直盼着去认淮安王当爹爹吗?那可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真正的天潢贵胄!”
是啊,天潢贵胄。可那泼天的富贵,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噬骨的噩梦。
我闭上眼,轻声道:“不必了。刘妈妈先前就打听过,淮安王府远在千里之外的淮州,王爷膝下已有九位郡主,金枝玉叶,环绕身侧,想来也不缺我这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我去或不去,对他而言,或许并无分别。”
翠玉虽满心遗憾,但向来以我的意愿为先,听我这么说,也只能点头应下:“那……那奴婢这就去回绝陈老爷。”
这话,其实刘妈妈上一世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过我。她劝我守着母亲留下的这份家业,安安稳稳地在虞州度日。她说王府里郡主成群,各个都是人中龙凤,淮安王未必会稀罕我这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女儿。更何况路途遥远,世道不靖,万一碰上剪径的山匪,我们主仆二人的性命和清白都难有保障。即便侥幸平安抵达,那王府门第森严,想见到淮安王本人,也并非易事。
可惜,前世的我被“郡主”二字迷了心窍,一意孤行。结果,一语成谶。
我们果真在路上遭遇了劫匪,盘缠被洗劫一空,人也受尽惊吓。一路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等到了淮州城,已是形容枯槁,还落下了一身难以根治的病根。晚年之时,每逢阴雨天,旧疾复发,那蚀骨的疼痛,至今想来都让我不寒而栗。
更屈辱的是,因为这段遭遇,后来我嫁入的武安侯府,上至侯爷夫妇,下至仆妇管家,都认定我一个孤女在路上失了名节,配不上他们家那位金尊玉贵的世子爷。那些怀疑与轻蔑的眼神,如同无形的利刃,日夜凌迟着我,成了我婚后生活所有磋磨的开端。
既已决定不去淮州,那么,我与那位武安侯世子顾远山,此生应是再无交集了。
前世我们从相遇相知到浓情蜜意,最终却走向了两看生厌,怨怼半生。爱的时候,是刻骨铭心的痴缠;恨的时候,亦是咬牙切齿的决绝。
也好。没了我的出现,他将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武安侯世子,未来风光无限的武安侯。他会在父母的安排下,迎娶一位与他家世匹配的名门贵女。往后院里想纳多少美妾,便纳多少,想生几个庶子,便生几个。再不会有一个善妒的妻子,日夜在他耳边规劝,强求他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虚妄誓言。
还有我那位血缘上的父亲,淮安王。既然他早已将与我母亲的那段露水情缘抛诸脑后,那么,便连同我这个女儿,一并忘了吧。
没有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儿给他闯祸添堵,他便不用再为我的存在而感到颜面尽失。反正他女儿众多,个个知书达理,不缺我这一个。
我们各自安好,便是此生最好的结局。
第二章 昙记开张,故人重逢
我的奶娘刘妈妈,年事已高,本以为我要远赴淮州,正盘算着辞工回乡颐养天年。听闻我不走了,她喜出望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姐,您可算想通了!那淮州城是何等吃人不吐骨的地方,里头的水深着呢!咱们就留在虞州,这里有您外祖和母亲留下的根基,街坊邻里也都熟识,看在故人的情分上,总能照应您几分。”
前世的我,哪里听得进这些。如今历经一世沧桑,方知安稳是福。我用力地点点头,眼眶微热:“刘妈妈说的是,往后我就守着这点家业,再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母亲留下的几间糕点铺子,因经营不善,生意已江河日下,原本是打算变卖了充作去淮州的盘缠。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我本就精于点心制作,上一世在王府的一年,得了御厨的指点,技艺更是突飞猛进。后来在武安侯府的三年,虽然顾远山不喜甜食,侯府众人也对我百般挑剔,我的手艺无处施展,但那些精妙的方子,早已烂熟于心。
如今,铺子还在,手艺还在,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我将自己关在后厨三日,凭着前世的记忆与心得,改良并创新了十几种新奇糕点。枣泥牛乳酥,桂花酿糖饽饽,玫瑰鲜花饼……每一样都兼具颜值与口味。
随后,我请人将铺面重新修葺,换上雅致的匾额,又请了城中一位颇有名望的老秀才题了“昙记”二字。重新开张那日,我推出了免费试吃和买赠的活动,一时间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那些造型新颖、香气四溢的糕点,瞬间便被抢购一空。
仅仅两个月,“昙记”便成了虞州城里小有名气的糕点铺。
一日午后,我正在后厨研究新的配方,揉着面团,忽听店里的小二快步跑进来,压低声音道:“掌柜的,前头有位贵公子,点名要吃一种叫‘金乳酥’的点心,还说只要能做出来,愿意出一两银子的高价!”
金乳酥!
我的动作瞬间顿住,心脏猛地一缩。那不是我前世嫁入武安侯府后,为了讨好顾远山,特意钻研出来的点心吗?
难道……除了我,还有故人也回来了?
我强压下心头的波澜,急声问道:“那位公子人呢?”
“还在呢!小的看他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特意沏了上好的君山毛尖让他候着。”
我整了整衣衫,戴上一方素色面纱,悄悄掀开门帘的一角向外望去。只见临窗的雅座旁,坐着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眉目俊朗,神采飞扬。
果然是故人——顾远山的胞弟,顾博文。
他是否也重生了?一试便知。
我敛去所有情绪,换上一副谦和的笑容,款步走了出去,对他福了一礼:“这位公子,实在抱歉,小店并无您说的那道‘金乳酥’,甚至闻所未闻。不过本店的其他点心也颇具特色,公子可要尝尝?或者给您打包一份带走?”
我将他视作初见的寻常客人,语气疏离而客气。
前世的顾博文,对他兄长顾远山敬重有加,甚至为了给顾远山挡刀而战死沙场。在那个冰冷的武安侯府,他算是唯一给过我几分善意和尊重的人。只可惜,他去得太早,我和他哥哥尚未成婚,他便已不在人世。
眼前的顾博文,显然没有重生的记忆。他并未认出我,只是略带失望地将我当成了普通的店铺掌柜。
他有些遗憾地说道:“这道点心,是我大哥听闻我要路过虞州,特意来信嘱咐我想尝尝的。既然没有,那便算了。”他放下茶杯,准备起身结账,“这茶水多少钱?”
“公子客气了,不过一杯清茶,何足挂齿。”我微笑着摆了摆手。
见他要走,我正准备转身回后厨,顾博文却又停下了脚步。他似乎有些犹豫,回头道:“罢了,虽没有金乳酥,但其他的糕点还是帮我配上三盒吧。我大哥既然惦记着此处的糕点,想来只要是‘昙记’出品的,他都会喜欢的。”
我心中一动,点头应下,顺势问道:“不知公子府上可有什么忌口?”
顾博文想了想,答道:“我爹娘倒是不挑,只要是我带回去的,他们都高兴。我大哥……他口味偏淡,不喜过于甜腻的,劳烦掌柜的给他那一盒配得清雅些。哦,还有,我未来嫂嫂的口味我尚不清楚,您看着搭配些新巧别致的就好。”
未来嫂嫂?顾远山要成婚了?
我心底的最后一丝涟漪也彻底平复,反而生出了几分真切的兴致,语调轻快地接话:“原来府上要办喜事了?那可真是大喜,恭喜公子了!小女在此,祝您兄长与嫂嫂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顾博文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多谢掌柜吉言。我那未来嫂嫂出身名门,与我大哥门当户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定能和和美美,白头偕老的。”
他寒暄几句后,便提着伙计精心打包好的三盒糕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大方地留下了一锭十两的银子作为赏钱。
这十两银子,足足抵得上铺子一个月的盈利。我不禁莞尔,不愧是侯府公子,指缝里漏出的一点,都够寻常人家嚼用许久了。
看来,重生之人,是我那位前世的夫君顾远山。他与我一样,在重来一世后,都默契地选择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我留在虞州,做我的糕点铺掌柜;他听从父母之命,迎娶高门贵女。我们都在奋力修正着曾经的轨迹,谁也不愿再重蹈覆辙。
这样,就很好。
第三章 君子好逑,以身相许
回到家中,晚饭时分,我对刘妈妈说:“妈妈,我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考虑亲事了。您帮我留意一下,旁的要求都好说,只有一点,对方须得同意我婚后继续打理这几间铺子。”
我今年已近十八,容貌在虞州城也算出挑。早在两年前,上门提亲的媒婆几乎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只是那时我一心想着去淮州认亲,便以年纪尚小为由,一一婉拒了。
如今听我主动提起,刘妈妈激动得差点打翻了饭碗:“哎哟我的好小姐,您总算开窍了!老婆子明日就放出风声去,保准给您好生筛选,定要为您寻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然而,寻觅良人并非易事。
相看了几次,都不尽如人意。有的是觊觎我的家产,话里话外都暗示着让我婚后在家相夫教子,将铺子全权交由他们打理;有的则是城中上了年纪的富绅官吏,见我无依无靠,便想仗势纳我为妾。
我渐渐歇了心思,想着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便做个富足安乐的老姑娘也无妨。我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糕点铺的经营中,时常会接济铺子附近那些孤苦无依的乞儿,给他们一些吃食和零钱。因此,也无人敢来我的铺子里寻衅滋事。那些受过我恩惠的乞儿,自发地成了我的护卫,若有地痞流氓敢来骚扰,他们便会一拥而上,为我出头。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直到隔壁新开了一家书院。
书院的教书先生名叫李明羽,是个清瘦的秀才。他极爱吃我家的糕点,几乎每日都会过来买上几块。
他似乎天生面皮薄,每次见到我,耳根子都会不自觉地泛红。平日里在学堂上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的一个人,到了我面前,说话竟会变得有些磕磕巴巴。
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到我喜爱看些诗集和画本子解闷,便时常搜罗来一些有趣的册子。但他从不亲手交给我,想是怕唐突了,坏了我的闺誉。只托他学堂里一个顽童,也是刘妈妈的小孙子,将那些书册转交给刘妈妈,再由刘妈妈带给我。
起初我并不肯收,他便让孩子传话,说不过是些不值钱的消遣玩意儿,只为博小姐一笑,并无他意,仍旧坚持着送。
时日一长,我便不再推拒,只让刘妈妈代为收下,闲暇时翻看一二,倒也觉得有趣。
刘妈妈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打趣我:“小姐,我看那李先生日日都来,心思可不在糕点上,分明是瞧上您了。”
平心而论,李明羽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生得清俊儒雅,谈吐不凡,父母亦是和善明理之人。家中薄有田产,还经营着一家小酒楼,在虞州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家境殷实,与我正好门当户对。
只是,我被前世的顾远山伤得太深,心中尚有惶恐。我不知道眼前的温润君子,日后会不会也变得冷漠怨怼。因此,我迟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直到那日,城中的刘老爷带着媒婆和一众家丁,抬着几箱聘礼,浩浩荡荡地上了门。他直言要纳我为第十八房妾室,言语间满是势在必得的傲慢,根本不问我是否应允,扔下聘礼便要走人。
我连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冷声道:“慢着!刘老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门亲事,我不答应!这些聘礼,还请您抬回去!”
刘老爷那双浑浊的眼睛色眯眯地在我身上打了个转,嘿嘿一笑:“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老爷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周围的街坊邻居惧怕他与县衙有所勾结,皆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在一旁窃窃私语。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之际,一道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响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是要强抢民女不成?虞州城内,还有没有王法了!”
是李明羽。他领着他那群半大的学生,不知何时已冲到我身前,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刘老爷认得李明羽,也知道知县的小儿子和城中好几位官绅子弟都在他门下求学,气焰顿时收敛了些许。他强辩道:“什么叫强抢民女?我瞧叶小姐孤苦伶仃,好心抬举她,给她一个名分,怎么就成了强抢?”
李明羽毫不畏惧,据理力争:“叶小姐在此安居乐业,何来孤苦伶仃一说?你纳她为妾,可曾问过她本人是否愿意?”
“她一个快十八岁的老姑娘,婚事还没个着落,不就是在等老爷我吗?”刘老爷厚颜无耻地说道,“她不嫁给我做妾,难不成,还嫁给你这个穷秀才?”
李明羽被他这番无赖言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红,却依旧挺直了脊梁,挡在我身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小姐别怕,有我在,定不会让他欺辱了你!”
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为了我,不惜豁出去的勇气与决心。所有的犹豫和惶恐,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虽不宽厚却无比坚实的背影,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李明羽,我嫁你了。此后,可不要负了我。”
李明羽的身子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眼中满是狂喜与小心翼翼的求证:“当……当真?”
对他而言,这仿佛是一场不敢奢求的美梦。他心心念念的姑娘,竟在他最狼狈的时刻,主动开口,许诺了终身。
他望着我,目光灼灼,郑重地许下诺言:“我李明羽此生,定不负你。”
这句话,顾远山也曾说过。可后来,他食言了。
但现在的我,已不再执着于听他说了什么,我更想看他,会为我做什么。
我与李明羽交换庚帖,定下婚事之后,糕点铺门前那些时常有意无意朝里张望的年轻男子,果然少了大半。整个虞州城的人都知道,“昙记”貌美的叶掌柜,即将嫁给城东书院的李先生为妻。
第四章 王府忆旧,侯门识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淮州城。
顾博文风尘仆仆地回到武安侯府,连朝服都未及更换,便先将从虞州带回的糕点和行囊交由下人安置,随即马不停蹄地赶赴淮安王府复命。
听完顾博文对沿途各项事务的汇报,淮安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听到此行路经虞州时,他心中微动,不禁联想到了那个他素未谋面,却又真实存在的女儿。
算算时日,前世的这个时候,叶昙已经在前来淮州寻亲的路上了。不知道这一世,顾博文是否与她有过偶遇?她是否也如前世一般,在路上遭遇了重重险阻,被山匪刁难,被宵小偷窃?
思及此,淮安王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博文,你此行在虞州,可曾听闻一位姓叶的姑娘?据闻她家经营着几家糕点铺,手艺颇为不错。”
哪里是铺子里的点心不错,他只是……忽然有些想念那个从民间来的女儿了。
他记得,在他众多金枝玉叶的女儿中,唯有叶昙,最是温顺隐忍,从不给他惹是生非。她做得一手绝佳的糕点,泡的茶也格外清冽甘甜。
前世,自从叶昙“拐带”了顾家世子私奔回民间后,那样清甜的茶水,他就再也没能喝到过了。也再没有那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这个父王的女儿,整日对他嘘寒问暖,一会儿为他缝制鞋袜,一会儿又亲手为他熬制羹汤,让他难得地体验到了几分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他的身边从不缺女儿,可那些在王府里娇养长大的郡主,自小便被宫廷礼仪束缚得如同一个个精致的木偶。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连蹲身行礼的角度都别无二致。她们从小被教导要敬畏他这位淮安王,久而久之,敬畏多于亲近,关系便淡漠了。
更何况王府之中,处处都是不见硝烟的争斗。郡主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亲情淡薄得可怜。他记得上辈子自己病入膏肓之时,最疼爱的小女儿,竟撺掇着他三儿子在他的药里下毒,意图篡位;三女儿为了讨好得势的五儿子,也在他的药膳中动手脚。
只有她,唯有那个叫叶昙的女儿,她来淮州,只是单纯地为了认亲。
他曾刻意将她安置在最偏远的小院,她毫无怨言;他故意让管家送去陈年的旧衣料,她依旧不吵不闹。但凡得到他一丝一毫的赏赐,她都会欣喜若狂地前来谢恩,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孺慕与感激,一声声“父王”叫得他心头发软。
见淮安王对虞州之事感兴趣,顾博文便将自己在“昙记”的见闻提了一嘴:“回王爷,臣在虞州时,确是进过一家糕点铺子,掌柜的是位年轻女子,是否姓叶,臣倒未曾留意。那家的糕点做得极其精致,臣还特意带了三盒回来,此刻就在臣的府上。王爷若有兴致,臣稍后便让人送一盒入府,给您尝个新鲜?”
淮安王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那姑娘身量如何?是何模样?年岁几何?”
顾博文虽有些诧异,但还是如实回禀:“瞧着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纤瘦,个子不算太高。她当时戴着面纱,容貌瞧不真切,只是说话声音温声细语,很是动听。”
这些描述,与他记忆中的叶昙一一对应。淮安王心中已有了七八分肯定,当即道:“那糕点,你即刻派人送一盒进府来,本王也想尝尝这虞州的风味。”
想了想,淮安王又沉声嘱咐他:“今日,本王向你问及此女之事,切不可对任何人声张。”
顾博文虽满腹疑云,但见淮安王神情严肃,自然不敢多问,恭声领命。
待顾博文走后,淮安王在书房中踱步,想着叶昙迟迟未至淮州,心中竟生出几分焦躁。他唤来心腹,命其派人去虞州暗中查探。沉吟片刻,他又补充道:“待人到了淮州地界,不必大张旗鼓地接入王府,先悄悄安置在西山的别苑即可。”
一个流落在外的郡主,若是闹得人尽皆知,于王府的体面有损。淮安王盘算着,待日后在别苑与她相认,依旧给她一个义女的头衔便好。这次,不必再接入府中,省得惹王妃与太妃不快。等他想念这个女儿了,便出府去见上一见,既能享受天伦之乐,又不至引起府内风波。
反正这个女儿,一向乖巧懂事,不争不抢,想来对这样的安排,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武安侯府,世子院。
顾远山看着书案上那盒包装精美的糕点,只觉得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包裹的锦缎上,用素雅的丝线绣着“昙记”二字。
昙,是她的名字。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揭开盒盖,一股熟悉的甜香瞬间溢满鼻尖。盒内,各色糕点码放得整整齐齐,造型别致,色彩纷呈,宛如一件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这手笔,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所以,这一世,她没有来淮州城,而是选择留在了虞州,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糕点铺子?
他当初不过是在信中随口提了一句想吃金乳酥,弟弟没能找到,却阴差阳错地遇见了她,还带回了她亲手所制的糕点。
顾远山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样也好,她没有来,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纠葛。
他微微将那糕点盒推远了些,对一旁的小厮淡声道:“瞧着不过尔尔,赏给院里的丫鬟仆妇们分了吧。”
小厮正要应声去办,新过门的世子妃宋莲树恰巧推门而入。她一眼便瞧见了桌上那盒精巧的点心,眼中一亮:“这糕点好生别致!既是二弟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心意,夫君怎能如此糟蹋?快拿来给我尝尝!”
宋莲树出身名门,举止优雅,她拈起一颗桂花糕,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后,秀眉却微微蹙起:“咦?这款点心倒是奇特,只闻得到浓郁的桂花香,口中却尝不到一丝桂花馅。吃桂花点心,不就是为了品味那花馅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吗?”
旁人不知缘由,顾远山却心如明镜。
他素来喜爱桂花的清香,却极其厌恶桂花馅料的苦涩。
所以,上一世,叶昙在用桂花入馔时,总会不厌其烦地用繁复的工序,将桂花的香气沁入糕点之中,却剔除掉所有带有一丝苦味的馅料。
顾远山的心,蓦地一沉。看来,她也重生了。所以,才会保留着前世的习惯,做出这独独为他口味而制的点心。
他望着那盒糕点,久久无言,眸色深沉如海。
顾远山的指尖微微发颤,从世子妃吃剩的那半块云片糕上,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小片。那糕点边缘已有些风干,带着一丝不易察GST的粗糙。
当他将那带着余温的、柔软的糕点送入唇齿之间时,一股熟悉的甜香瞬间席卷了他的味蕾,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记忆的尘封大门。他一向对这些甜腻之物敬而远之,可此刻,那滋味却化作了一股汹涌的酸楚,直冲眼眶,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太熟悉了,这味道。
熟悉到他只需轻轻阖上眼,那个孤寂的背影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前世的叶昙,总是独自一人坐在清冷的庭院里,捣鼓着那些瓶瓶罐罐,将满腔心意揉进面团里。她的手法并不算顶尖,有时候糖放多了,有时候火候又欠了些,可她总是不厌其烦。
因为他不爱吃,她便不敢拿到他面前;因为他嫌她出去摆摊抛头露面,是折损了他的颜面,她便只能在这四方宅院里,做给自己看。满怀期待地做出来,又在无人问津的失落中悉数倒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成了一种近乎自虐的仪式,她用这种方式,消磨着时光,也消磨着自己。
思及此处,顾远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密不透风的内疚感让他几乎窒息。他仓促地转身,近乎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平心而论,当初是他厌倦了京城的浮华与争斗,是他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愿与她携手归隐,过那“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日子。可当真正褪去一身锦袍,换上布衣,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那份清贫与寂寥。最终,他将所有的失意、所有的怨愤,都如利刃般尽数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她何其无辜?
她本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本可以有更璀璨的人生,却为了他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舍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而她得到的,却只有他无休止的指责与埋怨。
午后的风有些凉,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当顾远山在回廊尽头撞见弟弟顾博文时,一个盘旋已久的名字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近来可曾见过一个名叫叶昙的女子?”
顾博文闻言一怔,脸上写满了困惑。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尊贵的淮安王殿下派人来问,现在连自家兄长也开口打探,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叶昙,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引得这两位大人物同时挂心?
但他并未多想,只是如实回答:“若说是叶昙……倒确有几分印象。似乎是在虞州偶遇过,是个说话声线很柔,总是微微垂着眼眸的姑娘。”
“虞州……”顾远山喃喃自语,心头的不安愈发浓烈。
待顾博文走后,他没有片刻迟疑,立刻唤来心腹,命他备上最好的快马,星夜兼程赶赴虞州,务必要探听到她如今的一切消息。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是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他的生命中悄然流逝。
明明一切都已不同。
这一世的轨迹,在他重生之后便被强行扭转。她没有像前世那样,在最狼狈的时候来到淮州城寻亲,而自己,也顺应家族的安排,迎娶了家世显赫的高门贵女。
新婚的妻子陈氏,贤良淑德,堪称典范。她不仅每日雷打不动地去母亲院里晨昏定省,将婆母哄得笑不拢嘴,甚至还主动提出,要为他纳那个前世让他心生波澜的远房表妹为妾。
父亲母亲对这位新儿媳满意到了极点,整个侯府一派和睦,人人称羡。
可只有顾远山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繁华落尽,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那呼啸而过的风,带着无尽的寒意。
与顾远山那边的阴郁不同,我在虞州的日子,却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婚事定下后,我去见了李明羽的爹娘。那是一对极和善的老人,家中虽非大富大贵,却处处透着温馨。
李母一见到我,便亲热地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地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极好的银镯,不由分说地套在了我的手上。镯子带着她的体温,暖暖的。她眼含笑意地拍着我的手背:“好姑娘,往后啊,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把我们当成亲爹娘!”
李父是个沉默寡言的读书人,看我的眼神却满是赞许与满意。他大约觉得,我虽是孤女,但家世清白,容貌也算出众,配他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儿子,还是他家高攀了。他也备了一份厚重的见面礼,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这番景象,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上一世的凄凉。
那时,我初见顾远山的父母,还未被寻回认作郡主,只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女。顾远山怜我才情,悯我身世,与我私定终身,满心欢喜地将我带回家。可无论我表现得多么谦卑恭顺,多么殷勤孝顺,刘家父母(顾远山的母亲姓刘)的眼神里,始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轻蔑。
我天真地以为,等我郡主的身份昭告天下,一切都会好转。但事实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在他们心中,我永远是那个靠着狐媚手段攀上高枝的孤女,上不得台面。婚后,他们的挑剔与讽刺,更是如影随形,从未停歇。
思及此,我越发觉得眼前的幸福来之不易,也越发想和李明羽安安稳稳地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
如今的我,每日除了经营那间小小的糕点铺子,其余的时间,大多用来做些针线活。
嫁衣自有绣娘赶制,但我见李明羽脚上的鞋有些旧了,便想着在成婚前,亲手为他做上两双新鞋,再配几双吸汗的棉袜,也算是我这个未婚妻的一点心意。
我的女红并不算出色,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笨拙。贴面、纳底,每一步我都做得格外认真细致,一针一线,都凝聚着我的期盼。整整十天,也才将将做出了一双鞋。
李明羽见了那双鞋,眼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他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却怎么也舍不得穿上脚。他说:“这是昙儿你亲手做的,针脚这般细密,定是熬了好些夜吧?我要好生收着,等到我们成亲那日再穿,要让所有人都瞧瞧,我李明羽娶了世上最好的娘子,让他们都羡慕我。”
一番话,说得我心头暖洋洋的。
前世,我也曾为我的父王,为顾远山,做过无数的鞋袜衣衫。可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总是皱着眉说:“这些粗活,交给下人去做便是。你一个主子,何必为这些琐事亲力亲为?”
说白了,哪怕他们一个是我的生身父亲,一个是我名义上的丈夫,但在他们内心深处,依旧是看不起我的。他们觉得我出身卑微,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小家子气,做这些事,更是印证了他们的看法。
但李明羽不同。
他珍视我的每一分付出,他与我门当户对,从未有过半分轻视。他说,我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与他相处,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与自在。这段感情里,没有人高高在上地施舍,也没有人理所当然地索取。我们是平等的,是相互扶持的。
他会在闲暇时,买上一包我爱吃的松子糖,带我到城郊踏青。我们会手牵着手,走在开满野花的小径上。他从不觉得我偶尔偷偷亲他一下,是什么有伤风化的举动,只会红着脸,眼底盛满笑意。
他的家人,也比我的那位王爷父亲好相处太多。他们不会动不动就端出长辈的架子,呵斥我跪下磕头,更不会用“送入大牢”这样的话来威胁我。他们是真心实意地疼我,将我视如己出。得了什么新鲜的果子,做了什么好吃的菜,总会第一时间叫人给我送来一份。
日子就在这般温馨与期盼中缓缓流淌,很快,婚期将近……
淮州城,淮安王府。
“回禀王爷,那位叶姑娘……她并未前来淮州,而是在虞州开了一家糕点铺子。据探子回报,听闻……听闻她近日即将成婚……”探子单膝跪地,声音越说越低,将我近况的打探结果说了个大概。
“什么?”淮安王猛地从书案后站起,声音里满是错愕与不悦,“成婚?还是嫁给一个穷酸的教书先生?”
他原本的计划,在这一刻被全盘打乱。他以为她会像上一世一样,走投无路地来投奔他。他甚至已经私下里替她相看好了几位家世出众的郡马人选,连城外的别苑都已经命人打扫干净,只等她来。
顾远山已经成婚,这世上还有的是青年才俊,他淮安王自认,只要她肯来,自己绝不会亏待了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可她没来。
淮安王的眉头越皱越紧,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叶昙这一世,为何处处都透着诡异?她没有来淮州寻亲,反而选择留在了小小的虞州,甘心嫁作商人妇。
难道……她也重生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她不想要自己这个父王了?不想要顾远山了?甚至连尊贵无比的郡主之位,她也弃之如敝履?
这一刻,淮安王终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好像正在一点一点地,彻底失去这个女儿。那种恐慌,远比失去任何权势都要来得猛烈。
“来人!立刻备一辆低调些的马车,本王现在就要动身,去一趟虞州!”淮安王越想心里越是发慌,他必须亲自去,他要将她接回来。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女儿,是他和他此生最爱过的那个女人,留下的唯一血脉。
“王爷!臣请求陪您一同前往!”
一声急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顾远山快步而入,他一直在门外候着,恰好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听到“即将成婚”四个字时,他只觉得五雷轰顶,心急如焚。
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痛苦地承认,那个前世与他两看相厌,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女人,依旧是他心里最深处、最重要的人。一想到她以后会巧笑嫣然地唤别人“夫君”,会温顺地枕在别人的臂弯中入眠,他嫉妒得快要发疯!
他要去阻止!他要把她追回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淮安王锐利的目光在他焦灼的脸上一扫,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他也重生了。淮安王是知道前世他与叶昙那段孽缘的,他没有多问,只是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顾远山的肩膀:“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
当晚,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趁着夜色驶出了淮州城,朝着千里之外的虞州疾驰而去。路上颠簸了五六日,两人心中的焦灼却与日俱增,最后索性弃了马车,换乘快马,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只盼着能在我成亲之前,赶到虞州。
终于,在他们抵达虞州的那个黄昏,他们见到了我。
“昙儿。”
我刚从“昙记”的铺子里出来,准备回家,一道熟悉到刻骨的声音,如魔咒般在身后响起。
我脚步一顿,缓缓侧目,眼底的讶异一闪而过。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是我的父王和顾远山。方才开口的,是父王。
他们怎么会来虞州?
如今重活一世,再见这二人,心中竟已无波澜。那些爱恨纠葛,都已是上辈子的恩怨了。今生,我没有去寻亲,未与顾远山定情,我们之间,不过是陌路人。
我敛去所有情绪,朝着父王微微颔首,那眼神,与看一个问路的路人并无二致,语气更是疏离而冰冷:“这位老丈,我们应当是初次见面,请称呼我为李夫人,或者叶小姐。‘昙儿’乃是我的闺名,您这般称呼,过于唐突了。”
“昙儿!我是你父亲啊!你是我女儿,前世的那些事,你难道都忘了吗?”淮安王情绪激动,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仿佛生怕我下一刻就会消失。
“父亲?”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轻挣开他的桎梏,“老丈说笑了。小女子自幼丧母,并无父亲,乃是一介孤女,还望您莫要信口雌黄,污我清白。”
说完,我便打算转身登上已经等候在一旁的轿子。
“本王真是你父亲!你是本王流落在外的沧海明珠,是本王的郡主!”淮安王急切之下,竟当众从怀中掏出了象征身份的龙纹金牌,高高举起。他望向我时,眼眶已是湿润。
周围的百姓看到金牌,吓得“扑通”跪了一地,山呼“王爷千岁”。我亦无法免俗,跟着众人一同跪下,只是神色依旧淡然如水。
“民妇见过王爷。只是王爷怕是认错了人,民妇当真不是什么郡主。”我匍匐于地,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眼中却没有半分前世的不甘与委屈。
前世,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我拿出母亲留下的信物,跪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头,颤抖着与他讲述我娘亲的故事,费尽周折,才换来他半信半疑的点头。
今生我不去认他,他反倒千里迢迢地主动寻来,真是讽刺。
“你就是本王的女儿!”淮安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前世的我,何曾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对他说过话?前世的我,总是那般唯唯诺诺,仰视着他,眼中写满了孺慕与崇拜。
而现在,是我不要他了。是我,不要这个父亲了!
“王爷何以证明?”我抬起头,平静地问。
“本王曾赠予你母亲一方砚台,名为‘龙尾砚’,此物乃是信物,定然还在你家中!”淮安王急切道。
“民妇家中清贫,没有什么龙尾砚,想必是王爷记错了。”我淡淡地回答。那方龙尾砚,早在我决定与过去彻底告别时,就在几日前被我拿去典当行换了银钱,如今早已不知所踪。只要我一口咬死,任他权势滔天,也无法证明。毕竟,滴血认亲那种无稽之谈,早已无人相信。
“有的!那……那是本王给你娘的定情信物……”
“王爷若是不信,大可派人,亲自去民妇家中搜查。”我说完,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我家宅子的方向,姿态坦然,任由他们去翻找。
淮安王看着我笃定的眼神,心中一沉,但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真的带着人去了。
他走后,我才与街坊邻居们一同站起身。
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膝盖,许久不曾这样跪拜,竟有些不习惯了。我刚要抬步离开,另一道压抑着痛苦的声音喊住了我。
是顾远山。
他站在那里,一身风尘仆仆,原本俊朗的面容写满了憔悴与哀伤。“昙儿……”
“公子慎言。”我立刻后退两步,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为了避嫌,更是为了表明我的决心,“民妇已经嫁人,自然该梳妇人发髻,这并无不妥。”
“你……成亲了?”顾远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脸的惨白,声音嘶哑。
“是。”我惜字如金。
“什么时候?”他面如死灰,摇摇欲坠。
“就在前几日。我夫君待我很好。”我再次后退几步,拉开更远的距离,满脸防备地看着他,“听闻公子也早已另娶娇妻,还请公子自重,离我远些,莫要引人误会,毁我名节。”
“昙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顾远山情绪崩溃,几步上前,似乎想拥我入怀,却在看到我疏离戒备的样子时生生顿住。他痛苦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我两世为人,却只爱过你一个。你等我,我回去就休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必了。”我直接绕过他,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公子是否休妻,与民妇无关。民妇只想与夫君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还请您,莫要再来为难。”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朝着街角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去。李明羽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手中还提着一包刚买的杨梅。
“夫君,我们回家吧!”我主动挽住他的手臂,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李明羽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边失魂落魄的顾远山,便收回了视线,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温柔地揽过我的肩膀,引着我往家的方向走去:“嗯,回家。母亲已在家中为我们炖了莲藕鸡汤,父亲也做了你最爱吃的东坡肉。我方才出城,给你买了些新鲜的杨梅,想着你一定会喜欢。”
顾远山呆呆地望着我们相携离去的恩爱背影,只觉得万箭穿心,痛彻心扉。
如今这个结果,怨不得任何人。
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重生之后,明明有大把的时间,明明可以第一时间就奔赴虞州,找到我,跪下来求得我的原谅。他甚至可以亲自护送我回淮州城寻亲,在漫长的路途中,用行动来弥补前世的亏欠,与我破镜重圆。
可他没有。
他选择了那条他认为最正确、最稳妥的路。他娶了能为他仕途带来助力的世家贵女,他以为这样的人生会更顺遂,会让自己这辈子好过一些。可他却又贪心地、眼巴巴地等着我能像前世一样,自己送上门来,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填补他内心的空虚。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我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欢喜是因为我,愁苦也是因为我。只有我,才能真正走进他的内心。没有我的生命,他不过是一具华服包裹下,行尸走肉的空壳。
明明我们都重生了,可他,还是亲手弄丢了我。
……
顾远山那日是如何心灰意冷地离开虞州的,无人知晓。众人只知,他回到淮州城后,便再也无法忍受侯府那些繁文缛节的约束,也厌恶透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官职。
这一世,没有我这个“害人精”在旁撺掇,他却依旧走上了前世的老路。他离开了侯府,丢下了家中已经怀有身孕的妻子,一个人,一把剑,一壶酒,孤身去了前世我们最终定居的那个江南小院。
只是这一次,那里不再有我,也没有我们孩子的欢声笑语。只有他自己,在无尽的悔恨中,孤独终老。
他这种人,既要富贵权势带来的风光无限,又对不切实际的自由和爱情抱有向往。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能留住。
至于淮安王,他派人将我的小屋翻了个底朝天,自然是什么“龙尾砚”都没找到。我亦不肯再见他。最终,他只能在无尽的失望与怅然中,打道回府。
他继续回到皇城做他尊贵的淮安王。他时常安慰自己,叶昙的离去,不过是让他少了一个女儿而已,他还有那么多的儿子女儿,他富有四海,权倾朝野,人生有点遗憾,才算完整。
可是,每当逢年过节,尤其是中秋团圆之夜,当王府的家宴上摆满各式精美糕点时,他总是会格外想念,那一年我亲手为他做的、甜得有些发腻的月饼。
昔日种种,皆成过眼云烟。
我在虞州,继续经营着我的糕点铺子,与李明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后来,我们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女儿像我,儿子像他,聪慧可爱。日子过得和和顺顺,平淡却也充满了烟火气的幸福。
因为生活被爱与温暖填满,我其实已经很少再想起淮安王和顾远山那两个人了。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才是我此生唯一的归宿。
—完—
来源:智者青山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