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是零八年的款,手动挡,跑了快二十万公里。方向盘被我摸得油光发亮,像一块老腊肉的皮。空调夏天不怎么凉,冬天又热得太慢,可我就是舍不得换。
那辆老捷达,就像我这半辈子的缩影。
车是零八年的款,手动挡,跑了快二十万公里。方向盘被我摸得油光发亮,像一块老腊肉的皮。空调夏天不怎么凉,冬天又热得太慢,可我就是舍不得换。
每天早上六点半,我准时把它从车库里发动,听着那熟悉的、略带嘶哑的引擎声,心里就踏实。从家到厂里,四十分钟的路,是我一天里最清净的辰光。我可以听听广播里的评书,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听,就让脑子空着,看窗外的树和房子慢慢往后退。
这份清净,是从三个月前被打破的。
打破它的人,是厂里质检科新来的大学生,叫赵倩。人长得挺水灵,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见谁都喊“老师”。
起初,只是在厂门口偶尔碰上,她会笑着问一句:“李师傅,回家啊?顺路吗?”
我们厂在郊区,公交车少,她住的地方又恰好在我回家的路线上,捎她一段,本是举手之劳。
“顺路,上车吧。”我总是这么说。
可慢慢地,这“偶尔”就变成了“每天”。
她像是算准了我的时间,每天下班,都准时出现在我停车的地方,手里拎着个小布包,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李师傅,辛苦啦,等我一下下哦。”
那语气,自然得好像这辆捷达也有她的一份。
起初我没觉得什么,年轻人嘛,刚上班,可能手头紧,能省点是点。可日子一长,味道就变了。我的那四十分钟清净时光,被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了。
她会聊科室里的八卦,聊新上映的电影,聊哪个牌子的口红好看。这些话题,于我而言,比车间里机床的噪音还要陌生。我搭不上话,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心里却越来越憋闷。
那感觉,就像一件穿惯了的纯棉旧汗衫,被人硬生生混纺进了一根化纤的线,扎得人浑身不自在。
我那四十分钟的“放空”,变成了四十分钟的“煎熬”。
车里的空气都仿佛变了。不再是我熟悉的、淡淡的机油味和烟草味,而是混杂了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收音机里的评书,也被她手机里放出来的流行歌曲取代了。
她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我的不适。有时候,她还会带些零食在车上吃,薯片的碎屑掉在座椅缝里,我一个有洁癖的人,心里像爬满了蚂蚁。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晚下班十几分钟,想着能错开她。可每次我走到停车场,她都雷打不动地等在那儿,看见我,还一脸惊喜:“李师傅,您今天也加班呀?正好等等我。”
我那点小心思,在她面前,像个透明的玻璃球。
第1章 一辆老捷达的烦恼
回到家,妻子芳惠正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
“回来了?”她头也不回地问,铲子在锅里翻飞,发出刺啦的声响。
“嗯。”我换了鞋,把车钥匙往鞋柜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带着一股子无名火。
芳惠关了火,把一盘青椒炒肉丝盛出来,端到饭桌上。她解下围裙,看了我一眼:“怎么了这是?跟谁置气呢?”
我没说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米饭。
“又捎着你们科室那小姑娘了?”芳惠给我盛了碗汤,放在我手边。
“嗯。”
“我就说吧,你这人,就是脸皮薄,不懂得拒绝。”芳惠叹了口气,“天天坐你车,油钱不给你说,连句正经的谢谢都少有,倒像是你该当她司机似的。”
“一个单位的,一个小姑娘家,不好开口。”我嘟囔着。
“不好开口?不好开口就得委屈自己?”芳惠把筷子一放,声音高了点,“卫东,我跟你说,这事儿不是油钱的事。你想想,天天一个年轻姑娘坐你车,厂里人怎么看?传出去闲话怎么办?”
“能有什么闲话,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嘴上犟,心里却虚。
确实,最近在车间里,已经有几个老伙计跟我开玩笑了。
“哟,老李,又去接你那‘专职秘书’下班啊?”
“李师傅,你那捷达,现在是‘小赵专车’了吧?”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我李卫东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从一个毛头小子干到带徒弟的老师傅,靠的就是手艺和人品,没落下过半点闲话。如今快退休了,倒为这点事被人戳脊梁骨。
“再说了,”芳惠的语气缓和下来,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你每天就下班那点时间能松快松快,现在倒好,弄得跟受刑一样。你看你这几天,一回家就拉着个脸,活像谁欠了你钱。”
我沉默了。
妻子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我烦的,不是那点油钱,也不是怕闲话,而是我那份雷打不动的、属于我自己的空间和宁静,被侵占了。
就像一个老木匠,他最宝贝的,可能不是做出来的家具,而是那间堆满刨花、散发着木头香气、可以让他安心打磨的作坊。
我的老捷达,就是我的作坊。
“那……我明天跟她说说?”我试探着问。
“你怎么说?‘小赵,你明天别坐我车了’?你拉得下这个脸吗?”芳惠白了我一眼,“你呀,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事儿,得想个别的辙。”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赵倩那张带笑的脸,一会儿是老伙计们调侃的眼神,还有妻子那担忧的目光。
捷达车的引擎声仿佛还在耳边,只是里面夹杂着我不喜欢的流行歌曲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我忽然觉得,那辆老捷达,好像不再完全属于我了。
第2章 沉默的抗议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在我看来,有点狼狈,但却是唯一可行的决定。
早上,我没有去车库开我的捷达,而是走进了楼下的储藏室。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我打开灯,角落里,静静地停着一辆老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是那辆“永久”牌的。车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灰,链条也锈了。这是我年轻时候的坐骑,后来买了汽车,它就被遗忘了。
我找了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把它擦了一遍,又找来油壶,给链条和轴承上了油。我拍了拍车座,硬邦邦的,但很结实。
芳惠起床看到我在院子里摆弄自行车,愣了一下:“你这是干啥?”
“上班。”我言简意赅。
“骑这个?你疯了?”芳芳惠一脸不可思议,“十几公里路呢,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折腾什么?”
“锻炼身体。”我给车胎打足了气,捏了捏,很硬实。
芳惠看着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呀你,真是……绕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躲那个小赵?”
我脸上有点挂不住,嘟囔道:“什么躲不躲的,我就是想活动活动筋骨。再说了,现在提倡绿色出行。”
芳惠笑得更厉害了:“行,你绿色出行,我看你能坚持几天。”
说实话,我心里也没底。
但当我跨上那辆自行车,双脚踩动踏板,车子稳稳当当地向前滑行时,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了上来。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意。不像在车里,隔着一层玻璃,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现在,路边花坛里青草的味道,早点铺里飘出的包子香,都那么真切。
路上,超过我的汽车,开过我身边的电动车,都成了流动的风景。我不再是那个急着赶路的司机,而是一个悠闲的观察者。
我看到晨练的老人,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这些我开车时从不会注意的画面,此刻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也微微发热。两条腿感觉有些酸胀,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是一种用汗水换来的踏实感。
到了厂门口,我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把车停在车棚里锁好,几个早到的同事看见我,都挺惊讶。
“哟,李师傅,今天怎么忆苦思甜了?捷达呢?”
“响应号召,节能减排。”我笑着回答,心里却在想,不知道赵倩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在停车场没等到我,正着急呢?
走进车间,我的徒弟小马迎了上来。
“师傅,您怎么骑车来的?我刚才在停车场看见赵姐了,她好像在等您,一个劲儿地看手机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来。有点像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感,又夹杂着一丝愧疚。
“嗯,知道了。”我故作平静地应了一声,换上工作服,走到我的机床前。
我用手抚摸着冰冷的机床,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我开始想象赵倩等不到我的车,会是什么反应。是生气?是抱怨?还是自己默默地去挤公交车?
我甚至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赶不上那趟人挤人的公交,上班迟到被领导批评。
我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想摆脱一个麻烦,怎么现在反倒为这个麻烦担心起来了?
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些杂念甩出去。我告诉自己,李卫东,你没做错什么。你没有义务天天当她的司机。你只是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收回了本就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这是一种沉默的抗议。
我不需要言语,行动就是我最明确的态度。
第3章 自行车上的风景
一连三天,我都骑着那辆老“永久”上下班。
第一天,浑身酸痛,像是散了架。晚上回家,芳惠给我用热毛巾敷腿,嘴里念叨着:“活受罪,跟自己较什么劲。”
第二天,腿上的酸痛感减轻了不少,反倒觉得筋骨舒展开了。骑到一半,还能有力气欣赏一下路边的风景。
第三天,我已经完全适应了。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感觉。每天一个多小时的骑行,成了我一天中新的“清净时光”。
这三天里,厂里关于我“返璞归真”的议论渐渐平息了。大家似乎都接受了李师傅不开车改骑车这个事实。
徒弟小马倒是旁敲侧击地问过我两次。
“师傅,您那捷达是不是坏了?要不我找个修车的朋友给您看看?”
“车没坏,人快坏了。”我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
小马挠挠头,憨憨地笑了,没再多问。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师傅不想说的事,就不该刨根问底。
而我最“关心”的赵倩,这三天里,我一次也没在厂里碰到过。
我们不在一个车间,平时工作上也没什么交集。以前唯一的连接点,就是那段下班的路。现在,这个连接点断了,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但隐隐地,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我甚至会在骑车回家的路上,下意识地朝公交车站的方向看一眼,想看看能不能在等车的人群里,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当然,一次也没看到。
也许,她已经找到了新的“顺风车”,或者,干脆自己打车了。毕竟是个爱俏的年轻姑娘,怎么会去挤那油腻腻的公交车呢?
我心里这么想着,骑车的脚蹬子也踩得更有力了。
没有了那份“人情负担”,我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在车间里,跟老伙计们开开玩笑,指点徒弟小马的技术,心里亮堂堂的。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工作。我操作的这台老式铣床,跟了我二十多年了。每一个旋钮,每一根摇杆,我都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指。闭着眼睛,我都能加工出精度在0.01毫米以内的零件。
这是我的手艺,是我的根。
就像那辆老捷达和老自行车,它们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见证了我的岁月。而赵倩,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一阵风吹过,了无痕迹。
我为自己能如此“慧剑斩情丝”而感到几分得意。我觉得自己处理得很好,既没有撕破脸皮,又达到了目的。
这天下午,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加工一个精密轴承,这是给一个航天研究所的订单,要求特别高。车间里很安静,只有机床运转的嗡嗡声。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我皱了皱眉,停下机床。按规定,工作时间是不能接电话的。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莫名地一跳,鬼使神差地掏出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压低声音“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焦急的女声。
“李师傅吗?我是赵倩……求求您,帮帮我……”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第4-章 三天后的电话
“赵倩?你怎么了?”我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压抑的哭声和孩子尖锐的咳嗽声。
“李师傅……我女儿……她哮喘犯了,现在呼吸困难……我叫不到车,这里太偏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你在哪?别急,慢慢说!”我立刻大声说道,也顾不上什么车间纪律了。
周围几个工友都朝我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诧异。
赵倩报了一个地址,是离我们厂不远的一个城中村,那里是外来务工人员的聚居地,环境很差,交通也极不方便。
“你等着,别动,我马上就到!”我挂了电话,连工作服都来不及换,抓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就往外冲。
“师傅,怎么了?”小马追了上来。
“救人,十万火急!”我头也不回地喊道,一路冲向停车场。
我从来没有觉得那段路有那么长。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我冲到自行车棚,摸出钥匙,却愣住了。
自行车!我今天骑的是自行车!
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关键时刻,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骑车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我急得在原地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捷达!我的捷达还在小区的车库里!
我立刻掏出手机,准备给芳惠打电话,让她把车开到厂门口。可转念一想,她去老年大学上课了,手机都调成静音,根本联系不上。
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时候,小马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串车钥匙。
“师傅,开我的车去!我那辆五菱宏光,虽然破了点,但能跑!”
我看着小马,这个平日里有些木讷的徒弟,此刻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没有客气,一把夺过钥匙:“谢了,回头请你喝酒!”
“师傅,救人要紧!”
我跳上那辆熟悉的五菱宏光,点火,挂挡,猛踩油门。车子发出一声咆哮,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一路上,我闯了好几个红灯。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想到这几天自己还在为躲开赵倩而沾沾自喜,为自己的“小聪明”而得意。我甚至还恶意地揣测她,觉得她是个爱占小便宜、贪慕虚荣的女孩。
可现在,电话里她那无助的哭声,和孩子痛苦的咳嗽声,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
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生病的孩子,住在那样的城中村里,每天上班要倒几趟车。她蹭我的车,也许根本不是为了占那点便宜,而是为了能早一点回家,多陪陪孩子。
而我,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厂里受人尊敬的老师傅,却因为自己那点可怜的“清净”,用那么冷漠和幼稚的方式,把她推开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这三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也许是天不亮就起床,安顿好孩子,再匆匆忙忙地去赶第一班公交车。下班后,又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我越想越觉得愧疚,脚下的油门也踩得更深了。
终于,我根据导航,找到了赵倩说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自建房,巷子又窄又深,我的车根本开不进去。我把车往路边一停,拔腿就往里跑。
在一个昏暗的巷子口,我看到了赵倩。
她蹲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泪把妆都哭花了。
那个小女孩,就是她口中的女儿,小脸憋得通红,嘴唇发紫,呼吸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个破旧的风箱。
看到我,赵倩像是看到了救星,挣扎着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
“李师傅……”她一开口,眼泪就又涌了出来。
“别说了,快上车!去医院!”
我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孩子很轻,浑身滚烫。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团即将熄灭的炭火。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第5章 急诊室里的真相
五菱宏光在去市里儿童医院的路上,几乎是飞驰。
我把双闪灯打开,喇叭按得震天响。小马这辆平时用来拉货的面包车,此刻被我开出了赛车的感觉。
赵倩坐在后排,紧紧抱着女儿,不停地在她耳边呼唤着:“囡囡,别睡,跟妈妈说说话……”
孩子已经没什么反应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有生命体征。
我的后背全是冷汗,握着方向盘的手,关节都发白了。
到了医院,我抱着孩子就往急诊室冲。赵倩跟在后面,连滚带爬。
挂号,找医生,做雾化,吸氧……
急诊室里一片忙乱。医生和护士的表情都很严肃,脚步匆匆。各种仪器的滴滴声,病人家属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心头发慌。
经过一番紧急抢救,孩子的呼吸总算平稳了下来,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
医生把我们叫到一边,表情严肃地说:“急性哮喘,送来得还算及时,再晚一点就危险了。你们做家长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孩子有这种病史,家里要常备急救药物,平时也要注意环境。”
赵倩低着头,不停地道歉:“是我的错,医生,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被送进了观察室,需要留院观察一晚。
交完费,办好住院手续,已经是深夜了。
我和赵倩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冷冰冰的。
过了很久,赵倩才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李师傅,今天……谢谢您。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说这些。”我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想抽一根,看到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又塞了回去。
“我……我真不是故意天天蹭您车的。”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我不是本地人,跟孩子她爸……也分开了。我一个人带着囡囡,她身体又不好,花销大。我那点工资,交了房租,除了生活费,就剩不下什么了。”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那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
“住的地方偏,公交车要倒两趟,路上得一个半小时。坐您的车,能省下四十多分钟。我就想着,能早点回来,给她做口热饭,多陪她一会儿。”
“孩子她……特别黏我。我下班晚了,她就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就坐在门口等我。”
“这几天,您没开车,我只能每天五点就起床,把她送到邻居大妈家,再跑去赶公交。晚上回去,天都黑透了。她看见我,就抱着我哭……”
赵倩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却充满了无尽的辛酸和疲惫。
我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我想到我那宽敞明亮的家,想到芳惠每天晚上准备好的热饭热菜,想到我为了那点所谓的“清净”而生出的种种不满和算计。
在赵倩所承受的生活重压面前,我那点烦恼,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自私,那么可笑。
她不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蹭车族”,她只是一个在生活的泥潭里奋力挣扎的母亲。她每天在我车上叽叽喳喳地说话,也许只是想用那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疲惫和不安。
而我,却把她的坚强,当成了厚脸皮。
“对不起。”我看着她,郑重地说道。
赵倩愣了一下,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该……不该骑自行车。”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那一刻,我为我之前那“沉默的抗议”,感到无比的羞愧。
第6章 师徒夜话
从医院回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把五菱宏光还给小马,他正在车间门口等我,一脸的焦急。
“师傅,怎么样了?”
“孩子没事了,住院观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车钥匙递给他,“今天多亏了你。”
“嗨,师傅您说这个就见外了。”小马憨厚地笑了笑,“您快回去歇着吧,看您这脸色。”
我没回家,也没进车间,而是走到了厂区后面的那条小河边。
河边的风很大,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却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是小马,手里拿着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和一瓶豆浆。
“师傅,吃点东西吧,您一晚上没合眼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把一个包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是韭菜鸡蛋馅的,很香,但我却没什么胃口。
“小马。”我看着河面,缓缓开口,“你说,我是不是一个特自私的人?”
小马愣了一下,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
“师傅,您怎么会这么想?您是我们全车间公认的好人。技术没得说,对我们这些徒弟,也从来都是倾囊相授,没藏过私。”
“可我……”我把昨晚的事情,以及之前我为了躲避赵倩而改骑自行车的“光荣事迹”,原原本本地跟小马说了一遍。
我没有隐瞒自己的任何一点小心思,包括我的烦躁、我的算计,以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我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搬开了一些。
小马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师傅,我觉得,您不是自私。”
“您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安稳,习惯了清净。突然有个人闯进来,打乱了您的节奏,您不适应,这很正常。”
“可是,我差点因为我的不适应,害了一个孩子。”我痛苦地说。
“但您最后不还是去了吗?”小马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您一听到她出事,想都没想就冲出去了。这说明,您骨子里,还是那个热心肠的李师傅。”
“而且,师傅,”小马挠了挠头,似乎在组织语言,“我觉得,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您。赵姐她……也有她的问题。她要是早点把自己的难处跟您说,哪怕是稍微提一句,您肯定不会是那个态度。”
“她有她的难处,可能也有她的自尊心吧。”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个生病的孩子,在外地打拼,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脆弱,只能用坚强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就像那些外表坚硬的零件,内部可能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痕。只有我们这些干了一辈子机加工的人才知道,真正的坚固,是内外如一,是经过淬火和打磨的韧性,而不是一碰就碎的脆性。
小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师傅,那您以后……还打算骑车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不骑了。”我看着远方初升的太阳,金色的光芒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以后,我的捷达,就是赵倩母女的专车。只要她还需要,我就天天接送。”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的平静和坦然。
那辆老捷达的方向盘,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中。这一次,它承载的,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清净,而是两家人的安稳。
第7章 悄然改变的清晨
第二天早上,我六点钟就起了床。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车库,而是先给芳惠做好了早饭。一碗小米粥,两个煎蛋。
芳惠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惊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大师傅今天怎么想起伺候我了?”
我把昨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讲了一遍。
芳惠听完,半天没说话。她只是默默地喝着粥,眼圈却有点红。
“唉,也是个可怜人。”她叹了口气,“卫东,这事你做得对。以后,就让那姑娘坐咱家车吧。别说油钱了,她要是有什么难处,咱们能帮的,就帮一把。”
我心里一暖。这就是我的妻子,嘴上厉害,心却比谁都软。
“对了,”芳惠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把家里那台旧的雾化机找出来,给赵倩送去。咱们孙子以前用过,后来身体好了就闲置了,还挺新的。她孩子有这个,在家里就能做雾化,省得老往医院跑。”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六点半,我准时发动了我的老捷达。
引擎声还是那么熟悉,但我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我没有开收音机,车里很安静。但这安静,不再是以前那种刻意追求的空旷,而是一种踏实和坦然。
我先开车去了赵倩住的那个城中村。
我在巷子口等她。没过多久,就看到她牵着女儿走了出来。孩子的小脸上还带着病容,但精神好多了。
看到我的捷达车,赵倩愣住了,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推开车门,朝她招了招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牵着孩子走了过来。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看起来很憔悴。
“李师傅……”她有些不知所措。
“上车吧。”我打开后座的车门,“以后,我每天早上来这里接你们,下班再送你们回来。”
赵倩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鞠躬。
“快上车,上班要迟到了。”我催促道。
她把女儿抱上车,给她系好我提前准备的儿童安全带,然后自己才坐了进来。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没有了以前的叽叽喳喳,也没有了流行歌曲。赵倩只是安静地坐在后面,偶尔低声跟女儿说几句话。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她一直在悄悄地抹眼泪。
到了厂区附近的幼儿园,她带着女儿下车。
“李师傅,谢谢您。”她又一次说道。
“跟我还客气什么。”我笑了笑,从副驾驶座上,拿出了那台家用雾化机,“这个你拿着,我爱人让我给你的。孩子在家就能用,方便。”
赵倩看着那台雾化机,彻底愣住了。她抱着机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泣不成声。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朝她摆了摆手,开车进了工厂。
停好车,我没有急着去车间。我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
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暖暖地照在我的脸上。
我忽然觉得,这辆老捷达,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宽敞,更明亮了。
那被我一度嫌弃的、混杂着香水味和零食碎屑的空气,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原来,当你的心变得宽阔时,你眼里的世界,也会随之变得不同。
第8章 方向盘后的新风景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常规”,但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每天早上,我开车去接赵倩母女,先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再和赵倩一起去厂里。下午下班,再一起去接孩子,送她们回家。
我的捷达后座,成了囡囡的专属座位。上面放着她的水壶、小书包,还有芳惠给她买的各种零食和玩具。
车里的气氛,也从最初的拘谨和沉默,渐渐变得温馨和自然。
赵倩不再刻意地找话题,但偶尔也会跟我聊聊女儿在幼儿园的趣事。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伪装和客套,多了一份真诚和放松。
囡囡也和我熟络了起来。她会奶声奶气地喊我“李爷爷”,会把幼儿园老师教的儿歌唱给我听。那清脆的童声,比广播里的任何评书都有意思。
有时候,芳惠会多做一些好吃的,让我给她们母女带过去。一盒红烧肉,一保温瓶的鸡汤。
赵倩每次都想给钱,都被我拒绝了。
“一个单位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把孩子照顾好,比什么都强。”我总是这么说。
她就不再坚持,只是把这份情,默默地记在了心里。她会趁我不注意,把车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座椅擦得一尘不染。或者,在我的车上,放一个她自己做的、针脚细密的香包,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
厂里的闲话,也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
“老李这人,真是没得说,热心肠。”
“是啊,这才是咱们工人阶级的老大哥风范。”
徒弟小马看我的眼神,也更加敬佩了。他跟我说:“师傅,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您教我的,不光是手上的技术,更是做人的道理。”
我听了,只是笑了笑。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在向生活学习呢?是赵倩和她的女儿,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她们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不是金钱,不是利益,而是那份在危难之时伸出援手的温暖,是那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体谅。
一个周末,我开着车,带着芳惠,还有赵倩母女,一起去了郊区的公园。
阳光很好,我们在草地上铺开垫子,吃着东西,聊着天。囡囡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草地上奔跑,放风筝。
看着她那活泼的身影,和赵倩脸上那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富足。
我转头看着我的那辆老捷达,它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车身上映着斑驳的树影,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卫士。
它还是那辆旧车,空调不凉,动力不强。但现在,在我的眼里,它却比任何豪车都更珍贵。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代步工具,一个让我逃避现实的“作坊”。它成了一个连接,一个纽带,承载着善良、理解和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情义。
我握住芳惠的手,看着远方。
我忽然明白,真正的风景,从来不只在窗外。有时候,它就在你的车里,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每一次转动方向盘时,选择的那个通往人心的方向。
来源:园林中绽放的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