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一亮,窗外就开始哗哗下雨。春雨贵如油这话搁咱们这儿不管用,三月雨水多得很,屋檐上的排水管坏了两年没修,雨水冲下来,在墙面上留下一道乌黑的水渍。
天一亮,窗外就开始哗哗下雨。春雨贵如油这话搁咱们这儿不管用,三月雨水多得很,屋檐上的排水管坏了两年没修,雨水冲下来,在墙面上留下一道乌黑的水渍。
眼睛肿得厉害,昨晚不该喝那瓶搁了三年的茅台,那是小军上大学时他爹硬塞给我的。我翻出来和表弟一醉方休,现在头疼欲裂。
小表弟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条腿垂在外面,睡相难看,嘴角挂着干了的口水。沙发是老婆三年前买的,还贴着价格标签,脚垫处磨得发白。我们家来客人不多,沙发常年套着个塑料膜,夏天坐上去屁股底下直冒汗。
那是我媳妇的习惯,这沙发要是出了问题,是要被絮叨到下辈子的。现在沙发布料上有几滴酒渍,干了,发黄,我想着晚点用湿布擦一擦。
表弟浑身酒气地出现在我家门口那一刻,我差点没认出来。
“哥…我…回来了。”
他比三年前瘦了,眼窝凹陷,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身上穿着一件起球的黑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提着个褪色的帆布包,拉链坏了,用别针别着。
“进来坐吧。”
我侧身让他进门,闻到一股混合着烟味和廉价香水的味道。这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干净清爽的大学生表弟了。
媳妇出差了,家里只有我和猫。那只捡来的橘猫看见生人,弓着背躲进了卧室。我家的猫,像极了我——怕麻烦,喜欢安静。这段日子以来,我和它相依为命,晚上它睡在我脚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喝点什么?”
“有酒吗?”
我们坐在饭桌旁,那张老旧的木桌子,腿有点不平,垫着一本2018年的电话黄页。桌上摆着从冰箱里翻出来的剩菜——隔夜的回锅肉,变干的米饭,一碟老干妈。
倒了两杯散装白酒,塑料瓶子上的标签已经模糊不清。
“先吃点东西垫垫。”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吃一边讲述这三年的经历。说话的时候米粒掉在桌上,我没擦,任它们散落。
小军,我表弟,是个有天分的孩子。小时候在乡下,随手捡根树枝就能画出一幅素描。他爹是我舅舅,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回家一两次。我舅妈在他十二岁那年出了车祸,走得早。
后来舅舅再婚,新舅妈带着一个女儿,对小军不怎么上心。小军初中毕业,舅舅想让他去技校学门手艺,早点出来工作。
那天晚上,小军翻墙从学校跑出来,走了二十多公里夜路来找我。他敲我家门时已经半夜,满身泥水,膝盖破了,留下一片血迹在门垫上。那门垫至今还在,已经变成了灰色,但我每次看见,还是能想起那个雨夜。
“哥,我想上高中,想考大学。”
他跪在我家客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那时刚从县城开了个小超市,日子还算过得去。我媳妇端了碗面给他,他吃得那叫一个香,碗底的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
“好,哥供你上学。”
就这样,小军住进了我家,我每天骑摩托车送他上学。那辆二手摩托车,后来送给了他当成年礼物,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三年后,小军考上了美院,我和媳妇高兴得放了一挂鞭炮,把隔壁赵叔家的狗吓得钻到床底下三天没出来。
美院学费不便宜,加上生活费,一年十万出头。我超市生意不好做,镇上开了家大超市,我顾客越来越少。有几次交不起房租,差点关门。
媳妇的金手镯拿去当了,她爹给的嫁妆,我答应她等小军毕业了就赎回来。我们还借了亲戚朋友的钱,拆东墙补西墙。
小军在学校表现不错,还拿了奖学金。每次视频通话,他都说:“哥,等我毕业了,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还你学费,给嫂子买金手镯。”
他毕业那天,我和媳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去参加典礼。刚下火车,媳妇就接到她妈住院的电话,只好连夜返回。我一个人去了学校,看着小军穿学士服,戴着四方帽,站在那群年轻人中间,觉得这辈子值了。
毕业后,小军说要去大城市闯一闯,我把积蓄里的两万块给了他,说是见面礼。那会儿我刚关了超市,在建筑工地打零工,每天天不亮出门,天黑了回来,腰酸背痛的,却还是高兴。
以为日子会好起来,等小军在大城市站稳脚跟,我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谁知道,小军去了大城市后,联系越来越少。刚开始一周一个电话,后来一个月一个,再后来…就没了音信。
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我媳妇说:别找了,人家嫌咱穷,嫌咱没文化,怕拖累他前程呢。
我不信,我表弟不是那种人。
直到有一天,我在朋友圈里看到小军发的照片,穿着西装,戴着领带,站在一栋高楼前,配字是:新的开始。
我给他点了个赞,他把我删了。
就这样,我和小军断了联系整整三年。
这三年,我从工地下来,开了个修车铺。手艺不错,客源稳定,又添了两个员工,日子总算好过了些。
媳妇说想要个孩子,我们准备着,结果查出来是我的问题,要做手术。手术费三万多,我们攒了一年多,终于凑齐。手术定在下个月。
“我这几年过得不好,哥。”小军喝了口酒,声音沙哑。
“大城市不好混,我刚去那会儿,住在地下室,一个月房租两千,吃方便面度日。找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如意。有个画廊老板看中我的画,让我去打工,答应教我做生意,我就跟着干了。”
他叹了口气,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厨房的灯管闪了两下,发出嗡嗡的声音,一直没修,媳妇说等攒够钱换LED的。
“后来呢?”我给他碗里夹了块肉。
“老板是个奸商,把我的画署上他的名字卖出去,赚了不少钱。我发现后和他翻脸,被赶出来了。在那边认识了些朋友,他们说带我去赚快钱,我就跟着去了。”
他眼睛里有泪光,借着酒劲一股脑说出来:“我们弄了个工作室,接活画画,赚点小钱,后来有人带我去赌,说是认识庄家,有内幕消息。”
我心里一沉,就知道要坏事。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是工地老班长发来的消息:明天有活,早上六点到。我没回,继续听小军说。
“一开始赢了些,后来就输,借了高利贷。到现在欠了二十多万,躲了一年多,昨天差点被人打死。”
他脱下外套,露出胳膊上的淤青和伤痕。屋外雨声更大了,敲打在窗户上,像是无数手指在敲门。
“哥…我,我不知道找谁了。”
我沉默着,想起这几年的辛苦,想起明天要交的房租,想起下个月的手术费。
“你休息吧,明天再说。”
我起身收拾碗筷,塑料袋里早就满了,垃圾桶旁边堆着几个装满的袋子,忘了倒。厨房水槽堵了,水缓缓流走,发出咕噜声。
晚上,我坐在阳台抽烟,翻出一张老照片,是小军高中毕业那天,我们站在学校门口,他比我高出半个头,笑得灿烂。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起,被我小心地夹在烟盒里。
手机里是媳妇发来的消息:手术医院通知要提前交定金,下周一就要。
我没有告诉她小军回来的事。
睡不着,起来倒水喝,看见小军坐在黑暗中。
“哥,对不起。”
“睡吧,别想太多。”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这些年,一直不敢面对你,觉得愧对你们的付出。”
他哭了,像当年那个敲我家门的少年一样。我没说话,递给他一支烟,我们一起抽着,烟雾在黑暗中氤氲。
“我去工作室拿了最后一幅没卖的画,想卖了它,还你一部分钱。”
他打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画筒。
我打开床头灯,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一幅素描。画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少年,背着书包,晨雾中向前驶去。
那是我和十六岁的小军。
我想起每天早上送他上学的情景,他抱着我的腰,书包挤在我们中间。冬天手冻得通红,我把手套给他戴,他却偷偷塞回我口袋里。
“这画值不了多少钱,哥。但我想给你。”
他声音哽咽:“这些年,我一事无成,还欠了一身债。想着等我有出息了再联系你,可我越来越没出息。”
我看着画,心里一阵刺痛。窗外雨声渐小,只剩下屋檐偶尔滴答的水声。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我把画小心放回画筒,递给他。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准备去工地,发现桌上放着小军的笔记本电脑,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哥,这电脑能卖5000左右,我的画存在里面,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去处理些事情,很快回来。”
电脑有点旧了,键盘上有几个键磨得发亮。我输入密码,桌面背景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是小军上高中时拍的。
里面有个文件夹,名为”欠哥的”,打开是几十幅画的照片,有油画、素描、水彩,每幅都标着价格,从几千到几万不等。
还有个文档,里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他欠我的钱:学费、生活费、医药费…最后一项是”精神损失费:无法估量”。
备注写着:一共欠36万,已努力筹集12万,计划三年内还清所有欠款。
我关上电脑,给工地老班长发信息说今天有事不去了。
中午,小军回来了,身上带着酒气,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哥,我去找了以前的朋友,他答应介绍我去一家正规画廊工作。我跟高利贷那边也谈好了,分期还钱,每月利息我能承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这是朋友借我的两万,给你交房租和手术定金用。”
我没接:“你留着还债吧。”
“哥,我知道这些年你们过得不容易。当年我走的时候,是想等我成功了再回来,可我……我很失败。”
他眼睛通红:“但我不会再逃了,我要一点一点还,不是钱,是你们给我的爱和希望。”
我抱了抱他,像小时候那样揉乱他的头发:“你能回来,就已经是最好的还债了。”
中午,我下厨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那是我媳妇教我的,我手艺不及她十分之一。猫也从卧室出来了,蹭着小军的裤腿。
吃饭时,他问起我和媳妇这些年的情况,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包括我们想要孩子的事。
“等我工作稳定了,搬出去住,你们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他认真地说。
“傻小子,家里地方大着呢。”
下午,媳妇提前回来了,站在门口看见小军,愣住了。她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我跟过去,看见她偷偷抹眼泪。
“他回来了就好,别说重话。”我低声说。
媳妇点点头,收拾了一下情绪,端着水果出来。
“吃个苹果吧,刚买的。”她把盘子放在小军面前,语气平常,好像他只是出门几天回来。
小军叫了声”嫂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晚上,我们三个人坐在小小的客厅里,电视播着本地新闻,声音调得很低。媳妇织着毛衣,是给她妈妈的,线有点旧,是她拆了自己的一件旧毛衣重新织的。
小军翻着我们这些年的相册,每张都认真地看。窗外传来卖炒栗子的吆喝声,那是我们小区的老王,每年秋冬都在这里卖栗子,声音洪亮,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
媳妇突然问:“小军,你这次回来,是真回来了?”
小军点点头:“嫂子,我不走了,要是哥不嫌弃,我就在这边找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还债。”
媳妇没说话,继续织她的毛衣。客厅里的挂钟走得有点快,每天要慢三分钟,是我从旧货市场买的,十五块钱。
“明天我陪你去趟医院,先交定金。”小军对我说。
媳妇织毛衣的手停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夜深了,我们各自回房休息。临睡前,媳妇小声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只是怕他又跑了,你再伤心。”
“不会了,他长大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小军翻动书页的声音。想起那天他敲我家门的样子,浑身酒气,眼神迷茫。
人这辈子,总有迷路的时候。重要的是,知道回家的路。
第二天,我们去了医院交了定金。路上,小军说要租房子住,我没同意。
“先住家里,等你工作稳定了再说。”
“可是…”
“就这么定了。”
回家路上,我们路过我的修车铺,小军看着铺子里忙碌的两个年轻人,眼睛亮了起来。
“哥,我可以在你这儿帮忙吗?先不要工资,我想学门手艺。”
我想了想:“可以,但要给工资,规矩不能破。”
他笑了,阳光下,像极了当年那个清秀的少年。
晚上,媳妇做了一桌子菜,还打开了那瓶尘封的茅台。我们边喝边聊,谈起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对了,你那幅画我看了,画得真不错。”我说。
“那是我这些年唯一坚持的事情,每天至少画一幅。”
媳妇问:“什么画?”
小军起身去拿画筒,小心地展开给媳妇看。媳妇看了很久,眼睛湿润了。
“这幅画,挂在客厅吧。”她说。
小军惊讶地看着她:“可这画技法很粗糙…”
“技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画的是我们的故事。”
第二天,我请了个师傅来把画裱起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那幅画下面,是我们的合影。
猫蹲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窗外,雨后的天空格外晴朗。
我想起媳妇常说的一句话:家,就是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会为你打开门的地方。
表弟回来了,我们的生活也会慢慢好起来。
就像那幅画上,晨雾中的摩托车,无论多远的路,终有到家的时候。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