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我办公桌上震动的时候,我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组数据,眼睛酸得像泡在柠檬水里。
电话是妈打来的。
哭着打来的。
手机在我办公桌上震动的时候,我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组数据,眼睛酸得像泡在柠檬水里。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晚上九点半。
我划开接听,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尖锐的哭声就刺穿了听筒,也刺穿了办公室安静的空气。
“小雅,你快救救你弟弟!”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了下去。
不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坠落,而是像一块被水浸透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最后一滴水压垮,缓缓地、无可挽回地沉入泥潭。
“他又怎么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他……他赌钱……欠了好多钱……”
我捏了捏眉心,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远离那片冰冷的数据光。
“多少?”
“八……八十万……”
我没说话。
我能想象电话那头,她一定是瘫坐在地上,一只手攥着手机,另一只手捶着胸口,头发凌乱,满脸是泪和鼻涕。
这是她的标准姿势。
每次我弟闯了祸,她都用这个姿势,隔着几千公里的电话线,向我展示她的绝望。
“小雅,你听见没?八十万啊!那些人说,三天之内不还钱,就要……就要剁了他的手啊!”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这座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得像一条流淌的星河。每一扇窗户里,都可能有一个像我一样还在加班的人。
我们为了什么?
为了碎银几两,为了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有一个能安放自己身体和灵魂的小小角落。
“小雅,你倒是说话啊!你是不是不管你弟弟了?他是你亲弟弟啊!”
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听着呢,妈。”
“那你快想想办法啊!你不是在大公司上班吗?你工资不是很高吗?你先拿点钱出来,把这个窟窿堵上啊!不然你弟弟就没命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
仿佛我生来,就是为了给他的错误买单。
我闭上眼睛,一些很久远,又很清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那年我考上大学,是村里第一个。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天,爸喝了半斤白酒,脸红得像关公,挨家挨OSH户地炫耀。
妈嘴上说着“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但眼角的笑意藏不住。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走出那个家,走得远远的。
可开学前,我问他们要学费和生活费的时候,他们却沉默了。
爸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缭
绕,我看不清他的脸。
妈在厨房里,菜刀剁在砧板上,发出沉闷又愤怒的声响。
最后,还是妈开了口,她把一张皱巴巴的存折拍在桌上。
“家里就这么点钱,你弟弟马上要上初中了,到处都要花钱。你要读书,就自己想办法。”
存折上,是三千块钱。
我的学费,一年是五千六。
那个暑假,我跟着村里的大人去工地上搬砖,晒得脱了一层皮,才凑够了去学校的路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
至于学费,是靠助学贷款。
大学四年,我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我做家教,在食堂打工,去发传单,最穷的时候,一天只吃两个馒头。
而我弟弟呢?
他穿着我从没见过的名牌运动鞋,用着最新款的手机,每次打电话给我,都是要钱。
“姐,我们同学都去旅游了,你也支持我一下呗。”
“姐,我看上一个游戏机,不贵,就两千。”
“姐,我谈恋爱了,总不能太寒酸吧?”
每一次,妈都会在旁边帮腔。
“小雅,你就这一个弟弟,他高兴了,我们全家都高兴。你苦一点,以后让他记你的好。”
我记不清自己给他打了多少钱。
那些钱,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我用睡眠和健康换来的。
我只记得,有一次我病了,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宿舍里,连下床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我给他打电话,想让他跟妈说一声,我只是想听听妈的声音。
电话接通了,那边很吵,是网吧。
他说:“姐,我在打团战呢,关键时刻,有事快说!”
我说我病了,很难受。
他说:“哦,那多喝热水啊。挂了啊,这边催了!”
电话就断了。
我握着手机,烧得滚烫的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把枕头都打湿了。
从那天起,我好像就明白了。
我们是亲姐弟,但我们的亲情,是不对等的。
他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而我,只是他取款的机器。
“小雅!你想什么呢?你快说话啊!”
妈的哭喊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睁开眼,窗外的星河依旧璀璨,但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妈,”我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我没钱。”
电话那头,有那么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是火山爆发。
“你说什么?你没钱?你骗谁呢!你在大城市,一个月挣一两万,你怎么会没钱?你是不是就想看着你弟弟死!你这个狠心的东西!”
她开始咒骂,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
那些词,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从电话线那头飞过来,扎在我心上。
可是,我的心,好像已经麻木了。
不疼了。
“我每个月工资,还了房贷,付了房租,剩下的,要吃饭,要交通,要生活。我没有存款。”
这是实话。
为了买这个小小的蜗居,我掏空了所有积蓄,还背上了三十年的贷款。
我只是想,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一个不会有人在半夜踹开我的房门,抢走我存钱罐的地方。
是的,他们做过这种事。
我上初中的时候,很喜欢一个明星,我想去看他的演唱会。
我把早餐钱、零花钱,一毛一块地攒起来,放在一个铁皮的饼干盒里。
那是我唯一的秘密。
有一天,弟弟看上了一辆遥控赛车,很贵,爸妈不给买。
他就满地打滚,哭闹不休。
那天晚上,我睡得正香,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是爸。
他喝了酒,满身酒气,眼睛是红的。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我床头,拿走了那个饼干盒。
我冲上去想抢回来,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我的头磕在床脚,很疼。
我听见他粗暴地撬开盒子,把里面的硬币和纸币都倒了出来。
我听见弟弟破涕为笑的声音。
我听见妈在旁边说:“一个女孩子家,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给你弟弟买个玩具,也是应该的。”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是这个家的人。
我只是一个外人。
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被掠夺的外人。
“你少跟我哭穷!你就算没存款,你也可以去借啊!你不是有很多同事朋友吗?你不是认识很多人吗?八十万,你努努力,肯定能凑到的!”
妈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歇斯底里。
“我为什么要去借?”我反问她,“赌钱的是他,不是我。”
“他是你弟弟!”
“所以呢?”
“所以你就得管他!这是你的命!”
我的命?
我的人生,就是为了给一个不成器的弟弟收拾烂摊子?
我笑了。
笑出了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听起来有些凄凉。
“妈,你知道吗?上个月,公司体检,我查出来有很严重的胃病和颈椎病。医生让我多休息,注意饮食,不要熬夜。”
“可我不敢休息。我停下来一天,房贷怎么办?水电煤气怎么办?”
“我生病的时候,一个人去医院挂号,排队,拿药。我不敢告诉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不会关心我的身体,只会问我,会不会影响上班,会不会耽误挣钱。”
“现在,他,我的好弟弟,一夜之间,输掉了八十万。你们让我去给他还。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八十万,我要挣多久?”
“我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挣整整五年,甚至更久。”
“凭什么?”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那些积压在心里很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像山洪一样爆发了。
电话那头,又一次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一个低沉的、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爸。
“小雅,我是爸爸。”
“嗯。”
“你妈她也是急糊涂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他的语气,难得的温和。
“你弟弟这次,确实是犯了大错。我们也在想办法,老家的房子,我们准备卖了。但是你也知道,我们这破房子,卖不了几个钱。”
“你先想想办法,凑个二十万,三十万也行,先把眼前的难关过去。剩下的,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等把这件事解决了,我一定让你弟弟给你写保证书,他以后再也不敢了。他会好好找个工作,挣钱还给你。”
他的话,听起来那么合情合理,那么充满了一个父亲的无奈和担当。
如果是在十年前,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我不会了。
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他们的另一种策略。
先是妈妈的哭闹和咒骂,是“硬”的。
如果“硬”的不行,就换爸爸的温情和承诺,是“软”的。
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他们用这招,从我这里拿走了太多东西。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他们拿去炫耀,却不肯为我支付学费。
我的第一份工资,被他们以“保管”为名拿走,给我弟弟买了电脑。
我工作后省吃俭用攒下的第一笔存款,被他们拿去给他付了首付,买的房子,写的却是他的名字。
每一次,他们都说:“这是最后一次。”
每一次,他们都食言了。
“爸,”我说,“他的保证书,我这里已经有一打了。他找工作的承诺,我也听了不下十遍了。”
“上一次,他说他开车撞了人,要赔十万。我把准备用来进修的钱给了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拿去跟狐朋狗友旅游了。”
“上上次,他说他做生意亏了本,要周转五万。我把我的信用卡刷爆了给他。后来我发现,他是给一个女主播刷了礼物。”
“我累了,爸。我真的累了。”
“我不想再玩这种‘你闯祸,我买单’的游戏了。”
“你们的儿子,你们自己管吧。”
说完,我没等他回话,就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世界,一下子清静了。
我坐在椅子上,很久都没有动。
窗外的霓虹,在我的瞳孔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斑。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结束。
但我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他们榨干我的决心。
第二天一早,我刚开机,无数的短信和未接来电就涌了进来。
有我妈的,有我爸的,有我弟的。
还有很多陌生的号码。
我点开一条短信,是陌生号码发的。
“林涛在你手上欠了钱,你是他姐,父债子偿,兄债妹还,天经地义。三天之内,见不到钱,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给你发几张照片,让你看看我们的专业。”
下面,是几张血腥的图片。
断掉的手指,布满伤痕的后背。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我害怕吗?
我害怕。
但我更清楚,这是一个无底洞。
我今天要是还了这八十万,明天就会有一百八十万,一千八百万。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能挣钱,他们就会像水蛭一样,死死地叮在我身上,吸干我最后一滴血。
我回到工位,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工作。
同事走过来,关心地问我:“小雅,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昨晚没睡好。”
她拍拍我的肩膀:“那你今天早点下班,别太拼了。”
我点点头。
手机又开始疯狂地响。
我把它调成了静音,扔进了抽屉里。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那些数据,那些图表,此刻成了我的避难所。
只要我看着它们,我就能暂时忘记那个血腥的家,忘记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中午,我没有去吃饭。
我不想动。
我收到了我弟发来的微信。
很长的一段语音。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点开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救救我,你这次一定要救救我。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魔鬼。他们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还打我。”
“姐,我好疼啊,我浑身都疼。我怕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你忘了小时候吗?有一次你被邻居家的狗追,是我拿着棍子帮你把狗赶跑的。你说你以后会对我好的。”
“姐,看在我们是亲姐弟的份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说的小时候那件事,我记得。
是有那么回事。
但他也忘了,那只狗,是他先用石头去砸,才被激怒的。
我只是被连累的那个。
他也忘了,他拿着棍子冲上去,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在爸妈面前表现他的勇敢,好让他们给他买新的玩具。
他所有的好,都是有目的的。
他的眼泪,他的忏悔,都只是他用来达到目的的工具。
我关掉微信,把手机扔得更远了。
下午,公司的前台突然打电话到我的分机。
“林雅,楼下有两位老人说是你父母,要找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们还是来了。
我的同事们都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们要把家里的丑陋,拿到我用尽全力才换来的体面世界里,展览。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让他们上来吧。”
我不能躲。
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我走到会议室,关上了门。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
爸和妈,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他们比我记忆中,更老了。
妈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爸的背,也驼了,眼神浑浊。
他们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
妈一下子扑过来,抓住我的胳it.
“小雅,你总算肯见我们了!你快跟我们走,去救你弟弟!”
她的力气很大,指甲掐得我生疼。
我没有挣脱。
“我不会去的。”我说。
“你说什么?”爸的眼睛瞪了起来,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大老远跑过来,你就是这个态度?”
“不然呢?”我看着他,“你们想要什么态度?让我跪下来求你们,别再逼我了吗?”
“你……”爸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小雅,算妈求你了,好不好?”妈开始哭了,眼泪说来就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我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他担惊受怕。你就忍心吗?”
“我忍心。”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个刽子手。
冷酷,无情。
但我别无选择。
对他们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你们回去吧。”我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林雅!”爸怒吼一声,“你别忘了,你是我女儿!我养你这么大,现在让你出点力,你就不愿意了?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养我?”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你养过我吗?”
“我上大学的钱,是自己挣的。我生病的时候,是自己扛的。我在这座城市里打拼,差点饿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你们只在我发工资的时候,打电话来问我这个月挣了多少。只在我弟弟闯祸的时候,打电话来让我给他擦屁股。”
“爸,妈,你们扪心自问,你们养的,究竟是女儿,还是一个随时可以取钱的账户?”
我的话,像一把刀,也像一面镜子。
让他们看到了自己不堪的面目。
妈愣住了,松开了我的手,眼神有些躲闪。
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扬起了手。
我没有躲。
我定定地看着他。
如果这一巴掌打下来,我们之间最后一点稀薄的血缘情分,也就断了。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
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怨毒,“算我们白养了你这个女儿。我们走!”
他转身就走。
妈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有怨恨,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她也跟着走了。
会议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上。
我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是不难过。
他们是我的父母。
我曾经也渴望过他们的爱,渴望过一个温暖的家。
但他们亲手把我的渴望,一点一点地碾碎了。
直到今天,变成了绝望。
同事们在外面,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我知道,他们都听到了。
从今天起,我将成为公司里的一个笑话。
一个被父母追到公司来要钱,却冷酷拒绝的“不孝女”。
我不在乎。
真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在公司待到了深夜。
我把所有未完成的工作,都做完了。
然后,我写了一封辞职信。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们知道我的公司,知道我的住址。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个城市,我已经待不下去了。
凌晨三点,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写字楼。
我没有回头。
我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南方的票。
一个我从未去过的,陌生的城市。
在候车大厅里,我拿出手机。
我看着通讯录里,“爸爸”“妈妈”“弟弟”这几个名字。
我犹豫了很久。
然后,我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拉黑了。
做完这一切,我走进营业厅,注销了我用了十年的手机号。
换上了一张新的SIM卡。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重获新生的囚犯。
空气,都是自由的。
火车开动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灯火,心里空落落的。
我没有家了。
也没有亲人了。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
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
我在南方的一座海滨小城,租了一个小房子。
房子很旧,但推开窗,就能看到大海。
我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在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里画图。
工资不高,但足够我生活。
我不再熬夜加班,不再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个馒头。
我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自己。
我会在天气好的下午,去海边散步,看日落。
我会买一束鲜花,插在我的小房子里。
我养了一只猫,它很黏人,总喜欢趴在我的腿上睡觉。
我开始有了新的朋友。
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只知道我是一个喜欢笑,喜欢画画的姑娘。
我很少想起我的家人。
偶尔,在某个深夜,我也会梦到他们。
梦到我妈的哭声,我爸的怒吼,我弟的哀求。
我会从梦中惊醒,然后看着窗外的月光,很久都睡不着。
我知道,有些伤口,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愈合。
但我已经在学着,和它和平共处。
一年后,我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是我大学时的一个室友,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我的新号码。
她说:“小雅,你还好吗?我前几天回老家,听到了一些关于你家的事。”
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回她:“我很好。他们怎么了?”
她说:“你弟弟,后来还是被抓了。不是因为赌债,是因为他跟那些人一起,去做了别的犯法的事。被判了十年。”
“你爸,受不了这个打击,中风了,现在瘫在床上,话也说不清楚。”
“你妈,一个人照顾你爸,还要打零工还债,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老得不成样子。她到处跟人说,是她害了你们姐弟俩,是她对不起你。”
我看着那段文字,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也没有同情。
我的心里,很平静。
像一潭古井,不起波澜。
这大概,就是他们应得的结局吧。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室友又发来一条:“你……会回去看看吗?”
我回了她两个字:“不会。”
然后,我删掉了和她的聊天记录。
我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蔚蓝的大海。
海风吹来,带着一丝咸湿的味道。
我的猫,跳上窗台,用头蹭了蹭我的手。
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的身体,很温暖。
我突然想起,我离开那个家的时候,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很旧的音乐盒。
那是我小学的时候,用自己捡瓶子换来的钱,在一家小品店里买的。
是我人生中,第一件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我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拧动发条。
清脆的《天空之城》的旋律,在小小的房间里响起。
我闭上眼睛,听着那熟悉的音乐。
我的人生,不应该是一部充满哭喊、争吵和勒索的家庭伦理剧。
它应该像这首曲子一样。
干净,纯粹,充满了希望。
至于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就让他们,都留在过去吧。
我的人生,恕不奉陪。
我曾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以为我可以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斩断过去,开始全新的生活。
但我错了。
现实,远比小说要复杂,要黏稠。
有些东西,不是你换一个手机号,换一座城市,就能彻底割裂的。
它像附骨之疽,早已深入你的骨髓。
又过了两年。
我在海边的这座小城,生活得越来越安逸。
我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在这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不用太大,能看到海就行。
那天,我正在工作室里画一张海报,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以为是快递,随手就接了。
“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一个苍老、嘶哑,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雅……是我……妈……”
我的手,猛地一抖。
画笔掉在了地上,颜料溅得到处都是。
我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怎么也想不通,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换了城市,换了号码,甚至连名字,在工作和社交中,都用了一个化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我求了你那个大学同学……我给她跪下了……她才肯告诉我……”
我闭上眼睛。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是愤怒?是失望?还是无奈?
我那个室友,我们曾经关系很好。
我以为她会懂我。
“你找我干什么?”我冷冷地问。
“小雅……你爸他……快不行了……”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
“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他……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没有说话。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个曾经像山一样高大,会把我举过头顶的男人。
那个曾经为了给我弟弟买玩具,一脚踹开我房门的男人。
那个曾经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白眼狼”的男人。
他要死了?
“小雅,你回来吧,算妈求你了。他现在,谁也不认识了,话也说不清楚,可他嘴里,就念叨着你的名字……”
“他知道错了,我们都知道错了……”
“你回来看他一眼,就一眼,好不好?让他安心地走……”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回去。
这是一个陷阱。
又是一个以亲情为名的陷阱。
他们想用“临终遗愿”这个最后的枷锁,把我重新锁回那个泥潭里。
可我的心,却不争气地疼了起来。
那毕竟,是我的父亲。
是给了我生命的人。
我真的能,做到如此决绝,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见吗?
我挂了电话。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坐在窗边,看着大海,从漆黑一片,到泛起鱼肚白。
我想了很多。
想起了小时候,他教我写字,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
想起了他带我去镇上看花灯,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让我能看得更远。
那些为数不多的温暖片段,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也想起了他后来的冷漠、偏心和粗暴。
那些伤害,也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骨子里。
爱和恨,在我心里交织、撕扯。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我回去。
不是为了原谅。
也不是为了和解。
我只是想去,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告别他,也告别那个曾经懦弱、渴望被爱的自己。
我跟工作室请了假,买了回程的机票。
当我重新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时,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先去了我弟被关押的监狱。
我申请了探视。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了他。
他瘦了,黑了,剃着光头,穿着囚服。
眼神里,没有了从前的张扬和戾气,只剩下麻木和空洞。
他看到我,愣了很久。
然后,眼圈红了。
他拿起电话,声音颤抖。
“姐……”
“我来看看你。”我说,语气平静。
“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爸妈……”他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如果不是我,我们家不会变成这样……”
我静静地看着他。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他低下头,泣不成声。
“你在里面,好好改造吧。出来以后,学一门手艺,好好做人。”
“不要再想着走捷路,不要再想着不劳而获。”
“你的人生,还很长。怎么走,看你自己了。”
说完,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姐!”他突然喊住我,“你……会原谅我吗?”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原谅你,是上帝的事。我的任务,是送你去见上帝。”
这句话,是我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的。
此刻说出来,却觉得无比贴切。
“不过,”我顿了顿,还是心软了,“等你出来,如果你真的改好了,我会……把你当成一个需要帮助的陌生人。”
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大的仁慈。
走出监狱,阳光有些刺眼。
我打了一辆车,回到了那个我逃离了三年的家。
房子,比我记忆中更破败了。
院子里的杂草,长得半人高。
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妈正坐在床边,给我爸喂水。
她看到我,浑身一震,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她老得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头发全白了,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
背驼得像一只虾米。
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
“小雅……你回来了……”她喃喃地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没有理她。
我走到床边。
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面容枯槁,形容消瘦。
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没有焦距。
嘴巴歪向一边,流着口水。
这就是我的父亲。
那个曾经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的男人。
如今,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他的眼睛,努力地想聚焦。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球里,流出了两行泪。
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
我凑近了,才听清。
他在叫我的名字。
“小雅……小雅……”
那一刻,我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坚硬,瞬间崩塌。
眼泪,不受控制地决堤。
我恨他。
我也爱他。
这两种矛盾的情感,撕扯了我半生。
直到此刻,看着他弥留之际的样子,我才发现,所有的恨,都显得那么无力。
他就要死了。
带着对我的愧疚,和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我握住他那只像鸡爪一样干枯的手。
他的手,很冷。
“爸,我回来了。”我说。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然后,慢慢地,永远地闭上了。
我爸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都是些沾亲带故的亲戚。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惋惜,也有指责。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一定在想,如果我当初肯拿出那八十万,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爸不会中风,我弟不会坐牢,这个家,也不会散。
他们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我的“冷酷无情”。
我没有解释。
也没有必要解释。
子非鱼,安知鱼之痛。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都走了。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我妈。
还有一口空荡荡的棺材。
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口棺材,一言不发。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你……什么时候走?”她突然开口问,声音沙哑。
“明天。”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桌子菜。
都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
红烧肉,糖醋排骨,鱼香肉丝。
我们俩,相对而坐,沉默地吃着饭。
“小雅,”她突然给我夹了一块排骨,“这些年,是妈对不起你。”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饭。
“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太偏心你弟弟了。”
“总觉得,他是个男孩,是家里的根。你是个女孩,迟早要嫁出去,是外人。”
“所以,什么好的都想给他。委屈了你,也害了他。”
“把你逼走了,把他送进了监狱,把你爸……也气死了。”
“这个家,是被我亲手毁掉的。”
她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我没有觉得厌烦。
我只是觉得,很悲哀。
一个被传统观念禁锢了一辈子的女人,直到家破人亡,才幡然醒悟。
可是,太晚了。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都过去了。”我说。
这三个字,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
吃完饭,她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这是……家里剩下的一点钱,还有你爸的抚恤金。不多,你拿着。”
我没有接。
“我不要。”
“你拿着吧,”她说,“就当是我们,还给你的一点点。”
“以后,我一个人,也花不了什么钱了。等我还清了债,就去你弟弟那个城市,等他出来。”
我看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苍老,但眼神里,却有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坚韧。
也许,失去了所有之后,她才真正找到了自己。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个布包。
我知道,如果我不收,她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第二天一早,我准备离开。
她把我送到村口。
“小雅,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她说。
“你也是。”
我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还站在那里。
那个瘦小的身影,在晨光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没有哭。
我知道,这是我们母女之间,最好的结局。
没有拥抱,没有原谅。
只有一句,各自保重。
回到海边的那个小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用我爸留下的那笔钱,付了首付,买下了一套能看到海的小公寓。
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我把那个旧旧的音乐盒,放在了窗台上。
每天,我都会拧响它。
听着那清脆的音乐,看着窗外潮起潮落。
我知道,我的人生,不会再有惊涛骇浪。
那些曾经的伤害和痛苦,都将随着时间,慢慢被抚平。
它们会成为我生命里的一道疤。
时常会隐隐作痛,但也在提醒我,我是如何一步一步,从那个泥潭里,挣扎出来的。
我的人生,还很长。
我会带着这道疤,好好地,为自己活下去。
有阳光,有大海,有猫,有音乐。
还有,一个全新的,不被打扰的未来。
这就够了。
来源:茶中念时光的念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