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从胡同口一阵一阵灌进来,吹动院门上脱了漆的铁皮,啪啪作响,像两个人一上一下吵嘴。
我把门闩轻轻掀起来的时候,巷子里还亮着最后一盏昏黄的路灯。
风从胡同口一阵一阵灌进来,吹动院门上脱了漆的铁皮,啪啪作响,像两个人一上一下吵嘴。
“我说的不是他。”隔墙那边的女声压得低低的,“其实这孩子也不容易。”
“唉,话又说回来。”男声叹气,“小王这孩子家庭出身平常,偏又娶个大十岁的寡妇,这不把路越走越窄嘛。”
我听得出,那是张大爷和他闺女的声音。
母亲在屋里咳嗽两声,隔着薄薄的门板问:“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把随身的帆布包轻轻搁在八仙桌上,拿搪瓷缸给母亲倒了半杯温水。
“你可想好了?”母亲没看我,盯着炕沿,一根青筋在手背上鼓着。
“想好了。”
“人家大你十岁。”
“嗯。”
“还带着个孩子。”
“嗯。”
“别人会说的。”
“妈,人活着总得过日子。”
我说完自己也笑了笑。
过日子嘛,不都让人说着才算过么。
母亲没吭声,却把搪瓷缸往我手里一推,杯沿上的磕口碰到我的指尖,凉一下,又有点疼。
那一年,是一九八九年冬天,城郊的风吹在脸上像砂纸,钻心。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
父亲早些年在小厂干维修,手巧,人爽快,厂里人都喊他老王。
后来他走得早,给家里留下了一只绿皮手提箱和一张发黄的奖状,奖状上写着“先进工作者”,边角已经起毛。
我靠着父亲的旧关系进了同一个厂,当了库管,给人看货、记账、发料。
厂房是青砖红瓦的低平建筑,冬天屋里冷得跟冰窖似的,手一伸就白气腾腾。
屋顶的玻璃砖时不时有麻雀落下来,踢踏两下,又飞走。
午饭我们围着一口大铝锅,分食堂的菜,白菜多,肉少,油花浮在汤面上像稀稀拉拉的星星。
我们这条巷子更老些,老到连门牌号都斑驳得看不清。
每家房檐下都吊着一串风干的玉米,像金黄的风铃。
冬天烧煤球,夏天在院子里搭起芦席晾衣服,孩子们在石榴树下打弹球,弹珠上有五颜六色的漩涡图案,像小小的宇宙。
我认识她是在供销社门口。
那会儿我去买肥皂,手里攥着票,生怕挤掉了。
门口一个小孩喊妈,嗓子亮得像早晨的鸡叫。
她转过头来,手里拎着两根葱,背上一只布背包,口子系得紧紧的。
她的眼睛不大,却很干净,有股清气儿。
“借个身。”她笑着朝我点点头,挤进柜台前。
柜台里的售货员戴着袖套,口快手更快:“下一位,下一个。”
她掏出布票和粮本,语速很慢,像怕数错了似的。
我往后退一步给她让了位置。
她买的东西不多,一块蓝肥皂,一把针,外加一包红糖。
那孩子趴在柜台上看玻璃罩里的糖块,口水都要下来了。
“看啥看,阿姨买回去给你冲。”
她拍拍孩子脑袋,尾音上挑,像是说笑,又有点倔气。
后来我们在巷口多次碰见,都是她带着孩子。
有人在背后说她命苦,刚三十出头就守了寡。
我第一次和她说上话,是在一个刮风的午后。
她背包的带子断了,东西撒了一地,红糖包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弯腰捡起来递给她,她说了一句:“谢谢,托你福。”
托你福这三个字,说得不重,却落得稳。
那天以后,我常在供销社的门口多站一会儿,假装等人。
母亲的腰不太好,缝补的活做多了,弯久了直不起来。
晚饭后我常给她捶背。
她“哎哟”一声,似怨非怨地说:“你这孩子,搁这儿拍大鼓呢?”
我笑:“妈,我这是拍你出气,拍你有福。”
她说:“胡说八道。”
我们院子靠北墙的角落有一只旧暖壶,壶口磕掉了一块釉,露出铁皮,冬天倒水总带土腥味。
母亲说,暖壶别换,能用。
能用,两个字就是家训。
那年厂里传出要评先进、分福利房的风声,条件之一是“家庭稳定、邻里评价良好”。
我知道所谓的“出身”在档案里有一栏,虽然时代往前走了,人心里多少还记着标签。
我不怕卷宗,我怕母亲的眼睛。
她盯着我,像盯着一炖老汤,怕我一不小心把火关了。
“你要是娶个岁数相当的,小两口说不定能分上楼房。”
亲戚拐着弯劝我。
我笑笑,没接话。
她也听人说起我的事,在巷口那次,远远地看我,又假装没看见。
我追上去,问她——这次是真问:“你愿意跟我过么?”
她愣了一下,孩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叔叔,这糖给你吃。”
小家伙把一块糖塞到我手里。
她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不胡闹。”
她说话还是那股慢劲儿:“我这头,条件一般,你看得见。”
我点头。
“我比你大。”
我说我知道。
“我曾经有过一段家。”
我说人都有过去,日子只在今天。
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笑了一下:“那就过呗。”
我们没有摆大酒席,只请了几桌邻里,在院子里支了两张门板,铺上洗净的白布,碗碟叮当作响。
母亲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她早早把棉被晒在绳子上,翻来覆去拍灰。
“过日子的人,图啥体面。”
她叹一句,又把叹气咽回去,落在喉间,变成轻轻一声。
我们就这么成了家。
她带着孩子,带着一台旧缝纫机,机身上“蝴蝶”两个字掉了半边,摇起来“咔嗒咔嗒”响。
新婚的晚上,我们把两个院子打通,把她那边的一把葡萄木椅子搬过来,那椅子坐上去有股酸甜的味道。
她把自己的盐罐、酱油缸摆进厨房,整齐得像排队。
我把我的暖壶挪了位置,放在靠炉子近的地方。
孩子在床上打滚,母亲咳了两声,又止住了。
夜里,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打到窗纸上,沙沙响,像有人在门外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坐在缝纫机前。
孩子在旁边转着线轴,线轴在地上咕噜噜跑,像个小车。
我去厂里上班,路过胡同口,大爷们抽着纸烟,眼神异样,眼尾有笑有叹。
“唉呀,小王,日子要过哟。”
有人抬眼。
“过啊。”
我说,“日子还得过得热闹点儿。”
厂里库房一如既往,木板上落着冷霜,指尖一摸就出白印。
我把当天入库的螺丝、轴承记账,写得像练字。
中午时分,厂长走进来,拍了拍我的背:“晚上有个外协的差,你腿勤,跟着去跑一趟。”
我点头。
那时,外协对我们来说是门路,也是折腾,跑不好,丢脸,跑好了,能把关系盘活。
晚上回到家,屋里有股红枣味。
她用红糖煮了小米粥,粥面像星子一样闪。
她把粥盛给母亲,母亲端着碗,舀了一口,用舌尖抹抹,脸上松了松。
“我就说,红糖比白糖养人。”
她说。
孩子吃粥沾了一嘴,她笑着用毛巾给他擦,动作轻得像在擦玻璃。
过了两个月,屋里的东西渐渐多起来。
她在墙上钉了两个钉子,挂自己的针线包,针线包是旧的,却洗得干干净净。
窗台上出现了一盆吊兰,冬天里绿色看着提气。
我用跑外协攒下的津贴,买了一个二手煤气灶,替代了煤球炉。
第一天点煤气,母亲不习惯,老担心那呼呼声。
她笑着说:“妈,安全的,俺看好了。”
她舀一勺水滴在锅里,水立刻跳成了小豆子,噼里啪啦地跑。
她说:“你看,热乎。”
那天晚饭是她做的炸酱面。
她擀面,手上撒着面粉,白茫茫的。
擀面杖在案板上来回推拉,发出熟悉的木头声。
酱香在屋里一层层铺开,连路过的猫都在门口坐了一会儿。
生活从柴米油盐里一点点安稳下来。
我开始习惯床边多出来的小衣服,习惯饭后多出来的一双筷子。
我也习惯了晚上十点,缝纫机的“咔嗒咔嗒”。
她接了街坊的活,给人家缩裤脚、改衣裳。
她眼睛不好,却从不眯眼,针线在她手里像水一样顺。
她说:“多挣一块是一块。”
我说:“不急。”
她说:“不急也得做。”
这是她的性子,慢,却稳。
母亲还在看,她的看,像阴天里的一缕太阳,不浓,却在。
有一天,母亲把她叫到屋里。
我在院子里劈柴,劈到一半,听见里屋传来两声轻笑,像针落在布上。
后来母亲出来,语气松了些:“人是个过日子的人。”
她在屋里冲我做了个鬼脸,像个小孩。
邻里之间,话头也慢慢转了。
张大爷在门口抽烟,见到我,哼了一句:“小王,咱謇点,路长着呢。”
他口音拖着尾,带点土味儿。
我笑,说:“大爷,慢慢走呗,走稳了。”
他“嘿嘿”笑了一声:“也中。”
九十年代初,街上出现了录像厅,理发店里挂起了烫头的广告。
年轻人穿起了喇叭裤,腰上别个小收音机,嚯嚯响。
厂里开始提效率,少闲工,多加班。
我从库管被抽去跑外协,腿上的肌肉慢慢结实起来。
有一回天气很冷,我骑着二八大杠去外厂取件,半路上自行车链子掉了,在雪地里弄得满手黑。
回到家,她端了一盆温水给我,水里放了几片姜。
她说:“泡泡手。”
我说:“这玩意儿,奢侈。”
她笑:“不奢侈,手也要吃饭。”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认真看她的手。
手指上有细细的针眼,指腹有厚茧,指甲修得整齐。
她的手像一根绳子,结实,把日子拴住了。
我心里那股子别扭,像一条被剥皮的柳条,晒久了,慢慢也直了。
我开始觉得,所谓“无奈”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并不贴切。
我常听见巷口有人说:“小王这孩子,认命。”
也有人悄悄说:“他有福气。”
那“福气”两个字一开始像一句戏言,挂在嘴边,后来落在心里,不响,沉下去。
有一年,厂里下通知说要分一批福利房。
条件里写着“家庭稳定,群众口碑好”。
我看了一眼,没说话。
那天晚上,她照旧坐在缝纫机前。
我在炕上摊着账本,划拉数字。
孩子背着书包在炕角写字,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过的草。
母亲看电视,黑白电视里播的是文艺节目,演员笑得很大,牙齿白得发亮。
我忽然说:“咱争取一下?”
她停住了脚下的踏板,抬头看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惊讶,又很快平了。
“争呗。”
她说,“争不上,也不亏。”
第二天我把材料整理好,把家里的照片挑了几张——我们在院里的合照,孩子拿着大风车笑的那张,母亲抱着孩子的那张。
照片斑驳,边角卷了,像老屋瓦片。
评审那天,厂长看着我,问:“小王,听说你爱人比你大?”
我点头。
“带着个孩子?”
我又点头。
他顿了一下,笑了笑:“家里挺齐整,你这小子有担当。”
我心里像被谁轻轻拍了一下,拍散了多年的灰。
结果没有下来。
房子给了更急的几家。
回家的路上风很大,风把冬日里的柳絮吹得满街飞。
我进门没开灯。
她在缝纫机前,桌上多了个新铁盒,盒盖是红色的,印着一朵大莲花。
“没分上。”
我说。
“嗯。”
她应了一声,手下继续走线,“吃饭吧,面条醒好了。”
她在锅里放了两颗丸子,说这是今天的“好彩头”。
我笑了。
那晚我睡得很好。
没多久,厂里调整岗位,我从外协转回库管。
有人说我“不会来事”,也有人说我“不争”。
我知道,这些话像冬天的雾气,看得见,抓不住。
我默默把库房打扫干净,把小玻璃窗擦得亮亮的,像梳洗一样。
孩子上小学了。
学校离家不远,一条直直的土路,路边有枯草丛。
她每天早上送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馒头和咸菜。
有一次,学校名额紧张,老师说可能要摇号。
她怔了一下,转头看我。
我说:“听安排。”
她点头:“听安排。”
结果,孩子在候补里排到了秋季。
孩子眼睛红红的,低着头不说话。
我摸摸他的头,说:“娃娃,咱不急,慢慢来。”
她晚上加了一单活,给人家改棉衣。
她坐在灯下,眼睛发酸,我泡了茶给她,她笑着说:“苦。”
我说那加点糖。
她说:“苦也能改甜。”
她说话时喜欢用这种句子,像从地里拔出来的菜,带着点泥,洗洗就能吃。
我就这么被她一点点带着走,把心里那点硬,泡成了软。
九十年代中后期,巷子里陆续有人搬走,厂里的制度也在变化,考勤卡换成了打卡机,墙上的标语换了新字。
我们也搬过一次——不是福利房,是在城郊新修的一个小区,六层楼,没有电梯,楼道白墙,墙上刷着“讲文明,讲卫生”的红字。
搬家的那天,老邻居都来帮忙。
张大爷把我的旧暖壶塞给我:“这个,别丢。”
我笑:“谁舍得丢。”
她抱着缝纫机,像抱个孩子。
母亲坐在门槛上,背挺得直直的。
车子晃晃悠悠开出了巷子,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斑驳的墙面和石榴树,从车窗后面缓缓退去。
新家阳台小小的,放得下两盆花。
她把吊兰和绿萝摆上,花叶在光里亮亮的。
我们买了一台彩电,不是最新款,却够鲜艳。
第一次打开彩电的时候,孩子惊讶得喊出来:“妈,世界有颜色。”
她笑:“早就有,只是咱们今天看见了。”
那一年,我的工资不高,她的针线活也不总是多。
可是我们学会了过日子,学会了收纳、备案、盘算。
家里多了一个塑料抽屉柜,贴着标签:线、扣子、票据、药。
我也学会了记账,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像一块田里长满了苗。
她仍旧保持着每晚十点的“咔嗒咔嗒”,我也保持着每早六点的“吱呀”——那是阳台门的声音,我要先推开它,看看天色,闻一口晨风。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为了一个名额、一个福利房,躲了这门婚事,此刻我会在哪儿。
这念头像路灯下的一只飞蛾,飞了一圈,自己停下去。
社区组织卫生检查,我们把楼道打扫得明亮。
邻居们七嘴八舌。
一个大嫂冲我竖了个拇指:“你家那口子,勤快,心细,值钱。”
我笑笑:“值钱不敢说,值心。”
她这会儿正用旧牙刷刷楼梯角,刷得一丝不苟。
刷完,她站起来抻了抻腰,拍了拍衣裳。
楼道玻璃里映出她的脸,眉眼里有两道浅浅的笑纹。
那笑纹像麦田里风吹出的波纹,浅,不深,却一直在。
新世纪一过,街上有了更多新鲜玩意儿。
手机、网吧、超市,还有路口的公交站牌换成了新样式。
孩子长大了,个子抽条,鞋码一年换两次。
他有一次拿回家一张奖状,上面写着“三好学生”。
母亲摸了摸奖状,笑得像个孩子。
她把奖状插在玻璃门柜里,站在远处看,看了一会儿,又擦一擦玻璃。
那天晚上我们吃饺子。
她包的饺子褶子整齐,像一排排坐好的小孩。
母亲说:“一个人撑一头家,不看话,看活。”
她没接话,只是笑。
我知道母亲对她的态度已经变了。
变得安稳,像河流入了河床。
我也变了,从一个怕被看见的人,变成一个敢看别人眼睛的人。
二〇〇五年前后,厂里效益起伏,大家都在琢磨新出路。
我加入了一个外协小队,跑得更勤,去郊外的五金市场谈件,学着和不同的师傅打交道。
她仍旧守着家,偶尔去楼下的小摊买些布边,又细细裁整,攒着做枕套。
我们换掉了旧暖壶,买了一个新的。
旧的没有丢,放在橱柜上面。
她说:“留着吧,有劲儿。”
有一天,老张大爷在楼下喊我:“小王,下来。”
我下去,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瓜子,说:“你有福气。”
我笑:“你这话说了十年了。”
他“嘿嘿”笑:“这回是真心说。”
我把瓜子剥开,递给他:“你也有福气。”
“咋讲?”
他问。
“你见证了我的福气。”
我说。
他说:“这话,管用。”
我站在楼下,看着阳光顺着楼道玻璃洒下来,像一层温柔的细纱。
那光把我心里某个角落照亮了。
所谓“福气”,其实是一点一点缝起来的,缝在被角,缝在褶皱里,缝在日常里不响的地方。
那年冬天,我们买了一个新电饭煲。
她研究半天说明书,最后笑着说:“这玩意儿,比咱聪明。”
我说:“再聪明,也要人按。”
她说:“那就你按。”
我们笑起来,笑声在厨房里绕了一圈,从窗户里飞出去,落在楼下的树上,停住了。
再往后,孩子结束了学业,进了一个单位学技术,从学徒做起,衣服上的油渍洗不干净,也笑嘻嘻。
他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一个小礼物——一包好看的纽扣,一卷顺手的线。
她会小心地收起来,舍不得用,时不时拿出来摸一摸。
我有时看着她缝补衣服,顿起一个念头:这世上,有些人的福气,是用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她从不夸自己,也不夸别人。
她夸的是日子:“你看,今天的面条,有筋道。”
她夸的是天气:“今儿个天,好开花。”
她还夸的是孩子:“这小子,长耳朵了,话听进去。”
她几乎不说“辛苦”,她说“还能行”。
这些话,不响,却稳。
二〇一〇年前后,社区改造把我们的小区围墙刷成了米色,单元门换成了新防盗门,楼下贴出文化活动通知。
她报名参加了社区缝补志愿队,给独居老人改裤脚,不收费,来一单做一单。
她背着那只旧布包,里头装着剪刀、软尺、粉笔,一走一晃。
她回来跟我说:“一位奶奶的衣裳,穿了二十年,还舍不得丢。”
我说:“舍不得丢的,不只是衣裳。”
她点点头,眼睛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像灯泡轻轻闪了一闪。
我们也添了新物件。
厨房换了抽油烟机,噪音不大,吸力却足。
她说:“这玩意儿,值。”
我点头。
晚饭后,我们去附近的广场走走,广场舞音乐不算大,节奏欢快,孩子们在一边打羽毛球,羽毛拍叮当。
我们坐在长椅上,风从面前的树叶里过,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她说:“过得还行。”
我说:“行。”
这两个字,像一张票据,上面盖着“收讫”的章。
到了二〇一五年前后,身边的朋友日子越过越亮堂,换车的、换房的、孩子结婚的,喜事一个接一个。
我们也在琢磨,小家还有什么可以改善。
她看着阳台说:“要不,再添一盆花。”
我说:“添。”
她笑,眼尾的两道纹路更深了一点,像人生走到这里,有了两条清晰的河道。
母亲年岁高了。
她喜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把一串珠子在手里捻来捻去。
她看着我们忙,偶尔说一句:“挺好。”
挺好两个字,像是她一辈子的愿望。
我们尽量让她的“挺好”落实在桌子上的一碗菜里,落实在门口的那张换了靠垫的椅子上,落实在夜里不漏风的窗缝上。
春天的时候,我们回了一趟旧巷子。
巷口的石榴树还在,年年挂果,果子红得透亮。
有人认出我,拍了拍我的肩:“小王,混得不错啊。”
我笑:“混啥。”
他眯着眼笑:“福气大。”
我就笑,不接话。
这会儿的笑,不虚不躁,只是心里有个稳稳的点。
我们在老院子里转了一圈,墙角那只旧暖壶还躺在我的记忆里,壶口的缺口似乎也在。
她站在树下,看着院子说:“这院子,不小。”
我说:“是。”
她又说:“那时候忙。”
我说:“忙,也热闹。”
我们回到现在的家。
她把菜择好,我把米淘好。
厨房里有一盏小小的黄色灯,亮着,暖着。
饭熟了,米香淡淡的,盖子一掀,蒸汽一股子冒出来,像一朵云。
我们围桌吃饭,筷子起落,声音极轻。
电视里传来新闻,讲市场,讲就业,讲社区志愿活动。
我听着,心里平稳。
饭后,她照旧收拾,擦桌子,擦到边角,再擦一遍。
我从橱柜上拿下那只旧暖壶,给它擦灰。
她抬头看我:“那老家伙,还舍不得丢?”
我说:“丢了,可惜。”
她笑:“留着吧,它见证了我们。”
我说:“见证了我们从冷,到热。”
她点头:“嗯。”
夜深了。
我坐在窗前,写下这些字,屋里静得只剩下她缝纫的“咔嗒咔嗒”,和钟表走动的“嗒嗒”。
风从窗外吹来,吹动窗帘的一角,像某种温柔的提醒。
我回想最初那些话,有人说我“家庭出身不好”,就像在我背后贴了一张标签。
有人说我“无奈娶了大自己十岁的寡妇”,像替我完成了一个故事的注脚。
而如今,旁人走到我面前,拍拍我肩膀,说:“你有好福气。”
我不解释,也不争辩。
我摇摇头,点点头,嘴里“嗯”一声。
我知道,“福气”两个字不在嘴上,也不在别人的手里。
它在她缝的每一条线里,在我的每一步脚印里,在母亲“挺好”的叹息里。
它在旧暖壶被擦亮的那一刻,在孩子回家喊一声“妈”的那一声里。
它像水,慢慢热起来。
它不响。
它就是热。
这一年夏初,厂里老同事约我去聚一聚,地点在老城边的一家小馆子,玻璃门上贴着“清淡家常”。
大家落座,互相递烟递水,寒暄几句,话题绕不开家里头。
老刘笑着说:“小王,听说你家里,和气。”
我说:“和气生财,先和后财。”
他拍桌笑:“还是这句顺耳。”
我只笑不多言。
回到家时天刚黑,楼道灯亮着,黄色的光落在台阶边,像安静的麦穗。
她已把饭菜热上,简单却齐整。
吃过饭,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小袋扣子,递给我看:“你看,孩子买的,花样新。”
我点头:“这孩子,心里有数。”
她说:“是,他有他走的路。”
我应一声,心里缓缓地安。
秋天来得很稳,阳台上的绿萝长了两指,吊兰分出新芽。
她把新芽剪下,插进清水里,玻璃杯里的根须像一簇白线,一天一寸。
她说:“看着它长,心里踏实。”
我说:“日子也这么长。”
她笑,笑声很轻。
她的笑在屋里拐了个弯,像风走过竹林。
这年冬天第一场雪来得突然,窗外一夜白。
她一早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了手编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打了个不紧不松的结。
她说:“别逞能,风扯人。”
我说:“晓得。”
出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她在屋里抖抖窗帘,窗帘上的花开得正好。
街上的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我忽然想到多年前那个雪地里掉链子的傍晚。
那时我手上满是油泥和黑雪,她端来一盆生姜水。
那盆热水的味道,像一条线,从那时一直拉到今天。
有一次,社区办家庭故事分享会,让大家讲讲家里的“温暖瞬间”。
我推辞不擅言辞,她在台下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像孩子。
轮到我时,我只说了一段极短的小事。
我说:“我家厨房有盏黄灯,晚上她做完饭就开着,等我回来,看见那盏灯,就安。”
台下很安静。
有人笑,有人点头。
主持人说:“简单最好。”
我下台时,心里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了握。
我想,人生的福气,多半藏在“简单”里。
后来,孩子说要搬出去住,离单位近些。
她说:“去吧,路是你自己的。”
孩子点头,又挠挠头:“妈,你放心。”
她说:“放心,穷也放心,富也放心,主要你走正。”
孩子听着,把这句话装在心里。
搬家的那天,我们帮着拎东西,上下跑了好几趟。
他的新房小小的,窗子大,光线好。
她把带去的绿萝放在窗台上,拍拍叶子。
孩子说:“等周末回来吃面。”
她说:“行。”
回家的路上,她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嘴角带笑。
我说:“是不是有点空?”
她说:“空也好,风能进来。”
我点头:“风进来,花能开。”
她笑:“你这人,现在会说了。”
我说:“跟你学的。”
日子就这样滑到另一个阶段。
屋里人的脚步声少了半双,碗筷的碰撞也轻了一点。
她却多了些新安排,早上在小区里打两套广播体操,晚上去社区听一次健康讲座,周末参加一次缝补志愿。
她把缝纫机擦得亮亮的,踏板油了又油,声音比以前更稳。
有时她也会坐在窗前发一会儿呆,手里捏着一颗纽扣,在指间转。
我问她想什么。
她说:“想想,算算,孩子小时候那么小,现在走路像风。”
我说:“风吹大的。”
她说:“也是人劲儿带的。”
我笑,她也笑。
我们谈话越来越像哼唱,轻轻的,不费劲。
某个周末,老厂组织了一次参观新车间的活动,邀请退休和在职的老员工去看看新的设备。
我领了两张票,和她一起去。
新车间的门口贴着安全注意事项,里面的机器一排排,声音有节奏,工人戴着耳塞和护目镜,动作利落。
我站在玻璃幕墙外,看着那一排排亮起的指示灯,心里有一点发热。
她站在我身边,轻声说:“世界变快了。”
我说:“咱慢着,也能跟上。”
她点头:“慢也有慢的好。”
我们从车间出来,外面阳光很好,刚好落在她的脸上。
她眯了眯眼,抬手挡了挡,手背上细小的纹路像柔和的河道。
我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说“托你福”的那个午后。
那三个字,这些年像小小的火苗,烛着家里。
她后来很少说这话,却在做事里一遍遍地说。
春去秋来,窗台上的绿萝几易盆,吊兰分了好几茬给邻居。
那只旧暖壶,仍旧放在高处,成了我们的一个小心愿的容器。
她有时指指它,说:“盼个好消息。”
我说:“它懂。”
有一年腊月,孩子和同事加班做项目,夜里十一点才回家。
她在厨房里煮了一锅面,面条在沸水里翻滚,香味顺着蒸汽绕进客厅。
孩子一进门就喊:“妈,香。”
她把碗端出来,说:“饿了就多吃点。”
孩子埋头吃,间或抬头看看我们,眼睛里有光。
那晚雪又下了些,小区里静悄悄,天色像被水洗过。
吃过面,她把碗端进厨房,轻轻放在水槽里,水龙头拧开,流出的水发出澄澈的声音。
我站在门口,看她的背影。
那背影不是窈窕,不是挺拔,是稳。
像一块经年不动的基石。
后来,社区里一个老邻居搬家前对我说:“小王,你家填了个缺。”
我问:“啥缺?”
他说:“一个家的缺口,叫踏实。”
我笑:“夸得我们脸红。”
他摆摆手:“真心话。”
人到中年,回望一路走来,许多事不必再辩解。
我从“无奈娶了寡妇”的目光里走出来,走进“彼此托付”的日常里。
她从“自卑”的影子里走出来,走进“能做、能撑”的明亮里。
母亲也从“担心”的眉头里走出来,走进“挺好”的舒眉里。
我们没做过惊天动地的事,也没讲过惊心动魄的话。
我们做的是饭,缝的是衣,陪的是人,撑的是家。
有一次,孩子问我:“爸,人家说你有福气,你咋想?”
我说:“福气是个慢东西。”
他问:“慢?”
我点头:“慢火炖出来的。”
他笑,嗯了一声。
我也笑。
窗外晚霞收起,天边留下一条细细的光。
我们关上窗,屋里灯亮起,光落在桌面上,落在她手背上,落在我心里。
她把一块布料放在案板上,粉笔划过,留下一道白线。
我听见她轻轻地说:“这线,走正就好。”
我在一旁应了一句:“走正就好。”
她抬眼看我,眼里的笑像一汪浅水。
她的眼睛不大,却足以装下一个家。
我提起水壶,倒了两杯温水。
旧暖壶没有用,却照旧在那儿,看着我们,像一位老朋友。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日子不是讲理,是绣补。
一针一线,慢着来,绣着绣着,就有了图案。
图案也许没有惊艳的色彩,却耐看,耐心,耐岁月。
有人说我“家庭出身不好”,我不争。
我只知道,一个家庭的出身从来不是终点,更不是盖棺的评语。
有人说我“无奈娶了大自己十岁的寡妇”,我也不争。
我只知道,我娶她,是心安。
她嫁我,是心定。
旁人后来夸我好福气。
我点头,心里说,是。
但这福气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我们一起,从柴米油盐里,一点一点缝出来的。
缝在被角,缝在门帘,缝在衣兜的暗线,缝在孩子的笑声里,缝在母亲端稳的那只碗里。
它像水,慢慢热起来。
它不响。
它就是热。
来源:花园中的那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