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把话说完,端着搪瓷盆站在门槛那头,冻得微红的手背起了一层细疙瘩,热气从盆沿往上冒,像给话加了雾。
“要么留下,要么把那玩意接回去。”
她把话说完,端着搪瓷盆站在门槛那头,冻得微红的手背起了一层细疙瘩,热气从盆沿往上冒,像给话加了雾。
我把刀往案板上一搁,木头咚的一声,屋里那盏四十瓦小灯泡轻轻抖了一下。
“王花,这话说得……”我喉咙里那口气上不上、下不下。
“就这两句,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你把那玩意接回去。”她眼睛里有光,不是硬光,是一道横着的、倔强的水光。
屋外是九七年腊月二十八的风,挂在门梁上的红辣椒串被风扯得哗啦啦响,像比我们谁都更着急过年。
乡下人说话,夹着风声总带点辣。
我不是爱讲理的人,可这回,我心里也有个理想讲。
“那玩意”,说白了,就是男人活里要动刀的事,骟猪,乡里人说起来总拐一句。
赶年,家家都要收拾猪圈,舍不得杀肥猪的,最起码也要给小公猪处理一下。
别家没那手艺,我靠这口手艺吃饭,年前这几天,忙得脚后跟要碰着后脑勺。
我叫周大兴,城郊人,母亲跟我住,媳妇在供销社下岗后给人缝缝补补,儿子在县一中上高二,暑期跟熟人借传呼机送过外卖,平常周末给书店搬书挣零用。
九十年代末的风刮到我们这偏城,吹着热闹,也吹得人眼睛有点生疼。
家里报纸堆在缝纫机边,双卡收录机时不时吞带子,蜂窝煤炉子上黑茶壶嘶嘶喘气,炕头放着一个带缺口的暖水瓶塞。
我靠着一把刀、一双手、一身经验,冬天骟猪,夏天帮人宰鸡剁羊,逢集跑跑腿,卖点猪杂,给邻里修修门闩。
这手艺是父亲教的,父亲那年走了,我把刀磨出自己的刃口,靠着“手稳心细、尖里见活”的规矩吃饭。
王花是我院子后巷的人,男人走得早,留下一个姑娘,小名桃子。
我见这孩子的时候,大冷天也扫院子,扎着两根麻花辫,穿件洗得发白的绿棉袄,袖口一圈绒都起毛球。
王花平时不多话,干活利落,眼神里有股撑家的劲儿。
我们巷子的人,借个钉子、借把锤子,一声“哎——”就过去了,过年互相送两块冻豆腐,没别的虚头巴脑。
这回事,王花提前三天来我家门口喊的。
那天正晌午,我蹲在台阶上磨刀,刀面上水光从薄片上拂过去,像一条鱼翻身。
她站在门外,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写着几件事:骟猪、修门闩、借个煤球筐。
她说:“大兴,有空帮帮。”
我“唉”了一声,没抬头,刀还要顺着石头走完那一趟。
手艺人不喜欢被人打断节奏,刀和石头说话,人插不上嘴。
她立在那里没吭声,把那张纸折了两折,塞进棉衣袖子里。
我抬头说:“后天上午,吃过早饭就去。”
她点点头,又像要说什么,嘴张了两下,最后只说:“我先回了。”
到了后天,就是今天。
天刚亮,我往她家走,积雪在巷子里踩得吱呀响。
她家的门栓用铁丝缠着又缠,两边砖把门槛垫高一点挡冷风,从门缝里看屋里亮着黄灯,灯罩有一条细缝,用胶布缠着。
墙上有张老照片,男人穿着蓝色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旁边是王花年轻时的脸,清秀,嘴角往上一点点。
灶间一口大铝锅咕嘟着,蒸汽和面汤香味混在一起。
桌上搁着两碗切好的红薯干,旁边一个搪瓷碗,边上有个缺口,缺口像一个月牙,在灯下泛着细白的光。
靠墙处有一台有些旧的双卡收录机,贴着“好运来”的小贴纸,天线弯了一截。
我放下工具,和她打招呼,她“嗯”了一声,指指院子角落的猪圈。
小公猪黑背白肚皮,眼睛圆圆的,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两颗豆子。
它鼻子呼出的白雾遇到冷空气,一阵一阵往外冒。
“咱们快些,天冷。”她说。
我摸摸刀,手指在刀背上来回摁,感受那股熟悉的凉。
我做事有规矩,先安抚,再固定,再下刀,一刀准,少受罪。
这样的活,说粗也粗,说细也细,心里那条线不能乱。
我下刀的时候,她拿着木勺站得远一点,眼睛跟着我的手。
我没抬头,只听见她呼吸有点急。
我知道她不是怕血,她是怕我做得不好她欠面子。
乡里乡亲,很多时候不只是钱的问题,是一口气。
做完,我洗手,把刀擦干,靠墙站了一会儿,呼吸匀回去。
她端起搪瓷盆,把备好的热汤递给我,说:“喝口。”
我没接,咽了口唾沫,笑着摇手:“一会儿再说,先算账。”
我说算账时,声音刻意轻。
我明白她手头紧,年前家家都有一笔账要凑。
我不是不懂,我只是怕事情留尾巴。
她把盆放到桌上,收了神,伸手进袖子里摸那只布口袋。
她把口袋里的钱倒在桌上,数了数,是三十六块,又翻了翻,摸出两张粮票、两张面粉券和一张厂里食堂的饭票。
她把钱分成两堆,一小堆,一大堆。
大堆往我面前推,小堆她用手护着。
“今年规矩,你知道的。”她抬起眼睛看我。
“今年不贵,跟去年一样。”我说。
同行里有人涨价,年关活多,我没涨,我怕人心里烦。
我想起儿子昨天从学校带回来的通知,说有个冬令营要报名,费用不低,我心里打了个滚,又把它按下去。
她就丢出那句话:“要么留下,要么把那玩意接回去。”
那一瞬,我听见心里有根簧崩了一下。
屋子里还有人影,隔壁刘嫂抱着她家娃从窗户边探了一下,又缩回去。
风挤进来,把桌上的报纸边吹得起翘,锅里热气正好在我们中间堆成一堵墙。
“王花,”我笑了一下,笑里有点凉,“你这是赖我?”
她眼里的那道横光一颤,像被风轻轻吹了一下。
我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可话出嘴就像出笼的鸡,追不上。
“我没赖你。”她说,“钱就这么多,你要就要,不要就把那玩意接回去。”
她又补了一句:“我好说好商量,我就这么说。”
这两句放在一起,别扭又直白。
我明白她要一个体面,她就是在说“钱不够”,但不愿直接说“钱不够”。
她把“那玩意”抬出来像个赌,赌我能体谅,也赌自己撑得住。
我把手放到刀柄上,摸到那道旧裂纹,是父亲留下的。
手指扣住那一刻,我真有股想法,拿起刀,回身把刚才做的活“接回去”。
心里有个冷冷的声音,像冬天贴着铁皮:“手艺不值钱啊。”
门口“吱呀”一响,刘嫂探头,说:“大兴,天冷,年跟前,和着点。”
她把话抛过来又收回,抱着孩子笑了两下,笑得客气,也像劝架。
我把那口气咽了下去,像吞了一块冰。
“你这话不够厚道。”我说,声音也轻,“我这刀不能倒着使,活也不能倒着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像挂钩挂住了她心口。
她手背的皮肤泛白,捏着那几张票看我。
“我不占你便宜。”她稳了一下声气,“我只是想留一半。”
她咽了口唾沫,又说:“另一半给桃子交书费,开春要补一轮课,我不能让她在屋里干看。”
我心里那根筋软了一半。
我想起去年夏天一桩事。
那次我娘夜里喘不上气,王花半夜用三轮子蹬着送去卫生所,回来把车放我家墙边,啥也没说。
后来我提路费,她摆手,“算了,都是邻里。”
那回我欠她一句谢谢,一直没当面说。
我把刀拿起又放下,手掌有点抖,刀身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像鱼尾甩水。
“行。”我说,“钱的事,按你说的来。”
我这么一松,她倒愣了。
她把那大堆钱往我这推了一半,说:“这些你收着。”
她把粮票、面粉券也递过来,又翻出那张饭票,印着浅绿色花纹。
她说:“拿去给你娘兑点粥喝,暖暖。”
她说这句,眼神往门角缩了一点,声音低下来。
她把那小堆又按了按,把手缩回袖子里取暖。
我把钱收了,票也收了,说:“这些我用得着。”
我说了实话,我娘爱喝粥,天冷时候来一碗,心窝子暖。
“剩下那些,你赶紧给孩子交学费。”我又补了一句,“别耽误。”
她低下头,头发上结的一点白霜轻轻落到桌上,化成一点水。
那一下,我觉得屋子里像更暖了。
我端起那碗热汤,吹了一下,热气把眼镜熏花。
我记起第一次给她家干活,也是腊月,前年的事。
那次她家有只病猪,不吃不喝趴了两天,她半夜敲我门,我披衣就去。
那夜风更硬,院墙像纸做的屏风,随时要倒。
我看了猪一眼,说“要不行就处理吧,别拖”。
她咬牙点了头,那是我第一次在她家动刀。
她站远处,眼神像今天这样,倔,也稳。
那晚结束,她递一杯热水,我没接,她也没推,只把杯子放到门口砖上。
水面上结了一层薄皮,我看着那层皮慢慢塌下去,像一句要出口的话被收回。
“你刀口稳。”她那次只说了四个字。
乡下人夸人,不铺垫,就是把一件事说穿了。
现实拉回今天,我把刀用旧毛巾包好,塞回工具包。
她去灶间揭锅,腾起的蒸汽带着面香。
她用筷子夹了一块年糕,装进方铝饭盒,盖上,绑两道塑料绳,又套旧报纸。
“拿去给你家小子尝尝。”她说。
她这时手势忽然轻了些,像怕把年糕捏变形。
我摆摆手说“算了”,手已经接住了。
人的嘴和手,有时候各忙各的。
我背起包,往外走,门口的风一刮,喷了我一脸。
我听见她在后头说:“刀磨的时候少沾水,天冷,手容易起茧。”
她说着笑了一下,“我说你,你还嫌我啰嗦。”
我回头也笑:“你这个人,嘀咕。”
她也笑:“你也是。”
这两个笑,在风里像两粒芝麻,落在蒸好的馒头上,没多重,但看着就踏实。
我迈出门槛那一下,脚一滑,差点栽。
她“哎呀”一声扶了我一下,手心很热,像炉子边那块砖头。
我想起娘常说:“人呐,不能欠下别人热手心。”
这话土,可有道理。
“我走了。”我说。
“去吧,路上慢点。”她说。
我回到家,娘坐在炕上,手里捻一个旧布袋,袋子上绣着半朵花,线头毛了。
她抬眼问:“活怎么样?”
“稳妥。”我答。
她看我神色,没再问钱。
我把饭票放她手里,她看一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
“行,明早给你熬粥。”她说。
那晚,我给刀磨了刃。
把刀放在磨石上,水在刀背和石头之间走,像一条小河。
屋里收音机播着《涛声依旧》,我娘跟着哼两句,人在风里,歌在屋里,隔着一层玻璃的暖。
年过完,事情像雪水一样化开。
九七年的春比往年暖,街上跑的摩托多起来,大家都说摩托卖得火。
我去肉联厂找了短工,早上五点起,搬肉到中午,手心磨出泡。
下午回家,又蹬车给邻里送肉、送粉条。
忙里偷空,路过她摊,常能闻到葱花炒鸡蛋的味道,这才知道她在门口摆了个小吃摊,卖烙饼豆腐脑。
她把摊子支在墙根,桌面擦得亮,边上一块小黑板写着价钱,字歪歪斜斜。
我停下车,她递我一碗豆腐脑,撒上榨菜末,汤面上漂几滴红油。
“尝尝。”她笑。
她说:“你上次给的面粉券,我换了粉,能摊不少饼。”
她说话时,眼里有光,像一盏灯,四十瓦,也够。
我把碗端走,给了她钱,她皱眉,“你再往这塞,我就不高兴了。”
她笑着说这话,意思变柔了。
我笑:“好,不塞。”
我推车走,背后有人喊:“大兴,明儿记得给我家弄一下门闩。”
我回头应:“得嘞。”
话一出口,像胶水,把人和人粘住。
有一天,下雨,雨点噼里啪啦打铁皮棚。
她的摊子搬到屋檐下。
我撑伞去买饼,桃子穿着校服坐小板凳上做题,作业本压在一本英语语法书上,铅笔“刷刷”地写。
她抬头喊:“周叔。”
我应了一声。
那天王花忙,看见我,就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水,说:“忙不过来。”
我没多说,站她身后帮打了半天鸡蛋,鸡蛋泡沫慢慢往下去,像长大的孩子把屋里的笑话越讲越轻。
雨没停,屋檐滴水,把地上的泥点打出一圈又一圈。
我突然觉得,人的日子就是这样,被雨一点点打出坑,踩实了就是路。
开春后的一个早晨,我往肉联厂走,传呼机震了一下,是她留的号码。
那年大家都靠传呼机,三五个数字约定俗成,意思是“有事回”。
我找公话回过去。
她说:“借你手。”
我问:“在哪?”
她说:“公路边,车胎扎了。”
我过去时,她蹲在地上,手上全是黑印,女儿背着书包,怀里抱着一摞本子。
她抬头看见我,没说谢谢,递我扳手。
我扭螺丝那一刻,觉得自己像个顶用的人,心里踏实。
换好胎,她把手在围裙上蹭两下,把扳手还我,嘴里说:“记一笔。”
我说:“记着。”
她笑:“你这人还认真。”
我家这边,娘身体还行。
她常念叨:“人呐,要把好处记着,坏处忘掉。”
我说:“你这也太理想了。”
娘说:“活得越久越明白,不算理想。”
她把小米倒进锅里,小米落锅里稀稀拉拉,像一场小雨。
夏天过去,秋风起,桃子扎红色的头绳,个子蹿了一截。
一回我送肉回来的路上碰见她从书店出来,怀里抱着一本《代数》,眼神亮亮的。
她说:“周叔,我要去市里参加竞赛。”
她说话带点喘,像刚跑完一段短路。
我心里快活,像吃了块糖。
她又说:“我妈说,考不上也没事,考上更好。”
我笑:“你妈,嘴上总留余地。”
她也笑:“是,她总那样。”
到了九七年冬,又是年关。
那天我去她摊子前,看到她把那口锅刷得发亮,锅沿上一个浅浅缺口,像我刀柄上的裂纹。
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年里,我们都在修补各自的缺口。
有人用票,有人用一句“算了”,有人用一碗粥,有人用一碗热汤。
腊月二十七,我照例挨家问要不要帮活。
走到她门口,看见她把一张红纸对折剪了个“福”,贴在门上。
她回头冲我笑:“明儿个又要麻烦你。”
我说:“没事。”
她说:“这回,我先把钱备好。”
她刻意强调“先”。
我笑:“别先了,顺其自然。”
她瞪我一眼:“别抬杠。”
翌日,我去她家。
事情比去年顺,猪长得壮,刀口下去利利索索。
这回她站近一点,手里捏着枚硬币,像撑着胆。
收尾,她进屋拿钱,出来时,我注意到她换了个新布袋,袋上绣个“喜”字。
她把袋塞我手里,说:“这回我不说那句。”
她笑里有点不好意思,“上次那句,我回去想了半宿,觉得不中听。”
我接钱,心里却不想接太满。
我把钱退回她一部分,说:“按去年的来,剩下你留着买菜,年里吃好点。”
她愣一下,随即点头:“行,吃好点。”
她看桌上那只旧搪瓷碗,摸摸缺口,笑:“这碗跟我这么多年,想换又舍不得。”
我说:“有缺口的器物耐看。”
她说:“人也是吧?”
我说:“差不离。”
桃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拿小盒子递给我:“周叔,我得奖了。”
她打开,是一支钢笔,蓝黑的笔身亮了一下。
我夸她,她笑得有些羞。
回去的路上,天飘着细雪,落脸上凉,很快化了。
九八年春,桃子考上市里重点高中。
她在门口贴纸写“喜报”,字还是歪。
王花把摊搬到学校门口,做早点,馒头豆浆油条样样上手。
人来人往,生意红火。
她笑着招呼客人,手底下的饼翻得一层又一层,像日子一层层叠起来。
有人说她有福气,她甩甩手上的面粉,“还是靠踏实。”
我那手艺没丢,肉联厂的活和邻里零活撑着家。
儿子高三了,晚上在灯下写字,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跑。
我推门,他抬头:“爸,你刀呢?”
我说:“在。”
他把试卷摞好,我坐床沿,突然想起父亲教我握刀的样子,手势稳,手背紧。
我明白,握刀和握笔,有时是一个理儿:手心别太湿,眼睛别太花,心里那根线别断。
有一次,我去她摊上,看到她把旧围裙洗了,晾在绳上,风把围裙吹成一个人的形状。
她招呼我:“大兴,今儿天冷,喝碗豆腐脑。”
我坐下,她给我盛一碗,热气强劲往上冲。
我端着碗,手心烫得生疼。
我说:“你上回那句,我记了这么久。”
她笑了一声:“你还真记仇。”
我也笑:“就当我细。”
她摆手:“算了。”
她这一句“算了”,像把刷子,轻轻把那件事刷过去。
刷不掉的,是我们后来每一次多看一眼的笑。
又一个黄昏,雪大。
我从肉联厂回家,路上看见她推着小车,车里有没卖完的饼。
我过去帮把手。
她说:“你给我推,我给你讲个笑话。”
我说:“说。”
她说:“有个人,骟了猪,人家钱不够,说要么留下要么把‘那玩意’接回去,后来呢?”
我问:“后来?”
她笑,眼睛眯起来:“后来,他把刀放下,收了应收的,也收了票,还拿了盒年糕,心里不慌。”
我笑出声:“你这讲法,比笑话正经。”
她也笑:“不说点,嘴要生锈。”
我们在雪地里推车,轮子在雪上留下两道深印。
路灯黄,雪白,风里有几个孩子的笑声钻来钻去。
我想起电影里的画面,又想什么时候攒钱买台小电视,陪娘看看戏。
后来我把那把刀换了个新柄,旧柄裂纹那块舍不得丢,放进箱子。
每次开箱子拿东西,瞥见那块旧木,心里就被轻轻照一下,像有人在背后拍拍我:“别忘了。”
我也常去她摊坐坐。
她有时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我一半,她说:“人和人,搭伙儿,也就一双筷子一半的事。”
我说:“嗯,半半好。”
她笑:“别多想。”
九九年夏,乡里有个小庙会,街上摊贩多,小孩手里拽着气球跑,老人坐台阶上摇蒲扇。
我帮她看摊,她去后面和面。
她忙完回来,对我说:“我想买个电视机。”
我说:“买。”
她说:“桃子说想看新闻,怕见识少。”
我说:“见识在心里。”
她说:“也不妨开开眼。”
我点头:“不妨。”
我们边卖饼边谈“见识”,谈着谈着太阳落了,风一吹,摊子上那盏灯又亮了,四十瓦,也够。
时间往前跑,二零零零年来了,街上手机多,传呼机没人要。
有人说“新世纪”,我站肉联厂门口,觉得“新世纪”像双新鞋,头几天咯脚,穿几天就合脚。
王花的摊搬到更宽的路口,生意更好。
她在摊旁放一把旧木椅,说是给我留的。
我笑她:“偏心。”
她说:“谁让你会磨刀。”
我说:“你会烙饼。”
她说:“就会这点。”
我们都明白,彼此这点,在日子里立得住。
那年冬天,我在抽屉里翻出那张饭票,票角软得像片叶子。
我把它夹在账本里。
账本是这几年我记的,每笔支出都写清楚,是给自己看的秤。
我在那张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九七年腊月,王花给。
字丑,意实。
又一个冬天,我照例去她家帮那活。
年年做,年年稳。
收尾时,她把旧搪瓷碗端到我面前,装着热水,水面漂几片葱花。
她笑:“喝口热的,去去火。”
我接过,手指碰到碗的缺口,沿着摸下去,摸到被岁月磨得圆润的边。
我忽然觉得,人和人的关系也是这样,有缺口,边缘被时间打磨得不再扎人。
你说它完美吗,不必,拢在一起,暖。
那天我把刀放回包里,走出她的门。
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街灯底下,雪像蚕丝一样悠悠。
我站巷口,回头看她家窗子,窗子里灯亮着,窗帘上投出两个人影,一个她,一个桃子。
影子在墙上晃,像水里的两条鱼。
我想起一句老话:好饭不怕晚。
人的好日子,也不怕晚。
这些年,我学会一个本事:在心里给每个人留一把椅子。
那把椅子不一定常坐,但不撤。
人和人之间,有时就差那把椅子的距离。
有椅子,就能坐下,喝口热汤,说两句闲话,年就这样过了。
有时候,儿子从学校回来,问我:“爸,你那把旧刀呢?”
我说:“收着。”
他问:“还用吗?”
我说:“用。”
他不服气:“都新世纪了,还用旧的?”
我说:“新鞋舒服,旧鞋舍不得丢。”
他笑:“你这比方也挺顺口。”
我说:“顺耳就成。”
有一回,王花把那只旧搪瓷碗端给我看,说:“想换个新的。”
我说:“换也好。”
她举着碗往窗外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算了,先不换。”
她笑:“人嘛,总有舍不得。”
我说:“舍不得也好。”
她“嗯”了一声,眼里有点亮。
又一年春天到夏天,桃子从高中毕业,志愿填了师范类,说想回乡教书。
王花笑里藏着自豪,嘴上还说:“她自己拿的主意。”
我说:“好,教书踏实。”
她点点头:“踏实,靠得住。”
那年秋天,市场上摩托“嗡嗡”多起来,卖电话卡的小摊子沿街一排排。
我们这条老巷也铺了新的水泥路,雨天不再积泥。
小卖铺换了新招牌,写着“充值缴费”,旁边还摆着方便面和瓜子。
时代就这么换景,像换灯泡,从二十五瓦换到四十瓦,再换到节能灯,但屋里人的影子还是那样进进出出。
我有时在她摊旁坐着,看她翻饼。
她翻饼的手势有点讲究,腕子微微一翻,饼边刚好离锅,接着靠腕力把饼送回去,像写字的一个回锋。
我说:“你这手势,是老师傅了。”
她笑:“你少逗。”
她说完又补一句:“你刀也更稳了。”
我说:“老了,不抖更好。”
她看了看我的手:“手背还是有劲。”
我说:“人嘛,手里要有点能干的,心里才不慌。”
她点头:“是这个理。”
一回我从肉联厂回来,身上沾着一股淡淡的肉香。
她说:“你这味儿,远远就能闻出来。”
我笑:“这是饭碗味儿。”
她说:“饭碗味儿,听着就实在。”
我们说话,不挑词,就往实里说。
二零零一年的腊月,我们又照例做那活。
这回一切更顺,我给猪固定时,桃子帮我递绳子,手脚麻利。
我说:“你这孩子,出手细。”
她笑:“跟你学的。”
我摆摆手:“你妈手更巧。”
王花在旁边笑:“你们互相夸。”
她笑里带点暖,像灶膛里的火。
事完,我收拾东西,她把钱备得整整齐齐,票也不用了,交钱全用现金,还给我塞一小袋芝麻糖。
她说:“自个儿熬的,尝尝。”
我接过。
糖面儿沾到指头上,我下意识舔了一下,甜得不腻。
我说:“你手稳,火候正。”
她说:“看着锅就跟看人,不能走神。”
我点头:“会。”
她又把一个小信封递给我,说:“里面是两张电影票,学校发的,我俩抽的号,你们娘俩去看看,图个喜兴。”
我接过,心里热了一下。
她说:“电影叫《幸福时光》,你看看名就知道,挺好。”
我笑:“好,这名顺。”
回家我把电影票递给娘,娘说:“电影,我老了不去,你领孩子去。”
我说:“行。”
那晚我和儿子去看电影,回来走到巷口,远远看见她摊子的灯还亮着,几个人围在那儿聊闲话。
风里飘着葱油味儿,淡淡的。
我心里踏实。
又一年的春天,肉联厂招长期工,我的短工转了正,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我把这事告诉她,她说:“恭喜,拿稳了。”
我说:“拿稳了,手不抖。”
她说:“那就更踏实。”
她说完,给我多加了一勺豆腐脑,笑着说:“多吃点,忙一天了。”
人和人之间,就靠这样一两勺,不大,却有分量。
二零零二年夏天,城里推广煤改气,巷子里有气工来铺管子,家家屋里换上了蓝火苗。
我和工人抬罐子,王花给大家端水,她笑着说:“气好,干净。”
工人说:“是,安全也重要。”
她点头:“安全第一。”
这样的口头话,看似平常,落在日子里就稳。
我家的蜂窝煤炉子退居角落,黑壶换成了亮一点的不锈钢壶,亮光照着人的脸,能看清多两条皱纹,也挺好。
二零零三年春天街上人戴口罩多,我在厂里也规矩戴着,回家先洗手再进屋。
那阵子大家都注意清洁,摊子边多了一个小喷壶,她闲的时候擦一遍桌面。
她说:“干净点,大家放心。”
我说:“嗯,放心,心里就稳。”
那年,桃子高考志愿定了,后来录取通知书来了,红彤彤的,贴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
王花拿通知书给我看,手心像捧着一盏灯。
她笑得不显山不露水,说:“孩子的路,她自己走。”
我说:“你这娘,当得稳。”
她摇头:“都是大家帮衬,邻里也有功劳。”
她这话让我心里暖。
我也没多说,只把那把刀又磨了磨,刀身在磨石上走得稳,心里那根线也更紧一分。
二零零四年,我把家里旧电视换了新的彩电,屏幕大,娘看戏更清楚。
我把箱子里的旧刀柄拿出来,擦了擦,木头纹理清楚,裂纹处摸上去平一点了。
我把它又放回去。
有些东西留着,不是用,是记。
又是一年腊月,我一如既往去她家帮活。
那天清早的雪压得树枝直点头,巷口新装的路灯亮得温吞,像一杯温水。
我把工具包放下,先去灶间洗手,水龙头换成了新的,蓝火苗旁边的壶正咕嘟。
王花给我递了一块干净毛巾,说:“先热热手,别冻着。”
我把手贴在毛巾上,毛巾温度恰好,像炕头那一块被子。
她的细致,是这些年练出来的。
我们配合默契,几乎无需说话。
事做完,她去屋里拿钱出来,整齐地放在搪瓷碗旁,碗的缺口还是那样。
她看一眼碗,又看我,说:“你看,它还在。”
我点头:“在。”
她说:“人也是,要在。”
我说:“嗯,人在,心在。”
她笑了笑。
我收拾刀,准备离开,她把一包自家腌的酸菜塞给我,说:“清口。”
我说:“你家酸菜,口正。”
她摆摆手:“别夸。”
她说完,目光忽然落在刀柄上那条新换的木纹上。
她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说:“新柄顺手吗?”
我说:“顺手。”
她说:“旧的呢?”
我说:“收着呢。”
她点点头:“留着也好。”
我们彼此都懂那个“留着”的意思。
过了年,厂里更忙,大家说市场好了些。
我回家的路上经过学校门口,看到王花的早点摊边贴了张整洁的价目单,米粥、油条、鸡蛋、豆腐脑的价格写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把黑板擦干净,白粉在她手背上留一道痕。
我停下脚,她抬头看我。
她说:“你看,明明白白。”
我说:“明白好。”
她笑:“少讨价,少误会。”
我点头。
我想起九七年的那句话,想起那天的风,想起桌上轻轻起翘的报纸边。
人有时候总要绕一个弯,才能把话说顺,把心放稳。
再后来,桃子从师范毕业,回县里一所中学教书。
她穿一件素净的衬衣,背个帆布包,从这条巷子走出去。
那天早上,王花在门口给她整领口,手指细细地抹了一下布面,像抹一层看不见的灰。
她抬头看我,说:“孩子上班了。”
我说:“恭喜。”
她点头,眼里有水光,干净,不浮。
她把一个热乎的饼递给我,说:“吃了再走。”
我接过,心里踏实得像炕。
那年秋天,我娘的腿脚慢了一点,走路要扶着柜子。
我在屋里多摆了两把椅子,椅子之间留出通道。
我给她煮粥时,总想起那张饭票。
粥开了花,米香顺着蒸汽上来,屋里暖起来,像那个冬天她递给我的那碗热汤。
我把粥端到炕上,娘用勺子一口一口吹着喝。
她喝完放下勺子,说:“人呐,喝口热的,心里不急。”
我说:“嗯。”
有时候,晚上我会从箱子里翻出那块旧刀柄和账本,账本里夹着那张票,票面颜色淡了,字还在。
我用手指按了按纸角,纸角软得像旧衣襟。
我合上账本,关灯,窗外路灯淡黄,巷子静得听得见风。
我在暗里笑了一下,笑自己记东西太细。
但这些细碎的记,像一把把小钉子,把日子钉得不晃。
二零零五年冬至那天,我照例去她家。
门口挂了两串新辣椒,红得很正。
我进门的时候,她正把一锅饺子下到水里。
她看见我,笑:“来得巧,吃两个。”
我说:“一会儿再说,先把事做了。”
她“行”。
我们利落干完,她把饺子捞起来,碗里撒上葱花和醋,递给我。
我端着碗,热气往脸上蒸,我鼻尖出了汗。
她说:“今年,别忙太晚。”
我说:“腊月谁都忙。”
她点头:“忙也要照顾自己。”
她说这话时,不多看我,只是把灶膛里那块煤拨了拨。
火苗跳了一下,又稳了。
我吃完饺子,她把钱递过来,我没数,直接放入口袋。
她说:“你还是那样。”
我说:“信你。”
她笑:“那就好。”
我起身告辞,她从案板下又摸出一包切好的肉干,用纸包着,递给我。
我说:“你这……”
她说:“熟客。”
我们都笑。
回去路上,雪地被人踩得松软。
我在巷口停了一下,回头看她的窗,窗里暖光稳稳地落在桌上,桌上那只旧搪瓷碗还在。
我忽然明白,所谓稳当,就是有些东西一直在。
又过几年,我渐渐少干骟猪的活。
村里养猪的也在变,很多去镇上统一的屠宰场处理,家里自己养的少了。
我这把刀更多用来剁排骨、剖骨头,见少了那样的场面。
可每到腊月,我照例去两三家老熟人那里打打下手,有时候不为钱,只为那份老规矩。
王花家一直在名单里。
她看见我来,还是会把毛巾递过来,还是会说:“别冻手。”
我还是会跟她唠两句,说她“嘀咕”,她会回一句:“你更能说。”
年年如此,像一条老水渠,冬天也有细水在流。
二零一零年前后,巷子里的老房翻修了一些,屋檐换新瓦,墙上刷上了浅色的涂料。
我从肉联厂出来,骑上自行车,铃声一响,头脑里总会蹦出一句土话:“日子嘛,越过越顺溜。”
我笑自己“说习惯了”。
她摊子边,有时候会坐一位白发的老人,是她的娘,来帮着包饼。
老人眼睛花了些,手上劲儿还在,包出来的饼边整齐。
我跟老人打招呼,老人点头笑:“你是那个大刀。”
我说:“我叫大兴。”
老人“哦”了一声,笑容更明显。
桃子那边,工作渐渐得心应手,学校里评教的时候,学生们在小卡片上写“王老师讲得清楚”。
她拿几张卡片回家贴墙上,王花看一眼,笑着把卡片摆整齐。
她对我说:“孩子干得认真,咱放心。”
我说:“放心。”
那一年,我给家里换了一只新灯泡,节能的,亮度足,电费还省些。
我把旧灯泡收在抽屉里,跟旧刀柄、旧票、旧照片放一起。
我知道有人会笑我,留这些做什么。
我心里想:这些旧的,是用来照亮心的。
又一个腊月到了,我去她家那天,天色阴着,像要落雪。
我一进门,她灶上热汤滚滚,桌上碟子摆得很齐。
她看着我笑,说:“照例。”
我说:“照例。”
我们几乎不用叮嘱就把事情做好。
收尾,钱按惯例摆好,她把一小包手工切的年糕塞我兜里,又递我一只小袋,里面装的是她自己做的花生糖。
她说:“嚼着香。”
我说:“感谢。”
她摆摆手:“邻里。”
我出门时,她在后头叮嘱:“路滑,小心。”
我回头说:“你也是。”
那天雪果真落了。
我在雪里走,脚下“咯吱咯吱”,像有人在跟我说话。
我脸上落雪,冷,但心里热。
回到家,我把年糕放到桌上,把花生糖分了两块给娘,又在账本里记了一笔。
我在“支出”栏写“无”,在“收入”栏写“邻里情”。
我自己看了也笑了一下,觉得这四个字写得不规矩,却贴心。
有时,我会把那把刀从盒里拿出来,放在窗台上擦一擦。
刀身上那道浅浅缺口,像一个句号。
句号不是结束,是歇口气,再往下写。
窗外的风把窗纸轻轻掀了一角,像提醒我,日子还要接着过。
我把刀收好,听见远处传来摊贩吆喝,薄薄的,好像从另一个年代漏过来。
我在心里回应了一声“来——”,好像对那些年头打了个招呼。
又一日黄昏,我走到她的摊前,坐在那把老椅子上。
她忙活完,给我倒杯热水。
我用手背蹭一下杯口的热气,心里想起很多事。
我说:“你还记得九七年那句吗?”
她愣了一下,笑了:“你还记这个。”
我说:“记着,是让自己不乱想。”
她笑:“我也记着,记着是提醒自己,话要说稳一点。”
我点头:“稳。”
她把围裙解下来搭在椅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她说:“人啊,还是靠稳。”
我说:“嗯。”
风从街那头过来,吹动摊子上的塑料布“沙沙”响。
她看看天色,说:“快收了。”
我起身帮她把东西搬进屋,两个人默契得像排练过。
收完,她把门一搭,灯一关,外头只剩一片淡淡的暮色。
我们站在门口,谁也没多说。
她忽然笑了一下,说:“明儿见。”
我说:“明儿见。”
我回身往家走,脚下踩着熟悉的巷子。
我知道,日子就是这样,在照例里过,在稳当里过,在你一句“明儿见”里过。
我走着走着,想起那只旧搪瓷碗,想起那张饭票,想起那把换了新柄的刀。
这些东西互相照应着,像巷口路灯下交错的光影。
我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好”。
它不是大声,不需要大声。
好,就是好。
有人问我这几年有什么变化。
我说:“多了几样新器具,少了一些老做派,但人心没变,还是那点情分。”
对方笑:“你这话,像老法子。”
我也笑:“老法子,不坏。”
他又问:“你现在还做不做那活?”
我说:“有人叫就去。”
他问:“不嫌麻烦?”
我说:“麻烦的事,做熟了就不麻烦。”
他说:“这话有意思。”
我说:“意思都在日子里。”
他点头。
我回去,把那把刀从盒里拿出来,顺手在刀身上抚了一遍。
我对自己说:“稳。”
外头风起了一阵,又停下。
窗玻璃上的水雾退了,屋里灯光柔和。
我在灯下坐一会儿,听见娘在屋里叫我去尝汤。
我应了一声,起身,走过去。
汤的香气沿着走廊飘过来,像一条细细的路,牵着人往前走。
我端起碗,汤面微微晃,像我心里那盏四十瓦的小灯,亮得不刺眼,刚刚好。
我喝一口,觉得整个人都暖了。
我想,人间的日子,大多不过如此,你给我一碗热汤,我记你一张票,你帮我扶一下肩,我替你推一把车。
有误解,有转弯,有回头,有笑。
年年岁岁,很多话不用说透,很多情不用说满。
我把碗放下,擦擦嘴角,抬头看窗外。
雪花还在空中轻轻地落着,一朵一朵,像有人在空里撒盐。
我忽然想,明天去她那儿,吃一碗豆腐脑,多放葱花,再带两张饼回家。
想到这,我心里更踏实了一点。
我就这么想着,静了一会儿。
灯光在墙上铺开去,铺到那只旧刀柄和那张旧票上,颜色更柔。
我伸手把盒子盖严,手掌在木盖上轻轻一按,像给这些年按一个稳稳的印。
我停住,不再往下想。
窗外的风也停了一会儿。
巷子安静得能听见远处自行车铃的脆响。
在那声响里,我看见自己影子在墙上偏了一点,又慢慢回正。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