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吴建国,是1972年冬天穿的军装。那一年,我刚满十八,高中才读了一年,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我们村儿里征兵,大队支书一吆喝,我第一个就报了名。临走那天,场面那叫一个热闹。俺娘哭成了泪人,死死攥着我的手不肯放,临了了,往我挎包里塞了五个还冒着热气的煮鸡蛋。“
我叫吴建国,是1972年冬天穿的军装。那一年,我刚满十八,高中才读了一年,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我们村儿里征兵,大队支书一吆喝,我第一个就报了名。临走那天,场面那叫一个热闹。俺娘哭成了泪人,死死攥着我的手不肯放,临了了,往我挎包里塞了五个还冒着热气的煮鸡蛋。“儿啊,到了队伍上,别惦念家,好好听首长的话……”我爹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最后就憋出一句:“别熊,给老吴家争气!”我胸脯挺得老高,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儿:“放心吧!爹,娘!等我开上大军车回来看你们!”
结果呢?一坐上那绿皮“闷罐车”,听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声,看着熟悉的家乡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不见,我这眼泪啊,它就不听话了,吧嗒吧嗒往下掉,赶紧扭过头,怕被一起入伍的同乡看见笑话。现在想想,那不就是个半大孩子嘛!
新兵训练那五十天,真叫一个“脱层皮”。我们的班长是个山东老兵,姓雷,人如其姓,嗓门大的像打雷。“吴建国!站直喽!挺胸!收腹!头抬起来!看你那样子,像棵没长直的歪脖子树!” 每天不是队列就是体能,晚上睡觉胳膊腿都都不是自己的了。但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咱是农村娃,能吃苦,绝不能认怂!
分配下连队的时候,我一听是汽车二连,心里那个美啊!能学技术,还能开上威风凛凛的大解放,这可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好兵种!果然,到连队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好运就砸头上了。排长笑眯眯地找到我:“小吴,赶紧收拾铺盖卷,明天去司训队报到,学开车!”我当时感觉像中了头彩,晚上躺在被窝里,还偷偷掐了自己一下,生怕是在做梦。
司训队半年,那才叫有意思。我的教练班长是个老志愿兵,技术顶呱呱,就是脾气急,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我第一次上车,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挂档使劲掰,离合器猛踩。“哎呦俺滴娘诶!”班长一嗓子把我吼懵了:“你这是跟档杆有仇啊?还是把离合器当仇人踩?轻点!温柔点!它是你媳妇儿不成?”一车人哄堂大笑,我闹了个大红脸。但就是在这种“吼骂”教学下,我们这帮新兵蛋子硬是学会了“起步停车、倒车移库”的全套本事。
学成回到老连队,我总算是一名真正的汽车兵了。可那时候条件是真艰苦,连队车少人多。平时训练还好,一到全连出动执行任务,那场景,真是永生难忘。尤其是冬天,西北风跟小刀子似的,我们一个排三十多号人,全挤在一辆解放卡车的后车厢里。穿着厚厚的棉军装,一个个裹得跟棉花包似的,挤得前胸贴后背。老兵班长有办法,站在车下叉着腰指挥:“一班二班的,靠两边车帮坐,脸朝里!三班四班的,坐中间,背靠背!屁股往下坐,挤一挤,给新同志腾个地方!都是亲兄弟,挤挤暖和!”
驾驶室?那是“首长专座”。连长、指导员、排长、司机,再加上个文书或给养员,刚好坐满。咱们战士,就在后头喝着西北风,唱着“打靶归来”,在搓板路上颠得七荤八素。团后勤处心疼我们,还搞了个“技术革新”——在车厢前面装个铁皮暖箱,用汽车排气管的废气来加热。想法是好的,可那玩意儿效果实在有限,主要是心理安慰。我们副驾驶的老兵还编了个顺口溜:“远看像冰箱,近看是暖箱,除了不制冷,它也不制热!”逗得大家哈哈乐。苦吗?真苦。但没人抱怨,那时候的人,思想单纯,就觉得当兵吃苦,天经地义。
我在连队一步一个脚印,从战士干到副班长,74年年底,当了班长。扛上红旗肩章的那一刻,我感觉责任重如山。带兵不光是教技术,还得教做人。我们班有个城市兵,娇气,怕脏怕累。我就找他谈心:“咱们汽车兵,手上有油,身上有土,脸上有汗,那才叫光荣!干干净净的,那叫少爷兵!”后来这小子成了连队的技术尖子。
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是76年年底提干。那天我正钻在车底下保养,弄得满脸满身都是黑油泥。连长突然在车库门口喊我:“吴建国!出来一下!”我赶紧爬出来,心里直打鼓,还以为犯啥错误了。只见连长笑眯眯地看着我,上来就照我胸口捶了一拳:“好小子!团里通知,让你马上去卫生队体检!你要提干啦!”
我当时就愣住了,手里的扳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连…连长,您别拿我开玩笑……不是都说,要提文书吗?”
“我跟你开这玩笑干啥?”连长眼睛一瞪,“这是命令!赶紧去!把自己捯饬干净点!”
那天晚上晚点名,教导员当着全连的面宣读提干命令的时候,我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四年,从一个农村娃,成长为一名军官,这其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自己知道。我感觉对得起爹娘,对得起这身军装。
时间一晃,到了81年,我已经是连队的指导员了。8月底,任务来了,而且是个“硬骨头”任务。团首长亲自交代:“吴指导员,格尔木新营房建设,急需木料。团党委决定,这个任务交给你们汽车二连!去西藏林芝,把木材给我拉回来!”
我的老天爷!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川藏线,那是出了名的险,号称“死亡公路”。我们连队常年跑青藏线,对川藏线完全不熟。而且拉的不是普通物资,是又重又滑的原始森林原木,这要是捆不牢,在悬崖边上滚起来,那就是车毁人亡啊!再加上高原反应……我这心里,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回到连里开动员会,我把情况一说,战士们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一个个非但不怕,反而兴奋得摩拳擦掌:
“指导员,林芝是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听说可漂亮了!”
“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原始森林呢!这回可开眼了!”
“听说那地方产灵芝?咱能不能捎点回来?”
就连炊事班长老王,都系着围裙跑来凑热闹:“指导员,我必须得去!高原上做饭学问大着呢,不用高压锅,面条都煮不熟!他们去了谁做饭?”
看着大家伙儿高涨的热情,我是既感动又担心。光有热情不行啊,这是玩命的任务,必须得有懂行的。我立马向营里汇报了困难。还是老领导心疼咱们,第二天就把刚提拔到副营长位置的老唐给派回来了。老唐一进连部,就笑着给我胸口一拳:“咋啦小吴?让几根木头难住啦?别怕,老哥我给你压车!”
哎呀,老唐这一来,我这心里立马就踏实了一大半!他以前在川藏线跑过运输,拉过木料,是真正的“老西藏”。有他在,就像有了定海神针!
出发前,我们做了万全准备。27辆德国产的“大依发”卡车,先满载着进藏的装备物资,9月15日从格尔木浩浩荡荡出发了。这一路也不轻松,高原反应折腾得人够呛。新兵小李吐得脸色发白,瘫在车厢里哼哼:“指导员……我……我是不是要革命到底了……”我给他喂了口水,给他打气:“胡说什么!吐啊吐的就习惯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苦算啥!”
七天之后,我们安全到达拉萨。卸完物资,我们在拉萨休整了两天。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和老唐不敢怠慢,连夜召集所有班长、骨干开会。
老唐主持,他经验丰富,说话一针见血:“兄弟们,拉木头有三怕:一怕路险,二怕木滚,三怕饿肚。咱们得把规矩定死喽!”
我接着补充:“第一,安全第一!车队绝不能挤在一起跑,拉开距离,头车负责探路报告路况,尾车负责收容。宁可慢十倍,绝不抢一秒!‘宁可人吃千般苦,决不让车受半点损’,这是死命令!”
“第二,”老唐拿起一截钢丝绳,“捆扎是命根子!每辆车,钢丝绳 double(双倍)!打死结!用撬棍绞紧!出发前,班长检查,排长复查,我和指导员抽查!谁那儿出了纰漏,我处分他班长!”
“第三,”我说,“生活上要团结。这一路上兵站不归咱青藏兵站部管,吃饭得用现金和粮票。饭量大的兄弟,身边战友帮衬着点,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兄弟饿肚子!老王,你的炊事班,关键时刻要能顶上,保证大家有口热乎的!”
会开完,我心里更有底了。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真正的考验是返程。当巨大的原木一根根被吊装上车厢,那沉重的分量压得大依发的钢板都吱呀作响时,气氛瞬间就变得凝重了。车队缓缓驶出林场,开始在高耸入云、悬崖峭壁的川藏线上爬行。
那速度,慢得让人心焦。头车不断用电台报告路况:“注意注意,前方200米急弯,靠右有塌方,减速通过!”“收到收到!” 每一个弯道,每一次会车,都让人手心冒汗。我坐在指挥车里,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车队,耳朵竖着听电台,心一直提到嗓子眼。
休息时,根本顾不上累,第一件事就是挨个检查每辆车的捆绑情况,拿着撬棍这里敲敲,那里紧紧。钢丝绳深深勒进木头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再紧一圈!保险一点!”我沙哑着嗓子喊道。战士们毫无怨言,一遍又一遍地加固。大家都知道,这捆的不是木头,是全车人的命。
晚上宿营,高原的寒风刺骨。老王带着炊事班想尽办法弄来热水热饭。看着战士们围着炊事车,捧着饭碗,互相夹菜,互相叮嘱“多吃点,明天还得扛”,我这心里就暖烘烘的。这就是战友,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就这样,我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用了整整半个月,终于把这27车“金贵”的木头,一根不少、平平安安地运回了格尔木营地!当车队缓缓驶入团部大院时,团首长早就等在门口了。看着那一根根粗大的原木,团长激动地握着我和老唐的手:“好!干得漂亮!我就知道你们二连能行!”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担忧、后怕,全都化作了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我们成功了!靠着严谨的准备、过硬的技术和战友间生死与共的情谊,我们啃下了这块最硬的骨头!
任务圆满完成了,我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连队,心里盘算着得好好洗个澡,睡他个三天三夜。可还没等我把沾满油污的军装脱下来,营部通信员小张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报告!指…指导员!团里紧急电话,让您立刻去梁副政委办公室!营长让您跑步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任务刚完成,这么急叫我去,能是啥事?
我小跑着赶到团部,甚至没来得及整理一下仪容。梁副政委看着我一身尘土、满脸疲惫的样子,让我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直接:“吴建国同志,你的转业报告,组织上已经研究通过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话,我还是愣住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副政委接着说:“你的身体情况,组织上都了解。胃病严重到无法正常进食,还坚持带队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难为你了。回去好好养病,部队永远是你的家。”
我站起身,挺直腰板,敬了最后一个军礼:“感谢组织关心!我……服从安排。”
走出团部大楼,高原的阳光格外刺眼。我回头望了望这片我奋斗了十年的地方,营房、车库、训练场……一幕幕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十年青春,汗水、泪水、欢笑、艰辛,都留在这里了。舍不得,真舍不得啊。我的战友,我的军车,我视为生命的军装……
1982年初,我默默地办完了所有手续,摘下了心爱的红领章、红帽徽。告别那天,全连战士自发地站成一排。这些平时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汉子们,一个个都红了眼眶。我强忍着眼泪,挨个捶他们的胸口:“哭啥!都给我好好干!别给咱汽车二连丢人!以后……常来信!”
车子开动了,我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营房和战友们久久不愿散去的身影,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十年军旅,一场大梦。我把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岁月献给了青藏线,献给了我的汽车兵生涯。苦过,累过,哭过,笑过,骄傲过。那27车木料,是我军旅生涯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勋章。这辈子,能有过这样的十年,值了!真值了!
来源:渝鲜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