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医院B超室门口,赵建国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一张B超单子,手背上青筋直蹦。他盯着面前这个穿着白大褂、一脸严肃的年轻医生,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医生,你……你这话是啥意思?啥叫做好心理准备?”
县医院B超室门口,赵建国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一张B超单子,手背上青筋直蹦。他盯着面前这个穿着白大褂、一脸严肃的年轻医生,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他旁边的李红梅,脸色比墙还白,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自己那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赵建国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
“建国……医生他……”李红梅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完整。
“让你家属都进来吧,有些情况,得跟你们一起说。”医生叹了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忍和复杂。他没有直接回答赵建国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回了那间挂着“专家门诊”牌子的诊室。
走廊里,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可赵建国和李红梅俩人,却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给罩住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医生那句冰冷的、不祥的话,和那张被攥得变了形的B超单子。
李红梅的娘,跟在后头,也是一脸煞白,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01.
四十一岁的李红梅,嫁给四十八岁的赵建国时,整个靠山屯都炸了锅。
这俩人,一个是守了十几年寡的“老姑娘”,一个是打了十几年光棍的“老剩男”,谁都没想到,他们能凑到一块儿去。
二十来岁的时候,她也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姑娘,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可家里穷,兄弟多,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眼看就要结婚了,却因为拿不出像样的彩礼,被对方家里硬生生搅黄了。
后来好不容易结婚,丈夫又早死,也没有孩子,她就死了那份心思,一心扑在村小学的教学上。这一教,就是二十年。
她把村里一茬又一茬的孩子,从啥也不懂的野小子,教成了能读会写的文化人。可她自己,却耽搁了下来。
不是没人提亲。可那些人,要么是歪瓜裂枣,要么是二婚带娃,她总觉得,不甘心。
日子一长,村里人嘴碎,闲话就多了起来。说她眼光高,说她克夫命,说她这辈子,就得孤零零地一个人过。
李红梅不爱听,但也不辩解。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白天,她在孩子们面前,是那个温柔耐心的李老师。晚上,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土坯房里,她对着油灯,一坐就是大半夜。
赵建国呢,也是个苦命人。
他是个木匠,手艺好,人也老实。年轻时娶了个媳妇,生了个儿子叫小军。可好日子没过几年,媳妇嫌他穷,嫌他没出息,跟个跑长途的货车司机跑了,再也没回来。
赵建国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赵小军拉扯大。为了儿子,他没再找。村里人看他一个大男人不容易,也给他介绍过几个,可人家一看他那穷得叮当响的家,还有一个半大小子,都摇摇头,走了。
就这么着,一个守寡,一个打光棍,俩人硬是熬成了村里的大龄“困难户”。
直到去年开春,俩人经村长撮合,见了面。
那天,李红梅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赵建国呢,换了身新做的粗布衣裳,还特意刮了胡子。
俩人坐在村长家,半天,谁也没说话,就低着头,喝茶。
还是村长先开的口:“红梅啊,建国这人,你也是知道的,老实本分,就是命不好。建国,红梅是咱们村的文化人,知书达理,就是……唉,也是个苦命的。”
李红梅抬起头,看了赵建国一眼。
这个男人,比她大七岁,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几分。他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和裂口,那是干木匠活留下的印记。可他的眼神,很干净,也很真诚。
赵建国也正偷偷地打量着她。他觉得,这个女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眉眼间,还带着年轻时的秀气。她不像村里那些长舌妇,咋咋呼呼的。她很安静,身上有股淡淡的书卷气。
“建国,”李红梅突然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要是……不嫌弃我,这事,我就应了。”
赵建国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敢相信的光。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欸”了一声,脸,涨得通红。
没有彩礼,没有酒席,就领了张证,把铺盖卷到一块儿,就算成家了。
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李红梅想不开,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非要嫁个穷木匠,去给人家当后妈。
也有说赵建国走了狗屎运,白捡了个有文化的老婆。
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李红梅觉得,这日子,踏实。
赵建国对她是真好。重活累活,从来不让她沾手。每天从外面回来,不管多晚,都会给她带点吃的。有时候,是一块糖,有时候,是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他的儿子赵小军,十六岁,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一开始,管她叫“妈”,还有些别扭。可李红梅待他,就像待自己的亲学生一样。给他洗衣服,给他做饭,晚上还盯着他做作业。
小军的心,也是肉长的。慢慢地,他也从心里,接纳了这个新来的“妈”。
婚后,李红梅就把村小学的工作给辞了。
她教了二十多年的书,累了。现在,她只想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照顾好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02.
婚后第三个月,李红梅的例假,没来。
一开始,她没当回事。她这个年纪,月事不调,也是常有的事。
可紧接着,她的胃口,也开始不对劲了。
以前她最爱吃酸菜,现在闻着就想吐。看到油腻的东西,更是恶心得不行。整个人,懒洋洋的,老是犯困。
这些变化,赵建国都看在眼里。
他不敢问,怕是自己空欢喜一场。他只能变着法儿地,给李红梅做好吃的。今天炖只鸡,明天熬锅鱼汤。
可李红梅,闻着味儿就往外跑,吐得昏天黑地。
这天晚上,李红梅又吐了一场,扶着墙,脸色惨白地走回屋。
赵建国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问:“红梅,你……你这是不是……有了?”
李红梅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愣愣地看着赵建国,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可能吧?她都四十一了,早就过了生养的年纪了。
可……可那些反应,又跟村里怀了娃的媳妇们,一模一样。
这个念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那潭早已平静无波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二天,赵建国的娘,也就是李红梅的婆婆,从邻村过来看他们。
老太太眼尖,一看到李红梅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再一听她干呕,当即一拍大腿,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这是有喜了啊!”
婆婆这一嗓子,像是平地里起了一声雷。
赵建国站在旁边,搓着手,嘿嘿地傻笑。
李红梅的脸,“刷”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她又羞又慌,连连摆手:“娘,您别胡说,没……没有的事。”
“什么没有的事!我生了三个,养了五个,还能看错了?”婆婆一把拉过她的手,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走走走,跟娘说,几个月了?”
这下,李红梅怀孕的消息,算是坐实了。
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天功夫,整个靠山屯的人,都知道了。
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一个四十一岁的寡妇,一个四十八岁的老光棍,俩人凑一块儿,居然还能“老树开花”,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那些曾经说李红梅“克夫命”的长舌妇们,这下,都闭了嘴。她们看着李红梅那渐渐隆起的小腹,心里,又酸又涩。
赵建国,更是把李红梅当成了家里的“老佛爷”。
地里的活儿,不让她干了。家里的饭,不让她做了。就连洗衣服,他都抢着干。
他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趴在李红梅的肚子上,听动静。
“红梅,你说,咱这娃,是男是女?”
“我哪知道。”李红梅嗔怪地推开他,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我估摸着,是个带把的!”赵建国一脸笃定,“你看你,爱吃酸的。酸儿辣女,准没错!”
十六岁的赵小军,也跟着激动。他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李红梅跟前,摸摸她的肚子。
“妈,我以后,是不是就有弟弟了?”
“也可能是妹妹啊。”
“妹妹也行!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以后我来保护他!”少年拍着胸脯,一脸的认真。
看着这一家子,李红梅的心里,像是被蜜给填满了。
日子,就在这种甜蜜的期盼中,一天天地过去。
李红梅的肚子,也像吹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天比一天大。
03.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李红梅心里的那份喜悦,也一天天变得厚实。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的感觉。
她的孕期反应,好像比村里其他媳妇们,都要重得多。
别人怀孕,顶多是头三个月吐一吐,过了那阵子,就好了。可她,都快五个月了,还是吃啥吐啥,闻到点油腥味儿,就得跑到院子里,吐个天翻地覆。
整个人,也越来越没劲儿。
以前在村小学,她一个人带两个班的课,从早忙到晚,都不觉得累。可现在,她就在家里待着,啥活儿不干,还老是觉得头晕眼花,走几步路,就得扶着墙喘气。
晚上睡觉,也睡不安稳。
明明是夏天,她却老是出一身的虚汗,把褥子都浸湿了。有时候,半夜里,还会被一阵阵的心慌给惊醒。
赵建国看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心疼得不行。
“红梅,要不,咱去县里的医院,看看吧?”他提议道。
“看啥呀,怀个娃,都这样。”李红梅摆摆手,没当回事,“村里王婶子说了,这叫‘害喜’,反应越重,说明娃越结实。”
她不想去医院。
一来,是舍不得花那份钱。她们家,本就不富裕。现在她又不教书了,全家就指着赵建国那点木匠活儿过日子。去一趟县医院,来回的车费,挂号费,检查费,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二来,她也觉得,没那个必要。不就是怀个孕嘛,村里哪个女人没经历过?都是这么挺过来的。自己一个当老师的,总不能比那些庄稼地的婆姨们,还金贵吧?
可她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听使唤。
这天中午,她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晒着晒着,就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幸好赵建国就在旁边,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她。
“红梅!红梅!你咋了?”赵建国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抱着她,一个劲儿地喊。
李红梅悠悠地转醒,看着赵建国那张写满了惊恐的脸,心里,也有些后怕。
“我……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这还叫没事?!”赵建国急了,第一次,冲她发了火,“你看看你现在,瘦成啥样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跟小军,可咋活啊!”
说着说着,这个四十八岁的汉子,眼圈儿,竟然红了。
李红梅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建国,你别急,我……我听你的,咱去医院,行了吧?”
婆婆听说了这事,也从邻村赶了过来。
老太太一进门,就拉着李红梅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
“我的儿啊,你可得当心自己的身子啊!你这肚子里,怀的可是我们老赵家的金疙瘩!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娘,我没事。”
“啥没事!建国都跟我说了!”婆婆一脸严肃,“这事,不能再拖了!明天,我跟你俩,一起去县医院!好好查查!咱不差那几个钱!”
就这么着,去医院的事,定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赵建国就套好了牛车。
李红梅的娘家妈,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消息,也一大早地,提着一篮子鸡蛋,赶了过来。
“红梅啊,妈来看看你。”老太太看着女儿那憔悴的脸,心疼得直掉眼泪,“你说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咋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娘,我这不是怕您担心嘛。”
“你这孩子,就是报喜不报忧。”
于是,去医院的队伍,又多了一个人。
牛车上,铺着厚厚的被褥。李红梅躺在中间,婆婆和亲娘,一左一右地,护着她,生怕她被颠着了。
赵建国赶着牛车,走得格外慢,格外稳。
一家人的心,都悬着。
04.
到了县医院,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扑面而来。
赵建国去挂了号,挂的是妇产科的专家门诊。
等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轮到他们。
接诊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姓王,戴着副老花镜,看起来挺和善。
“怎么了?”王医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医生,俺媳妇怀孕了,快五个月了。可她老是吐,还头晕,没力气。您给看看,是咋回事?”赵建国抢着说。
王医生点点头,让李红梅躺到检查床上。
她先是听了听胎心,又按了按李红梅的肚子,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肚子……是有点大。”王医生自言自语道,“不像五个月的。”
“是啊是啊!”婆婆赶紧凑上去,一脸得意地说,“医生,俺们都说,俺儿媳妇这肚子里,怀的,八成是个双胞胎!”
王医生没理她,只是对李红梅说:“你先去做个B超,看看情况。”
她开了单子,递给赵建国。
赵建国拿着单子,带着一家人,又去了B超室。
B超室的门口,也排着长队。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李红梅。
给她做B超的,是个很年轻的男医生。
李红梅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看着医生拿着那个探头,在自己涂满了黏糊糊液体的肚子上,来回地滑动。
屏幕上,是一片黑白的、看不懂的图像。
一开始,年轻医生的表情,还很轻松。
可滑着滑着,他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把探头,移来移去,反反复复地,在同一个位置上,照了很久。
整个B超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李红梅的心,也跟着那“滴滴”声,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医生,咋……咋了?”她忍不住,小声地问。
年轻医生没有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过了好半天,他才关掉仪器,拿起旁边的纸巾,递给李红梅。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你先起来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让你家属,在外面等着。等报告出来了,一起去拿。”
李红梅走出B超室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赵建国和两个老太太,赶紧围了上来。
“咋样了?红梅?医生咋说?是不是双胞胎?”
李红梅摇摇头,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B超室的门开了。
他的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谁是李红梅的家属?”
“我们是!我们都是!”赵建国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年轻医生看了他们一眼,眼神,躲躲闪闪的。
他把B超单子,递给赵建国,声音,压得很低。
“光做B超,还看不准。你们……你们再去验个血吧。把所有的检查,都做全了。”
05.
“医生!医生!啥叫病变啊?俺媳妇她……她不是怀孕了吗?”他一把抓住那个年轻医生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先别急,我说了,光看B超,看不准。”年轻医生挣开他的手,躲避着他的目光,“你先去验血,把所有的报告都拿过来,让王主任给你们看。她有经验,她说了算。”
接下来的时间,李红梅,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被赵建国和两个老人,带着,穿梭在医院的各个科室之间。
终于,所有的化验报告,都出来了。
赵建国拿着那一沓厚厚的、沉甸甸的单子,走到了王主任的诊室门口。
他的手,抖得,连门都推不开。
最后,还是李红梅的娘,颤颤巍巍地,推开了那扇门。
王医生正坐在桌子后面写着什么。看到他们进来,她放下了笔,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报告都出来了?”
“都……都出来了。”赵建国把那一沓单子,递了过去。
王医生接过报告,一张一张地,仔细地看着。
诊室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李红梅一家人,连大气都不敢喘,死死地,盯着王医生的脸,不想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王医生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时而拿起一张报告,对着灯光看。时而又拿起另一张,反复地对比。
最后,她把所有的报告,都放在了桌子上。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三个满脸期盼和恐惧的家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赵建国再也忍不住了,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医生!求求你!你跟俺说实话吧!俺媳妇她……她到底咋了?不管啥病,俺们都治!砸锅卖铁,俺也给她治!”
王医生看着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你先起来。”她说道,“这不是……钱的事。”
她拿起那张B超报告,和一张血检化验单,递到了李红梅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
B超单子,她看不懂。
可那张血检化验单,上面,有一项指标,被红色的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她看着那几个字,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这……这怎么可能呢……”
她喃喃自语着,手一松,那两张薄薄的、却承载着她所有希望和绝望的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06.
那两张纸,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却像是两块巨石,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赵建国不识字,他捡起那张化验单,急吼吼地问:“红梅,这……这上面写的啥?”
李红梅的嘴唇,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她呆呆地看着地面,像是丢了魂儿。
还是她的娘,颤抖着手,捡起了那张纸。老太太年轻时也读过几天书,她眯着眼睛,凑到光亮处,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绒……绒毛膜……促……性腺激素……”
她念得磕磕巴巴,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在李红梅的心上。
“医生,”赵建国的婆婆,一把抓住了王医生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跟俺们说句实在话,这到底是啥病啊?俺们庄稼人,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词儿!”
王医生看着这一家子,知道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她叹了口气,用最简单的话,解释道:“大娘,你们先别急。这个病,说白了,就是一种‘假怀孕’。”
“假怀孕?”所有人都愣住了。
“对。”王医生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冰冷,“她身体的各种反应,都跟怀孕一模一样,肚子也会变大。但是,她肚子里长的,不是胎儿,而是一种……像葡萄一样的东西。我们医学上,管这个叫‘葡萄胎’。”
葡萄胎。
这三个字,像三把大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赵建国懵了。他活了快五十岁,走南闯北,啥没见过,可就是没听说过,肚子里还能长出“葡萄”来。
“那……那孩子呢?”他傻傻地问,“俺们的孩子呢?”
王医生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从一开始,就没有孩子。”
轰——
赵建国的世界,塌了。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他那张被风霜刻满了皱纹的脸,瞬间,像是老了十岁。他呆呆地看着李红梅那隆起的小腹,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巨大的痛苦。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孩子呢?
他明明每天晚上,都趴在上面听动静。他明明觉得,自己都快听到那小家伙的心跳了。
村里人都说,他们老赵家,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才得了这么个金疙瘩。
可现在,医生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一场空欢喜。
“哇”的一声,李红梅的娘和婆婆,两个老太太,再也撑不住了,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她们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
整个诊室,都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
只有李红梅,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
她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四十一岁的女人,以为自己时来运转,怀上了孩子。她辞了工作,断了自己唯一的后路,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羡慕她,祝福她。
可到头来,却是一场梦。
一个荒唐的,可笑的,骗了所有人,也骗了自己的梦。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赵建国,对不起婆婆,对不起娘,对不起那个满心期盼着能有个弟弟或妹妹的小军。
是她,给了他们希望。
也是她,亲手,把这份希望,摔得粉碎。
07.
“医生,这个病……要紧吗?能……能治吗?”
哭了半天,赵建国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地问。
他可以接受没有孩子。
但他不能接受,没有李红梅。
这个女人,是他这辈子,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光。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没了。
王医生看着他,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
“你先别慌。这个病,虽然听着吓人,但也不是什么绝症。”她说道,“只要及时做手术,把子宫里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人,是不会有事的。”
“手术?”赵建国的心,又提了起来,“那……那得花多少钱?”
“手术费加上后期的调理,大概……需要几千块钱吧。”王医生估算了一下。
几千块!
这个数字,对于靠山屯的庄稼人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
赵建国的心,凉了半截。
他这些年,做木匠活,是攒了点钱。可那些钱,都准备着,将来给小军娶媳妇用的。满打满算,也就两三千块。
两个老太太,也止住了哭声。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是为难和无助。
李红梅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为了给她“保胎”,家里已经把能花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现在,又要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给她做手术……
她不敢想。
“医生,”她终于开了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要不……不治了吧。我……我回家,喝点中药,调理调理,兴许……兴许自己就好了。”
“胡说!”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建国,厉声打断了。
这个老实的男人,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冲她吼了起来。
“李红梅!你说的是啥混账话!你的命,是命!钱没了,可以再挣!你要是没了,我咋办?小军咋办?这个家,还要不要了?!”
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整个诊室,嗡嗡作响。
李红梅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看着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王医生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有些感动。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也别太担心钱的事。这个病,咱们县医院就能做。而且,你们是农村户口,可以申请一部分的医疗补助。最要紧的,是病人的身体。”
她转向李红梅,语气,变得格外严肃。
“这个手术,你必须要做!而且,越快越好!你肚子里的东西,如果不及时清理干净,时间长了,有可能会发生恶变。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几千块钱能解决的事了,那是要命的!”
“而且,”王医生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这句话,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这片绝望的黑暗里,“手术做完后,只要好好调理,定期复查,对你以后的生活,影响不大。甚至……甚至以后,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再怀孕的可能。”
虽然,她心里清楚,对于一个四十一岁的女人来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此刻,她必须给这家人,留下一丝希望。
08.
回家的路,比来的时候,要漫长得多。
牛车,依旧走得很慢,很稳。
可车上的人,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
来的时候,是满怀希望,是憧憬着未来。
回去的时候,是满心绝望,是面对着一个破碎的梦。
两个老太太,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赵建国赶着车,脊背,挺得笔直。可他那紧握着缰绳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红梅躺在车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闭着眼睛,不敢去看天,也不敢去看路边的风景。
她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牛车进了村,天,已经快黑了。
村口,聚着几个闲聊的婆姨。看到赵建国的牛车,她们立马围了上来。
“建国回来啦!去医院检查得咋样了?李老师怀的,到底是儿子还是闺女啊?”
“我看八成是儿子!你看李老师那肚子,尖尖的!”
“就是就是!这下你们老赵家,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这些话,在平时听来,是祝福,是羡慕。
可现在,听在李红梅一家人的耳朵里,却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扎得他们血肉模糊。
赵建国猛地一拉缰绳,牛车,停了下来。
他跳下车,那张黑沉的脸,吓得那几个婆姨,都闭了嘴。
“都给俺听好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俺媳妇她……她身体不舒服。从今往后,谁要是再在背后嚼舌根,说三道四,就别怪俺赵建国,翻脸不认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些目瞪口呆的婆姨,牵着牛,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
回到家,赵小军已经放学了。
他看到牛车,兴奋地迎了出来。
“爸!妈!你们回来啦!医生咋说?我……我是不是快有弟弟了?”
看着儿子那张充满了期盼的、天真的脸,赵建国的心,又是一阵绞痛。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个十六岁的孩子,说出那个残酷的真相。
还是李红梅,从牛车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看着小军,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军……”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妈……妈让你失望了。”
“肚子里……没有弟弟,也没有妹妹。”
09.
那一晚,赵家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没有人吃饭,也没有人睡觉。
赵小军在听完事情的经过后,没有哭,也没有闹。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
他默默地,给李红梅倒了一杯热水,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的脚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陪着她。
两个老太太,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到了后半夜,她们也冷静了下来。
“建国,”赵建国的娘,开口了,“明天,我回娘家一趟,看看能凑多少钱。你丈母娘,也回去问问你那几个舅子。不管咋样,红梅的病,得治!”
“对!”李红梅的娘,也重重地点头,“咱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红梅的病给治好了!人,比啥都重要!”
赵建国看着自己的娘,又看了看自己的丈母娘,这个不善言辞的汉子,眼圈儿,又红了。
他站起身,对着两个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娘,谢谢你。妈,也谢谢你。”
最后,他走到了李红梅的面前。
他蹲下身,握住她那冰冷的、不住颤抖的手。
“红梅,”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听我说。”
“我赵建国,这辈子,没啥大出息。前半辈子,光棍一条,是村里人嫌弃的对象。是你的出现,才让我觉得,这日子,有了奔头,这个家,才像个家。”
“我娶你,不是为了让你给俺生娃,传宗接代。我娶你,就是因为,我稀罕你,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有没有孩子,都不要紧。真的,一点都不要紧。”
“只要你好好的,比啥都强。”
“你听见了没?从明天起,啥也别想。安安心心地,养好身子,准备做手术。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呢。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他的话,说得不华丽,甚至有些笨拙。
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股暖流,流进了李红梅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真诚和坚定的脸,积攒了整整一天的泪水,终于,决了堤。
她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绝望,有后怕。
但更多的,是感动,是温暖,是重新燃起的,对生的希望。
10.
第二天,天一亮,赵建国就把家里那头养了快十年的老黄牛,牵到了集市上。
这头牛,是他们家最值钱的家当。
可现在,为了给李红梅治病,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它给卖了。
两个老太太,也分头行动,回娘家,找亲戚,东拼西凑,借钱去了。
赵小军,也把他那存了十几年的、塞在铁皮罐头里的压岁钱,全都拿了出来。虽然只有几十块钱,但那是他的一片心。
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靠山屯,虽然穷,但人心,不坏。
村长听说了这事,带头捐了一百块钱。
村里人,你五十,我三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那些曾经在背后说李红梅闲话的婆姨们,也都红着脸,提着鸡蛋,拿着自家的干菜,送到了赵家。
“李老师,以前是俺们嘴碎,你别往心里去。你是个好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的。”
“建国家的,这是俺家刚下的蛋,你拿去,给李老师补补身子。”
李红梅看着这一幕幕,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她教了二十多年的书,她以为,自己只是个教书匠。
可她没想到,在这些朴实的乡亲们心里,她,是他们的“李老师”,是他们打心眼儿里,尊敬的人。
短短三天时间,手术的钱,竟然奇迹般地,凑够了。
赵建国拿着那沓用红布包着的、带着全村人情分和体温的钱,手,抖得厉害。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
这是他们一家人,活下去的希望。
也是李红梅,重新站起来的,底气。
去县医院的前一天晚上,李红梅把赵建国和小军,叫到了跟前。
她已经不再哭了。她的眼神,变得很平静,也很坚定。
“建国,小军,”她说道,“等我做完手术,等我养好了身子,我还想……回村小学去。”
赵建国和小军,都愣住了。
“妈,你……”
“我想好了。”李红梅笑了,那是她生病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我这辈子,可能,是没当亲妈的命了。但是,我还可以,继续当你们的‘李老师’。”
“村里还有那么多孩子,等着我回去,教他们读书,教他们写字。”
“我的学生们,就是我的孩子。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那一刻,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圣洁的光晕。
赵建国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娶回家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而是一个,真正的,了不起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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