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张头房间窗外那道窄窄的窗台，上面却日日无声摆放着三双鞋：一双光洁锃亮的高跟鞋，一双结实厚重的黑皮鞋，还有一双洗得褪色发白、鞋尖处微微磨损卷起的旧布鞋。这三双鞋静静伫立，如同无声的纪念碑，昭示着老人膝下三个儿女各自走过的不同道路。鞋们沉默地排着队，如三座小小的

老张头房间窗外那道窄窄的窗台，上面却日日无声摆放着三双鞋：一双光洁锃亮的高跟鞋，一双结实厚重的黑皮鞋，还有一双洗得褪色发白、鞋尖处微微磨损卷起的旧布鞋。这三双鞋静静伫立，如同无声的纪念碑，昭示着老人膝下三个儿女各自走过的不同道路。鞋们沉默地排着队，如三座小小的坟，埋葬着老人心头那一点未曾熄灭的盼望。

老人初来养老院时，窗台上便已如此陈列着了。那日三个儿女簇拥着送他进来，大女儿玉芳步履利落，高跟鞋踏在光洁的地板上，每一步都敲打出清晰回响；二儿子国强皮鞋沉稳，踱步之间显出稳重踏实；小儿子国良布鞋轻悄无声，只悄悄扶着父亲的手臂。老张头目光游移，无意间瞥见了那三双鞋被整整齐齐排列在窗台上——仿佛孩子们还站在身边似的。他心头不由一热，低声自语道：“好，好，都在这儿呢。”

自此，每逢探望之日，窗台上鞋的位置必得重新摆弄一番。玉芳的高跟鞋总被放在最前头，国强的皮鞋居中，国良的布鞋则谦卑地缩在最后。老张头颤巍巍地伸出手，逐一细致摆弄，指尖反复摩挲过每一双鞋的轮廓，如同摩挲着儿女们模糊不清的面孔。他倾听着走廊里每一次脚步的回响，凝神分辨着那声音是否朝自己房间而来。然而，日子如流水般滑过，窗台边映照进来的光线逐渐由强烈转为柔和，又由柔和转为暗淡，最终彻底消隐在黑暗里，走廊的脚步声却多半未曾为他停留。

时光荏苒，老张头日渐枯槁。一日雨后，他独自呆坐窗前，痴痴凝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鞋——高跟鞋上溅满了泥点，皮鞋鞋面皱缩着，布鞋则湿漉漉地吸饱了水，沉重地伏在那里。他伸出枯瘦的手，一遍遍徒劳擦拭着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玻璃外面，三双鞋沾了泥水，倒像三只疲惫的鸟，敛翅蜷缩在冷湿的巢里。水汽擦去又蒙上，倒映着他自己苍老模糊的面容。

终于，他意外跌倒了，骨头断裂的脆响惊动了整个养老院。消息传出之后，三个儿女终于匆匆赶来。然而，在父亲的病床前，他们却开始激烈地争论起父亲日后应当归谁照料的问题。

玉芳率先开口，言语间满是干练与不容置疑：“爸这情况，回去谁顾得了？还得是这里专业。” 她说话时，高跟鞋尖轻轻点地，仿佛在敲打着她话语的节拍。

国强刚想说什么，却被身旁妻子暗中掐了一下胳膊，他顿了顿，声音便低了下去，嗫嚅道：“我……我家地方太小，确实也腾挪不开啊。”

国良站在角落里，一直低头沉默着。他忽然抬起头，手伸进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涨红了脸，声音沙哑而微弱：“哥，姐……我，我出钱，我多出点钱行不？” 那几张微薄的纸币，被他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如同攥着自己一颗沉甸甸却无足轻重的心。屋里一时静得可怕，众人目光都落在他捏紧纸币的手上，那手粗糙黝黑，指节粗大变形，上面刻着比纸币褶皱更深的生活印痕。

躺在床上的老张头，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皱纹仿佛也凝固成坚硬的沟壑。此时，他忽然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三个儿女脸上，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鞋还在外头淋着呢……鞋比人干净！”

话音落下，病房里顿时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冻结了。三个儿女仿佛同时被这锐利的声音刺中了心脏，脸上各自现出慌乱、难堪与躲闪的神情。玉芳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国强垂下了头，国良则更深地缩进了角落的阴影里，脸上那点血色也褪尽了。父亲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凌扎进他们心里，冻住了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原来窗台之上，三双鞋早已无声地陈列了他们的罪证。

短暂的探望结束，人影散去，病房重归冷清。老张头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挪，艰难地蹭到窗边。窗外，那三双鞋仍静默地排列在湿冷的窗台上，雨水冲刷着它们，也冲刷着老人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他久久凝望，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去，打开了窗户。冷风夹着雨丝猛地灌入，吹乱了他稀疏的白发。

他探出身去，枯枝般的手，越过那两双依旧光鲜或矜持的鞋，只将角落里那双湿透、沾满泥污的破布鞋，轻轻拾了进来。布鞋在他掌心，像一只淋透的、瑟缩的鸟。他无言地捧着它，走回床边，拉开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将那双湿冷的旧布鞋，小心地放了进去。

窗台之上，如今只剩下高跟鞋与黑皮鞋，它们仍被遗留在窗外风雨之中，湿漉漉地，无言地伏在冰凉的水泥上，如同两座被遗忘的碑。雨水不断流淌过它们沉默的轮廓，仿佛大地以无声之泪，一遍遍擦拭着人心难以洗净的冷漠与荒芜。

老人关上抽屉，窗台剩两双鞋在雨中默默承受冲刷——人间多少亲缘，最终竟不如一双旧布鞋值得珍藏；而窗外那两双空自光鲜的鞋，从此便浸在无边的雨水里，任人世的寒凉一遍遍洗刷。

鞋知道回来，人不知道！

来源：聚贤堂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