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门拉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烟草、速食面调料包和某种若有似无的消毒水的气味,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1
车门拉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烟草、速食面调料包和某种若有似无的消毒水的气味,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它们像是盘踞已久的幽灵,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驾驶座的座椅被调得很靠后,几乎抵到了后排。我的腿伸进去,膝盖离方向盘还有一大段距离,空荡荡的。
表哥一米八五的个子,而我,只有一米七六。
每一次,每一次他把车还给我,车里的空间都像是被他的存在强行撑大了一圈,留下一种不属于我的、陌生的局促感。
我把座椅调回我习惯的位置,听着下方轨道「咔咔」的抗议声。
手指拂过方向盘,触感有些黏腻,像是沾染了汗渍和不知名的尘埃。我从储物格里抽出湿巾,仔仔细細地擦拭了一遍,白色的湿巾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灰黄。
做完这一切,我才把钥匙插进钥匙孔。
轻轻一拧。
仪表盘上的灯光依次亮起,像一场沉默而迅速的检阅。
最后,我的目光定格在了油表上。
那根纤细的红色指针,如同一个被彻底抽干了力气的病人,纹丝不动地躺在「E」的红线格上。
旁边那盏黄色的加油警示灯,则像一只幸灾乐祸的眼睛,执着地、一闪一闪地,对我进行着无声的嘲讽。
又来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不疼,但很闷。
我关掉电源,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车内那股复杂的气味,又一次顽强地钻入我的鼻腔。
我能清晰地分辨出,烟是那种最便宜的红塔山,我爸以前抽过。速食面是红烧牛肉味的,霸道又廉价的香精气息。
至于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很淡,几乎难以捕捉,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的嗅觉神经上。
医院?诊所?
我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荒谬的联想甩出去。
表哥把车开去医院干什么?他那个人,壮得像头牛,上次家庭聚会,一个人能喝八瓶啤酒,面不改色。
他大概,只是在某个卫生不怎么样的公共厕所里,不小心蹭到了什么吧。
2
表哥,魏峰,是我姑姑的儿子。
我们两家住得不远,开车也就半个多小时。
他第一次跟我借车,是在一年多以前。
那天他提着两箱牛奶和一袋水果,出现在我家门口,笑得一脸热忱。
「小航,帮哥个忙呗。」他把东西往我妈手里一塞,熟络地就像是自己家。
我妈乐呵呵地接过,嘴里念叨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姑,我这不是有事求小航嘛。」魏峰搓着手,目光转向我,「我那车,送去年检了,得放两天。明天我约了客户,挺重要的,你那车,借我开一天?」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理由也无懈可击。
我妈在一旁帮腔:「就是,你哥难得开一次口,你那车放着也是放着,给他开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能说什么?
我把钥匙递给了他。
「哥,慢点开。」
「放心吧!」他拍着胸脯,接过钥匙,像接过一枚胜利的勋章。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他唯一一次,在借车前给我带了东西。
还车的时候,油箱是满的。
他说:「小航,谢了啊,哥给你把油加满了。」
我当时还觉得,表哥这人,挺敞亮,挺讲究。
我真是太天真了。
3
从那以后,我的车,就渐渐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车。
不,更准确地说,是魏峰的「第二辆车」。
他的借口总是层出不穷。
「小航,我车今天限号,你那车牌不限,借我一下,去机场接个人。」
「小航,我老婆想回趟娘家,我那小破车坐着不舒服,你这德系车稳,借我跑个长途。」
「小航,我……」
每一次的开场白都是「小航」,每一次的理由都听起来那么合情合理。
而我妈,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你哥做生意不容易,你当弟弟的,能帮就帮一把。」
「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你小时候,你哥还天天背着你玩呢。」
「不就是一辆车吗?他还能给你开坏了不成?」
在亲情和「懂事」的绑架下,我一次又一次地把钥匙交出去。
而魏峰还车时的状态,也开始悄然发生变化。
最开始,是油箱不再加满,而是剩个一半。
后来,变成了剩个四分之一。
再后来,就是油表灯亮起,他会发个微信,语气轻松地说:「哎呀,忘了加油了,下次,下次哥一定给你补上。」
这个「下次」,如同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飘在空气里。
车内的环境也越来越糟糕。
烟味成了常驻嘉宾,脚垫上的泥土和石子越来越多,偶尔还能在座椅缝隙里发现薯片渣和瓜子皮。
有一次,我甚至在副驾的储物格里,找到了一只穿过的、带着蕾丝边的黑色丝袜。
我把它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出来,扔进了小区的垃圾桶。
那天晚上,我对着手机通讯录里「魏峰」的名字,看了足足十分钟。
我想问他,这丝袜是谁的?你开着我的车,都干了些什么?
但最后,我还是一个字都没打出去。
我怕。
我怕问出一个让我、让他、让我姑姑、让我妈都无法收场的答案。
我只能安慰自己,也许,只是他哪个女性朋友不小心落下的。
对,一定是这样。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那张罚单。
一张超速罚单,来自邻市的高速公路。
时间是上个周三的凌晨两点。
而那个周二,魏峰跟我说,他要去市郊的仓库拉一批货,晚上就回来。
市郊的仓库,和邻市的高速,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南辕北辙。
我拿着那张打印出来的罚单,手微微发抖。
这不是钱的问题。200块钱,扣3分,我认了。
是那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像无数只蚂蚁,在我的心上啃噬。
他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撒谎?
凌晨两点,在高速上狂飙到130公里/小时,他是在赶着去投胎吗?
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妈,我收到一张罚单,是表哥开车超速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我妈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责备:「多大点事儿啊?不就是一张罚单吗?你跟他说,让他把钱给你不就行了。」
「妈,这不是钱的事。他跟我说去市郊,结果半夜两点跑到了邻市的高速上,这……」
「哎呀,年轻人嘛,爱玩儿。可能跟朋友出去兜风了呗。」我妈轻描淡写地打断我,「你也是,别那么较真。他是你哥,你让着他点儿。」
「让着他?」我几乎要笑出声,「妈,我的车现在快成他的了!每次还车油箱都是空的,车里弄得乱七八糟,现在还多了罚单!我……」
「行了行了!」我妈的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你姑姑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就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你让让你哥,让你姑姑知道了,她心里多难受?大家亲戚一场,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站在客厅中央,感觉一阵无力。
伤了和气。
原来,在这段关系里,只有我的「和气」是可以被牺牲的。
魏峰的谎言,我的损失,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姑姑不能难受,大家要维持表面的和平。
那一刻,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需要知道真相。
不是为了跟他对质,也不是为了向我妈证明什么。
我只是,需要为自己找一个答案。为那些被消耗的汽油,被弄脏的车厢,被欺骗的信任,找一个出口。
周六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把车开到了一家不起眼的汽车修理厂。
修理厂藏在一条深巷里,门口的招牌油漆都斑驳了。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话不多,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污。
我把我的需求告诉了他。
「装个GPS,要隐蔽一点的,能用手机实时定位。」
老板抬眼皮看了我一下,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仿佛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查岗?」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只能苦笑一下:「查车。」
他没再多问,指了指旁边的一排小盒子。
「有接线的,有免安装的。接线的准,但得破线。免安装的,磁吸的,扔车里哪个铁旮旯就行,电量能用一两个月。」
「就要免安装的。」我毫不犹豫。
我不想在我的车上留下任何永久的痕迹。这感觉,就像是做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总希望事后能抹得干干净净。
老板拿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方块,递给我。
我付了钱,捏着那个冰冷坚硬的小方块,走出了修理厂。
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手心里的这个东西,像一块黑色的烙铁,烫得我心里发慌。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怀疑我的表哥,我在用一种近乎卑劣的手段,去窥探他的行踪。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心里的那个疙瘩,那个由无数个谎言和空油箱堆积起来的疙瘩,就要把我整个人都撑破了。
回到小区的地下车库,我坐在车里,迟迟没有动作。
车库里空旷又安静,只有通风管道发出低沉的嗡鸣。
我打开了那个小黑盒的包装。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定位器,和一张薄薄的说明书。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简陋的地图界面,地图中央,一个蓝色的圆点安静地待着。
那就是我的车。
我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把那个黑色的小方块,用力按在了驾驶座下方的金属支架上。
「啪嗒」一声轻响,磁铁吸住了金属。
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像是我心里,某个开关被合上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我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迅速离开了车库。
回到家里,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APP图标。
它就像一只眼睛,一只要帮我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既期待,又害怕。
机会很快就来了。
周二下午,魏峰的电话准时响起。
「小航啊,干嘛呢?」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洋溢。
「上班。怎么了,哥?」我故作平静。
「那个啥,我晚上约了两个朋友吃饭,聊点事儿。我那车今天又送去保养了,你车方便不?」
又是保养。他的车,一个月能保养三回。
我心里冷笑,嘴上却说:「行,你下班过来拿吧。钥匙在我妈那儿。」
我早就学乖了,钥匙放在我妈那里。这样,至少能让我妈知道,魏峰又来借车了,免得她总觉得我小题大做。
「好嘞!谢了啊弟!」
电话挂断。
我立刻点开了那个叫「车迹」的APP。
蓝色的圆点,正安安静静地停留在我们小区的地下车库。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欣赏」即将上演的大戏。
晚上七点半,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APP的推送通知:「您的车辆已启动」。
我精神一振,把手机支在面前,像是在看一场重要的直播。
地图上,那个蓝色的圆点开始缓缓移动。
它驶出了我的小区,汇入了城市的晚高峰车流。
我看着它,在地图上像一只红色的工蚁,沿着既定的路线,一点点地爬。
我猜,他会去某个高档餐厅,或者某个热闹的酒吧。
毕竟,是「约了朋友,聊点事」。
然而,蓝点的移动轨迹,却渐渐偏离了我的预想。
它没有朝着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去,反而一路向西,朝着越来越偏僻的方向驶去。
路灯在地图上变得稀疏,道路的名字也越来越陌生。
一个小时后,蓝点驶上了一条我从未听说过的路。
我放大地图,那条路的尽头,是一片工业园区。
里面是什么?工厂?仓库?
魏峰的朋友,在这种地方谈事情?
蓝点在工业园区里绕了几个圈,最后,在一个标注着「宏发物流园」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就再也没有动过。
我盯着那个静止的蓝点,满心疑惑。
宏发物流园?
他去物流园干什么?难道他说的「聊点事」,是去那里谈物流合作?
可他不是做建材生意的吗?
我耐着性子等。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蓝点始终停在那个位置,纹丝不动。
咖啡馆的音乐舒缓而悠扬,我却坐立不安。
我的脑子里,上演着各种各样的剧情。
难道,他所谓的「朋友」,是见不得光的人?他们在进行某种秘密的交易?
还是说,他跟那个黑丝袜的主人,在这里约会?
午夜十二点,我的手机再次震动。
「您的车辆已启动」。
蓝点终于动了。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提起了心。
它会去哪里?回家吗?
不。
蓝点没有掉头返回市区,而是继续沿着一条小路,朝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驶去。
我看着地图,心一点点往下沉。
那个方向,什么都没有。没有住宅,没有商业,只有大片大片的农田和荒地。
最终,蓝点停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我把地图放到最大,切换到卫星模式。
屏幕上,是一片模糊的绿色和褐色。
我只能隐约分辨出,那似乎是一个废弃的采石场。
他把我的车,开到了一个废弃的采石场?
半夜十二点?
他到底在干什么?!
那一瞬间,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升起。
各种恐怖电影里的情节,不受控制地涌入我的大脑。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拿起手机,几乎要拨通110。
但理智拉住了我。
没有证据,我凭什么报警?说我表哥把我车开到了郊外?警察只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那一晚,我几乎没有合眼。
我抱着手机,像一个焦急等待前线战报的指挥官,死死地盯着那个代表着我的车的蓝点。
它在那个废弃的采石场,停留了整整三个小时。
凌晨三点,它才重新启动,慢悠悠地,沿着原路,返回了市区。
清晨六点,它停回了我家小区的地库。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昨晚那趟诡异的午夜之旅,从未发生过。
7
第二天,我去地库取车。
车门打开,一股浓烈的、廉价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那种柠檬味的,甜得发腻,试图掩盖什么,却反而让车里的气味变得更加欲盖弥彰。
烟味还在,只是被压制住了。
座椅缝里,多了几粒可疑的泥土。
我发动汽车。
毫无意外,油表灯又在闪烁。
这一次,我没有生气,也没有烦躁。
我的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巨大的疑惑。
他到底干了什么?
物流园,废弃的采死场,深夜,空油箱……
这些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不靠谱」,而是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谜团。
接下来的两周,我成了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魏峰又借了两次车。
每一次,我都通过那个小小的APP,窥视着他的全部行踪。
他的轨迹,惊人地一致。
晚上七点多出门,先去城西的宏发物流园,停留三到四个小时。
午夜时分离开,开到郊外的废弃采石场,停留两到三个小时。
然后,在天亮之前,把车开回来。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重复,诡异。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宏发物流园」。
信息很少,都是一些招商广告。
我又搜索那个废弃的采石场。
几年前的新闻,说那里因为安全问题被关停了。有驴友去探过险,说那里晚上阴森森的,一个人都没有。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解一个复杂的密码,手里拿着一堆杂乱无章的字符,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关键的密码本。
我的好奇心,已经完全压倒了最初的愤怒。
我决定,我要亲眼去看一看。
8
我选择了一个周五的晚上。
那天,魏峰又一次借走了我的车。
我跟我妈说,公司临时加班,晚上不回去了。
然后,我打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城西的宏发物流园。」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小伙子,去那么偏的地方干嘛?那里晚上可没什么人。」
「没事,我找朋友。」我撒了谎。
车子一路向西,路边的风景越来越荒凉。
高楼变成了低矮的平房,霓虹灯变成了昏黄的路灯。
空气里,也渐渐弥漫开一股工业区特有的、混杂着尘土和化学品的气味。
晚上八点半,出租车停在了宏发物流园的大门口。
门口的保安亭亮着灯,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正靠在椅子上打盹。
我付了钱,下了车。
夜风吹来,带着一股凉意。
我拉了拉外套的领子,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这个巨大的、沉睡着的钢铁森林。
物流园里很安静,只有几盏高杆灯,投下惨白的光。
一排排巨大的仓库,像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黑暗里。
偶尔有大货车从远处驶过,轰隆隆的声音,在空旷的园区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我打开手机上的「车迹」APP。
蓝点,就在这里。
在园区的最深处,一个叫「C-7」的仓库门口。
我借着仓库墙壁的阴影,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方向摸过去。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看到什么,或者说,害怕看到什么。
离C-7仓库越来越近了。
我能看到,我的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就静静地停在仓库的卷帘门前。
车里没有开灯。
仓库的卷帘门紧闭着。
周围,一片死寂。
我躲在一个集装箱的后面,只露出半个头,死死地盯着我的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
什么都没有发生。
车子没有动,仓库门也没有开。
魏峰,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不在车里,那他在哪里?
在仓库里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觉得浑身发冷。
这大半夜的,一个人待在这么个黑漆漆的仓库里,能干什么好事?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里。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C-7仓库的卷帘门,突然「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我的心猛地一紧,立刻把头缩了回来。
卷帘门缓缓升起,昏黄的灯光,从仓库里倾泻而出。
一道刺眼的车灯光束,也跟着射了出来。
紧接着,一辆小型的厢式货车,从仓库里倒了出来,停在了我的车旁边。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
他径直走到我的车前,拉开了后备箱。
然后,我看到了魏峰。
他从仓库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穿他平时那些光鲜的夹克和衬衫,而是套着一件和我面前这个男人同款的蓝色工装。
工装上沾满了灰尘和油污,显得又脏又旧。
他的脸上,也全是疲惫,眼窝深陷,和我印象中那个神采飞扬的表哥,判若两人。
他和那个男人一起,开始从我的车后备箱里,往外搬东西。
是一些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东西。
看不清是什么。
他们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搬上了旁边的小货车。
整个过程,他们一言不发,动作熟练而默契。
像是在重复一件已经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搬完东西,那个男人拍了拍魏峰的肩膀,递给他一根烟。
魏峰接过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火光一明一暗,照亮了他那张陌生的、写满沧桑的脸。
我躲在集装箱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建材生意?约朋友吃饭?
全都是谎言。
真相是,我的表哥,在深夜的物流园里,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装,干着苦力活。
那些黑色的塑料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要把这些东西,运到哪里去?
那个废弃的采石场?
9
小货车开走了。
魏峰没有上车。
他脱掉了那身工装,随手扔进了仓库的角落。
换上他自己的衣服,坐进了我的车里。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靠在座椅上,又点了一根烟。
车窗没有关,烟雾飘了出来,很快被夜风吹散。
我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
愤怒,疑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那个在我家耀武扬威,把我妈哄得团团转,把我的车当成自己家的表哥,和眼前这个在深夜里干着苦力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缺钱吗?
以我姑姑姑父的条件,不至于吧?他们都是退休的公务员,家底殷实。
我决定,跟上去。
我要把这个谜底,彻底揭开。
魏峰在车里坐了大概十分钟。
然后,他发动了汽车。
我立刻从集装箱后面闪身出来,招手叫了一辆刚好经过的空载出租车。
「师傅,跟上前面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
「好嘞。」司机很干脆。
我的车,果然是朝着郊外的方向开去。
出租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坐在后排,手心全是汗。
车子驶离了工业区,开上了通往郊外的省道。
路灯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消失。
车窗外,只剩下漆黑的田野和远山的轮廓。
出租车司机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开口问道:「兄弟,这是去哪儿啊?前面可没什么村子了。」
「没事,师傅,您跟着就行。」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的车拐下省道,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了路口。
「兄弟,这路没法走了,再往前我这底盘非得刮了不可。」
我付了钱,下了车。
「师傅,您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行吗?我加钱。」
司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顺着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微弱。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腥味。
远处,传来了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听起来格外瘆人。
我走了大概十多分钟,终于看到了那个废弃的采石场。
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豁口,出现在山壁上。
我的车,就停在采石场的入口处。
车灯亮着,像两只警惕的眼睛,刺破了黑暗。
我看到魏峰下了车。
他没有立刻做什么,而是绕着采石场走了一圈,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然后,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铁笼子?
借着车灯的光,我看到那是一个很大的铁笼子。
他把笼子放在地上,打开了笼门。
紧接着,让我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一只,两只,三只……
无数只猫和狗,从我的车后备箱里,争先恐恐后地钻了出来!
它们大多瘦骨嶙峋,毛发杂乱,有的还瘸着腿,身上带着伤。
它们冲出来后,并没有四散跑开,而是聚集在魏峰的脚边,用头蹭着他的裤腿,发出低低的、亲昵的叫声。
魏峰蹲下身,从车里拿出了几个大盆子。
然后,他打开了后备箱里另外几个巨大的袋子。
「哗啦啦……」
是猫粮和狗粮的声音。
他把猫粮和狗粮倒进盆子里,那些流浪的猫狗,立刻围了上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还拿出了几个水桶,里面装着干净的水,倒进了另外几个盆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车身上,点了一根烟,静静地看着那些埋头苦吃的毛茸茸的小生命。
他的脸上,没有了在物流园时的疲惫和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温柔得近乎悲悯的神情。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那一刻,我站在远处的黑暗里,彻底愣住了。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被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冲击得几乎宕机。
所以……
这就是真相?
他深夜去物流园,不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而是去搬运那些宠物店或者繁殖场淘汰下来的、即将被处理掉的猫粮狗粮?
他把我的车开到这个废弃的采石场,不是为了毁尸灭迹,而是为了喂养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
那些空掉的油箱,那些深夜的奔波,那些我无法理解的谎言……
原来,都是为了这些小生命?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酸,胀,麻。
各种情绪,翻江倒海。
我想起了车里那股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
我想起了他工装上的泥土和油污。
我想起了他疲惫不堪的侧脸。
所有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碎片,在这一刻,全部拼凑了起来,形成了一幅完整的、让我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图画。
我悄悄地退了回去,回到了路口的出租车上。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司机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失魂落魄,也没有多话。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渐清晰。
可我的眼前,却反复播放着刚才的那一幕。
那个在月光下,被一群流浪猫狗簇拥着的、孤独而温柔的背影。
10
第二天,魏峰来还车。
他还是老样子,把钥匙往鞋柜上一扔,语气轻松地说:「小航,车给你放回来了啊。」
我妈从厨房里探出头:「吃了没?没吃在这儿吃点。」
「不了姑,我得赶紧回去,还有事儿呢。」
他说着就要走。
「哥。」我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我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加油卡,递给他。
「这里面还有两千块钱。你拿着,以后……用得着。」
魏峰愣住了。
他看着我手里的加油卡,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警惕。
「小航,你这是干什么?」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防备。
我没有解释。
我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哥,以后,如果还需要用车,或者需要帮忙,直接跟我说。」
我的目光,平静而坦诚。
魏峰的眼神,开始闪烁。
他脸上的那层伪装起来的、轻松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们两个,就这么对视着。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终,他败下阵来。
他垂下眼帘,避开了我的目光,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那一刻,我们之间,似乎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的言语。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妈都从厨房里出来了,奇怪地看着我们。
「你们俩杵在这儿干嘛呢?」
魏峰猛地抬起头,眼圈,红了。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加油卡,紧紧地攥在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我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个压在我心头许久的疙瘩,终于,彻底消散了。
11
后来,魏峰主动找我聊了一次。
就在我们小区楼下的一个烧烤摊。
他点了很多串,也点了很多啤酒。
那天晚上,他告诉了我所有的事情。
一切,都源于三年前。
他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他现在的老婆,收养了一只流浪的橘猫。
后来,他们发现,小区里的流浪猫越来越多。
他们开始自发地去喂养。
慢慢地,一传十,十传百。
附近几个小区,甚至更远地方的流浪动物救助者,都知道了有他这么一号人。
他开始接触到一个圈子。
一个由无数个像他一样的、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组成的、救助流浪动物的圈子。
他们会在深夜,去宠物食品工厂的「垃圾堆」里,翻找那些因为包装破损、或者即将过期而被丢弃的猫粮狗粮。
他们会在城市拆迁的废墟里,搜救那些被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小生命。
他们会把受伤的动物,送到相熟的、愿意给予折扣的宠物医院。
而那个废弃的采石场,就是他们其中一个临时的「基地」。
「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人?」我问他。
他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啤酒。
「怎么说?说我放着正经生意不好好干,天天跟一帮流浪猫狗混在一起?说我每个月把大半的工资,都花在了这些畜生身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我爸妈,你姑姑姑父,他们不会理解的。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不务正业。」
「我老婆……一开始是支持我的。但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开销越来越大。她也劝过我,让我别管了。我们为这事,吵过很多次。」
「至于借你的车……」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我自己的车,不行。太小了,装不了多少东西。而且,我老婆看得紧,我开自己的车出去,她会起疑心。」
「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油钱,还有那张罚单的钱,我一笔一笔都记着呢。我本来想着,等我周转开了,就一次性还给你。没想到……」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游手好闲、爱占小便宜的无赖。
我甚至怀疑过他,揣测过他,用不光彩的手段去监视他。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些我看不到的黑夜里,他一个人,背负着那么沉重的、不被理解的善良。
那种善良,笨拙,固执,甚至有些自私。
因为它,他欺骗了家人,利用了我的信任。
但它又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滚烫。
「哥。」我拿起酒瓶,给他满上。
「以后,算我一个。」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
「加油卡你拿着,不够了跟我说。车,你随时用。如果需要人手,也随时叫我。」
魏峰的眼眶,又一次红了。
这一次,他没有逃避。
他举起酒杯,重重地和我碰了一下。
「好兄弟!」
玻璃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
12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我把那个小小的GPS定位器,从我的车上取了下来,扔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不再需要它了。
魏峰还是会来借车。
但他会提前一天,给我发微信。
「小航,明晚用车,方便吗?要去拉一批猫粮。」
我妈看到,会嘀咕:「你哥怎么回事?拉猫粮?他养猫了?」
我会笑着说:「是啊,他献爱心呢。您也支持一下呗。」
我妈似懂非懂,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让我「让着他」。
有时候,周末我没事,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哥,今天去采石场吗?我开车,带你一程。」
我会帮他一起,把几十斤重的猫粮狗粮,从仓库里搬出来,塞满我的后备箱。
我会和他一起,在深夜的采石场,看着那些小家伙们狼吞虎咽。
有些小猫很亲人,会主动过来蹭我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魏峰。
那种被需要的、被信任的感觉,足以抵消所有的疲惫和不解。
我的车,依旧会沾上泥土,依旧会有各种各样的气味。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干净和敞亮。
有一次,我们从采石场回来的路上,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开着车,魏峰坐在副驾,已经累得睡着了。
车里的油表灯,又亮了。
我拐了个弯,把车开进了加油站。
「师傅,95,加满。」
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给整个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曾经的烦躁和怨怼。
我突然觉得,一辆车,能装下的,不应该只是一个人的自由和便捷。
它还可以装下,两个男人之间的理解,一个不被言说的秘密,和无数个弱小生命的,沉甸甸的希望。
而这一切,远比一箱汽油,要贵重得多。
来源:雨中安静撑伞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