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叔坐在槐树下抽烟,手里的劣质烟卷冒出呛人的烟雾。他身边放着个旧收音机,里面断断续续地播着天气预报,电池快没电了,声音断断续续的。
村里的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蜜蜂在花间嗡嗡作响。
三叔坐在槐树下抽烟,手里的劣质烟卷冒出呛人的烟雾。他身边放着个旧收音机,里面断断续续地播着天气预报,电池快没电了,声音断断续续的。
“又要下雨了吧?”隔壁的老刘挑着粪桶路过,顺口问了一句。
三叔没答话,只是看着远方。
村里人都知道,三叔最近又犯老毛病了。
十年前,三婶带着儿子阿杰离开了三叔,改嫁给了县城一个姓冯的老板。那时候三叔整天喝得烂醉,嘴里咒骂着世界上所有的人。慢慢地,酒喝得少了,话也少了,只是常常一个人发呆,像块石头一样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村里人说,那是心里的结。
那天下午,一辆黑色越野车开进了村子。村里的狗都跟着车跑,吵吵闹闹的。车在三叔家门口停下,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从车上走了下来。
男孩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书包,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我恰好骑着三轮车经过,看到三叔正在院子里劈柴,抬头望了一眼来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是阿杰,是三叔的儿子!”我认出了那个男孩,虽然已经长大了许多,但眉眼间还是有三叔的影子。
村里的消息传得飞快。不到半小时,三叔家门口就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听说是冯老板送阿杰回来的?”
“三婶呢?怎么没见她?”
“嘘,小声点…”
后来我从村支书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大概。原来三婶前年得了肺癌,去年底已经去世了。冯老板带着阿杰上门,说是要把孩子送回来。
“阿杰妈妈走了,她有遗愿,要让孩子回来看看。”冯老板站在院子里,声音有些干涩。
三叔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睛像是钉在阿杰脸上。
阿杰低着头,不敢看三叔。
那天晚上,冯老板住在了村里唯一的小旅馆里。第二天一早,他的车就开走了,只留下阿杰和那个蓝色书包。
这事儿之后,村里人都在打听三叔和阿杰父子俩的情况。
老刘媳妇送鸡蛋过去,回来就添油加醋地讲:“那屋里冷得很,三叔连个像样的被子都没给阿杰准备,孩子缩在角落里,可怜得很!”
“哎,血缘关系哪有那么容易割断的。”村里的老人们摇头晃脑地评论。
我爹说:“三叔这些年就像块铁,现在遇上阿杰这把火,不知道能不能烤软了。”
我倒是想起三叔曾经不止一次地站在村口,看着县城方向发呆,有时候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小男孩,应该就是阿杰小时候。
阿杰回来一周后的那个下午,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我碰巧去镇上供销社买农药,回来时看到三叔家门口聚了好多人,还有民警的摩托车停在那里。
“出啥事了?”我问正在看热闹的王婶。
王婶凑过来小声说:“听说阿杰那个蓝书包里有三婶的遗嘱,还有好多钱呢!”
我挤进去,看到三叔坐在堂屋里,脸上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脱,还有一丝丝迷茫,就好像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伤痕累累但还活着。
阿杰坐在三叔旁边,眼睛红红的。
桌子上摊着几张纸,旁边是一沓钱,还有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钢笔。那钢笔我认得,是三叔当年最宝贝的东西,据说是他学校老师送的。
那天晚上,村支书来我家喝酒,酒过三巡,他才松了口,说了些内情。
原来三婶的遗嘱里写了很多事情。她一直没忘记三叔,也没真正恨过他。她嫁给冯老板,有一部分原因是阿杰需要做手术,他们家拿不出那么多钱。
“她每个月都偷偷存一点钱,说是要给三叔攒养老钱。”村支书叹了口气,“那钱足有二十多万呢。”
“那冯老板知道吗?”我爹问。
“知道,还是他送阿杰回来的呢。”村支书喝了口酒,“三婶临终前让冯老板答应,等她走了,一定送阿杰回来看他爹。”
我爹摇摇头:“世间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人渐渐发现,三叔家的烟囱又开始每天冒烟了,院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有人看到三叔领着阿杰去镇上理发,买了新衣服。阿杰背着三叔的旧书包去了县高中,据说是冯老板早就安排好的。
村里人还看到三叔收拾出了屋后的菜地,种了些青菜和辣椒。那块地荒了差不多十年了。
老刘媳妇说:“三叔院子里的那盏灯,晚上亮得特别久,怕是陪着阿杰学习呢。”
“阿杰每天放学回来,三叔就在村口等着,远远地跟在后面,也不上前。”王婶有次告诉我。
有天中午,我去河边洗衣服,看到三叔和阿杰坐在河堤上钓鱼。
阿杰的鱼竿是崭新的,三叔的却是根竹竿,绑着线和钩子。
他们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天上飘过一朵云,在河面上投下阴影。三叔突然说:“你妈…她喜欢吃鱼。”
“嗯,”阿杰点点头,“特别喜欢红烧的。”
“那时候我不会做,老是煎糊了。”三叔的声音有些哑。
“她后来学会了,做得很好吃。”阿杰说,眼睛盯着水面,“每次做红烧鱼,她都会说,要是你…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三叔的肩膀抖了一下。
又过了一段时间,阿杰在三叔家住得越来越习惯了。村里人偶尔能听到三叔家传出笑声,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三叔的变化也很大。他开始每天刮胡子,衣服也换得勤了。屋里的老物件也收拾了出来,有些是三婶当年留下的。
阿杰的房间里挂起了一张全家福,是很久以前拍的,三叔、三婶和小时候的阿杰,在一棵树下笑得灿烂。照片框子是新的,擦得很亮。
墙上还钉了一个小小的木架子,上面放着三婶用过的梳子和一瓶早已干涸的香水。
过年那会儿,冯老板又来了一趟,带了很多礼物。
起初村里人都以为会有矛盾,没想到三叔居然留冯老板在家里吃了顿饭。
饭后,三叔和冯老板在院子里喝茶,谁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只看到阿杰在旁边不时给两人添茶水。
冯老板临走时,塞给三叔一个信封,被三叔推了回去。
“孩子的学费我来,其他的…不必了。”三叔的声音不大,但院墙外的王婶听得一清二楚。
冯老板走后,村里人都说这事儿怪。
“冯老板对三婶,对阿杰都不错。”老刘说,“三叔这样,倒是让人敬重。”
春天来了,三叔把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修剪了一下。那棵树有十几年没结过果了。
有天傍晚,我去三叔家送自家腌的咸菜,看到阿杰在帮三叔刷墙。墙上的旧标语”计划生育好”被刷成了雪白一片。
三叔穿着件带着补丁的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正小心翼翼地往阿杰的书包里塞东西。
我走近才看到,是几个煮熟的鸡蛋,一个保温杯,还有几个橘子。
阿杰最近要去市里参加竞赛,三叔准备的这些,就像每个关心孩子的父亲一样普通。
可就是这样普通的一幕,让我鼻子一酸。
那天晚上,村里人在老支书家看电视,正好看到一条新闻:市里高中生物竞赛,阿杰获得了一等奖。
画面上,阿杰举着奖状,笑得腼腆。
“这孩子争气!”村里人纷纷点头。
老支书说:“三叔前两天来找我,说要把他那块靠山的地卖了,准备给阿杰上大学用。”
“那地挺偏的,能值几个钱?”有人问。
“话是这么说,可那是三叔最后的家底了。”
夏天的时候,我家的水管坏了,去三叔家借工具。
进院子时,看到地上有几片纸,像是被风吹散的。我随手捡起来,发现是几张信纸,字迹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女人的笔迹。
“三叔,我马上要走了,你说你考上了师范,可我爹不同意我等你…”
“…阿杰听着爸爸的名字叫了一整天,我心里难受…”
“…每次看到阿杰的眼睛,就像看到你…”
最后一张纸上写着:“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认识你,但不会离开。”
我赶紧把信纸塞到门缝里,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秋天到了,阿杰要去北京上大学了。
三叔变卖了不少东西,还向信用社贷了款。村里人都知道,那些钱都是为了阿杰上学用的。
临行前一天晚上,我看到三叔和阿杰在院子里坐着。月光下,三叔递给阿杰一个盒子。
阿杰打开一看,是那支旧钢笔,还有三叔当年的一枚奖章。
“这是我当年得的,”三叔说,“现在给你了。”
阿杰握着那枚奖章,突然扑进三叔怀里。
“爸…”阿杰哽咽着。
三叔愣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儿子。
第二天一早,全村人都来送阿杰。三叔站在村口,一直目送那辆大巴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
阿杰的房间里,桌子上留着一个信封。三叔打开一看,是一叠钱,还有一张纸条:“爸,这是我这几个月做家教攒的钱,你留着用。”
三叔的手抖得厉害,眼睛湿润了。
半个月后,村里人发现三叔家门口多了个小摊子,卖些自家种的蔬菜和手工编的竹篮。
“阿杰每周都会打电话回来,”三叔有一天主动告诉我,“说学校很好,老师也不错。”
他的脸上有了笑容,眼神也不再是以前那种空洞的样子。
后来,村里的电视多了起来,有人看到阿杰参加了一个科研比赛,还上了新闻。新闻里说他发明了一种新型农业技术。
三叔把那段新闻录了下来,放在家里的老电视上反复播放,脸上满是骄傲。
再后来,阿杰毕业了,去了一家大公司工作。他寄钱回来,想让三叔去城里住,被三叔婉拒了。
“这里是我的家,”三叔说,“但你随时可以回来。”
现在,每逢过年过节,三叔家的院子里总会停着一辆小轿车。阿杰会带着礼物回来,有时候还带着朋友或者同事。
三叔会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戴上老花镜,摆弄他的菜地和竹篮。
晚上,院子里会亮起灯光,传出笑声和聊天声。
老槐树下,三叔有时会拿出那张全家福,轻轻擦拭。
“我把他养大了,”有一次三叔对我说,语气平静但充满了某种力量,“她会知道的。”
那天晚上,全村人都看到三叔家的灯亮了整夜。
村里人说,那不仅仅是一盏灯,而是一个家终于完整了。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