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日的午后,总有一种被时间浸泡过的味道。不是那种简单的、阳光曝晒后青草蒸腾出的芬芳,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物。它里面有老旧水泥墙壁被晒透后散发出的、类似尘土和矿石的干燥气息,有顺着风飘过来的、不知哪家窗台上的栀子花香,还有空气里黏着的、几乎可以被舌尖尝到的,那股
夏日的午后,总有一种被时间浸泡过的味道。不是那种简单的、阳光曝晒后青草蒸腾出的芬芳,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物。它里面有老旧水泥墙壁被晒透后散发出的、类似尘土和矿石的干燥气息,有顺着风飘过来的、不知哪家窗台上的栀子花香,还有空气里黏着的、几乎可以被舌尖尝到的,那股属于蝉鸣的、聒噪而又执着的金属质感。
记忆,对我而言,就是这样一种由无数气味、声音和触感编织而成的网。而这张网的中心,总挂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影子。
那年我五岁,世界是由一方小小的、被筒子楼合围的天井构成的。地面是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夏天积着雨水,冬天覆着薄冰,孩子们在上面摔的每一跤,都会在膝盖上留下一枚形状独特的勋章。我的勋章尤其多,因为我总是在追逐那个影子。
她叫苏皖,住在我们家对门。她比我大很多,在我眼里,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已经上中学了,穿着干净的校服,马尾辫甩动时,发梢会扫过我的头顶,带着一股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像是雨后初晴的柠檬草。
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父母的斥责声、动画片的片头曲,和她偶尔对我展露的微笑。
那天下午,我又一次在追逐一只花蝴蝶时,被一块翘起的水泥地狠狠地绊倒了。膝盖上传来的灼痛感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我的泪腺。我趴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的恶意都浓缩在了那块粗糙的、嵌着砂砾的水泥地面上。我不敢动,甚至不敢看,只知道放声大哭,用我全部的肺活量,向这个不友好的世界宣告我的委屈。
哭声是一种武器,尤其对于一个五岁的男孩来说。它能召唤来母亲焦急的脚步声,或是父亲无奈的叹息。但那天,它召唤来的是一阵清脆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停在了我的视线里,鞋面很干净,只在边缘沾了些许灰尘。我顺着那双鞋往上看,是她。她穿着那条我见过很多次的白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几朵小小的、淡蓝色的雏菊。阳光透过头顶老槐树的叶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斑像活了一样,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她蹲了下来,和我平视。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水的黑曜石,里面映出我狼狈不堪的、满是泪痕和鼻涕的脸。我哭得更厉害了,一半是疼,一半是觉得丢脸。
“别哭了,”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廓,“男子汉,摔一跤有什么好哭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那手帕也是白色的,叠得整整齐齐,带着和她发梢一样的柠檬草味道。她小心翼翼地擦去我脸上的眼泪和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后,她变戏法似的,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一颗糖。是那种最便宜的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包裹着一颗橙色的、像小太阳一样的硬糖。她剥开糖纸,糖纸发出“哗啦”的轻响,对我来说,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给你,”她把糖塞进我嘴里,“吃了糖,就不疼了。”
甜味在舌尖迅速弥漫开来,一股浓郁的橙子香气瞬间占据了我的所有感官。那股甜,似乎真的有魔力,它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着我那颗受了委屈的小心脏,膝盖上的疼痛好像真的减轻了。
她扶我起来,带我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拧开,用冰凉的自来水冲洗我的伤口。水流冲刷着混着泥沙的血迹,刺得我一哆嗦,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忍着点,”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柔,“很快就好。”
她又用那方手K>帕,蘸着水,把伤口周围的泥土一点点擦干净。做完这一切,她从口袋里,居然又掏出了一张创可贴。那张创可贴上印着卡通小熊的图案。
她撕开包装,小心地贴在我的膝盖上。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熊,正好盖住了最疼的地方。
我呆呆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嘴里的糖还没化完,甜味充斥着口腔。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降临凡间来拯救我的仙女。她有干净的白裙子,好闻的味道,还有能变出糖果和创可贴的神奇口袋。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我笑了笑,准备转身回家。
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或许是嘴里那颗糖给的。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角,那棉质的布料在我手里攥成一团。
她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我仰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喊出来的:“姐姐,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你!”
整个院子仿佛都安静了一瞬,连树上的蝉都短暂地失了声。几个在不远处玩耍的小伙伴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朝我们看来。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比刚才摔倒时还要烫。
她愣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那惊讶慢慢地、慢慢地,化成了一片温柔的笑意。她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角也眯了起来,像两弯新月。
她伸出手,没有推开我,而是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好啊,”她的声音里带着笑,像夏日午后微风里摇曳的风铃,“那我等你长大。”
说完,她就转身回家了。那扇绿色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又“砰”地一声关上,把她的身影和那片柠檬草的清香,都隔绝在了门后。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她的衣角留下的一点褶皱,膝盖上的小熊对着我笑,嘴里的糖果甜得发齁。
“我要娶苏皖姐姐!”我又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下一个神圣的、不可动摇的誓言。
周围的小伙伴们发出一阵哄笑。但我不在乎。
五岁的我,笃定地相信,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约定。
后来,这个约定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生了根。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大人的样子,会在她出门时,故作深沉地站在门口,说一句“路上小心”;会在她晚归时,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固执地“等她回家”。我把我积攒的所有宝贝——玻璃弹珠、卡通贴纸、甚至是缺了一个角的变形金刚——都塞到她的手里,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这是“聘礼”。
她从不取笑我,总是微笑着收下,然后摸摸我的头,夸我“真乖”。
那段时光,像一幅被暖色调填满的油画。画里有老槐树的浓荫,有她白色的裙摆,还有我跟在她身后,踩着她影子的,小小的、执着的脚步。
直到有一天,推土机的轰鸣声,像一把无情的剪刀,剪碎了这幅画。
我们的那片老旧的筒子楼,被划入了拆迁的范围。大人们为着补偿款和新房子的位置争论不休,孩子们则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茫然。搬家的那天,院子里乱成一团。家具、杂物、打包的纸箱堆得像小山一样。
我看见苏皖的父亲把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搬上货车。苏皖就站在车旁,她没有穿白裙子,而是一身利落的牛仔裤和T恤。她的马尾辫也剪短了,变成了齐耳的短发。
我跑过去,手里紧紧攥着我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聘礼”——一只我用泥巴捏了很久,又在太阳底下晒了三天的,歪歪扭扭的小狗。
“姐姐,”我把泥狗递给她,“这个也给你。”
她接过去,低头看着那只粗糙的、甚至还掉着土渣的泥狗,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
“谢谢你,”她说,声音有些沙哑,“以后要好好学习,听爸爸妈妈的话。”
“那你还等我长大吗?”我急切地问,生怕这个约定会随着搬家的货车一起被拉走。
她蹲下来,再一次和我平视。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像是忧伤又像是无奈的东西。
“会的,”她轻轻地说,“你要快快长大。”
她把那只泥狗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然后,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她的怀抱很温暖,但也很短暂。
货车发动了,她上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对我挥了挥手。我跟在车后跑了很长一段路,直到货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我手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
那一年,我六岁。我的世界,第一次尝到了别离的滋味。
时间是一位冷漠的雕刻家,它用二十年的光阴,把一个五岁男孩的世界,雕刻得面目全非。老旧的筒子楼变成了拔地而起的高档社区,坑洼的水泥地变成了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广场,聒噪的蝉鸣被城市的车水马龙所取代。
我也变了。从一个会因为摔跤而大哭的孩童,长成了一个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成年人。我成了一名建筑设计师,每天和冰冷的图纸、精确的数据打交道,用CAD和Sketchup构建出一个又一个虚拟的空间。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由线条和逻辑组成的世界,以为那些被尘封的、带着柠檬草味道的记忆,早已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里,被浓咖啡冲刷得一干二净。
直到那天。
公司空降了一位新的项目总监,据说是一位从海外顶级设计所挖回来的精英,雷厉风行,眼光毒辣。整个设计部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大家都在猜测这位新官会点燃怎样的三把火。
上午十点,会议室。
我坐在长条会议桌的末端,手里捏着一支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空气里漂浮着咖啡的香气和打印纸的油墨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香水味。那是一种很清冽的木质香调,像是雪后的松林,冷静而克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像精准的节拍器,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衬得身形高挑而挺拔。一头齐肩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眼神锐利。她走到会议桌的主位,将手里的文件夹“啪”地一声放在桌上,环视了一圈。
那一瞬间,所有窃窃私语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家好,我是苏皖。”她的声音和她的着装一样,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从今天起,我将担任设计部的项目总监。我的工作方式很简单,我只看结果。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苏皖。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我猛地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是她吗?
眼前的这个女人,和我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裙子、笑容温柔的邻家姐姐,似乎找不到任何共同点。她的眉眼间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岁月和阅历打磨出的、锋利而自信的光芒。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看我时的温柔,只有审视和探究。那股冷静的木质香,也与记忆中那阳光般的柠檬草味道,相去甚远。
或许,只是同名同姓罢了。这个世界上,叫苏皖的人,应该不止一个。
我这样安慰自己,低下头,继续在笔记本上画着圈,试图将心中那点莫名的悸动压下去。
会议开始了。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效率,迅速地过了一遍部门正在进行的所有项目。她的点评一针见血,总能精准地指出方案中最薄弱的环节。被点到名的人,无不额头冒汗,如坐针毡。
“下一个,城南旧区改造项目。”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负责的案子上。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站起身,打开投影,开始阐述我的设计理念。这是一个我倾注了很多心血的项目,我希望能保留旧街区的一些历史肌理,将现代建筑与传统元素进行融合。我讲得很投入,甚至一度忘记了台下坐着的是一位“女魔头”。
讲完后,我深吸一口气,等待着审判。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苏皖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的灵魂深处。
那目光,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你的理念,”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很有情怀。但是,情怀不能当饭吃。你考虑过容积率和商业回报率吗?你设计的那些保留性建筑,维护成本有多高?你所谓的‘历史肌理’,在开发商眼里,只是需要被推平的瓦砾。”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设计方案中最理想化、最不堪一击的部分。
我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发现无从开口。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方案,推倒重做。”她下了结论,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三天后,我需要看到一个兼具人文关怀和商业价值的新方案。散会。”
说完,她便站起身,拿起文件夹,踩着那双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只留下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感觉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周围同事投来的同情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咖啡因和尼古丁成了我的续命良药。我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格子里,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着图纸,试图在她的要求和我的坚持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我开始恨她。恨她的不近人情,恨她的冷酷无情,恨她将我珍视的“情怀”,贬得一文不值。那个记忆中温柔的白裙子姐姐,被眼前这个冷面的“女魔头”形象,彻底覆盖,撕得粉碎。
第三天下午,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拿着一份几乎被我改到麻木的新方案,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
“进。”
她的办公室很大,很空旷,带着和她本人一样的、冷静克制的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她就坐在那片繁华的背景前,低头看着文件,阳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我把方案放到她的桌上,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苏总监,这是新方案。”
她没有马上看,而是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你的黑眼圈,”她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可以去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她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快得像我的错觉。她拿起方案,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我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嗯,”她终于看完了,合上方案,点了点头,“这次,像点样子了。”
得到肯定的那一刻,我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一阵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我甚至感觉有些头晕。
“这个项目,以后你直接向我汇报。”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意味着,我将有更多的时间,要直接面对她。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谢苏总监。”我躬了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她叫住了我。
我转过身,不解地看着她。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那是一个包装精致的巧克力盒子。
“加班辛苦了,”她说,语气依然平淡,“补充点糖分,对大脑有好处。”
我捏着那盒巧克力,感觉有些烫手。糖分?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塞进我嘴里的,橙子味的硬糖。
一股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怎么可能。
“谢谢。”我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座位,我拆开了那盒巧克力。里面每一颗,都做成了精致的贝壳形状。我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浓郁的可可苦味瞬间在舌尖化开,紧接着,是丝滑的、带着一丝酒心的甜。
很高级,很昂贵的味道。
和记忆里那颗一毛钱一个的硬糖,完全不同。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五味杂陈。或许,她真的只是一个和我童年记忆中的那个人,同名同姓的陌生人。又或者,时间真的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可以把一个人,彻彻底底地,改变成另一个模样。
那晚,公司为欢迎新总监,在一家高档餐厅里设宴。
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酒精发酵后的暧昧气息。作为被“女魔头”重点关照的对象,我自然成了众人调侃的焦点。大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我多敬苏总监几杯,好让她以后“手下留情”。
我端着酒杯,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她正和几位高管谈笑风生,看到我过来,她微微侧过身,举起了手中的红酒杯。
“苏总监,我敬您。”我有些紧张,手心都在冒汗。
“哦?”她挑了挑眉,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敬我什么?”
“敬……感谢您的指导。”我憋了半天,说出一句无比官方的客套话。
她轻轻晃动着酒杯,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落在了我的膝盖上。
“你的膝盖,现在还会轻易摔破吗?”她忽然问。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毫无预兆地,插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把生了锈的锁里,然后“咔哒”一声,将那扇尘封了二十年的门,猛地推开。
老旧的筒子楼,夏日的蝉鸣,坑洼的水泥地,膝盖上火辣辣的疼痛,还有那颗甜得发齁的橙子糖……所有被时间掩埋的画面,瞬间如潮水般汹ăpadă,将我淹没。
我呆呆地看着她,嘴巴张成了“O”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震惊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悦耳,像风铃在摇曳。她一笑,眼角眉梢那种锋利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瞬间融化了,露出了底下那片我熟悉的、温柔的底色。
“怎么,不认识了?”她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那股雪后松林般的木质香,夹杂着一丝红酒的醇香,钻进我的鼻腔,“你五岁那年,不还哭着喊着,说长大了要娶我吗?”
轰。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周围的喧闹声、劝酒声、笑谈声,在这一刻,全都离我远去。我的耳朵里,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是她。真的是她。
那个穿着白裙子、会从神奇口袋里变出糖果和创可贴的苏皖姐姐。
那个在我六岁那年,随着搬家货车一起,从我生命里消失了二十年的苏皖。
她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成了我的上司,那个让我又敬又怕的“女魔头”。
这算什么?命运的恶作剧吗?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比喝了三杯白酒还要烫。二十多年前的童言无忌,被当事人以这样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在这样的场合下,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重新提起。我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让我钻进去。
“我……”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那个……苏总监,您……”
“叫我苏皖。”她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眼神里,却满是促狭的笑意。
“苏……苏皖。”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曾经那么熟悉,如今却觉得烫嘴。
“嗯。”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这杯酒,就当是预付的定金了。”她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子在我面前晃了晃,唇边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未来的新郎官,你可要好好努力啊。”
说完,她转身,又融入了那片谈笑风生的人群中。只留下我一个人,石化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杯几乎要被我捏碎的酒杯,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苏皖的出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季风,彻底吹乱了我平静无波的生活。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前不断闪现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苏皖。一个是穿着白裙、笑容温柔的邻家姐姐,一个是穿着西装、眼神锐利的职场精英。这两个身影,不断地重叠、分离,再重叠。
她们是同一个人吗?那个会因为我摔跤而给我糖吃的女孩,和这个会因为方案不合格而让我通宵加班的女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她一直都记得,为什么一开始要装作不认识我?是为了考验我,还是单纯地觉得好玩?
还有那句“预付的定金”,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开玩笑,还是……
无数个问题,像无数只小虫子,在我脑子里爬来爬去,搅得我心烦意乱。
第二天去上班,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是该像以前一样,毕恭毕敬地叫她“苏总监”,还是该像她要求的那样,叫她“苏皖”?
电梯里,我遇到了她。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身上那股冷静的木质香,无孔不入地包围着我,让我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早。”她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苏……总监,早。”我还是选择了更安全的称呼。
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电it>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她率先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
“今天下午,跟我出去一趟。”快到办公室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道。
“去哪儿?”
“城南旧区,项目实地考察。”她丢下这句话,便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一下午,我都处于一种坐立不安的状态。一想到要和她单独出去,我就感觉手心冒汗。
下午两点,她的内线电话准时打了过来。
“到地下车库等我。”
我开着公司的车,她坐在副驾驶。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车厢里只有空调的“呼呼”声和导航单调的电子音。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车子驶入城南,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熟悉起来。那些低矮的、墙皮剥落的老旧楼房,那些缠绕着杂乱电线的电线杆,那些在路边摆摊卖水果的小贩……这里的一切,仿佛都被时间遗忘了,还保留着二十多年前的模样。
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那片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我们曾经居住过的筒子楼区。
如今,这里被高高的蓝色铁皮围墙圈了起来,墙上刷着巨大的“拆”字。透过围墙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一片荒芜,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我们下了车,站在围墙外。午后的阳光,炙热地烤着大地。
“这里,就是我们以前住的地方。”我指着那片废墟,轻声说。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悠远地望着里面。
“那棵老槐树,也不在了。”我有些失落地说。那棵曾经为我们遮挡了整个夏天阳光的树,那棵曾经见证了我“海誓山盟”的树,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被推倒的命运。
“有些东西,注定是要消失的。”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我们的童年。”
我们沿着围墙,沉默地走着。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
“第一天,你做项目汇报的时候。”她回答。
“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马上戳穿你?”她接过了我的话,转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如果我第一天就告诉你,‘嘿,我是你小时候哭着要娶的那个邻居姐姐’,你觉得,我还能看到你那个被我批得体无完肤后,熬了三个通宵做出来的,‘兼具人文关怀和商业价值’的方案吗?”
我一时语塞。
“我想看看,”她继续说,“二十年过去了,那个当年只会跟在我身后,哭着要糖吃的小屁孩,长成什么样了。是成了一个只会做梦的理想主义者,还是一个脚踏实地的行动派。事实证明,你还不错。”
她的夸奖,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你呢?”我鼓起勇气,反问她,“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废墟。
“不好不坏。”她说,“搬家后,我爸妈做生意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我读大学的学费,都是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挣的。毕业后,进了一家小设计所,没日没夜地画图,被人抢过功劳,也被人穿过小鞋。后来有机会去了国外,也是从最底层的助理做起。你现在看到的我,不过是把别人用来喝咖啡、谈恋爱的时间,都用来拼命的结果。”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我却能从中,听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艰辛和疲惫。
原来,那个总是穿着白裙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姐姐,也曾在泥泞里,挣扎前行。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问。
“回来?”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因为这里,有我还不完的债,和我忘不掉的人。”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忘不掉的人?是我吗?
这个念头,像一簇小火苗,在我心里“噌”地一下燃了起来。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这个,还给你。”
我接过来,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只用泥巴捏成的,歪歪扭扭的小狗。因为年代久远,它的身上已经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痕,但依然能看出,捏它的人,当初是多么的用心。
“我的……聘礼。”我喃喃地说。
“是啊,”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无比温柔的光,“我一直收着。当年你给我的那些玻璃弹珠和卡通贴纸,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只有这个,我一直带在身边。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它好像在提醒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等我长大。”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石子,砸在我的心湖上,激起万丈波澜。
原来,那个约定,她也一直记得。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二十年里,我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遵守着那个看似荒唐的诺言。我在努力长大,而她,在等着我长大。
我紧紧地攥着那只泥狗,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苏皖,”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城南这个项目,交给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最完美的方案。”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证明自己,也不再是为了所谓的“情怀”。我是为了她,为了我们共同拥有的那段,被时间尘封的过去。
她看着我,笑了。那笑容,和二十年前,她蹲下来给我贴创可贴时,一模一样。
“好啊,”她说,“那我等你。”
从那天起,我和苏皖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在公司,她依然是那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女魔头”,对我要求严苛,毫不留情。但在私底下,我们之间的那层冰,似乎正在悄悄融化。
我们会因为方案的细节,在办公室争论得面红耳赤,也会在加班的深夜,一起分享一桶泡面。她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我图纸上的错误,也会在我因为灵感枯竭而抓狂时,默默地递过来一杯热咖啡。
我开始慢慢地,将眼前这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和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重新拼凑在一起。我发现,她们其实从未改变。无论是当年的温柔,还是如今的严厉,都源于同一种东西——认真。对人,对事,都抱以百分之百的认真。
城南旧区改造项目,成了连接我们过去和现在的桥梁。
我带着团队,几乎跑遍了城南的每一条老街,采访了上百位老住户,收集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和民间故事。我不再固执于保留那些破旧的建筑,而是试图去保留那些建筑背后,所承载的,属于这座城市的记忆和温度。
我的新方案,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城市记忆博物馆”的概念。将一部分有代表性的老建筑进行修复和改造,作为展览空间,用来陈列那些从旧区收集来的老物件、老照片。同时,在新建的商业区里,融入大量的传统元素,比如青砖、黛瓦、木格窗。我还特意在整个设计的中心,留出了一大片绿地,用来复原当年那个种满了老槐树的筒子楼院落。
当我把最终方案放到苏皖面前时,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她看着图纸,声音有些哽咽,“一个有根、有魂的,活着的社区。”
方案在董事会上,获得了全票通过。
项目庆功宴上,我又一次成了全场的焦点。这一次,大家不再是调侃,而是真心实意地向我表示祝贺。
我端着酒杯,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苏皖面前。
她今天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袭黑色的长裙,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她没有喝酒,手里端着一杯橙汁。
“苏皖,”我看着她,深吸一口气,“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点了点头,带着我走出了喧闹的宴会厅,来到了酒店的露台上。
晚风习习,吹散了身上的酒气。远处,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
“二十年前,我五岁,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你对我好,就哭着喊着要娶你。那是一个孩子的童言无忌。”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二十年后,我二十六岁,我看到了你的坚强,你的脆弱,你的才华,你的努力。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完整的你。苏皖,我想告诉你,那个约定,现在还算数吗?”
我不是在问五岁的我,和那个十几岁的她之间的约定。
我是在问,现在的我,和现在的她。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天上的星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然算数。”她说,“不过,我的聘礼,可不是一只泥狗就能打发的。”
“那你要什么?”我急切地问。
她伸出手,指了指我图纸上,那个位于社区中心的老槐树院落。
“我要你,亲手把它建起来。”她说,“然后,在院子里的那棵最大的槐树下,再跟我说一遍,你今天要说的话。”
我的心,被巨大的喜悦填满。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好,”我说,“一言为定。”
城南旧区改造项目,正式动工了。
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项目中。我不再是一个只坐在办公室里画图的设计师,而是一个每天戴着安全帽,穿梭在钢筋水泥之间的监工。
我看着图纸上的线条,一点一点地,变成了现实中的建筑。我看着那片荒芜的废墟,一天一天地,长出了新的生命。
苏皖也经常会来工地。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总监,而是一个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友。我们会一起对着图纸讨论细节,会一起为解决一个技术难题而兴奋,也会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分食一个简单的盒饭。
阳光下,她的脸上沾了些许灰尘,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一年后,项目一期工程,顺利完工。
那个复原的、种满了老槐树的院落,成了整个社区最受欢迎的地方。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老人们在树下下棋聊天。阳光透过新发的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天下午,我约了苏皖,在院子里见面。
她来的时候,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不是当年那条绣着小雏菊的,而是一条设计简约、质感高级的。但当她站在那棵最大的槐树下,对我微笑时,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从神奇口袋里掏出糖果和创可贴的,邻家姐姐。
我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丝绒盒子。
我单膝跪地,打开了盒子。里面不是钻戒,而是一枚用上好的和田玉,精心雕刻的,小小的泥狗。
“苏皖,”我仰头看着她,阳光有些刺眼,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水光,“二十一年前,我在这里,给了你一只泥狗,说要娶你。今天,我还你一只玉狗。苏皖,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后,她踮起脚尖,在我唇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那吻,带着阳光的味道,和一丝淡淡的,像柠檬草,又像是雪后松林的,清香。
“我等这句话,”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已经等了二十一年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