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一张都浸透了汗,又被风沙磨得失了棱角,软塌塌的,像一沓陈年的旧信纸。
那三百块钱,是我贴着胸口,从北疆的戈壁滩带回来的。
每一张都浸透了汗,又被风沙磨得失了棱角,软塌塌的,像一沓陈年的旧信纸。
钱是津贴,攒了整整三年。
三百块,在1975年,是一笔巨款。
媒人说,有了这三百块,就能在老家给未来的媳妇一个体面的家。一个有「三转一响」影子的家。
自行车是永久牌的,漆黑锃亮,车铃一按,清脆得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
缝纫机是蝴蝶牌的,藏在红布罩子底下,踩动踏板,那根银针就低头,像个勤勤恳懇的啄木鸟。
手表没买,我手腕上这块部队发的「上海」,走时精准,夜里还泛着幽幽的绿光。
至于「一响」,是台红灯牌的收音机,能收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带着一种遥远而庄重的电流声。
这些东西,就凑成了我那个新家的全部家当。
家,其实就是我爹妈在院子西边加盖的两间瓦房。
墙是新刷的石灰,白得晃眼,空气里飘着一股潮湿的石灰味,混着新木头家具的清香。
我的新娘叫青梅。
名字是她爹取的,说希望她像寒冬里的梅花,有骨气。
我见她第一面,是在媒人家里。
她低着头,两根辫子垂在胸前,乌黑油亮。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给她镶了一道金边。
她没说话,只是在我看她的时候,耳根子一点点红了,像被晚霞染过。
我嘴笨,也不知道说什么,就从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
那是我特意从县城供销社买的。
糖纸剥开,奶香四溢。我递给她,她飞快地瞥我一眼,接过,说了声「谢谢」。
声音很小,像蚊子叫,但我听见了。
心里头,像是那台收音机突然调准了频道,所有杂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清晰干净的旋律。
婚期定在十月。
秋高气爽,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满世界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结婚那天,天不亮我就醒了。
躺在床上,听着院子里爹妈忙碌的声响,切菜声,拉风箱声,还有邻居们提前过来帮忙的嘈杂人声。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我,一个在戈壁滩上跟沙子打了三年交道的大头兵,就要有媳妇了。
要去接亲了。
我穿上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把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胸前的口袋里,揣着她的照片,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照片里的她,抿着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自行车被擦得一尘不染,车头扎了大红花。
我骑着车,身后跟着一帮半大小子,浩浩荡荡地往青梅家去。
路是土路,自行车压过去,扬起一阵黄尘。
远远地,就看见她家门口围满了人。
鞭炮声骤然响起,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空气里全是硝烟的味道。
我有些紧张,手心全是汗。
青梅被她哥哥背了出来,盖着红盖头。
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红棉袄,脚上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她被扶着,坐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隔着几层棉布,那份拘谨还是传了过来。
我骑得很慢,很稳。
生怕一个颠簸,就把我后座上的宝贝给颠坏了。
路过村口的石桥时,我听见她在我身后,轻轻地、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我没回头,也没问。
我知道,她在跟自己的家做告别。
回到家,酒席已经摆开。
院子里,十几张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吵闹声、劝酒声、划拳声,汇成一片热气腾腾的海洋。
我被连长、排长,还有几个要好的战友拉着,一杯接一杯地喝。
酒是自家酿的苞谷酒,入口辛辣,一线烧到胃里。
我的脸滚烫,脑子却异常清醒。
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我总能准确地找到她。
她坐在屋里的炕沿上,身边围着几个婶子大娘,红盖头还没揭。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漂亮的瓷娃娃。
夜深了。
宾客渐渐散去,院子里恢复了宁静。
月光洒下来,给地上杯盘狼藉的景象,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
娘把一盆热水放在屋里,冲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拉着爹,悄悄地掩上了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
还有那盏罩着红纸灯罩的煤油灯,在桌子上安静地跳动着火焰。
我走过去,心跳得像擂鼓。
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盖头下的那张脸,因为一天的拘束和闷热,泛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像是熟透的苹果。
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紧张地忽闪着。
「累了吧?」我找了个话题。
她点点头,没说话。
「喝口水。」我倒了杯温开水,递给她。
她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不敢看我,只是盯着手里的搪瓷杯。
杯子上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是部队发的纪念品。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煤油、饭菜、新被褥和她身上淡淡皂角香的复杂气味。
这气味,就是新婚的味道。
「我……我去洗洗。」她终于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小。
她端着那盆热水,走到门后的帘子后面。
我能听到悉悉索索的水声,和布料摩擦的声音。
我的心,也跟着那水声,一荡一荡的。
我坐在炕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崭新的炕席。
炕席是芦苇编的,很光滑,带着植物的清香。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每一秒,都像是在戈壁滩上行军,漫长而清晰。
终于,帘子被掀开。
她走了出来。
换下了一身红妆,穿了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下面是条灰色的裤子。
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更显得脸小。
灯光下,她的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
她走到炕边,脱了鞋,有些局促地坐下,离我隔着一尺远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身上更清晰的皂角味,干净,清爽。
「不早了,睡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她「嗯」了一声,身体却没动。
我先躺下了,盖上那床龙凤呈祥的红缎面被子。
被子是新的,有点硬,但很暖和。
我往里挪了挪,给她留出大半个位置。
她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躺下来,身体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弦。
我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急促。
我的呼吸,也跟着乱了章法。
黑暗中,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听到她的。
两颗心,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赛跑,咚咚,咚咚,又快又急。
我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手。
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角,她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一颤。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别怕。」我说。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我自己都能察觉到的沙哑。
她没回答,只是呼吸更重了。
我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来。
「青梅,」我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不愿意?」
黑暗中,我听到她微弱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的……」
「那为什么?」
沉默。
良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说话了。
「我……我娘说……」她声音断断续续的,「她说,男人都……都急。让我……让我多穿几条裤子。」
我愣住了。
多穿几条裤子?
这是什么道理?
我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向她。
她的轮廓在黑暗中有些模糊。
「你穿了几条?」我下意识地问。
「六……六条。」
六条。
我差点没笑出声,但又觉得心疼。
这是一个母亲,用她最朴素的方式,在教女儿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新家里给自己留一点点缓冲和尊严。
也是一个女孩,带着对未知婚姻生活的全部忐忑和不安,做出的最笨拙的防御。
「傻丫头。」我轻声说。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睡吧,我不动你。」我说,「什么时候你愿意了,什么时候再说。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我能感觉到,我身后的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点点。
那一晚,我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
也隔着她的六条裤子。
我几乎一夜没睡。
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她的呼吸声从急促变得均匀。
我在想,戈壁滩的风沙都没能把我怎么样,六条裤子,又算得了什么?
来日方长。
我对自己说。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梦里,我又回到了戈壁滩。
风沙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不停地走,不停地找。
突然,我看见前方有一抹红色。
是青梅。
她穿着那身红棉袄,站在沙丘上,对我笑。
我拼命地向她跑过去。
就在我快要抓住她的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咚!咚!咚!」
敲门声又重又急,完全不像是村里人。
我一个激灵,从炕上坐了起来。
「谁啊?」我扬声问。
「报告!紧急任务!团里命令,所有探亲人员,立刻归队!」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标准普通话口音的声音。
是部队的人。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青梅也被惊醒了,她坐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来不及解释,翻身下床,三两下穿好衣服,拉开了门栓。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战士,风尘仆仆,一脸严肃。
他递给我一份电报。
电报上的字很短:情况有变,任务紧急,即刻归队。落款是团部的印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结婚第二天,就要走?
我回头看了一眼屋里。
青梅还坐在炕上,被子滑落到腰间,露出了那件淡蓝色的衬衫。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不解。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嫂子,对不住了。」那个年轻的战士朝屋里敬了个礼,「这是命令。」
命令。
这两个字,像一座山,瞬间压在了我的心上。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这是入伍第一天,就刻进骨子里的信念。
「我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给你十分钟准备。」战士说。
我点点头,转身回屋。
青梅已经下了地,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要走了。」我说。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地上,悄无声息。
她不哭出声,就那么看着我,流眼泪。
那样子,比嚎啕大哭更让我心碎。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
可我的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我怕我一抱,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别哭。」我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我很快就回来。」
「很……快……是多久?」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哽咽。
我答不上来。
紧急任务,归期不定。可能是一个月,可能是半年,也可能……
我不敢再想下去。
「你等我,我一定回来。」我只能这么说。
她点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没再问什么,而是转身,开始默默地给我收拾东西。
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
她把我的换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去。
又把昨天剩下的喜糖,抓了一大把,用油纸包好,塞进包里。
然后,她走到柜子前,拿出那台蝴蝶牌缝纫机下面压着的一个小布包。
布包打开,里面是我那三百块钱剩下的部分。
办完婚礼,还剩下一百多块。
她把钱全都塞给了我。
「不用,」我说,「家里要用钱。」
「你拿着。」她态度很坚决,「在外面,身上没钱不行。」
她把钱塞进我军装的内兜,然后仔細地帮我把扣子扣好。
她的手指冰凉,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时间到了。」门外的战士提醒道。
我该走了。
我看着她,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刻在脑子里。
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她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她那件淡蓝色的衬衫。
「我走了。」我说。
我转身,大步向外走,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的腿就再也迈不动了。
走到院子里,我听见她跟了出来。
我没停步。
一直走到村口,我才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她就站在我家门口,孤零零的一个小小的身影。
天色微明,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村庄。
她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不真实。
我们之间,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隔着清晨的薄雾,也隔着一个未知归期的漫长等待。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猛地转过头,跟着那个来接我的战士,消失在了村口的小路上。
新婚之夜。
六条裤子。
一场未圆的梦。
一个仓促的离别。
这就是我,和我的妻子青梅,婚姻的开始。
回到部队,紧张的训练和任务,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们被拉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深山老林,与世隔绝。
白天是高强度的体能和战术训练,在泥水里滚,在山地里奔袭。
晚上是学习,是会议,是擦拭保养我们的「伙伴」。
身体的极度疲惫,让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别的事情。
可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冰冷的行军床上,青梅的脸,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起她穿着红棉袄的样子。
想起她低头喝水时,脖颈优美的弧度。
想起她坐在炕上,一脸惊慌地看着我。
想起她流着泪,默默为我收拾行囊。
更忘不了的,是那六条裤ות。
每次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
这个傻姑娘。
我们的通信,是唯一的慰藉。
这里的邮路很长,一封信,从我这里寄出去,要半个多月才能到她手上。
她的回信,再辗转送到我这里,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每一封信,都像是穿越了千山万水,带着时间的尘埃,落在我手心。
我的信,写得很短。
总是那几句: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训练很忙,注意身体。家里一切都好吧?
我不敢写太多。
纪律不允许。
我也怕,写得越多,思念就越重。
她的信,却总是写得满满当当。
她的文化水平不高,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一群挤在一起的小蚂蚁。
信里,有很多错别字,还有很多用拼音代替的字。
可我读着,却觉得每一个字,都那么亲切。
她告诉我,家里的猪又下了几只崽,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她告诉我,院子里的桂花树,今年又开了,她采了很多,晒干了做成香包,给我留着。
她告诉我,她去镇上的扫盲班上课了,现在能认识好多字了,以后给我写信,就不用找人代笔了。
她告诉我,爹的腿脚不大好了,阴雨天就疼,她学会了用艾草给他热敷。
她告诉我,娘还是那么爱唠叨,但总是在饭桌上,把最好吃的菜夹到她碗里。
她信里从来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也从来不说她想我。
但信的末尾,总会有一句:「一切安好,盼归。」
这四个字,比任何一句「我想你」,都更有分量。
有一次,我收到一个包裹。
打开来,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鞋底纳得密密实实的,针脚均匀,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的。
鞋垫上,用红线绣着两个字:「平安」。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
信里说:「山里路不好走,穿着这个,舒服。我量着你那双旧鞋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脚。」
我把脚伸进去。
不大不小,刚刚好。
像是在她身边量过一样。
我穿着那双鞋,在山里巡逻。
脚底软软的,暖暖的,像是踩在云彩上。
我知道,那不是云彩,是她的心意。
一针一线,缝进去的,是她的牵挂。
日子,就在这样一封封的信件往来中,一天天过去。
春天,山里的杜鹃花开了,漫山遍野,像火一样。
夏天,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吵得人心里发慌。
秋天,叶子黄了,一阵风过,哗啦啦地往下掉,铺了满地。
冬天,大雪封山,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一年。
两年。
三年。
我从一个新兵,变成了一个老兵。
我的脸上,刻上了风霜的痕迹。我的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茧子。
我的军装,换了新的,又穿旧了。
唯一不变的,是胸口内兜里,那张被我摩挲得边角都起了毛的、青梅的小像。
还有我们之间,那沓越来越厚的信。
那些信,是我在最艰苦的时候,撑下去的全部力量。
有一次,我们执行一项任务,在深山里潜伏了七天七夜。
下着大雨,又冷又饿。
每个人都到了极限。
半夜,我靠着一棵大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眼皮像灌了铅一样重。
就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青梅。
我想起了她的信。
她信里说,她把家里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擦得锃亮,等我回去了,要给我做一身新衣服。
我想,我得回去。
我得回去穿她给我做的新衣服。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让我瞬间清醒。
我睁开眼,看着身边同样在苦苦支撑的战友。
我们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是信念。
是对家的渴望。
终于,任务结束了。
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营地。
指导员找到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干得不错。」他说,「你的探亲假,批下来了。」
我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探亲假?
我有多久没听到这三个字了?
「真的?」我不敢相信。
「真的。」指导员笑了,「三十天,好好陪陪家里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个在泥潭里打滚七天七M夜都没掉一滴泪的男人,在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归心似箭。
我坐上那趟绿皮火车的时候,心已经飞回了那个小院。
火车哐当哐当,走了两天一夜。
我几乎没合眼。
我看着窗外的景物,从荒凉的群山,慢慢变成了平原。
看到了熟悉的庄稼,熟悉的村庄。
我的心,越跳越快。
三年了。
整整三年了。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还好吗?
她会……怨我吗?
快到站的时候,我去卫生间,仔仔细细地整理了我的军容。
我对着那面模糊不清的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看。
镜子里的人,黑了,瘦了,眼神也变得深沉了。
我还是我吗?
青梅,还能认出我吗?
下了火车,转汽车,再步行十几里路。
当我终于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闻到了空气中熟悉的味道。
是泥土的味道,是炊烟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我一步一步,朝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走去。
心,提到了嗓子眼。
院门是虚掩着的。
我轻轻推开。
院子里,和我离开时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
西墙根下,种着几畦青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那棵桂花树,比我走的时候,又粗壮了不少。
我听到了屋里传来一阵均匀的「咔哒,咔哒」声。
是缝纫机的声音。
我的脚步,顿住了。
我站在院子里,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我怕。
我怕眼前的一切,又是一场梦。
「谁啊?」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比三年前,多了一丝沉稳和沙哑。
但,是她的声音。
我没有回答。
门帘被掀开了。
她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挽到手肘,手上还沾着一些线头。
她的辫子,盘起来了,成了利落的妇人发髻。
她的脸,没有三年前那么圆润了,但眼神,却比以前更加明亮,更加沉静。
我们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她手里的顶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过了好久,好久。
她的眼睛,慢慢地红了。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颤抖,「你回来了。」
不是疑问句。
是陈述句。
仿佛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今天,该回来了。
我点点头。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后,只说出两个字:「我,回来了。」
她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没有跑过来抱住我,也没有哭喊。
她只是站在那里,对我笑,任由眼泪划过脸颊。
那笑容,穿过了三年的时光,穿过了千山万水的阻隔,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照亮了我整个世界。
爹和娘闻声也从屋里出来了。
看到我,老两口都愣住了,随即,眼圈也都红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青梅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
我的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我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侧脸,温柔得像一幅画。
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三年前的羞涩和躲闪。
而是一种坦然的、带着暖意的注视。
这三年,她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
她长大了。
我们也,都长大了。
晚上,还是那间屋子。
还是那张炕。
被褥已经不是三年前那床崭新的红缎面了,换成了她自己做的,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我们并排躺下。
这一次,她没有再绷着身体。
她很自然地躺在我身边。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粗糙,掌心有薄薄的茧。
这是一双干惯了活的手。
她没有抽回,而是反过来,也握紧了我的手。
「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说。
「不苦。」她说,「有盼头,就不苦。」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不在的这三年,家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聊她在扫盲班的趣事。
聊那头下了崽的老母猪。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潺潺的溪水,流进我的心里。
我跟她讲我在部队的生活。
讲戈壁滩的风沙。
讲深山里的杜鹃花。
讲那双陪我走了无数山路的千层底布鞋。
我没有讲那些危险和艰苦。
我只讲那些,能让她安心的事情。
说着说着,我们都沉默了。
屋子里,只有窗外传来的,细碎的虫鸣。
气氛,变得有些不一样。
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
在黑暗中,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睛的轮廓,像两湾清澈的湖水。
「青梅。」我叫她的名字。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今天……」我顿了顿,鼓起勇气问,「还穿裤子了吗?」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黑暗中,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不穿了。」她笑着说,「早就不穿了。」
她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们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心脏有力的跳动。
我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那一刻,三年的等待,三年的思念,三年的隔绝,都化作了此刻的温柔。
这是一个迟到了三年的吻。
也是一个,我们共同守护了三年的,承诺。
那个夜晚,窗外的月光很亮。
透过窗纸,洒在屋里,朦朦胧胧。
我终于明白。
真正的洞房,不在于新婚之夜。
而在于,两颗心,经历了等待和考验,终于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的那一刻。
那六条裤子,不是隔阂。
它是我们婚姻的起点。
是一道笨拙而又充满爱意的考验。
我们用三年的时间,去解开了这道考验。
用一封封的信,用一次次的思念,用坚定不移的等待,最终,把它变成了一条连接我们彼此的,最坚韧的纽带。
后来,我转业回了地方。
我们在那个小院里,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
我们有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
那三百块钱置办的家当,早就更新换代了。
永久牌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又换成了小汽车。
蝴蝶牌缝纫机,被收进了储藏室,落满了灰尘。
红灯牌收音机,也早就被电视机、电脑所取代。
只有我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我还一直戴着。
它走时已经不那么准了,时快时慢,像个任性的老头。
可我舍不得摘下。
因为它见证了我们所有的岁月。
有一年,孙女要出嫁。
青梅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床龙凤呈祥的红缎面被子,给孙女做嫁妆。
被子保存得很好,颜色依旧鲜亮。
孙女笑着说:「奶奶,现在谁还用这个呀,太老土了。」
青梅也不生气,只是爱惜地抚摸着被面,说:「这可是奶奶的宝贝。」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你还记得吗?」她问我,「咱们结婚那天晚上。」
我怎么会不记得。
「记得,」我说,「你穿了六条裤子。」
孙女在一旁听得好奇:「六条裤子?奶奶你为什么穿六条裤子啊?」
青梅的脸,一下子红了,像几十年前那个新嫁娘。
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笑着,把那个尘封了多年的故事,讲给了孙女听。
孙女听完,笑得前仰后合。
「奶奶,你那时候也太可爱了吧!」
青梅被我们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去忙别的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
她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
她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
可在我眼里,她还是当年那个,穿着淡蓝色衬衫,站在煤油灯下,对我羞涩一笑的姑娘。
时光,可以改变容颜。
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永远不会变。
比如,那个三百块钱开启的家。
比如,那个迟到了三年的洞房。
再比如,那六条,代表着一个女孩全部的纯真、忐忑和勇气的,裤子。
它们,是我们爱情故事里,最独一无二的,勋章。
来源:简单水滴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