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一块放了太久的、没有风干的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腐败的甜腻。
1
屋子里的空气是凝滞的。
像一块放了太久的、没有风干的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腐败的甜腻。
这气味,源头是女儿林微的房间。
门缝里,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爬出来,缠绕住客厅里每一件老旧的家具。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枚温润的棋子,黑色的,云子。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棋盘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像一道时间的刻痕。
棋盘对面是空的。
已经很久了,那张椅子一直是空的。
林微的房门紧闭着。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细微而持续的声响。不是音乐,不是交谈,是鼠标单调的点击声,和键盘偶尔被敲击的、清脆又空洞的回音。
它们像啄木鸟,一点一点,啄空这间屋子,也啄空我所剩不多的岁月。
她今年四十二岁。
不上班,不社交,不结婚。
她的世界,就是那扇门背后,一方小小的、被电子屏幕照亮的天地。
食物是我放在她门口的。三餐,准时准点。像寺庙里给菩萨上供,虔诚,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疏离。
有时候是热气腾腾的饭菜,有时候是几只苹果,一盒牛奶。
她会等我走开后,悄悄拉开一条门缝,像一只警惕的田鼠,迅速把食物拖进洞穴。
然后,门再次关上。
留给我一个空荡荡的托盘,和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门锁「咔哒」声。
那声音,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的心上。不疼,但是你知道,它就在那里。
我放下棋子,站起身。
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是老房子的叹息。
我走到她的门前,抬起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门板是凉的,隔绝了里面的一切。我甚至无法想象,她此刻是什么表情。是专注,是麻木,还是……厌倦?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更清晰的、速食面调料包和外卖盒子混合的气味。
这气味,是她生活的味道。
我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
回到沙发上,我重新拿起那枚棋子。
棋盘上,是一局残局。我和老伴儿生前下的最后一局棋。
她走了五年,这盘棋,就摆了五年。
黑子是我,白子是她。局势胶着,胜负未分。
就像我们的人生。
我看着棋盘,一个念头,像一颗深水里的气泡,毫无征兆地,缓缓浮了上来。
如果,我这棵还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树,也开始枯萎了呢?
如果,支撑她洞穴的这片土地,开始松动、塌陷了呢?
她会不会,从那个不见天日的洞里,探出头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按捺不住。
它像藤蔓,迅速缠紧了我的心脏。
我决定,下一盘险棋。
一盘,对手是我自己,赌注是林微的未来的险棋。
我,要开始「老」了。
不是那种自然的、缓慢的衰老。
而是一种急转直下的、失控的、让她无法再忽视的「老」。
2
计划的第一步,是从钥匙开始的。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去晨练。临出门前,我站在玄关,对着鞋柜,开始翻找。
一遍,两遍。
我把抽屉拉开,关上,再拉开。
钥匙碰撞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刻意的烦躁。
林微的房门,依旧紧闭。
我知道她醒着。她有晚睡晚起的习惯,但我的动静,足以穿透那层薄薄的门板。
「哎呀,我的钥匙呢?」我喃喃自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听见。
没有回应。
只有鼠标的点击声,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有的频率。
我提高了音量,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奇怪了,明明就放在这里的。」
我开始翻口袋,上衣的,裤子的。
钥匙串上的金属挂件,是我故意弄出的声响,叮叮当当地,在安静的早晨里,显得格外突兀。
终于,她的房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探出的半张脸。头发乱蓬蓬的,脸色因为长期缺乏日照而显得有些苍白。她的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爸,你干嘛呢?大清早的。」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生了锈的零件。
我转过身,一脸的茫然和焦急,「微微,你看见我钥匙了吗?就是挂着一个葫芦挂件的那串。」
她靠在门框上,环抱着双臂,眉头紧锁,「我怎么知道你的钥匙在哪儿。不就在玄关柜上吗?」
「我找了,没有啊。」我把空空如也的双手摊开给她看。
她撇了撇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轻蔑,仿佛在说「真是没用」。
她走了过来,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只是随意地在玄关柜上扫了一眼,然后伸手,从一个我刚刚翻过的、小小的陶瓷托盘里,拿起了那串钥匙。
「这不就是吗?」她把钥匙扔在柜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当」声。
我愣住了,看着那串钥匙,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表情。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刚刚明明找过了……真是……」
她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不耐烦。里面掺杂了一丝别的东西。很淡,像水里的墨,一闪而过。
是审视?还是……怀疑?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房间。
门,再次关上。
我拿起钥匙,手心因为紧张,微微有些出汗。
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我在这盘棋上,落下了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子。
它还很微弱,但已经开始,悄悄改变棋盘上的气场。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频繁地「犯错」。
做饭的时候,盐会放两次。客厅的灯,出门时会忘记关。刚说过的话,转头就会再问一遍。
「微微,我们晚上吃什么?」
「刚不是说过了吗?吃面。」她在房间里头也不抬地回答。
过了十分钟。
「微微,你饿不饿?要不我们晚上吃面条吧?」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她有些不耐烦的声音:「知道了!」
我甚至开始在看报纸的时候,戴着老花镜,却把报纸拿得远远的。
有一次,她从房间出来倒水,看见我这个滑稽的姿势,停下了脚步。
「爸,你看得清吗?」
我「啊」了一声,仿佛才从报纸的世界里回过神来,「看得清,看得清。就是这字,印得好像有点小。」
她没说话,只是走到我身边,把我手里的报纸抽走,然后又塞回我手里,只是上下颠倒了过来。
「你拿反了。」她说。
我低头一看,脸上立刻浮现出尴尬的红晕。
「哎呀,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我讪笑着,试图掩饰。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那是一种混合了无奈、烦躁,还有一丝……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类似于担忧的情绪。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转身回房。
她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把报纸调正,看着我重新戴好眼镜,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小字。
房间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水蒸气从壶嘴里冒出来,在空气中氤氲开来。
她却像没听见一样。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舒服?」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我心里一紧,但脸上依旧保持着迷糊的笑容。
「没有啊,挺好的。能吃能睡的。」
「真的?」她追问。
「真的。」我点点头,为了增加说服力,我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硬朗着呢。」
她不再追问,沉默地转身,去厨房倒了水。
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回房间。
她端着水杯,站在客厅里,喝了一口,又一口。
滚烫的开水,她却像感觉不到温度。
我知道,我落下的那些棋子,开始起作用了。
棋局的走向,正在发生微妙的、不可逆转的改变。
3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那天的雨,下得又大又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像一曲杂乱无章的交响乐。
天空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
屋子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让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忧郁的影子。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雨帘,假装在打瞌睡。
林微破天荒地没有待在她的房间里。
她坐在餐桌旁,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这是很罕见的情景。
自从她辞掉工作,把自己封闭起来之后,客厅,就成了我的专属领地。她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动物,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短暂地出现一下。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时不时地,会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我身上。
带着一种探究的、不确定的意味。
我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的心里,却在飞速地盘算着。
时机,差不多了。
我需要一场更大的「意外」,来彻底打破这潭死水。
我「睡」了大概半个小时。
然后,我猛地「惊醒」,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我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这是哪儿?」我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真实的颤抖。
林微显然被我吓了一跳。
她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我。
「爸,你怎么了?这是家里啊。」
我没有理会她,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
我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
「不对……这不是我家。」我固执地摇着头,「我家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开花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香的。」
我说的是我们家的老宅。
在她上大学之前,我们一直住在那里。后来老城区改造,我们才搬进了这栋楼房。
林微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
「爸,那是老房子了。我们搬家都快二十年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试图唤醒我的记忆。
我转过头,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她。
「你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林微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是不耐烦,不是无奈,不是担忧。
是恐慌。
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发自内心的恐慌。
「爸,你别吓我。我是微微啊。」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微微?」我歪着头,努力地思索着这个名字,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叫微微的人。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爱人,她叫淑云,她还在等我回家做饭。」
淑云,是她妈妈的名字。
这句话,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的,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她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爸!你看看我!我是林微!你女儿!」她用力地摇晃着我。
我任由她摇晃,眼神依旧是涣散的、迷茫的。
我看到了她眼中的那个我。一个头发花白、眼神空洞、完全失去了自我的老人。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很疼。
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来。
这盘棋,已经下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落子,无悔。
「放开我……」我挣扎着,「我要回家……淑云……淑云还在等我……」
我开始往门口走,试图去拉那扇门。
林微死死地拉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爸,你不能出去!外面下着雨!你哪儿也别去!」
整个下午,我们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拉锯战中度过。
我像一个执拗的孩子,一次次地试图「逃离」这个陌生的地方。
而她,像一个惊慌失措的母亲,一次次地把我拉回来,用她瘦弱的身体,挡在门前。
雨,一直在下。
屋子里的空气,湿漉漉的,混杂着她泪水的咸味,和我身上散发出的、属于「衰老」的腐朽气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终于「累」了,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像一只受伤的老兽,不再挣扎,只是低声地、反复地念叨着那个早已逝去的名字。
「淑云……淑axun……」
林微没有开灯。
她就坐在我对面的地板上,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我。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那声音,像一把小小的锉刀,一下,又一下,锉磨着我的心。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那个坚固的、与世隔绝的「壳」,终于,被我亲手,敲出了一道裂缝。
第二天,天晴了。
阳光很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恢复」了正常。
当我像往常一样,端着早餐从厨房出来时,林微正坐在餐桌旁。
她一夜没睡。
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眼下的乌青,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她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
「爸,你……」
我冲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宿醉」后的疲惫。
「微微,早啊。昨天……我是不是喝多了?」我揉着太阳穴,一脸的困惑,「头怎么这么疼。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我给了她一个台阶。
一个让她可以把昨天的一切,都归结于一场意外的台阶。
她看着我,嘴唇紧紧地抿着,没有说话。
她没有顺着我的台阶往下走。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很沉默。
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停留在我身上。
我夹菜的手,是不是在抖?
我喝粥的时候,有没有洒出来?
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她尽收眼底。
吃完饭,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去收拾碗筷。
她却突然站了起来。
「我来吧。」
她说。
我愣住了。
这大概是,五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洗碗。
我看着她,她没有看我,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碟,动作有些生疏,甚至可以说是笨拙。
盘子碰到了碗,发出一声刺耳的「当啷」声。
她的肩膀,明显地抖了一下。
我没有坚持,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把碗筷收进厨房,看着她打开水龙头,看着她笨拙地往洗碗布上挤洗洁精。
厨房里,很快就响起了哗哗的水声,和碗碟碰撞的声音。
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不相信「喝多了」的说辞。
那道裂缝,一旦出现,就不可能再愈合如初。
她开始,用她的方式,来试探,来观察,来求证。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会走出来,在客厅里坐一会儿。有时候看电视,有时候玩手机,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着,看似在发呆,实则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她开始,接管厨房。
她从网上搜菜谱,照着上面的步骤,一样一样地学。
一开始,做得很难吃。
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有时候米饭会夹生,有时候青菜会炒得焦黑。
我从不挑剔,她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每一次,我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会冲她竖起大拇指,由衷地(也带着表演成分地)夸赞:「好吃!微微的手艺,越来越像你妈了。」
每当这时,她的脸上,就会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
有羞涩,有窘迫,还有一丝……淡淡的欣慰。
她甚至开始,尝试着跟我交流。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些功能性的对话。
「爸,下午去超市,家里没酱油了。」
「爸,你的降压药是不是该吃了?」
「爸,阳台那盆兰花,该浇水了。」
这些话,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但对我来说,却像是久旱逢甘霖。
至少,她愿意开口了。
至少,她开始关心这个家,关心我了。
当然,我的「病情」,也在有计划地、「反复发作」。
有时候,我会对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员,喊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名字。
有时候,我会把遥控器,当成电话,煞有介事地跟「老朋友」聊天。
每一次「发作」,林微的反应,都比上一次更紧张。
她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跑到我身边,轻声细语地纠正我。
「爸,那不是王叔叔,那是电视。」
「爸,这个是遥控器,不是电话。」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于哄劝的温柔。
那是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温柔。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早上,她对我开口了。
「爸,我帮你约了医院的号。我们下午,去做个检查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心里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好。」
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知道,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需要一个「权威」的诊断,来让我这盘棋,下得更逼真,更无懈可击。
医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疾病混合的味道。
这种味道,会让健康的人,也无端地感到一丝压抑和不安。
林微显然很不适应。
她一直紧紧地跟在我身边,攥着我的胳膊,手心冰凉,还微微有些潮湿。
我们挂的是神经内科的专家号。
候诊区里,坐满了人。大多是像我一样,头发花白的老人,由子女陪同着。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焦虑和迷茫。
林微显得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她把自己缩在椅子里,仿佛想把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我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同龄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会落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同情。
我看到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叫到我的号时,她几乎是搀扶着我,走进了诊室。
医生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表情严肃。
他先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一些我的基本情况。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林微。
「说说吧,主要是什么症状?」
林微的嘴唇动了动,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颤抖。
「他……他最近,记性很不好。」
「具体说说。」医生一边问,一边在病历上记录着。
林微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
她说的,都是我精心设计过的那些「症状」。
忘记钥匙放在哪里,做饭重复放盐,把报纸拿反,对着电视里的人胡言乱语,甚至……那天下雨的午后,那场惊心动魄的「失忆」。
她讲得很详细,很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但她紧紧攥着衣角、微微发白的手指,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
我坐在旁边,低着头,扮演着一个听不懂、反应迟钝的老人。
医生听完她的陈述,又问了我几个问题。
「老爷子,今年多大了?」
「……七十……二?」我迟疑地回答。其实我才六十八。
「家里几口人啊?」
「就……就我们俩。」我指了指林微。
「这是您女儿?」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林微,又看了看医生,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个点头的动作,我练习了很久。
要显得迟缓,费力,又带着一丝不确定。
医生没再问什么。
他开了一系列的检查单。
脑部CT,记忆力测试,血液检查……
「先去做检查吧,结果出来了再拿给我看。」
走出诊室,林微的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
她拿着那一沓厚厚的检查单,手都在抖。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在医院的各个科室之间穿梭。
抽血,拍片,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测试。
其中有一个记忆力测试,让我印象深刻。
医生拿出几张卡片,上面画着不同的物品:苹果,自行车,钥匙,房子。
他让我记住,然后过几分钟,再问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我故意说错了两个。
我说我看到了香蕉,和一辆汽车。
我看到旁边记录的那个年轻护士,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林微就站在我身后。
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最煎熬的。
我们坐在候诊区的长椅上,谁也没有说话。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上下翻飞。
林微一直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我看得出,她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终于,叫号器里,再次响起了我的名字。
我们拿着一沓检查报告,重新走进了那个诊室。
医生拿起CT片,对着灯光,仔细地看了很久。
又翻阅了其他的报告单。
诊室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医生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我知道,我的身体很健康,这些报告,不可能查出什么真正的问题。
但这一刻,我还是感到了紧张。
这不仅仅是一场表演。
这也是一场审判。
对我,也对林微。
终于,医生放下了手里的报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他看着我们,表情凝重。
「从检查结果来看,没有发现明显的器质性病变。」
听到这句话,我看到林微的肩膀,明显地松弛了一下。
但医生接下来的话,又让她的心,重新悬了起来。
「但是,结合家属的描述,和记忆力测试的结果来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初步诊断,是阿尔茨海默病,早期。」
阿尔茨海M默病。
这个词,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小小的诊室里,轰然炸响。
我看到林微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她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白得像一张纸。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医生,充满了难以置信。
「医生……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通俗点说,就是老年痴呆。」医生的话,冷静而残酷,「这是一种进行性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目前,还没有可以根治的方法。只能通过药物,来延缓病情的发展。」
他说着,开始在电脑上开药。
我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锁定在林微身上。
我看到她,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像两只受伤的蝴蝶,在不停地颤抖。
一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绝望地,流着眼泪。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
我知道,我赢了。
我赢了这盘棋。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
我只感觉到,一种铺天盖地的,巨大的,沉重的……愧疚。
6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言。
林微开着车。
那辆我们家已经开了快十年的旧车,是她唯一的、还能和外部世界产生联系的工具。
她开得很慢,很稳。
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眼睛直视着前方,仿佛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驾驶这一件事情上。
但我知道,她的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她的侧脸上。
我看到她苍白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车里的收音机,没有开。
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开始怀疑,我的决定,到底是不是对的。
我用一个谎言,将她从那个封闭的壳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可是,我把她拽向的,是阳光,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
林微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关进房间。
她默默地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能听到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笃,笃,笃」,一声一声,缓慢而沉重,像是在敲打着我的心。
晚饭,很简单。
一碗白粥,一盘炒青菜。
她把碗筷摆在我面前,然后在我对面坐下。
「爸,吃饭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拿起筷子,却觉得有千斤重。
我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眼睛,依旧红肿,但里面的恐慌和绝望,似乎已经褪去了一些。
取而代D代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深沉的,近乎于死寂的平静。
「微微……」我艰难地开口,「别担心,医生不是说了吗,只是早期……」
她打断了我。
「爸,」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药,我会按时监督你吃的。以后,你的饭,我来做。家里的事,你也不用操心了。」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俩的角色,仿佛对调了。
我,成了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而她,被迫在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可以遮风挡挡雨的、独当一面的大人。
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
然后,她从药店买回来的那一大包药里,分门别类地,把医生开的那些瓶瓶罐罐,摆在了餐桌上。
有延缓记忆衰退的,有改善脑部血液循环的,有安神助眠的……
她按照说明书上的剂量,把药片,一粒一粒地,抠出来,放在一个小小的药盒里。
然后,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面前。
「爸,吃药了。」
我看着她手里的那些药片。
我知道,这些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但对她来说,这可能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没有犹豫,接过水杯,把那些药片,悉数吞了下去。
药片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
那晚,我睡得很不好。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午后。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模糊的世界,一遍一遍地,喊着淑云的名字。
林微就站在我身后,哭得撕心裂肺。
她拉着我,求我,不要离开她。
然后,场景一换。
我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不认识林微,不认识淑云,甚至不认识我自己。
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空洞的躯壳。
林微就坐在我的床边,头发也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
她握着我枯瘦的手,一遍一遍地,给我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她的声音,苍老,而悲伤。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窗外,天还没亮,只有一点灰蒙蒙的微光。
我坐起身,心跳得厉害。
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害怕,我的这场表演,会一语成谶。
我害怕,有一天,我会真的变成梦里的那个样子。
我害怕,我设计的这个结局,最终,会失控,会走向一个我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
生活,在一种压抑而有序的轨道上,继续行进。
林微彻底变了。
她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精准地,一丝不苟地,管理着我的,也是她的生活。
她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
给我做早饭,监督我吃药,然后陪我下楼散步。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走得很慢,迁就着我的步子。
遇到邻居,她会主动地,微笑着,打招呼。
「李阿姨,早上好。」
「王叔,遛鸟呢?」
那些曾经对她来说,比登天还难的社交,现在,她做起来,却显得那么自然。
邻居们看她的眼神,也从原来的好奇和探究,变成了理解和同情。
他们会关切地问我的病情,然后拍拍她的肩膀,说一些「辛苦你了」「要多保重」之类的安慰话。
她总是微笑着,说:「不辛苦,应该的。」
散步回来,她会去菜市场买菜。
她开始研究养生食谱,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各种有益于大脑健康的食物。
核桃,深海鱼,蓝莓……
我们家的餐桌,从来没有这么丰盛和健康过。
下午,她会陪我。
有时候,我们一起看电视。她会耐心地,给我讲解那些我「看不懂」的剧情。
有时候,她会翻出那副落满了灰尘的围棋。
「爸,我们下一盘吧。」
我的心,会猛地一颤。
已经有多少年,她没有主动提出,要跟我下棋了?
我们重新在棋盘的两端,坐下。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棋盘上,也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她的棋艺,退步了很多。
很多步棋,都下得犹豫,生涩。
但我知道,她在努力。
她在努力地,重新捡起那些,被她遗忘在角落里的,曾经属于我们的,美好的回忆。
她在用这种方式,试图激活我那颗「正在衰退」的大脑。
我当然会配合她。
我会假装思考很久,然后落下一颗「错误」的棋子。
她会皱着眉头,帮我复盘。
「爸,你这步棋,走得不对。你看,如果白子走这里,你这片黑子,就全死了。」
我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哦……哦……原来是这样。」
我的「病情」,依旧在时好时坏地,「反复」着。
有时候,我会表现得很正常,甚至能和她开几句玩笑。
但有时候,我会突然陷入一种「混沌」的状态。
我会对着空无一人的沙发,喊:「淑云,给我倒杯水。」
我会把洗衣粉,当成白糖,加到菜里。
每当这时,林微都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和镇定。
她会 calmly地,把那盘失败的菜倒掉,然后重新再做一份。
她会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柔声说:「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你想喝水,我给你倒。」
她的冷静,有时候,让我感到害怕。
我感觉,她正在用一层坚硬的、理性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她把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恐惧,都压抑在了那层外壳之下。
我不知道,这层外壳,能支撑多久。
我更不知道,当这层外壳破碎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一天晚上,我起夜,经过她的房间。
她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
她没有在玩电脑,也没有在看手机。
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个很大的画夹。
那是她大学时的作品集。
她学的是服装设计,曾经是那一届,最有才华,最有灵气的学生。
她的毕业设计,还得过全国性的大奖。
我记得,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可是后来……
后来,她在第一份工作中,遭遇了职场的倾轧和背叛。
她精心设计的作品,被上司窃取,还反被污蔑抄袭。
年轻的她,心高气傲,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和打击。
她一气之下,辞了职。
然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
这一关,就是十几年。
此刻,她正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早已泛黄的画稿。
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专注。
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些流畅的线条,和绚烂的色彩。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感情。
有怀念,有遗憾,有不甘,还有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微弱的火苗。
我看到她,拿起了一支铅笔。
她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开始,轻轻地,勾勒着什么。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暖流,瞬间填满了。
我知道,我种下的那颗种子,终于,在她心里,开始发芽了。
我悄悄地,退了回去。
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怕,惊扰了她。
也怕,惊扰了那个,正在从废墟里,一点一点,重新站起来的,崭新的灵魂。
改变,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
林微开始,有了一些小小的,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她有时候,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个下午。
里面没有鼠标的点击声,也没有键盘的敲击声。
只有铅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我假装不知道。
我只是会在她出来的时候,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铅笔屑和画纸的,好闻的味道。
她还开始,关注一些时尚资讯。
她会用手机,浏览那些国际时装周的秀场图片。
有一次,我经过她身边,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
上面是一个穿着剪裁奇特的、未来感十足的服装的模特。
「这衣服,真奇怪。」我故意说。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爸,你不懂。这叫解构主义。」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专业人士的自信和骄傲。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她正在慢慢地,找回那个,曾经的自己。
那个对设计,充满热情和梦想的,林微。
有一天,她接了一个电话。
她躲在阳台上,压低了声音,讲了很久。
我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紧张,和一丝……兴奋。
挂了电话,她走进客厅,脸色有些潮红。
她在我面前,站了很久,欲言又止。
「怎么了,微微?」我主动问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爸,我……我可能,要出去工作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但我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甚至有些迟钝的表情。
「工作?好啊。工作好。」我点点头,慢悠悠地说。
「是……是以前的一个同学,她自己开了个工作室,缺个设计师。她问我,愿不愿意,去试试。」
「那好啊。」我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真诚一些,「我们微微,那么有才华,肯定没问题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却充满了担忧和犹豫。
「可是……你……」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她担心,她去工作了,就没人照顾我了。
我笑了。
我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的手,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冷。
带着一丝暖意。
「我没事。」我说,「我一个人,在家能行。你忘了?我还没老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
我故意,把「老」这个字,说得很重。
她看着我,眼圈,慢慢地,红了。
「爸……」
「去吧。」我打断她,「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别担心我。你好了,我才能好。」
这句话,是我发自内心的。
也是我这场「骗局」的,最终目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里的那些不确定,那些犹豫,那些被现实磨损掉的锐气,仿佛都在瞬间,被一种全新的,坚定的力量,所取代。
她,终于要走出那扇,禁锢了她十几年的,无形的门了。
林微去上班了。
第一天,她很早就起了床。
她穿上了一件她自己修改过的,白色的衬衫,和一条黑色的阔腿裤。
很简单,却很得体。
她化了淡妆。
略施粉黛,遮住了她脸上的苍白和憔悴,也遮住了眼下的乌青。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眼神里,有一种久违的,审视和自信。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刚刚大学毕业,准备去面试的,意气风发的女孩。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重叠。
「爸,我走了。」她拿起包,对我说道。
「去吧。路上小心。」
她走到玄关,换好鞋,手,已经放到了门把手上。
她却突然,又转过身来。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帮我整理了一下,有些歪了的衣领。
「爸,我中午,会叫外卖到家里。你记得吃。药,我也放在桌上了,你别忘了。还有,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母亲,在嘱咐自己,年幼的孩子。
我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要迟到了。」
她这才,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门,关上了。
屋子里,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但这一次,这种安静,不再是死寂。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那股属于新生活的,充满活力的气息。
我一个人,在家。
我慢慢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
我走到她的房间门口。
那扇曾经常年紧闭的门,此刻,正敞开着。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房间的地板上。
房间,被她收拾得很整洁。
书桌上,还摊着她的画稿。
我走进去,拿起一张。
上面画着一件风衣的设计图。线条流畅,充满了灵气。
在图纸的右下角,我看到了她的签名。
那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充满了力量。
我笑了。
我知道,那只被困在茧里的蝴蝶,终于,要破茧而出了。
中午,外卖准时送到了。
是我喜欢吃的,三鲜饺子。
我还看到,订单的备注上,写着一句话:
「请务必准时送到,家里有老人。谢谢。」
我吃着饺子,眼眶,有些发热。
下午,我睡了一个午觉。
醒来后,我泡了一壶茶,坐在阳台上,看楼下的车水马龙。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傍晚,林微回来了。
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是明亮的。
「爸,我回来了。」
「回来了?累不累?」
「还行。」她换了鞋,把包放下,「就是好久没跟那么多人说话,有点不习惯。」
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爸,我们工作室,接了一个大单子。一个服装品牌的,秋冬系列。」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是吗?那太好了。」
「老板,把其中一个主题,交给我负责了。」
「那你可要好好干。」
「嗯!」
那一个「嗯」字,充满了力量和决心。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和抽油烟机的轰鸣声。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生活,该有的声音。
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希望。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林微的工作,越来越忙。
她经常加班,有时候,会很晚才回来。
但不管多晚,她都会先到我的房间,看我一眼,帮我掖好被角,才会去休息。
她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了,那种叫做「神采」的东西。
她会跟我讨论,最新的流行趋势,会跟我抱怨,难缠的客户,会跟我分享,设计被采纳的喜悦。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多。
而我的「病情」,也似乎,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和这种全新的生活节奏里,「奇迹般」地,好转了。
我不再忘记事情,不再叫错人的名字,不再把遥控器当成电话。
我甚至,可以在下棋的时候,赢她好几局了。
她会开玩笑地说:「爸,你这老年痴呆,怎么还带智能升级的?越来越厉害了。」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们俩,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去医院复查」这件事。
仿佛,那场诊断,只是一个,发生在我们生命里的,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插曲。
这天,是周末。
林微难得,没有加班。
她说,要带我出去走走。
我们去了市郊的一个湿地公园。
秋高气爽,阳光正好。
公园里,有很多家庭,在野餐,在放风筝。
孩子们的笑声,清脆,悦耳。
我们沿着湖边,慢慢地走。
湖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风,轻轻地,吹动着她的头发,也吹动着我花白的鬓角。
「爸,」她突然开口,「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对不起什么?」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认真,很清澈。
「对不起,过去那十几年,让你担心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摇了摇头,「傻孩子,说什么呢。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她固执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现在还把自己关在那个黑屋子里。」
她看着我,眼圈,慢慢地,红了。
「爸,其实,我都知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
「知道什么?」我故作镇定地问。
「我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病,是装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表演,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而可笑。
她是怎么发现的?
是那些被我换掉的,维生素药片?
还是我某一次,不经意间,露出的破绽?
我已经,无从知晓。
她看着我惊愕的表情,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泪光,也带着释然。
「那天,我去给你买药。药店的医生,看了你的处方,问我,病人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并发症。我说没有。他说,那这个安眠药的剂量,是不是太大了点,不像给一个单纯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开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是我疏忽了。
我只想着,如何让表演更逼真,却忽略了,这些最基础的,逻辑上的细节。
「我当时,没多想。可是后来,我无意中,在你书房的抽屉里,看到了一本书。」
「《演员的自我修养》。」
她轻轻地说出了那本书的名字。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那是我年轻时,当文艺青年时,买的书。后来搬家,一直塞在书柜的角落里,我自己都快忘了。
没想到……
「然后,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深深的,复杂的情绪。
「你忘记拿钥匙,你把报纸拿反,你叫我妈妈的名字……还有,你在医院里的,那些回答。」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
「爸,你是一个,很蹩脚的演员。但是,你演了一场,最成功的戏。」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承认,还是该继续否认。
她却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我。
她的拥抱,很温暖,很有力。
「爸,」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谢谢你,用这样一种方式,把我拉了回来。」
我抱着她,这个已经比我高,却在我心里,永远是个孩子的女儿。
我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一样。
「傻孩子……」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们父女俩,就在这秋日的阳光下,相拥而泣。
周围,是孩子们的笑声,是风筝飞舞的声音,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背景音乐。
我知道,我们都解脱了。
我从那场,自己设计的骗局里,解脱了。
而她,从那场,长达十几年的,自我禁锢里,解脱了。
我们,都获得了新生。
那盘下了很久,很久的棋,终于,在这一刻,结束了。
没有输赢。
只有,和解。
和自己,和对方,和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
来源:简单水滴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