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我在编制《南阳十里庙遗址文物保护规划》期间,南阳市文物局局长赫玉建对我说:“老马,听说你是福将,我们南阳也有重要的大遗址啊!独山北面有个黄山遗址,可能是制玉遗址,你要是同意的话,我陪你去看看。”于是我与赫局长一同驱车去了黄山遗址。到了中泰路,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不太高的小土岗,赫局长说那就是黄山遗址。我有点失望,这么小的土岗,也就十几米高!穿过低矮的麦地从北坡开始攀爬,梯田里的陶片真多,红色的仰韶陶片和黑色的屈家岭时期陶片几乎俯目皆是,地头还堆放了一些黄色砂岩质的磨石块,遗址断面上还有红烧土房址,看来遗址真丰富。好不容易上了顶台,眼前豁然开朗,周围景色宜人。小山顶台面积4万多平方米,很平,四边有4到5级台地,东边1里左右就是白河,西南数公里的独山近在眼前。下山时,赫局长说南阳师院的师生们在山上采集了很多独山玉器标本,愿意承担进一步的勘探调查工作,争取发掘工作。对于赫局长的建议,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刘新研究员也非常支持,表示拿出20万元的经费进行勘探调查工作。摘要:2014年10月,我在编制《南阳十里庙遗址文物保护规划》期间,南阳市文物局局长赫玉建对我说:“老马,听说你是福将,我们南阳也有重要的大遗址啊!独山北面有个黄山遗址,可能是制玉遗址,你要是同意的话,我陪你去看看。”于是我与赫局长一同驱车去了黄山遗址。到了中泰路,
2016年11月,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与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组成了黄山遗址考古勘探队。我任队长,南阳市所刘新所长和王凤剑主任负责协调,队员主要有李标标、尼新民、赵建国、张明哲等,熟练探工10名,开始对遗址及周围附近地区进行了考古调查与勘探。工作方法主要是踏查、航片判读、刮局部剖面、钻探、剖面刮掉的土过筛寻找微型遗物等,寻找夯基、房址、墓葬等重要遗迹,以确定遗址的准确范围、大致内涵与保存状况。 我在黄山村租用了一户村民的房子作为队部,因面积小还没有排水设施,住宿条件很差,周围又有几户养羊专业户的百头羊乱拉尿,环境也很差。勉强使用到2017年2月就退租了,搬到了遗址北边大庄村一户新盖二层农家院。至2017年7月,历时8个月,调查勘探工作终于结束了。勘探面积150多公项,调查10多平方公里,做剖面6个,确定遗址由4条地下古河围合而成,平面呈不规则的长方形,东西最宽约630米,南北最宽约480米,面积约30.6万平方米,遗址本体面积在20万平方米以上,文化层厚度为1—5米。在遗址核心区探出2处规模巨大、1处较大的疑似新石器时代夯土台基,1处近正方形的坑池类遗迹等重要遗迹,还有大量新石器时代灰坑、房址、墓葬等遗迹。筛选和采集到了一些玉器残件、玉料和石器残片,其中玉器有璜、铲、斧、穿孔器等,还有一些细碎的平面切割痕下脚料以及较多的汉白玉手镯残次品、少量打击玉片等,使我基本可以肯定黄山遗址存在玉器加工场所。一天晚上吃工作餐时,我用一个大盘子装上了独山玉钺、玉璜、玉斧、残玉片、汉白玉手镯,用红色金丝绒布盖着,端上餐桌,请赫局长揭幕剪彩,众人欢呼,局长激动!我信誓且且地说,黄山遗址基本可以肯定是制玉遗址,明年申报主动性考古发掘项目,争取把它挖出来。
2018年,国家文物局批准了800平方米的发掘面积。4月30日,筹备已久的黄山遗址考古发掘项目正式开始了。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和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组成了精干的黄山遗址联合考古队,我任队长,赫玉建局长、闫海涛任副队长,主要发掘队员几乎都是和我一起工作十几年、二十多年的老技工,还有当地工作经验丰富的南阳市刘新所长、王凤剑主任。
我根据勘探结果,在西山坡一号大型夯基处布4个探方,在山顶台东中部边缘布4个探方发掘二号大型夯基,由雷长柱和赵建国负责。因一号夯基长过百米,勘探作的剖面显示夯层很厚,怀疑时代可能较晚,就先由岳卫峰开了一条宽长10米、2米的探沟试掘。结果一个多月下来,发现夯土呈长条状分布在底台边,时代可能不早于明代,大概是晚期寨墙或平地造耕地形成的。而内部的地层也多为从山上而来的二次坡状堆积,于是就放弃了这里的发掘,转而在堆积最厚的山顶原点南侧布了4个整方,由程永刚负责。
将厚0.3米的耕土层揭去,宛如天书般复杂的各种土块就露头了!由于小山上厚达5米的文化层是生产力还很低下的古人历经数千年一筐筐从山下运上来的,土层薄硬而颜色多变,往往不到10厘米厚就是一层遗迹,其复杂程度让现场的所有发掘队员头都大了,只能用手铲刮配合竹签子清理,往常使用的小耙子几乎用不上了。而这一刮就是5年多,把方头磨成小尖的手铲已有上千把,可以说立体化发掘展示的延续史前3000年的发掘现场是我们考古队用手铲刮出来的!
我特别感激与我共同工作5年多的考古队同事们,感谢他们舍小家的坚持、对发掘质量精益求精的苛求、对珍贵遗迹心肝宝贝似的呵护!由于驻地较远,遗迹复杂、清理周期很长,队员们很早就要起来洗漱吃饭,披星戴月、顶风冒雨成为常态。
房子F1、F2和墓葬M18等重要遗迹一露头,我就发现它们保存之好实属国内罕见,必须搭棚保护后再进行清理。黄山上的文化层多为黏土,稳定性极差,干后开裂酥粉,见水就崩解。而山顶多风、冬季寒冷,南阳季节雨水也很豪横,这些都让保护清理工作困难重重。我安排大家用钢管和蓝色帆布在F2上搭了个小而低的棚避风雨,但排不出去的水又造成其他遗迹被水淹。后来把棚子扩大了,结果一场大雨,棚顶积水把钢管都压弯了,队员们用竹竿顶水抢了一夜险。实在没办法,我向山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侯马工作站的王金平学长求援。王金平派纽师傅带队搭建了两个钢管结构的白帆布大棚,并在面对白河河谷的东边和南边断崖边搭了钢管铁皮瓦质的挡风墙,这才使得发掘工作得以顺利进行了。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到2019年下半年,随着中间探方的发掘,山顶区两个棚连为一体了。但一场特大暴风雨再次考验我们的大棚。一天半夜近1点时,暴风雨骤起,工地值班技工来电话报告大棚中部被掀开了,大家正在抢险。我开车赶到山顶时,看到值班人员和技术员正在暴雨中努力拉盖一些大棚。有防风墙的大棚安好,但中部地锚钢管已被大风连根拔出,一些墓葬上覆盖的黑色农膜也被吹开了。我指挥大家抓紧排水,一直到早上5点,雨才渐停。因抢险及时,主要遗迹没有被破坏。这次抢险后,我和同事们商量,改进了棚顶方案。在棚布下攀上了细钢丝绳网,上面用宽尼龙带捆牢,四周立上了防风墙,外观不好看但安全性很高的大棚终于建成了。
在发掘过程中,还常常面临诸多保护难题。对于因通风不畅而生出的绿苔采取了喷洒漂白水去除;对酥脆的人骨、猪下颌骨和局部墙体采用了化学加固方法;冬季为防冻融,不仅在棚内烧煤球升温,重要的遗迹还要再覆盖绒布。
在山顶区发现的距今近7000年的仰韶早期大型宫殿类房基F73,残长过8米、宽过4.6米,由料礓掺黏士夯筑成,并有大型柱坑3排4列10个,同时发现较多同期制石玉器相关遗物。保存较好的仰韶文化中晚期建筑群,由长房、工棚、院落组成,占地面积很大,很多墙体保存程度较高,多数长房内成组的陶器、石工具、玉石器、纺轮数量较多并放在原位,仿佛主人刚刚离开,生动再现了古人制玉石工作场景,被媒体朋友亲切称作“中国史前庞贝”。其中木骨泥墙式长房址9座,由多个单元组成,功能主要是居住,并有一定的作坊功能,磨制玉器石器,还生产骨镞和骨锥,个别屋内打制玉器石器。F1面积最大,由七单元以上“前坊后居” 组成,门向西,南北长24米、进深7.25米。F2保存最好,由三单元“前坊后居”和二开间工房组成,门向南,东西长16.8、进深7.75米,墙体最高0.78米,房内的炉台、工作台面和地面上出土钵、盆、罐、甑、缸、曲腹杯等陶器74件,陶纺轮38件,玉石器、料与石工具约80件,骨器4件,是出土遗物最多的单元。柱列式工棚6座,是典型的作坊式工棚。工棚内残存较多砂岩制玉石工具和一些玉石器半成品、废品、坯料、石核等。
屈家岭文化大墓M77全景
2018年底发现的M18,出土1件玉钺、1把弓与骨箭头、18个猪下颌骨、2件陶器,一时引起轰动!尤其是玉钺的出土,表明墓葬级别很高,墓主多半是拥有很大权力的酋长级。当地的一些学者甚至撰文称发现了“大王墓”。但随着发掘的进行,等级更高的大墓不断露头。2020年发现的大墓M77和M59都有梯形大棺、陪葬坑、双玉钺、单弓、成捆骨簇、少量陶器、大量猪下颌骨等,为高等级大墓的标配。M77与其陪葬坑葬猪下颌骨400个以上,当时技工们叫他“大王墓”!2022年底在M77北部又陆续清出了多座大墓,可以说是挖到了屈家陵文化的“王陵区”。M216更是陪葬了4把泛着玻璃光的大玉钺、2把象牙或骨柄的权杖、1把刻绘半个神面的“玉器王国信物” 象牙骨拉环,还有100多个大猪下颌骨,场面宏大令人震撼,可以称“大王墓”了。而最先出世的M18已位列第四等,一技工玩笑称:“大王变班长了!”
2019年,在山西岗地依照地形开了个东西30米长、南北2米宽的探沟TG2,由高学海负责,以便了解2017年勘探时探出的形状近规整弧形河道的情况。经过大量细致的发掘,发现了一条人工河,宽27米,深近7米,底部宽度达4.5米。随后又进行了详细地勘探,发现这段河道长500米左右,连通南、北两条自然河。特别巧合的是在东岸斜坡口上竟然发现了由红烧土加石头夯成的台阶类遗迹。难道是码头?于是考古队就开始大面积揭露式发掘,同时向西南的独山方向勘探寻找可能用来运玉石料的自然河!到2022年10月,清理出直径50米左右的半圆形“港湾码头”遗迹南部,坡岸上有厚0.5米左右富含烧土的踩踏层和烧土垫路,坡岸下落客的生土平台上甚至还清出了5个疑似“独木舟泊位”。同时在东岸上清理出四个出廊式建筑F23、圆形柱列式房址F39、铺满卵石和磨石的磉墩式大坑H90、众多柱洞,这些均与码头有关。码头的发现,解决了困惑我已久的黄山遗址玉石器资源的来源和交流通道问题。
在黄山遗址还清理出16座圆形或椭圆形粮仓基址,由墙基、地面墙体、内部烧土质防潮垫层构成。一些粮仓外墙基附近还有埋陶罐或鼎的奠基坑,陶器多数立置,个别倒置,内有粮食类朽痕。这些粮仓分布在同期房址或石玉器作坊周围,形制体量类似,分布密集,可储粮食数量很大,并经统一规划布局,具有明显的功能分区,已具备“古国粮仓”的形态。
针对黄山遗址发现的玉器和玉料、农作物遗存、人骨、猪下颌骨等,我多次邀请相关专家进行多学科研究,有做动物考古的侯彦峰主任、同位素研究的周立刚主任、体质人类学研究的孙蕾博士、植物和微生物考古的蓝万里博士等。他们多次亲临考古现场进行鉴定和采样,还与北京科技大学合作开展了陶器残留物分析采样,与北京大学合作人骨DNA研究采样,等等,不一一列举。
因长年精细化发掘和文物现场保护需求,发掘经费经常严重不足。单位领导刘海旺院长、胡赵建副院长、魏兴涛副院长和财务科李玉芳等同事们千方百计筹措了发掘经费,还建设了办公用房和临时仓库400多平方米,保证了黄山遗址发掘工作的顺利进行,这里由衷致谢!
经过多年的发掘,最终取得了丰硕的发掘成果。清理仰韶、屈家岭、石家河等文化时期的房址80座、墓葬220座、 瓮棺葬225座、灰坑220座、码头1段、运河1段,在新石器时代聚落考古、玉石器考古、交通考古等方面填补了诸多空白。据不完全统计,共出土各种遗物2.3万余件,以砂岩质制玉石工具为大宗,玉器116件、独山玉半成品或废品500余件、玉片3518件、玉料4500余件。还有象牙器14件、骨器73件、陶器近700件、猪下颌骨2000余个。一件磨石墩上甚至绘有褐红色人物、卧猪、兰草写意图,堪称绝品,号称“黄山大宝”。石器质地主要是独山石,以农具、工具和兵器为主,有耜、铲、刀、斧、锛、凿、钺、镞等。玉器有钺、耜、斧、铲、锛、凿、璜、珠等。象牙器有梳、环、弓握饰等。骨器主要有鏃、针、鱼钩等。陶器主要来自瓮棺葬、墓葬和房址,少数是灰坑所出,有碗、盆、鼎、钵、罐、缸等,多为实用器。
植物考古学者已在黄山遗址发现大量粟和一些稻、黍种子,整个遗址中所见杂草种子少,或许该遗址并不从事农业生产,其食物资源可能由供给或贸易而来。大量粮仓址的发现,与大量猪下颌骨代表猪贸易一样,展现了黄山遗址当年石玉器产业背景下原始贸易的辉煌!
黄山遗址发掘工作始终得到国内领导和专家们的关注和不吝赐教。根据遗址不同阶段的重要发现,在我的建议下,共组织了6次国内顶级专家咨询会或研讨会,李伯谦、刘庆柱、王巍、赵辉、徐光骥、徐天进、高崇文、栾丰实、袁广阔、孙英民等专家现场指导,使我们不断提高发掘质量和认识。特别是李伯谦先生和王巍先生,凭着高度的学术敏感性,在2019年初到黄山遗址就指明了发现的重要性,李先生题字:“中华瑰宝,千年一遇。”王巍先生题字:“独山古玉,黄山天琢。”令考古队队员们雀跃!
仰韶文化坊居式建筑群,屈家岭文化时期以独山玉石为资源支撑的玉器作坊和以陪葬大量猪下颌骨、玉钺、弓箭、象牙器、少量陶器的大型高等级墓葬区,史前码头性质的遗迹与自然河、人工河道、环壕一起构成的水路交通系统等考古发现,植物考古在曲腹杯上发现酒类遗痕和粟、黍、稻多种粮食,动物考古确定的猪骨全为家猪,人骨DNA检测发现屈家岭人可能来自黄河流域等多学科成果,无不彰显出黄山遗址的重要性。
2021年,黄山遗址发掘项目入选河南省五大考古新发现、中国六大考古新发现、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央视《探索•发现》播出了6集纪录片,央视《考古公开课》2023年5月首播,各种新兴媒体也进行了多次直播,南阳黄山遗址文物活了起来。
黄山遗址是一处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玉石器制作特征鲜明的中心性聚落遗址。2022年10月,在西岗码头向西探出了古河和局部用石块垒成基础的疑似城墙遗迹,整个遗址面积不少于50万平方米,是南襄盆地中遗址面积最大、内涵丰富、遗迹规格最高的遗址。如此巨大的遗址,是否可能存在仰韶和屈家岭文化时期的一座大型都城级城址呢?是否有城墙和城门呢?我期待着!
来源:历史那些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