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叫他”向日葵大爷”。大爷姓孙,孙福林,今年七十有八。提起这个绰号,他总是咧嘴笑,露出那颗金灿灿的门牙。另外三颗是空的,用来夹烟。
他家的向日葵不黄,是紫的。
村里人都叫他”向日葵大爷”。大爷姓孙,孙福林,今年七十有八。提起这个绰号,他总是咧嘴笑,露出那颗金灿灿的门牙。另外三颗是空的,用来夹烟。
村委会的广播喇叭坏了有六七年了,但喊话筒还能用。每年夏天,孙福林都要站在自家的向日葵地里,扯着嗓子喊:“快来看哟!紫的!”
东山村没什么特产,也没有特别的风景。从县城到这里,要坐两个小时的中巴,再走一个小时的砂石路。夏天一到,路两旁的蒿草就长得齐腰高,偶尔会有蛇钻出来,懒洋洋地晒太阳。
他种的向日葵在村东的一块三亩半地上。这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年划分田地时就分到他家,一直种着玉米和红薯。
三十八年前那个秋天,孙福林的妻子去世了。
葬礼那天刮着北风,来的人都穿着皱巴巴的黑衣服。孙福林不会哭,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扔在院子里,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向日葵是第二年春天出现的。没人知道种子从哪里来,就那么在院子里冒出几株。叶子跟普通向日葵一样绿,但开出来的花是淡紫色的,像是被雨水浸过的紫罗兰。
孙福林把这几株向日葵挖出来,种到了自家地里。那年,他只收了半亩地的向日葵籽,又黑又小,味道却出奇的香甜。
村里人都说他犯傻,好好的地不种粮食。但他没理会,第二年又种了一亩。
“这东西又不值钱,得种多少才能赚到钱啊。”村里人这么说。
孙福林摸着他那颗金牙:“我不卖。”
那时候孙福林的儿子孙大山才十岁。他跟着父亲在向日葵地里转悠,看着那些紫色的花盘随着太阳转动。“爸,为啥咱家的向日葵是紫的?”
“因为你妈喜欢紫色。”孙福林难得地多说了一句。
三亩半地,每年夏天都开满了紫色的向日葵。孙福林不卖种子,只是自留一部分下一年继续种植,剩下的都送人。
时间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九十年代末,孙大山从城里技校毕业,在县城一家电器厂找了工作。他常劝父亲改种葡萄:“现在大棚葡萄收益高,您一个人种这紫向日葵,挣不了几个钱。”
孙福林摇头:“不种。”
“那您就从一亩地开始试试?”
“不试。”
村里人看孙福林倔脾气上来,也就不再劝了。那几年,东山村陆陆续续有人外出打工。年轻人走了,房子空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孙福林的向日葵依然年年种,年年开。
唯一的变化是,他在向日葵地中间留了一条小路,摆了张旧木椅。每到花开时节,他就坐在那里,戴着顶草帽,手里攥着把瓜子,有时还会拿个收音机听戏。
村里几个孩子喜欢来向日葵地玩。紫色的向日葵比他们还高,躲在里面,大人根本找不着。孙福林也不赶他们,只是告诉他们别踩坏了花。
“大爷,这花卖不卖啊?”有个叫小芳的女孩问。
“不卖。”孙福林递给她一把瓜子,“拿回去尝尝。”
2008年那年,东山村通了柏油路。县里搞”新农村建设”,村里修了文化广场,还安了路灯。孙大山从县城回来,开着辆旧桑塔纳,车里坐着他媳妇和刚上小学的儿子。
“爸,村里都变样了,您也该改改了。”孙大山看着满地的向日葵,叹气道,“我们厂旁边有个葡萄园,一年收入十几万呢。”
孙福林坐在木椅上,用布袋擦着那颗金牙:“我这把年纪了,改啥改。”
孙大山的媳妇小声嘀咕:“种了几十年的破花,有啥用…”
孙福林装作没听见。
他家院子里有台老式电视机,天气好的时候能收到三个台。那天晚上,他看到新闻里说什么”农产品出口”、“特色种植”之类的,画面上是金灿灿的向日葵。孙福林忽然想起,自己的向日葵从来没拍过照片。
第二天一早,他跑到乡政府,找到年轻的农业站站长。
“小王啊,能不能帮我拍张照片?就拍我那向日葵。”
小王挠挠头:“孙大爷,您那紫向日葵啊?行啊,下午我带相机去。”
照片拍了好几张,孙福林要了一张洗出来,贴在墙上,旁边是他妻子模糊的黑白照片。
又过了两年,乡政府组织农民种植大户去省城参加培训。孙福林本来没资格去,但小王硬是把他的名额给了他。
“你带上你那紫向日葵的种子,说不定有用。”
省城的培训中心在一栋高楼里,孙福林第一次坐电梯,紧张得直冒汗。培训的内容他听不太懂,什么”产业链”、“规模经济”,像是天书。
直到最后一天,一位讲师提到了”特色农产品认证”。
“我们国家现在鼓励发展特色农产品,尤其是有地域特点的品种。如果大家有特别的品种,可以考虑申请认证…”
孙福林举起了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讲师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种子袋:“这是什么?”
“紫色的向日葵,我种了快四十年了。”
回村后,孙福林依然每天照料他的向日葵,好像那次培训从未发生过。他只是第一次开始数花期——紫向日葵从开花到结籽大约需要30天。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孙福林的老腰伤犯了,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孙大山接他去县城住了阵子,回来时已经是春天了。
地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向日葵的种子也没来得及种下。孙福林急得直跺脚:“完了完了,今年没法种了。”
孙大山劝他:“爸,您这把年纪了,别种了吧。今年我找人把地整出来,明年种葡萄,保证比向日葵挣钱。”
孙福林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不说话,手里捏着几粒紫向日葵的种子。这些种子黑黑的,带点紫边,是他留了几十年的心血。
第二天一早,村支书来敲门,说有人找。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一个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说着一口生硬的中文:“您好,请问这里是孙福林先生家吗?”
孙福林一脸狐疑:“我就是。你们找我啥事?”
中年男子递上名片:“我是省农科院的李研究员,这位是美国康奈尔大学的詹姆斯教授。我们是来找您谈向日葵的事。”
那天,孙福林才知道,他种了近四十年的紫向日葵,在全世界都是罕见的品种。那次培训后,有人把他的种子样本送去了省农科院,引起了专家们的关注。
“这是一种独特的基因突变,可能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李研究员解释道,“尤其是种子中的油脂含量和花粉的某些特性,非常特别。”
“孙先生,我们想收购您的种子和种植技术,用于科研。”詹姆斯说,“当然,我们会支付相应的费用。”
孙福林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爸,这可是好事啊!”孙大山激动地说,“您种了一辈子的花,终于有人认可了!”
李研究员补充道:“如果您同意,我们还可以帮您申请品种专利,这样这种紫向日葵就永远是’孙氏紫向日葵’了。”
孙福林摸着那颗掉了色的金牙,眼睛湿润了:“我…我得考虑考虑。”
晚上,他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望着星空。
这紫向日葵跟了他大半辈子,比他儿子还要长。每一粒种子都是他和老伴的念想。他记得老伴生前总爱说:“咱家门前要是能开满紫花,该多好。”
第二天,孙福林找到了李研究员和詹姆斯教授。
“我有三个条件。”他说。
“您说。”
“第一,钱不重要,但这紫向日葵的名字里得有我老伴的名字——‘福珍紫’,她叫王福珍。”
“没问题。”
“第二,东山村这块地,以后每年夏天必须种一亩紫向日葵,不管谁管理。”
“我们可以写进合同。”
“第三,”孙福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这里有一半种子,我留着自己种。另一半给你们。”
半个月后,省电视台来东山村拍了专题片。镜头里,满地的紫向日葵在风中摇曳,像是紫色的海洋。孙福林站在花海中间,那颗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十年过去了。
东山村变了样子。村口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中国紫向日葵之乡”。每年夏天,村里的紫向日葵花海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
孙大山没再提种葡萄的事,他在村里开了家农家乐,专门接待来看紫向日葵的游客。村里的年轻人也渐渐回来了,开农家乐的,卖紫向日葵产品的,做导游的,都有。
“福珍紫”向日葵已经成了国家级农产品地理标志,种子和油供不应求。美国、日本、荷兰等国家的科研机构都在研究这种独特的紫色基因。
如今的孙福林已经八十八岁了,他依然每天去地里看看那些紫向日葵。只不过,现在陪他的人多了——除了村里的孩子们,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和研究人员。
那颗金牙早就掉了,他也不再抽烟了。但每当有人问起紫向日葵的故事,他还是会咧嘴笑。
有天下午,孙福林坐在紫向日葵地中间的木椅上,一个小女孩跑过来问他:“大爷,为什么您的向日葵是紫色的呀?”
孙福林眯着眼睛,望着花海:“因为,有人喜欢紫色。”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为什么它们都朝着太阳呢?”
“因为它们在找光。”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孙福林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受阳光洒在脸上的温暖。
他耳边似乎响起了老伴的声音:“老孙,种的紫花真好看。”
紫色的向日葵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点头。
第二天早晨,孙大山来叫父亲吃饭时,发现老人已经走了。他静静地坐在向日葵地里的木椅上,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葬礼那天,整个东山村的人都来了。孙大山按照父亲的遗愿,把他葬在了向日葵地边上。
墓碑很简单,上面刻着两个名字:“孙福林、王福珍之墓”。碑前种了一株紫向日葵,每天都随着太阳转动,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前几天,孙大山收到了美国寄来的信。信中说,经过十年研究,科学家们终于发现了紫向日葵的秘密——它能在极端环境下依然保持顽强的生命力,这种特性对解决全球粮食危机可能有重大帮助。
信的最后写道:“’福珍紫’向日葵将成为世界农业研究的重要基因宝库,我们为此感谢孙先生四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孙大山拿着信,走到父亲的墓前。
紫色的向日葵正随着太阳转动,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执着了一生的爱情故事。
他轻轻抚摸着墓碑:“爸,您赢了。”
东山村的山坡上,成片的紫向日葵在阳光下闪耀着神秘的光芒,一年又一年,不曾改变。
村口的石碑背面,有一行小字:
“一个人可以一生只做一件事,如果这件事关乎爱。”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