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常坐在石阶上剥蚕豆的时候,我刚爬上村口那道弯。四月的风里还带着凉,但老常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
老常坐在石阶上剥蚕豆的时候,我刚爬上村口那道弯。四月的风里还带着凉,但老常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
“来得正好,尝尝。”他把一颗蚕豆丢进嘴里,冲我招了招手。
我在他身边坐下。石阶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今天多了?”我看着村里多了好几辆城里牌照的车。
老常点点头,剥蚕豆的手没停:“周末嘛。”
我俩说话的功夫,一辆黑色SUV停在村口的空地上。下来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还有个穿校服的娃,估计十三四岁,手里捧着个平板电脑不肯撒手。
“常老师!”西装男一看见老常就喊。
我不用问也知道他是谁。老常退休前在城里的重点大学教了三十多年书,桃李满天下,隔三差五就有学生来看他。
“唉,又来我这吃白食啊?”老常故意板着脸。
“这不放假了嘛,他妈说城里补习班报满了,还不如送来您这。”说着,他推了推身边的孩子,“叫老师。”
孩子眼睛盯着平板,嘴里嘟囔了声”老师好”。
西装男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的孩子,就是手机不离手。”
老常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来了就把那玩意收起来。我这啥都缺,就是信号不好。”
那孩子闻言,终于抬起头,眼里透着惊恐。
老常看看表:“先去宿舍放东西吧。第三间。对门住着中科院那谁家孩子,跟你年纪差不多。”
等他俩走远,我才问:“你村现在成托管所了?”
老常笑得不行:“什么托管所,分明是劳改营。”
老常的村子叫磨盘山村,山是真山,村倒是有点名不副实——七八户人家,零零散散挂在半山腰上。年轻人都出去了,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舍不得祖辈田地的中年人。
去年我来的时候,村里还剩五户人家。今年春上一数,只剩三户了。连带着田地也荒了不少。
老常是五年前退休的。本来按他退休前那职称,学校给配了市区的两居室,家人都劝他安享晚年,可他偏不,非要回村里老宅住。
“村里老宅不是早塌了?”我问。
老常摆弄着手里的烟袋锅子:“我盖了新的。”
这事没别人知道,只有我晓得内情。老常退休那年,曾经最得意的学生——现在混到某部委当官了——找到他,说是要感谢他当年的提携之恩,特批了笔退休补助。
多少钱我不清楚,反正够老常在村里重新盖起一栋两层小楼,还添置了点农具。
“拿了钱不享福,跑回来受这罪,何必呢?”我问他。
老常咂了口烟袋,眼睛瞟向那片新翻的田地:“你看我像受罪吗?”
确实不像。他比城里退休的老头精神头足多了。
“那学生们来回跑,你招待得过来?”
“谁说他们是来看我的?”老常笑了,“城里学校卷得厉害,家长也怕孩子被补习班教坏了。有俩学生刚好在教育局工作,跟我提了一嘴,问村里能不能办个什么研学班。”
“你村?研学?”
“怎么,不行啊?”老常不服气,“山上什么植物,地里种什么粮,鸟叫的是啥,虫子有几条腿,我能给他们从头讲到尾。比那些只会刷题的老师强。”
我想起那个抱着平板的孩子:“可现在的孩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常打断我,“刚来那会儿都这样。城里孩子,见过什么?最多就是公园里两棵柳树,动物园里一只会摇尾巴的狮子。”
他指了指东边的山坡:“你是没见小满他们来那会儿。十三岁,连蚯蚓都不敢碰,现在上山给你摘野蘑菇都认得出哪个有毒。”
三年前我还真见过老常提到的小满。那会儿刚上初中,父母离异,成绩直线下滑,整天抱着手机打游戏。他爹是老常的学生,走投无路,大夏天把孩子送到山村,美其名曰”体验生活”。
“现在呢?”
“上了重点高中,年年拿奖学金。”老常有点得意,“去年暑假主动要求来的,说考完清华北大,还要跟我学种地。”
接下来的几天,我看着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拨孩子,大的十六七,小的才八九岁。老常也不管,随便分了宿舍,让他们先安顿下来。
第二天一早,老常就敲起了铜锣。我住在他家客房,被那锣声震得差点掉床。趿拉着鞋出门一看,十几个孩子睡眼惺忪地站在晒谷场上,有的头发还翘着。
老常二话不说,领着他们就下地。一人一把锄头,教他们怎么把土翻松。
有个瘦弱的女孩问:“常爷爷,为什么我们要种地啊?”
老常指了指不远处的田埂:“你看那边。”
田埂上,一个鸟窝掉在地上,三只刚破壳的小鸟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
“它妈妈去哪了?”女孩问。
老常摇摇头:“可能被猫叼走了。”
“那它们会饿死吗?”
老常没回答,只是盯着那三只小鸟看了会儿,然后对大家说:“先把活干完,然后谁想养就养。”
王丽丽——那个女孩——立刻举起小手:“我要养!”
老常笑着摇头:“养可以,但得先学会种地。”
“种地跟养鸟有什么关系?”旁边一个男孩嘟囔。
“你问得好。”老常拍拍他的肩,“等你学会种地,就明白了。”
接下来几天,老常带着孩子们干农活,倒也没让他们太累。上午下地两小时,下午上两小时”课”。
课不是在教室上,而是带着他们满山跑。
“这叫益母草,可以治妇科病。”
“看见那只鸟没?黄鹂,《黄鹂鸣翠柳》里说的就是它。”
“这个蘑菇有毒,你看它伞盖下面,褶皱是白色的……”
孩子们一开始还提不起兴趣,后来却越来越积极。他们用老常给的笔记本记录植物特征,用手机拍照(老常说这时候可以用手机),甚至有几个孩子自己编了个口诀,方便记住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不行。
但也有意外。
有天午饭后,我在院子里歇凉,突然听见村口有人喊:“常老师!”
循声望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拽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快步走过来。
“孩子早上偷跑出去玩,摘了蘑菇吃,现在肚子疼。”
老常变了脸色:“哪种蘑菇?”
“就山脚下那片竹林里的,白色的。”
老常二话不说,招呼几个大点的孩子把那男孩抬上车:“去县医院,我跟你们一起。”
后来听说,那孩子是吃了毒蝇伞,幸好发现得早,洗了胃就没事,当晚就回来了。
老常却没了往日的轻松,把大家集合起来:“今天的事,谁能告诉我原因?”
没人吭声。
“我讲过无数次,没有大人带着,不准去山上采蘑菇。是谁带小东去的?”
一个男孩怯生生地举了手:“是……是我。我看那蘑菇跟您书上画的可以吃的很像……”
“像就能吃?”老常声音提高了八度,“命是你的重要,还是面子重要?不懂就问,出了事,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男孩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老常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大家记住,学东西没有捷径。别看我年纪大了,以前不也是从不会到会。现在山上的每棵草、每只虫我都认得,那也是从小摸爬滚打几十年才积累下来的。”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给大家看:“这是我的植物图鉴,从小学到大学,一直记到现在。你们看这页,毒蝇伞,我画了三遍,还特意用红笔标注了’剧毒’。为什么?因为我十二岁那年,村里有个孩子吃了它,再也没能醒过来。”
晚上,我看见那个带小东去采蘑菇的男孩坐在老常门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常从屋里出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个本子。
男孩接过来一看,是本空白笔记本。
“从明天开始,你负责记录咱们村的所有蘑菇,画图、特征、毒性,都要写清楚。以后新来的孩子,就看你的笔记学习。”
男孩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常爷爷?”
“但有个条件——”老常指了指他,“任何时候,不懂就问,不确定的东西不要碰。行吗?”
“行!”
村里的日子看似单调,却没人喊无聊。
除了农活和认植物,老常还会在晚饭后拉二胡,教孩子们唱山歌,或者讲他年轻时的故事。
有一晚,他讲起自己读高中时,为了省钱,跟同学翻山越岭走十几里路去县城赶考的事。
“那会儿没公路,都是羊肠小道。有次冬天下大雪,路太滑,我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滚下去,摔断了腿。”
“那怎么办?”孩子们紧张地问。
“多亏同学背我回村。连夜找了民间老中医,用木板固定好,又用草药敷了半个月,这才勉强能走路。”老常卷起裤管,给大家看小腿上的疤,“就是没赶上那次期末考,差点留级。”
有个孩子问:“那您后来怎么还考上大学了?”
老常笑了:“因为书本知识只是一部分。你们现在天天死记硬背,背得再好,不懂得活学活用,照样考不上好大学。”
他摸了摸自己的腿:“这条腿摔了之后,我对骨骼结构可有研究了。化学、物理课上,老师一问谁知道石膏是什么成分,我立马举手——硫酸钙!因为我的腿就是用石膏固定的。”
孩子们笑作一团。
那个最初捧着平板不放的男孩——名叫小志——举起手:“常爷爷,您讲的这些跟我们学校学的好像不太一样。”
老常点点头:“当然不一样。学校教你的是知识,我教你们的是怎么用知识,还有怎么获取知识。”
他指了指门外的田地:“地里的玉米,书上说它是单子叶植物,茎里有维管束,种子里有胚乳。这些你们都会背。但你们知道玉米秆晒干后能编筐子吗?玉米须能治水肿吗?玉米秸秆堆沤了能当肥料吗?”
“这些又不考!”小志嘟囔了一句。
老常不恼:“对,是不考。但你想想,古人怎么发现玉米秆能编筐子?他们又没有课本。”
小志想了想:“他们……试出来的?”
“对!”老常拍手,“动手试,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才是真正的学习。你们现在学的那些,不过是前人经验的总结,一知半解地背下来,有什么用?”
后来我才知道,老常教的还不止这些。
有天我看见几个孩子在田埂上支了个小桌子,桌上摆着个土得掉渣的天平(老常说是他年轻时做实验用的),在那称土样。
“在干啥呢?”我好奇地问。
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头也不抬:“做实验,测土壤酸碱度。”
“你们懂这个?”
“常爷爷教的。”女孩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块地,“你看那边,种的玉米长势不好,他怀疑是土壤偏酸。让我们自己琢磨怎么测,然后对比几块地的区别。”
我更好奇了:“那你们怎么测?”
女孩指了指桌上的几个瓶子:“我们用不同地方的土,加入石蕊试纸测颜色变化。还用了老常给的pH试纸,虽然比不上学校实验室的精确,但大概能看出酸碱度。”
她翻开笔记本给我看:“这是记录。你看,1号地的土壤pH值大概在5左右,确实偏酸。3号地在6.5左右,接近中性,玉米长得就好多了。”
我有点惊讶:“这不是高中化学实验吗?你们才多大?”
“我们也觉得难,一开始都不知道怎么做。”女孩笑了,“常爷爷说,困难的时候就上网查资料。所以我们组了个小团队,每周日轮流去镇上网吧查资料,然后回来一起讨论方案。”
我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上自然课。老师拿着课本照本宣科,学生们昏昏欲睡,只求考试能答对几道选择题。
“哎,对了,”我突然想起个问题,“村里不是没信号吗?”
女孩眨眨眼:“这可是老常最狡猾的地方。他跟我们家长说村里没信号,其实半山腰树高的地方能收到点。不过他不让我们带手机上山,说是危险。”
我笑了:“你们不生气?”
“刚开始挺烦的。”女孩思索了会儿,“但后来发现没手机也挺好。可以专心做事,而且…”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爸妈老打电话催我学习,问我作业做完没,烦死了。这儿没信号,他们打不通,反而清静。”
夏天快结束时,老常组织了个”毕业典礼”。
所谓典礼,不过是在晒谷场上搭了个台子,让每个孩子上去讲讲这个夏天的收获。
轮到王丽丽的时候,她怯生生地站上台,手里捧着个小笼子,里面是那三只她养的小鸟,现在已经长大,羽毛丰满。
“我学会了养鸟,也明白了为什么要先学种地。”她看了眼老常,“因为要喂鸟,就要知道它们吃什么。小鸟吃虫子,虫子在哪里?在庄稼地里。所以我得先学会种地,才能找到虫子,才能养好鸟。”
老常笑着点点头。
接下来是小志。他站上台,手里不是平板,而是个厚厚的笔记本。
“我来的时候,妈妈说让我体验生活。我以为是受罪,天天想着快点回城里。”他翻开笔记本,“但我发现,常爷爷教的东西,比学校里有意思多了。”
他指了指窗外:“那片玉米地是我负责的。刚开始,我觉得种地好没意思,又脏又累。可是当我看着种子发芽、小苗长大,心里特别有成就感。”
小志把笔记本举起来给大家看:“这是我记录玉米生长过程的日记。每天测量高度,记录叶片数量,观察花粉传播……我发现,课本上讲的植物生长过程,在这里都能亲眼看到!”
他底气十足地说:“我决定了,以后要学农学,或者生物学。”
最后上台的是那个差点闯祸的男孩,他捧着厚厚一本自制的”蘑菇图鉴”,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村里各种蘑菇的特征,还有他亲手画的彩色插图。
“这个暑假我差点酿成大祸,幸好常爷爷指导我们及时送小东去医院。”他声音有点颤抖,“我以前总觉得大人们小题大做,不就是认个蘑菇吗?可我现在明白,知识关乎生命。”
他把图鉴递给老常:“这是我的作业,请您检查。”
老常翻了翻,眼睛里闪着光:“做得不错,明年继续完善。”
典礼结束后,老常请了村里剩下的两户人家来家里吃饭。席间,一个小孩子突然问:“常爷爷,为什么您不在城里享清福,非要回村里受罪呢?”
老常夹了口菜,慢悠悠地说:“谁说我受罪了?”
“可我爸说,您在大学当教授,多风光啊,住洋房,有人伺候,干嘛回来种地……”
老常笑着摇头:“你爸不懂。在学校,我教的是死知识。学生们死记硬背,考完试就忘了。但在这里……”
他指了指窗外的田地、山峦:“这里才是最好的课堂。没有标准答案,没有统一的教学大纲,只有实实在在的生活和问题。”
老常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是自私的。在学校,我只是个教书匠,按部就班讲课、出题、改卷。但在这里,我能把一辈子的经验都传授给你们,看着你们亲手实践,犯错,改正,最后学会。这种成就感,比发表十篇论文都强。”
“那您收了多少钱啊?”有个孩子直愣愣地问。
孩子家长立刻呵斥:“胡说什么呢!”
老常却哈哈大笑:“问得好!我确实收钱了,每个孩子住宿费一天五十,伙食费另算。”
他转向我,眨了眨眼:“不过钱都进了村集体账户。这不,今年村里准备修条水泥路上山,还要装几盏太阳能路灯。”
饭后,我跟老常坐在院子里乘凉,问他:“你还真打算长期办下去?”
老常点点头:“怎么不?城里那些孩子,关在钢筋水泥森林里,除了刷题还是刷题。来这儿住一个月,见识的东西比上十年学还多。”
我看着远处的田地和群山,突然有些感慨:“可惜村里人越来越少了。”
“那可未必。”老常神秘地笑了,“你知道有多少家长打电话来,问明年还收不收学生吗?还有几个今年来过的娃,嚷嚷着要大学毕业后回来当老师。”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老常指了指村口那片荒地,“小满他爸已经买下那块地了,说是等儿子考上大学,就回来盖房子,办个农家乐。”
我有些惊讶:“那么多钱都不嫌贵?”
老常摇摇头:“他们不是为了赚钱。这儿有他们在城里买不到的东西——知识的源头,生活的本色。”
夜色渐深,山风习习。老常的烟袋燃起一点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人啊,到了年纪就会明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在大学里关了太久,差点忘了学问的本意。”
“什么本意?”
老常指了指那些孩子住的屋子,轻声说:“学以致用,用以促学。书本里的知识,最终都是要回到生活中去的。”
我想起城里那些补习班,想起那些熬红了眼的孩子和家长,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山村,或许真的是最美的课堂。
第二年春天,我再去村里时,发现村口新修了条水泥路,路边还立了块牌子:“磨盘山村生活实践基地”。
老常还是坐在门口剥蚕豆,见我来了,笑着招手:“今年扩招了,三十个名额,报名的有两百多。”
“怎么筛选?”
“能者居之。”老常神秘地笑了,“我出了道题,让家长和孩子一起完成。”
“什么题?”
老常递给我一张纸:“你看。”
纸上只写了一行字:“请描述你听过的一种鸟叫声,并说出这种鸟的生活习性。”
“就这?”
“就这。”老常点点头,“想知道他们有没有用心观察过生活。”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这个’最美课堂’……”
“教的不是知识,是生活。”老常把一把新剥的蚕豆递给我,“愿他们都能学会欣赏这最美的风景。”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