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不清揉了多少次酸胀的手臂了,眼皮着了魔似地总想粘在一起。我终于放下笔,张开两臂呵一口长气,身上便响起僵硬已久的关节惬意抒缓的咔嚓声。邻家那几乎是昼夜哼叫的收录机终于哑然。可恶的睡神!我拿了毛巾脸盆,轻轻推开房门。
梵呗声里八章
曲博
一、古桑精魂
——记我生命中的第一个佛教徒
记不清揉了多少次酸胀的手臂了,眼皮着了魔似地总想粘在一起。我终于放下笔,张开两臂呵一口长气,身上便响起僵硬已久的关节惬意抒缓的咔嚓声。邻家那几乎是昼夜哼叫的收录机终于哑然。可恶的睡神!我拿了毛巾脸盆,轻轻推开房门。
院子里静极了,连蟋蟀也停止了弹奏。湛蓝的天空,开着无数烂银般的云花,月亮便在这云花中穿行,将脉脉清晖时明时暗地洒在庭院中。一只夜猫倏地掠过院场。没有风。简陋的花台上,几只茉莉和四季海棠,勾描出一幅静物的简影。
摸索着穿过院场右壁狭窄的过道,在井边打了水,直起身,我立即被一个神话中的镜头定住了:幽淡的月光透过院场中那棵古老的、绿荫篷盖的桑树,在地上映出晃浪斑驳的白光;一个老奶奶,身着老式对门襟布疙瘩钮扣土布袄,白发绕髻如硕大的银饰盘在脑后,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饱满的下腭,烘托着她慈祥的微笑;几只雪团样的白免,绕着她的脚边扑跳——是李奶奶!温情的热浪顿时袭上心头,我扔了毛巾向前扑去:十指触到冰冷的砖墙上,泛起阵颤粟的刺痛。
没有了那古老的、慷慨赐与我童年紫红酸甜的桑葚的桑树,它在十几年前就被砍伐了;也没有了李奶奶和绕在她脚边扑跳的雪团样的白免,她早走完了在人世间生命的历程;我的童年在古桑浓荫下任由大人们聚集,孩童们嘻戏的宽敞的院场,也被逐渐蚕食而进的厨房侵占,我置身在不到十平方米宽的井台边。
咬一下手指,分明感觉到了疼痛。但我仍坚信刚才所见到的一幕不是幻觉——那是善的遗风,美味的精魂呵!
密样的幽思注到心头——
如今在都市里是见不到那样的柴灶了:小方桌样可移动,灶面杏黄的木纹清晰可见,摸着玉石样光洁平整;灶门可随意大小开关以掌握火势,省柴、无烟、干净,是李奶奶从乡下老家带来的。多少次呵,我不堪忍受父母被迫分居后的沉闷冷寂,索瑟着受伤的童心来到这灶门前,依在李奶奶身边,透过灶门火柴盒大的玻璃窗,望着灶膛内火苗儿千奇百怪的跳跃,非常享受地任李奶奶的老手在头上、背上摩挲。那是双什么样的手呵,黄茧累累,指关节凸突,皲裂粗砺。现在,我有了妻儿,却再也得不到那么温柔的老手的爱抚了。
李奶奶那沙哑苍老的喋喋絮语,每每如甘泉样神奇,洗去我受伤颤抖的童心的楚痛。如今,我早已是经历过般般苦难,承担起身为人子、人父、人夫的责任,并对社会尽责的灵魂工程师了,但我仍想用少活十年的代价,回到童年,依在李奶奶的身边,摸着她对门襟布袄上的布疙瘩钮扣,挂着泪花,挂着微笑,在她沙哑苍老的喋喋絮语中,在温柔粗砺的老手爱抚的安全感的保护下,沉入梦乡;又让温柔粗砺的老手摇醒,喝一碗甜甜的、酽酽的米汤,吃一片只有柴灶才能做出来的、酥黄香脆的椒盐锅巴,然后牵着李奶奶的大拇指,穿过狭窄的院场过道,回到我已然名存实无,沉闷冷寂的家。
李奶奶大半辈子在农村度过,目不识丁。她给我讲过的好多话,早被岁月的浪花卷走了;但几十年过去了,有两次她对我说的,却必将伴随我终生——
一次是水肿病肆虐,到处饿死人的三年灾难时期最惨烈的1961的春天,时年八岁也得了水肿病,在死亡的恐惧中苦熬的我,无意中从门缝里望见母亲,匆匆吃罢一只苹果和一块“高级点心”(实则是和有一点猪油的富强粉和糖精做的提糖饼),对镜抹两下嘴,将果屑放入信封装进衣兜。像严冬突然被人剥去衣服扔到了荒野,我晕晕糊糊地拖着水肿僵滞的腿,下意识地走到李奶奶那,告诉了她。李奶奶眼角的鱼尾纹顿时凝紧了,两眼僵直地睁大直视前方,一把将我拥在怀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不可能,不会的,咋会呢……”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李奶奶蹲下脸凑近我,双手使劲抓住我的双肩,厉声说:
“你妈她得了水肿病,又在吐血,还要上课,不吃好点是要死的!三三,你是最听话,最懂事的,啊?你要学会自己喜欢自己,千万不要逃学!不要学坏!不要做坏事!啊?三三……”李奶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就又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当时,我听得真是既莫明其妙又惊惧不已,生怕一不小心做了坏事,就会有什么大的灾难临头。而我真正理解了李奶奶的良苦用心,已是做父亲的时候了。
又一次,夜很深了,已被迫和父亲划清界线分居多年、形同陌路人的母亲,不知为什么事突然回家和父亲压抑、急促地争论起来。我又梦游似地来到井台边,见李奶奶家的灯光已经熄灭,就蜷缩在古桑的浓荫下的黑暗中,久久地嘤嘤啜泣。那是一个酷暑之夜,可我却冷得阵阵颤抖,如同置身寒风呼啸的空茫河滩。是那双粗砺温柔的老手扶起了我,灼热的老泪打在我的脸上,沙哑、哽咽的话音有如天籁,烙在我悲苦童年的记忆中了:
“三三,莫哭啊!看你,把奶奶也惹哭了……三三你要记住啊,长大了,千万要多想人的好处,要好心好意地对人。你千万要记住,不要做坏事啊三三……”
那年我九岁,那年我记住了李奶奶伴着老泪,哽咽着对我说的话。
呵,古桑下的精魂,我怀念您!当我还是一棵蠃弱的幼苗时,您曾用博大的胸怀,我为遮挡孤独、冷漠的侵袭;您在我生命中的出现是短暂的,但您的爱和慈悲情怀,却化为我心中流淌的炽热的血了。
头上的天,广袤无垠,仿佛宇宙变成了蓝莹莹的琥珀,那苍穹之上的月亮,便是琥珀中心保留着的远古印迹的结晶。我哭了,站在被四周厨房紧箍着的、不到十平方米宽的井台边。呵,我竟然还会哭!我伫立着,一任热泪流淌,只想再看看古桑绿荫篷盖下李奶奶的身影,和绕在她脚边扑跳的雪团样的白免。
李奶奶以擅长养免闻名街邻。我十岁那年,李奶奶搬走了,别是送我一对洁白玲珑的小免崽。我用纸箱给它们做了个舒适的窝;每天放学做完作业就和它们形影不离;到府河边割来鲜嫩的青草……两月后,小免长到半大,听到我“嘟嘟嘟”的呼唤,就向我奔来,我托之掌声上,抱于怀中,它们也处之泰山,安然受用,俨然是我亲密无瑕的伙伴。我常常望着它们发神,脑海中就闪出李奶奶的身影,她眼角的鱼尾纹,盘在脑后如硕大银饰的发髻,订着布疙瘩钮扣的对门襟土布袄,甘泉样的絮絮轻语……
当那对可爱的小生灵长到四、五斤时,不管我怎样哭喊抗拒,还是眼望着它们以影响学习、卫生为由,被残酷地打食了,尽管我一直就警惕这样的藉口成立。那对可爱的小生灵,在临终前的抽搐中,对我最后的、求援的一瞥!我失了魂魄,逃到李奶奶常带我去割青草的府河边,跌倒在草地上——要是那飘逸的流云,柔缓的轻波,能带走我对李奶奶的思念,该多好啊!
露水濡湿了我的衣衫,终不见李奶奶的身影,在绿荫篷盖的古桑下出现,唯有一缕月光照墙,凄清如许。我惘然若失地踱步回转,望着刚满周岁的儿子稚嫩的脸庞,一股强烈的欲望冲动着我在案前坐下,推开没写完的小说,铺上雪白的稿笺——
但我至今也不知道李奶奶的姓名,旧时的妇女大都是依丈夫的姓而称呼的;也不知道她的籍贯和经历。无须向老一辈人打听了,她就是她——我的民族中一个普通的、目不识丁的老人,我的一个前辈佛教徒同修。
在1949年之后直到1980年之前,中国大陆民众宗教信仰遭到封杀禁固的非常时期,在我悲苦的童年,我曾多次看到李奶奶神情庄严虔诚地,对藏在厨柜中的佛像敬香顶礼。李奶奶并不避讳我,只是照例地要叮咛两句:
“三三哩,莫给人说,说不得的哦!”
“三三哩,你千万莫做坏事,做了坏事,佛菩萨都看见的哦……”
1981、9、10稿于成都老屋故居。
1991、4、10补记:
从初稿到编著散文随笔集重抄此文,倏尔又是一个十年。儿时我熟悉每一处蚁窝的庭院,连同祖居的老屋,和那口清冽甘甜的古井,那棵绿荫篷盖的古桑的残桩,都荡然无存了。但几度夕阳,青山依旧,李奶奶赐与我的爱和佛教的慈悲情怀,将永远在我的心底存留。
2007、7、13整理于成都。
作者简介
曲博,本名孙恪庶,作家,人文学者,收藏家。曾下放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伐木、种植橡胶树。1983年发表处女作,迄今在国内、外发表文学、史学、社会学、佛学、人文收藏等各类题材作品数百万言。
现为千年古刹成都文殊院皈依三宝弟子,自由写作者。
来源:荆轲次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