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晋西北总工会驻河西办事处驻在彩林,就是我们从延安回来时,我和孙谦睡过钢丝床的那个村子。村里驻有部队和地方的好几个后方机关。工会办事处是个最小的单位,主任、副主任、干事、公务员总共只有四个人。我来以后,他们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而是开玩笑说:"这下咱们可算凑成巴掌大
为工人们唱赞歌
晋西北总工会驻河西办事处驻在彩林,就是我们从延安回来时,我和孙谦睡过钢丝床的那个村子。村里驻有部队和地方的好几个后方机关。工会办事处是个最小的单位,主任、副主任、干事、公务员总共只有四个人。我来以后,他们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而是开玩笑说:"这下咱们可算凑成巴掌大的一个机关了!"我来的第二天,正好是春节,家家门口贴上了红对联,院里街上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战争时期不准放鞭炮,但也颇有一点过大年的气氛。各机关放假三天,改善生活。工会办事处人员太少,没有另起伙食,而是随行署后方留守处吃饭。每顿都是由公务员打回来吃。他们几位都喜欢喝二两,可那时行署禁止蒸酒,为的是节约粮食。白酒根本买不到,于是就从老乡家里买稠酒喝。据说陕北农民每逢过大年,差不多的人家都要用软黄米酿制稠酒,像稀粥一样,香甜可口,度数不高,但喝多了一样醉人。放假期间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我们除了吃饭喝酒就是打扑克闲聊天。在闲聊中,我对他们几位的情况,以及工作范围才多少有了一点儿了解。
工会河西办事处,活动范围是散居在黄河西岸的十多个公营工厂,其中有属于部队的,也有属于地方的。主要任务就是指导帮助各工厂工会健全组织开展工作。办事处主任赵华清,原是太原兵工厂工人;副主任郎觉民,原是同蒲铁路火车司机。他们都是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都是地下党员。抗日战争爆发后,率领一些工友参加了新成立的工人武装自卫队(后改为工卫旅),与日寇进行武装斗争。干事刘寿之,年龄比我大几岁,他原是同蒲铁路火车司炉,也是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加工卫队的,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工人出身的工会干部,而我则纯粹是个外行,不要说做工会工作,就连工厂的大门也没有进去过。本来在亚马派我们的时候,我也很想到农村去,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好容易有了个落脚点,也就不好再挑三拣四了。在聊天中,我才知道文联所以派人来,是工会向亚马提出来的,希望能派一名文艺人才,帮助工厂开展文娱活动,写一写工人们为抗日拼命生产的情景。看来他们对我抱有很大希望,我不能不感到诚惶诚恐。我当即把自己的经历、水平以及担心都讲了,但他们以为我是讲客套话。他们只是说:"不熟悉工厂,不了解工人,这好办,只要多下去走走就成,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再见是好朋友。"
过了春节不几天,我就随着老郎去工厂活动。他大概是想让我先了解一下总的情况,故没有在一处蹲点,而是一个厂子一个厂子走马观花。什么纺织、被服、化工、造纸、印刷、军火等工厂都走到了。军火厂设在黄河岸边佳县勃牛沟,除了铸造手榴弹、地雷,修配损坏了的步枪、轻机枪之外,还可制造枪榴弹。厂里有几部车床,都安装在一个大山洞里,动力是一台蒸汽锅炉。据说这台锅炉是从交城横尖镇被日寇烧毁了的旧火柴厂拆卸下来,动员了百十号民工,翻山越岭抬运来的。全厂有近二百名职工,是晋绥最大的一座工厂。最小的化工厂只有二三十名职工,主要是用大铁锅、木模型熬制肥皂。其他工厂倒也有一些机械设备,不过都没有动力,主要靠人力脚踏手摇,从严格的意义上说都算不上工厂,只算是一些半洋半土的小作坊。不过生产的却是当时根据地生活、战斗急需的物资。那些机器,据说大都是太原沦陷前夕,工人武装自卫队带出来的。大部分工人也是从部队中抽调来的,其中不少人抗战前就是有一技之长的老工人,另外一些是地方上的能工巧匠。他们到工厂来,并不是为了赚钱,同样也是为抗日战争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他们和部队、机关一样,生活也是供给制,只是每月可领到一点额外的津贴而已。
老郎对这些工厂都很熟悉,他是位没有架子的领导人,不仅和工厂负责人、工会干部谈得来,和普通工人也是一见如故。他在了解工会工作情况、帮助出主意想办法之外,更多的时间是和工人们闲聊天,开玩笑。工人们都把他当老大哥一样看待,什么话都敢在他面前说,什么情况都愿意向他反映。我跟着他跑了这么多工厂,他没有召开过一次大会、发表过一次演说,而是在不拘形式的情况下就把工作做了。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从他身上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大约过了一个月,老郎回河东总工会开会去了,我就只好单个活动。好在已经知道了这些工厂的"门牌号数"。那时候各工厂都在忙于迎接五一国际劳动节,我就帮助他们办墙报,写标语,有时也教唱歌,参加工人们自发组织的纪念活动。事后我写了一篇稿子寄给了《抗战日报》。过了不久,报上登出来了,不是单独发的,而是纳入一条综合报道中采用的。本来我的稿子有一千多字,登出来的只有三十二个字。不过总算见报了,这对我也算是一点鼓舞。那时候我不知道新闻报道应当如何写,没有听人讲过,也没有看过这方面的书籍,于是只好从报纸上学习,晋西北抗日根据地除了《晋西大众报》(这是一份通俗小报,每周出刊一次),也可看到延安出版的《解放日报》。我就从这些报纸的新闻报道中学习写新闻报道,琢磨每条地方新闻的重点,不同的内容和不同的写法以及如何开头和结尾等等,慢慢也就掌握了一些规律。那时我经常给这些报纸写稿,采用率也就逐步多起来了。一些工厂的领导和工人们,每逢看到报纸上登出关于他们生产生活的报道都很高兴,我当然也很欣慰。
开始我只是在各工厂转悠,后来就到洪涛印刷厂去蹲点。当时根据地有两个印刷厂,另一个叫吕梁印刷厂,是印刷报纸、书籍的铅印厂。洪涛印刷厂则是专门给晋西北农民银行印刷钞票的工厂,有四台印刷机,七八十名职工。工厂纪律比较严格,门口挂着"工厂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日夜都有人把守。印钞票是件细致活儿,一点儿也不能马虎,不论哪道工序,只要发现不合格的产品,都得登记在册,如数上缴。工人们对纸张特别爱护,尽量减少损耗,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纸张来之不易。那时根据地虽然有座造纸厂,但只能用土法生产印书印报的麻纸、马莲纸。而印钞票的这些纸则是由贸易公司通过各种关系,从敌占区购买来的,有时甚至要付出血的代价。就连制版、印刷用的一些辅料,也要从敌占区购买。我来的时候正是辅料短缺、面临停产的危险时刻。大家都急如星火,工人们就想方设法找代用品,经过夜以继日的试验,终于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使生产能够继续下去。对此我写了一篇通讯,题目就叫"几种代用品的创造",发表在《解放日报》上。
离开洪涛印刷厂之后,我转到了纺织二厂。这个厂在陕北佳县境内,河对面是山西临县,临县是晋西北唯一产棉花的县,是纺织厂的原料供应地。纺二厂有七八十个职工,有十来架铁木织机。虽然也是手工操作,但比农村妇女使用的那种手抛梭土织机要先进多了。不仅快捷,而且织的是宽幅布。当时,根据地部队制作军衣的布料,主要是靠纺一厂、纺二厂这两个厂子供应。地方干部的服装,则是用从农村收购来的土布解决。
纺二厂厂长乔峰山("文革"前任山西省水利厅厅长,已故)是位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他除了领导生产,很重视职工们的政治学习和文化学习。他也喜好文艺,特意给厂里置办了几件乐器,每逢假日,就组织工人们演唱,唱山西梆子,唱地方小调,他自己也能唱几段北路梆子,嗓子虽然不太好,但唱得很有韵味。在乔厂长的带动下,这个厂的文娱生活相当活跃。可是老乔对此并不满足,他说:"唱的都是一些老调旧词,没有一点儿新意。工人们唱得也有点腻烦了。"他要求我教唱一些新歌曲,我义不容辞。于是每天晚上,就一句一句教工人们唱我熟悉的几首革命歌曲。没多久,也就唱得像回事了。有天,老乔到附近镇子上赶集,买回一本延安出版的新秧歌剧本《兄妹开荒》,他要我给工人们排练。我告诉他说我虽然在文艺团体混了几年,可不会演戏,更没有当过导演。他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反正你总比我们经见得多。再说咱们只是为了自我娱乐,演好演坏有甚关系?"听他这么说,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以前在报纸上,曾看到过延安演出《兄妹开荒》的报道,可以说是盛况空前,但我并没有看过演出。这戏究竟该怎么导?怎么表演?心里没有一点底。好在剧本后面附有曲谱,我只好看着剧本慢慢琢磨。全剧只有男、女两个角色。男演员很快就找到了,女演员却成了问题。厂里倒是有不少女工,可她们都是参加工作不久的农村女孩子,不要说演戏,见了生人说话脸都红。左说服右动员也没有一个敢点头的。没有女演员戏就排不成。后来老乔就动员他爱人林涛("文革"前任太原南城区监察院监察长,已病故)担任这一角色。林涛虽然是有文化的女干部,可同样也没有演过戏,同样是推三推四不愿干。老乔和我再三劝说,她才勉强应承下来。于是每晚上会拉二胡的人们就练曲谱,我领着两位演员学唱词。好在曲调比较简单,唱词也不算多,很快就都学会了。然后就是合在一起排练。扭秧歌,走场子,根据剧情做表演。林涛有意开我的玩笑,每每要我做示范。我在剧社偶尔充当群众演员时,上了台腿肚子都哆嗦,现在竟然当导演,还要为女演员做示范,自己都觉得可笑,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可胳膊腿扭动得很不得劲,常常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多亏那位男演员替我解围。他在村里闹过秧歌,算是扭秧歌的内行了。自然而然他就成了实际的导演。经过十来个晚上的排练,终于在中秋节夜晚演出了。锣鼓一敲,村里男女老少都拥来了,工厂院里挤得水泄不通,只好转移到打谷场上演出。这个新秧歌剧,受到了群众的热烈欢迎。后来附近几个工厂也派人来学习这一节目。可以说晋西北上演《兄妹开荒》,纺二厂是第一家。
在纺二厂期间,我除了组织工人们开展文娱活动之外,也常找工人聊天,了解生产、生活情况,先后给报纸写了两条新闻报道,还写了一篇人物通讯,题目叫"织布能手赵雷",发表在《抗战日报》上。在延安时,自从发表了那篇不足三千字的小说之后,我曾幻想将来要当作家。这个时期发表了一些新闻、通讯之后,又引起了当新闻记者的兴趣。当时各工厂正在开展"学习张秋凤运动",我觉得应当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于是就离开纺二厂,去了附近几个工厂。
张秋凤,名字像个女同志,实际上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是铸造厂的翻砂工,技术非常熟练。他铸造的地雷、手榴弹,粉碎性大,杀伤力强,是根据地军民打击日寇的重要武器。他知道自己身负的重任,每天都是早起晚睡拼命干活儿。有一次,由于一个辅助工偶然的失误,铁水烫伤了他的一只脚,厂里要他住院治疗,他坚决不去,每天都是拄着双拐在浇铸现场指导。他是全厂公认的模范工人。我曾经访问过他,本打算写篇文章,因为当时《抗战日报》上已经有记者写了,我就没有动笔。如今在开展"学习张秋凤运动"中,我了解到一些工厂的工人都是以实际行动向张秋凤学习,以优质高产为抗日战争做贡献。当时正值前方在进行秋季反"扫荡"斗争,仗打得非常激烈;工人们为了支援前线,夺取胜利,有的自动加班加点,有的带病工作,情绪相当高涨,我也深受感动,当即写了一篇题为"张秋凤运动的高潮"的通讯,发表在《解放日报》上。而这次反"扫荡"也取得了巨大胜利。这是在贺龙司令员亲自指挥下,集中优势兵力,在班家庄一带,聚歼日伪军近千人的辉煌战果。工人们虽然并没有直接参加战斗,但都为这一胜利做出了贡献,因而都有一种自豪感,自然而然把"学习张秋凤运动"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这年秋末冬初,我接到《解放日报》编辑部的一封来信,要我写几篇"学习张秋凤运动"中的人物特写。第一次收到编辑部的直接约稿信,我非常兴奋。正打算进行采访时,忽然收到了总工会的通知,要我立刻回机关去参加"整风"学习班,这事只好搁下来了。
整风学习班设在彩林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抗联所属的工会、农会、青救会、妇救会的干部都集中来了,只是没有文联的人。除了工会河西办事处的几个人外,其他人一个都不认识。学习班的纪律很严,不论职位高低,都是十几个挤住一孔窑洞,不准外出,不准互相聊天。开头是学文件,随后就发展成了坦白运动。大会号召,小会动员,要大家向组织坦白交代自己的出身、经历、政治问题。不论过去有什么隐瞒,不论罪恶大小,只要坦白交代,一律从宽处理。起初只是各自讲述,接着就发展成了"抢救运动",也就是众人劝说,追问,逼供。重点是在旧社会干过事的,或是从敌占区、国统区来的人,要他们交代和国民党、日伪的关系,气氛十分紧张。有的人今天还是劝人坦白的积极分子,第二天就变成被"抢救"的对象了。真有点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我的两位顶头上司﹣﹣赵华清、郎觉民也被"抢救"了(当然不久就被平反了。全国解放后,赵华清担任了山西省物资供应局局长;郎觉民担任了北京铁路局局长)。我年纪轻,个人经历简单,既没有被当成"抢救对象",也不是积极分子。拿"文化大革命"时的话来说,是"逍遥派"。可心里并不平静,我不相信敌人能在革命队伍中安插这么多特务;我担心万一"抢救"到自己头上,该怎么办呢?可心里的这些怀疑、恐惧不能和任何人说,只能闷在肚里。
有天,抗联主任要找我谈话。当时我吓坏了,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忐忑不安地走进他的窑洞。他开门见山告我说:行署正在筹备召开劳模会向各单位要人参加筹备工作,抗联决定派你去。听他这么一说,我悬在嗓子眼儿里的一颗心,才算跌回到肚里。
参加筹备劳模会
劳模会筹备处设在盘塘。村子紧靠黄河西岸,河东岸是山西兴县峪口镇,这是相对的两个渡口,是当时晋西北通向延安的重要交通枢纽之一。延安派赴华北各抗日根据地的人员,大都要经过这里,反之也一样。两村都有一些大木船,每天来往摆渡。盘塘村子虽然不大,但人来人往显得很热闹。
筹备处的负责人是行署财政处处长白如冰("文革"后曾任山东省委书记)。我在洪涛印刷厂蹲点时,有次他去厂里视察,曾在一起吃过饭,算是有一面之识。筹备处下设后勤、接待、会务等几个小组。我报到以后,被分派到会务组,负责整理各县报来的劳模材料。材料都是油印好的,一式十几份。有的写得很详细,有的写得比较简单。但都不便改动,只能把那些明显的错别字改正过来。从这些材料中可以看出,参加这次劳模会的人有男有女,有青年,也有老头,大都是农民,也有一些产业工人和农村匠人。他们都是为支援抗日战争取得最后胜利,在大生产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劳动模范。读完这些材料之后,白如冰同志要我去三位劳模家乡走一趟。他们是兴县的温象拴,宁武县的张初元,临县的张秋林。任务很简单,主要和他们本人核对几个数字,顺便了解一下当地群众对他们的反映。
接受了任务,第二天我就背起背包到了温象拴家乡温家寨。
温家寨有五六十户人家,村子紧贴一条黄土山梁。温象拴家住在村当中两孔土窑洞里。没有院墙的院子里堆满了柴火,有几只鸡在柴火中啄食。窑门口挂着不少留作种子的大玉茭棒子、大谷穗,还有一串红红的辣椒。这是个山区典型的农家小院。温象拴年纪四十岁左右,一看就知道是个勤劳憨厚的老实农民。因为我看过他的材料,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有一种见到熟人的感觉。他留我就在他家吃饭,我也就没有客气。恰巧这天是他小儿子过生日,做的是油糕、粉汤。这算是农家最好的饭了。我们刚坐到炕上,正要动筷子,忽听远处有人可着嗓子大喊大叫:"狼来了!快打狼!"温象拴立刻跳到地上,从门后拖了把铁锹就冲出去了。我也慌忙跑到院里。这时才看到村对面山坡上有一大群羊,从山峁上扑下来四五只狼,冲入了羊群。羊群立刻被冲散了,放羊的边叫喊,边拿着放羊铲在追打,两只护羊狗也狂吠着向狼攻击。村里男女老少都跑出来了,有的大声呐喊,有的敲锣,敲洗脸盆。而温象拴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则是拿着农具向对面坡上奔跑。我忽然发现山峁上有一只狼,像石狮子一样一动不动蹲在那里。它猛然间嗥叫了两声,冲到羊群里的那些狼,像听到撤退的命令一样,立刻放弃就要到口的食物,向山卵上跑去。那只蹲着的狼,一直等到所有的同类隐没到峁后,它才慢悠悠地走了。
以往我曾听到过不少有关狼的传说,这次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狼。而且目睹了它们有组织的进攻和撤退。这次幸亏人多势众,赶救及时,羊群总算没有受到损失。据温象拴告诉我说,这群羊分属于村里各家各户,是合伙雇人放牧的,其中也有他家的几只。我们边吃饭,边闲聊。我顺便问了他几个数字:这两年的粮食产量、缴公粮的数目。他说的和材料上的基本相同,只是多了一些零头。他给我看了缴公粮的收据。
我本来打算晚上找些农民谈谈对温象拴的看法,恰好这天下午来了一个农村调查组,其中有一位还骑着马,带着警卫员。据说此人叫吴亮平,是从延安来的,专门了解、研究农村问题。晚上他们召集一些农民开调查会。我也参加了。他们主要是了解减租减息前后农民的收入和负担,以及近年来大生产的情况。说到大生产,不少人都举温象拴做例证。从发言中可以听得出来,大家都把温象拴当作学习的楷模。我没有花多少工夫就把任务完成了。看样子调查组要在温家寨住一阵子,进行深入调查研究,而我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奔赴宁武县去找张初元。
从兴县去宁武要经过岢岚县。我急匆匆走了两天才到了宁武境内。宁武是汾河的发源地,县城及沿汾河的几个集镇都是敌人的据点。张初元的村子新堡是接敌区,我人生地不熟,不好贸然而去。几经周折才在一个山村里找到抗日县政府,同时也就找到了县抗联。那时县抗联实际上就是中共县委会。他们告我说,县武委会正要开民兵工作会议,张初元很快就会来。我知道张初元不仅是县里的劳动模范,也是县里的模范民兵。这样的会议,他当然要出席。果然第二天傍晚他来了。
张初元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身体很壮实,戴着一顶旧毡帽,穿着一件旧光板老羊皮袄。白天穿在身上,夜里就当被子。当天我有意和他住在一起,房东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一听说他是张初元,显得很热情。不仅把炕烧得很热,而且还拿来一些山药蛋让我们烧着吃。看来张初元在这一带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有关他劳动生产以及当民兵的事情,材料上都已经有了。这天晚上,我除了对证几个数字外,主要是让他谈个人的出身、经历。他小时候生活很苦,十来岁就给地主家当放羊娃,长大以后租种过地,下小煤窑掏过炭,一年劳动三百六十天,全家仍然填不饱肚子。新政权建立后,经过减租减息,日子才有了好转。年轻时候他打过野猪,枪法准,胆子大,当民兵以后,自然而然就成了负责人。开始他们只是站岗放哨,有了情况就发动群众转移,后来又开展了地雷战,变被动为主动。迫使敌伪轻易不敢来骚扰,终于使群众能安心生产了。
张初元看样子是个粗粗笨笨的庄稼汉子,讲话却很有水平,而且语言幽默、风趣、有滋有味。我边听边往小本子上记录,直到把一灯盏油熬完,这才躺下来睡觉。
第二天,开会的人还没有到齐,我又和他聊了一上午。我本来打算等他们开完会,相随他到新堡走一趟,但抗联的同志不同意。因为我毕竟是上级机关派来的,他们怕万一出点问题不好交代。我只好打消这个主意,当即动身去临县找张秋林。
从这里去临县,仍要经过岢岚、兴县。走到这两县交界处的烧炭山下,遇到了一场暴风雪,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晃得人眼都睁不开了,只好在山根底下一个村里住下来。那时,在根据地内行军走路,只要带着路条,身上装着粮票、菜金,随处可以住宿。老乡们也乐意接待,粮票不但可以顶公粮,还省下了肩挑驴驮往粮站缴粮的负担。菜金虽然不多,也总算有了点称盐打醋的零花钱。
第二天,雪倒是停了,可积雪有尺把厚,荒山野岭上到处是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出哪里是路。我不便冒险乱撞,只好住在这里等待。一连等待了三天,这才看到有人赶着毛驴向山上爬行。我忙背起背包,跟着蹄痕脚印上了路。爬过上下十来里的烧炭山,就到了兴县界河口。算计了一下日子,离劳模会开幕式很近了,我怕去了临县到时候赶不回去,于是就自作主张直接回到了盘塘,向白如冰同志汇报后,他没有提出异议,要我赶快投入会议准备工作。
筹备处又从各单位抽调来一些人,都是为大会服务的。后勤组和接待组忙着在村前黄河滩里搭台子;在村中打谷场上泥灶火;杀猪宰羊,收拾打扫住处。劳模们的住处也是借用村子里老乡的窑洞,有的窑里有能烧火的热炕,有的只是个空窑洞,这就只好泥火炉,铺上干草打地铺;我们会务组,则是忙于写会标,写标语,画漫画,布置会场。这一任务,主要落在了侯凯(解放后任北京荣宝斋经理)和我的头上。侯凯是从晋西北艺校抽调来的美术干部,年龄与我相仿,工作相当热情。我们除了写写画画,还要领着几个女同志制作劳模们胸前佩戴的大红花。时间紧,任务重,每天都要忙到半夜。会务组的同志看到我们很辛苦,特意买了一筐海红子、一筐海棠果慰劳我们。海红子有拇指头大,像红色的玛瑙;海棠果有核桃大小,呈土黄色。据说这是保德县的特产,是小贩们驴驮肩挑贩运来的。正是十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季节,这些小果子像冰蛋一样硬,根本咬不动,只好泡在热水中使它解冻。可谁知这样一来表面上软了,里边还是坚硬。房东看到后忙端来一盆冷水,把果子泡在了冷水里。泡了一会儿,只见每颗果子外边都结了一层冰壳,把冰壳敲掉,果子就软了,又甜又酸,非常好吃。这件小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筹备工作刚刚就绪,各县的劳模就陆续报到了。小小的盘塘村,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村口搭起了一座柏叶牌楼,村街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喧天的锣鼓迎接各地来的这些英雄人物,真像过大年、娶媳妇一样热闹。我又一次见到了张初元和温象拴,同时也见到了临县的张秋林。这是个年轻媳妇,人长得蛮漂亮,也很大方。她是纺线织布的能手,在她带动下,许多妇女把织下的土布售给公家,这对解决机关职工的穿衣问题起了很大作用。我当即找她核对了几个数字,总算把以前布置的那项任务交代了。
劳模大会的会场就设在河滩里。新垒起的土台上搭着席棚,算是主席台。露天会场里生了几个大炉子,四周埋了一些门扇、木板,上边挂满了农、工、青、妇各抗日团体赠送的锦旗。虽然物质条件很差,人们的情绪却很高。开幕式相当隆重,中共晋绥分局、军区、行署的首长们都出席讲了话。各人民团体致贺词,劳模们相继发言,汇报他们的成就,讲述今后的打算。白天开大会,晚上开小组会,互相交流经验。另外还要接受记者们的采访。当时,新华社晋西北分社、《抗战日报》、《晋西大众报》、军区《战斗报》都派记者驻会。他们除了报道会议消息外,也写人物专访。会务组指定我接待,安排他们的活动。我趁机也就跟着他们采访。这对我来说,倒也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张秋凤、张初元、温象拴、张秋林等几位劳模都有记者写了,于是我就写了保德县一位能工巧匠的事迹,后来发表在《抗战日报》上,可惜如今把题目都忘了。
会议紧紧张张开了一周,闭幕式达到了高潮,所有劳模都获得了"劳动英雄"奖状。另外还依据各人贡献的大小,分别给予了物质奖励。奖品有大黄牛、现金、纺车以及锹、锄等小农具。张初元被评为特级劳模,除奖了一头大黄牛外,中共晋绥分局书记林枫同志还亲手奖给他一支步枪和一条子弹袋,授予他"劳武结合模范"称号,成了抗日根据地劳动生产和对敌斗争的楷模。
【马烽(1922年6月18日—2004年1月31日),原名马书铭,出生于山西省孝义县(现孝义市)居义村,是著名作家、编剧。马烽幼年丧父,随母亲寄住汾阳县(现汾阳市)东大王村舅父家,并在该村入学读书。1937年,日寇侵入山西,学校被迫停办,马烽只得辍学。1938年春马烽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并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0年马烽被送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附设的部队艺术干部训练班学习 ,半年后转入部队艺术学校美术队 。1942年冬天转业到了晋绥边区做地方工作。1945年6月5日由马烽、西戎合著的《吕梁英雄传》开始在《晋绥大众报》上刊载,1946年8月20日全部登载完,小说受到人们的欢迎。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国文联第七届荣誉委员。被山西省政府授予“人民作家”称号,也是“山药蛋”派作家代表人物之一。2004年1月31日,马烽因病在太原逝世,享年82岁。】
来源:玫瑰香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