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王起得比往常还早。天空还黑着，甚至能看见几颗残星挂在远处的山头上。空气中有着初夏特有的潮湿。他摸索着去院子里洗了把脸，冰凉的井水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老王起得比往常还早。天空还黑着，甚至能看见几颗残星挂在远处的山头上。空气中有着初夏特有的潮湿。他摸索着去院子里洗了把脸，冰凉的井水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厨房灶台上的锅里，咸菜炒饭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他盛了一大碗端到桌上，又倒了半杯昨晚喝剩的白酒。米粒和咸菜依然保持着刚出锅时的形状，但早已凉透。老王几口扒拉完饭，把杯中白酒一饮而尽，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辣味，拿起放在门边的铁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走了出去。

“咳咳…”老李站在他家门口，指间夹着一根烟，正咳得弯着腰。老李是村里的会计，也是老王为数不多的好友。

“这么早？”老王有点意外。

“知道你今天要去县城，来送送你。”老李弹了弹烟灰，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老王拎着的工具，“真打算卖了？”

老王嗯了一声，继续朝前走。老李忙跟上，“三亩好地，又在水源旁，当初你爹留下来的时候可是…”

“我知道。”老王打断了他，声音里有股倔强，“我儿子小鹏要开公司，缺钱。”

老李欲言又止。两人沿着村口的小路走了一会儿，到了三亩水田前，老王停下来，把铁锹插进地里，从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取出里面的身份证和一张地契，递给老李。

“帮我看着。”

老李接过来，打开信封看了看，又叹了口气，“你真舍得？这块地，你爹临终前专门嘱咐过的…”

老王没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水田。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水面，几只水鸟正在浅水处觅食。这片土地陪伴了老王大半辈子，从小时候跟着父亲学插秧，到结婚后和妻子一起耕种，再到儿子小鹏小时候在田埂上奔跑追蜻蜓…

“老李，”老王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说小鹏这孩子，考上大学是好事，可怎么越读书越不懂事了呢？”

老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这不是懂不懂事的问题。城里有机会，有前途。我家那小子也一样，工作了就不愿回来。年轻人嘛…”

“可我们这辈子守着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好像一点都不重要。”老王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水田上，“你知道这三亩地是我爹当年硬从水里一点点抢回来的吗？那年大旱，河道干了，他带着全村人顺着河床挖土，往里面打桩，筑了一个小坝，引水灌溉。”

老李点点头，拍了拍老王的肩膀，“但人各有志。小鹏不是不孝顺，他只是…”

“我知道，”老王苦笑了一下，“他只是不想和我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远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山的轮廓变得清晰。老王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笨拙地摆弄了一会儿，对着水田拍了一张照片。

县城土地交易中心的人比老王想象的多。他坐在角落的塑料椅上，等候叫号。膝盖上摊开着一张销售合同，旁边放着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老李昨晚帮他整理的各种材料。

旁边坐着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装裤，不停地刷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灵活地滑动。老王悄悄瞄了一眼，满眼的图表和数字让他头晕。

“3428号，请到5号窗口。”广播里传来机械的声音。

老王站起身，把合同和文件袋小心翼翼地夹在胳膊下面，朝着窗口走去。那个年轻人突然叫住他。

“大叔，您是来卖地的？”

老王点点头。

“您要卖多少钱一亩？我可以高价收，比政府给的多。”年轻人压低声音说道。

“不卖给外人。”老王头也不回地说。

“哎，大叔，现在农村土地值钱啊，特别是靠近水源的。这两年环保抓得紧，很多企业都想到农村去…”

老王没理会他，继续朝窗口走去。在他身后，年轻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项目、投资、回报率。

“下一位。”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招呼道。

老王把文件递过去，“我想卖三亩地。”

“农村集体土地？自用还是转让？”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问。

“转让，”老王犹豫了一下，“转给国家。”

手里拿着厚厚一叠钱，老王站在银行门口发呆。三亩水田，换来了二十八万。老李说这个价格已经很不错了，放在五年前想都不敢想。但老王看着这些钞票，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掏出手机，笨拙地点开微信，翻到儿子的头像。对话框里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周前：

“爸，我和几个同学准备创业，做农产品电商平台，需要点启动资金。”

老王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敲出几个字：“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回来拿？”

消息发出去，老王在银行门口又站了半个小时，可是手机屏幕始终没有亮起。

最后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收起来，朝着汽车站走去。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突然。老王刚下汽车，天空就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乌云层层压来。他加快脚步沿着村道往家走，周围的村民也都匆匆忙忙地收拾着晾晒的农物。

“要下大雨了！”有人喊道。

老王加快了脚步。路过三亩地的时候，他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一眼。田里的水已经被抽干，露出了黑乎乎的泥土。

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几点，很快变成了倾盆大雨。老王没有躲，任凭雨水打湿了全身。他站在田边，看着雨滴打在干涸的土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泥花。

“王叔！”

雨声中有人在喊他。老王回头，看见村长撑着把破伞朝他跑来。

“你儿子小鹏回来了！带了一帮年轻人，现在在村委会呢！快去看看吧！”

老王愣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村委会的门廊下挤满了人。老王从人群中挤过去，看见儿子小鹏正站在一块白板前面，用马克笔画着什么。他旁边站着四五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时髦，说话带着城里人的口音。

小鹏正在热情洋溢地讲解着什么，老王站在人群后面，浑身湿透，却不敢上前。

“所以我们的’溪源’计划就是要重建水利设施，同时发展有机农业，把我们老石村的农产品通过互联网卖向全国。”小鹏指着白板上的图表说，“这需要全村人的配合和支持。”

村长坐在一旁，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好啊！我们村终于能翻身了！”

有村民举手提问：“小鹏啊，你们这些城里人，干嘛突然对我们这穷山村感兴趣了？”

小鹏笑了笑，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突然看到了站在后排的老王，眼睛一亮。

“因为这是我的家啊。”

他放下笔，朝老王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爸，您怎么全身湿透了？”小鹏快步走到老王面前，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

老王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儿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来，您坐。”小鹏扶着老王在最前排坐下，转身对着大家说道，“这位是我爸爸，也是’溪源’计划的第一个支持者。就是他给了我们创业的第一笔资金。”

老王低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鹏又走回白板前，指着上面的图纸说：“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在七里沟建一座新的水坝，改善整个村子的灌溉条件。这是我们的工程师李工设计的方案…”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起来，开始讲解技术细节。小鹏趁机回到老王身边，蹲下来小声说：“爸，对不起，我应该提前告诉您的。”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老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就是…我大学学的是农业经济，毕业后一直想找机会回来做点事。前段时间刚好认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就…”

“那你要钱…”

“是真的要创业，但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爸，您记得小时候您常带我去的那片三亩地吗？我发现那里的水质特别好，周围都没有工业污染，是做有机农业的绝佳地点。我打算从那里开始，慢慢扩展…”

老王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抓住儿子的手，声音哽咽：“那三亩地…我卖了…”

小鹏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没关系，爸。水源又不会因为卖地就消失。我们可以跟新的业主商量，甚至可以租用。”

看着老王仍然一脸茫然，小鹏继续解释：“我们的计划不只是种地，而是要建立一个从生产到销售的完整链条。利用互联网技术，把我们的农产品直接卖给消费者，省去中间环节。”

“这…行吗？”

“当然行！爸，您不知道现在城里人多愿意花大价钱买安全健康的食品。我们村的条件这么好，水好，土好，空气好，简直是天然的有机农场！”

老王默默听着，心中五味杂陈。窗外雨声渐小，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小鹏的脸上。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自信和希望。

一个月后，七里沟的工程正式开工。小鹏和他的团队成员们住进了老王家，每天早出晚归。老李的儿子也从城里回来了，担任团队的法律顾问。

那天黄昏，老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儿子和他的朋友们围在一张大桌子前讨论着什么。桌上铺着图纸，电脑屏幕显示着各种数据和图表。

“爸，您看这个怎么样？”小鹏拿着一张标志设计走过来。那是一个简约的logo，一滴水滴落在土地上，溅起一圈涟漪，形成了”溪源”两个字的形状。

“好看。”老王点点头，虽然他不太懂这些，但他喜欢儿子征求他的意见。

“我们打算先从水源保护开始，然后逐步发展有机水稻和蔬菜种植。”小鹏坐在父亲身边，兴奋地说，“已经有好几家大公司表示愿意预订我们的产品了！”

“嗯，好。”老王点点头，目光越过院墙，看向远处的山坡。那三亩地已经被平整过，插上了一排排标志杆。新业主是一家农业科技公司，得知小鹏的计划后，主动提出合作。

“爸，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很奇妙？”小鹏忽然感慨道，“我本来想离开这里，到大城市去闯荡。结果读了大学，见了世面，反而发现家乡才是最宝贵的。”

老王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晚霞染红了天边的云彩，远处传来工程车的轰鸣声，一切仿佛都充满了希望。

半年后，新水坝建成了。那天全村人都去参加了庆祝仪式。老王穿上了压箱底的新衣服，和老李一起站在人群中，看着儿子在台上致辞。

“…这只是一个开始，”小鹏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村子，“接下来，我们将把石村建设成一个生态农业示范基地，让每一位村民都能分享发展的成果。”

掌声雷动。老王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儿子，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骄傲。

仪式结束后，小鹏拉着老王来到三亩地前。这里已经变了样子，种上了油菜花，金黄色的花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蜜蜂在花间嗡嗡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

“爸，我想请您当我们的技术顾问。”小鹏正色道，“没有人比您更了解这片土地了。”

老王愣住了，“我？我能帮上什么忙？”

“很多呢。比如判断天气变化，选择最佳播种时间，这些都是您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是书本上学不到的。”

老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行，我试试。不过你得给我配个手机，我要学那个什么…微信视频。这样即使你们不在村里，我也能远程指导。”

小鹏大笑起来，一把搂住老王的肩膀：“没问题！我爸要与时俱进了！”

两人沿着田埂慢慢走着，远处新建的水坝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一群鸟儿从水面上掠过，发出欢快的鸣叫。

“爸，”小鹏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老王，“您还记得您小时候是怎么从这片土地上长大的吗？我想听听您的故事。”

老王眯起眼睛，望向远处。过去和现在，似乎在这一刻交汇在一起。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那是1976年的一个夏天，和今年一样，也是先旱后涝…”

夕阳西下，父子俩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金色的田野。

光阴流转，季节更迭。三年后的一个冬日，老王坐在火炉旁，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桌上摆着一台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视频会议的界面，小鹏和他的团队成员正在讨论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计划。

老王偶尔插上一句话，大多是关于天气和农时的建议。年轻人们都很尊重他的意见，称他为”溪源首席农艺师”。

会议结束后，小鹏单独和他聊了一会儿。

“爸，今年我们的有机大米在上海的展会上获奖了。”小鹏兴奋地说，“明年销量预计能翻一倍！”

老王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你妈要是在，该多高兴啊。”

小鹏的表情柔和下来：“是啊…爸，下周我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妈。”

挂断视频后，老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雪景。那三亩地如今已经成了”溪源”的核心示范区，周围的农田也逐渐加入了有机种植的行列。村子已经变了样，房屋焕然一新，道路平坦宽敞，甚至还建起了一座小型农产品加工厂，解决了不少留守妇女的就业问题。

老王的口袋里揣着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他作为技术顾问的工资和分红。不多，但足够让他在村里过上体面的晚年生活。

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到那张三年前拍摄的水田照片。那时的他以为是在告别，没想到竟是一个新的开始。

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提醒。是村里的微信群，老李发了一张照片：几个年轻人站在雪地里，背景是那座已经成为村里地标的水坝。照片下面配文：“石村迎来第一批农业旅游观光团！”

老王点了个赞，然后关掉手机，推开门走了出去。雪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照在白雪覆盖的田野上，闪闪发光。

远处，几个小孩子在雪地里欢快地追逐打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地回荡在村庄上空。老王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家乡的空气。一切都在变，又一切都没变。

“王大叔！快来看，小鹏他们的报道上电视了！”老李家的小孙子从远处跑来，拉着老王的手往村委会跑去。

老王笑了笑，加快了脚步。在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上，新的生命正在蓬勃生长。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