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记得那天。老孙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走路一瘸一拐的——去年摔了一跤，膝盖落下毛病，阴天就疼。他路过村委会门口的大喇叭，正播着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老孙停了停，点上一支烟，烟头被风吹得通红。

村里人都记得那天。老孙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走路一瘸一拐的——去年摔了一跤，膝盖落下毛病，阴天就疼。他路过村委会门口的大喇叭，正播着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老孙停了停，点上一支烟，烟头被风吹得通红。

“那不是小孙回来了嘛！”村支书老赵扯着嗓子喊。

老孙慢悠悠走过去，脚下踩着路边的水洼，水花溅到布鞋上。“是啊，开车回来的，刚送走。”

老赵咂咂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城里有工作了？”

老孙嗯了一声，“在省城一家什么公司上班，我也听不懂那些名词。”

“回来住几天？”

“明天就走，说单位忙。”老孙弹了弹烟灰，灰落在裤脚上也没去拍。“上回过年回来才住了三天。”

老赵点点头，没再问下去。他知道老孙心里不痛快。

老孙的儿子小峰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市重点高中考上的省重点大学。当年录取通知书来那天，家里杀了一头猪，全村都喝了喜酒。但现在，村里人几乎不谈这个大学生了，见着老孙也少有人提起小峰。

老孙回到家，老伴正在院子里剥玉米。一堆玉米皮下面躺着两只晒得半干的茄子，边上是没洗干净的碗，上面趴着一只死苍蝇。

“吃了没？”老孙问。

“吃了点剩的面条。”老伴抬头看天，“明天要下雨，你把棚子修一下，不然漏。”

老孙应了一声，走进屋。墙上挂着小峰的大学毕业照，穿着学士服，笑得灿烂。照片边上贴着一张全家福，那是小峰上初中时拍的，照片已经泛黄，边角还沾着一点像是酱油的污渍。

老伴从外面进来，看见老孙盯着照片发呆，叹了口气：“小峰说什么时候接我们去城里住？”

老孙没吭声，转身打开电视。正播着本地新闻，镇上开了家新商场，老板是城里人，带来了什么”新型商业模式”。

“他说等稳定了就接咱们去。”老孙终于回答，“不过我觉得悬。你看他这回连小李他娘都没去看，就是回来拿户口本的。”

老伴坐下来，抓起一把花生米，吃得咯吱响。“户口本拿走干啥？”

“说是要在城里买房，得迁户口。”

“卖了咱家这房子？”

“他没那意思。”老孙关掉电视，“可能是要贷款吧。”

院子里的狗叫了两声，随即安静下来。老孙知道，来的是隔壁的小胖。这孩子总爱往他家跑，因为老孙平时喂养的一群牛羊让小胖着迷。

果然，门没敲就开了，小胖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孙爷爷，那只小花羊生了吗？”

老孙笑了笑：“还没呢，估计再有几天。”

“我爸说，今年羊价不错，您是不是又要发财了？”

老孙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窗外自家的小院。那里拴着几十只羊和三头牛。这些牲口养了十几年，供出了一个大学生，现在却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石头。

一周后，村里人惊讶地发现老孙把羊圈的牛羊全卖了。

“老孙，咋想不开把牛羊都卖了？”村支书老赵在小卖部门口拦住了他。

老赵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那小峰有出息，以后有享不完的福。”

老孙勉强笑了笑。他没告诉老赵，小峰买房的首付，他这些牛羊钱还不够零头。更没说，小峰根本没开口要他的钱，是他硬要给的，怕儿子看不起他们老两口。

当晚，老孙和老伴喝了酒，难得地醉了。老伴说：“明天我去超市应聘保洁，我听说一个月有两千多。”

老孙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去！我还养得起你！”

“那你卖了牛羊，咱们干啥？种地？你腿脚不好，种不了多少。打工？谁要咱们这把年纪的？”

老孙举起酒杯又灌了一口：“我有主意了。”

第二天，老孙起了个大早，没等老伴醒来就出门了。他先去了趟镇上，在农贸市场转了一圈，然后去了县城。到了下午才回家，手里拿着一大堆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老伴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是要干啥？”

“我要去城里！”老孙一脸坚定，“我要去省城开面馆！”

老伴以为他喝多了，伸手去摸他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老孙拍开她的手：“我认真的！你知道小峰为啥不愿回村里吗？因为这里没出息！他嫌弃咱们这生活！他想在城里站稳脚跟，我就去帮他！”

“你连城里的路都不认识，开什么面馆？”

老孙把笔记本摊开：“你忘了我在县城待过？当年乡镇企业我可是食堂主厨！我的拉面、臊子面、刀削面，那叫一个好！”

老伴倒了杯水给他：“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手艺不会忘！”老孙拍着胸脯，“我今天专门去看了市场，城里那些面馆，一碗面二三十，连汤都是勾兑的！我做的纯正，价格公道，不愁没生意！”

老伴没再反对，只是叹了口气。但老孙心意已决。

卖牛羊的钱，加上这些年的积蓄，老孙凑了十几万。他托村里开运输公司的老张帮忙联系，在省城郊区一个城中村租了间二十平米的小店面。

临走那天，不少村民来送他。有人笑话他异想天开，有人说他老糊涂了，也有人为他加油鼓劲。老孙装作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只跟老伴交代：“我先去站稳脚跟，站稳了就接你去。”

老伴点点头，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你最爱吃的咸菜，还有两盒速效救心丸，记得带着。”

省城的生活比老孙想象的更艰难。

小店开张第一天，他早上五点就起床，和面、熬汤、准备配菜，忙得腰酸背痛。但直到中午，才来了三个客人。

“师傅，面太实了，汤也寡淡，不够味儿。”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皱着眉头评价。

另一个女孩更直接：“我们这边人不吃这口。你这面馆开不下去的。”

老孙笑着说谢谢指教，等人走后，坐在板凳上发了一会儿呆。他抬头看着墙上贴的菜单，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他引以为傲的家乡味道，在城里人眼里却是”不够味儿”。

晚上，老孙给老伴打电话。

“今天生意不好，只卖了七碗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要不，你回来吧。”

“不回！”老孙脖子一梗，“我这才刚开始，哪有那么容易？”

当晚，老孙失眠了。他躺在面馆后间的小床上，听着外面汽车的喇叭声，想起小峰从小到大的样子。那年小峰考上大学，他说：“爸，我以后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现在，反倒是他要来城里打拼，希望能帮儿子一把。

老孙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打开老伴给他的布包。包里除了咸菜和药，还有个信封。里面是一叠钱，足有一万。老孙眼眶湿了。

第二天，老孙起了个大早，直奔附近的超市。他买了当地的酱料、辣椒，还有一些从未用过的调料。回到店里，他开始试验新配方。

午饭时间，昨天那个西装男又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同事。

“昨天这家味道不行，不过离公司近，没时间跑远了。”他对同事们说。

老孙满脸堆笑：“几位尝尝今天的新口味，不满意不收钱。”

西装男狐疑地看了老孙一眼，但还是点了碗面。

“好吃！”第一口下去，西装男眼睛一亮，“师傅，你这面跟昨天完全不一样啊！”

老孙笑着擦汗：“适应一下你们城里人的口味。”

“这汤底太香了，是加了什么秘方吗？”

老孙神秘地眨眨眼：“祖传的，不能说。”

其实哪有什么祖传秘方，不过是老孙昨晚琢磨出来的新配法。他发现城里人喜欢重口味，于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更多调料，还改进了熬汤技术。

西装男吃完，拍拍老孙肩膀：“师傅，你这面馆要是坚持这味道，我保证生意会好起来。”

果然，下午就有不少人来吃面，都是听西装男介绍来的。晚上打烊时，老孙数了数钱，竟然卖了三十多碗。

小峰是在网上看到父亲的面馆的。

那天他刷短视频，突然看到一个博主在介绍省城美食，画面里赫然是他父亲的面馆。博主口若悬河：“这家’老孙面馆’简直是宝藏，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农村大爷，但做的面绝了！特别是他家的臊子面，里面放了二十多种配料，汤底熬了八小时…”

小峰惊得手机都掉了。他连忙给母亲打电话：“妈，我爸去省城开面馆了？”

“是啊，他说要去帮你。”

“帮我什么？”

“他说你在城里买房子，日子不容易，他想帮你减轻负担。”

小峰一阵心酸。他确实在城里买了房，每月还贷压力不小，但他从没想过让父母帮忙。反而是他，这些年一直想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却因为自己刚起步，没能力接父母过来。

第二天，小峰请了假，赶到父亲的面馆。

早上七点，面馆已经排起了长队。小峰站在队尾，看着自己的父亲——头发花白，腰背却挺得笔直，正在麻利地和面。店里两个年轻服务员忙着招呼客人，一个中年妇女在收银台上噼里啪啦地算账。

店内墙上贴着几张菜单，用马克笔手写的，字迹有些潦草。墙角挂着一个老式收音机，正播着他父亲爱听的地方戏。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照片，是小峰的大学毕业照。

“小伙子，点什么？”收银员问道。

小峰回过神：“一碗臊子面。”

“要等20分钟，客人太多了。”

小峰点点头，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他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不知说什么好。

面端上来时，小峰已经红了眼眶。那碗面色香味俱全，上面还有一个荷包蛋，正是他小时候最爱的样子。

正当小峰准备站起来认父亲时，一位顾客凑过来问老孙：“师傅，听说您这生意越来越好，准备开分店？”

老孙笑着摇头：“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就行，不贪心。我儿子在这城里上班，我这是来陪他的。他工作忙，几个月都见不着一面，我这好歹能在这城里等他。”

小峰嗓子哽住了。他慢慢坐回座位，一口一口地吃着面，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就在这时，老孙看到了他。

“小峰？”老孙惊喜地喊道，快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小峰站起来，一把抱住父亲：“爸，我来看您了。”

老孙拍拍儿子后背：“怎么哭了？面不好吃？”

小峰摇摇头：“面很好吃，就是想您了。”

老孙笑了：“傻小子，咱爸儿俩都在一个城里，有什么好想的？”

临走时，小峰问：“爸，这生意一个月能挣多少？”

老孙故作神秘地凑近儿子耳边：“我告诉你，已经月入十多万了！再攒几年，都够给你再买一套房了！”

小峰握住父亲的手：“爸，您别再干了，跟我住吧。”

“不行！”老孙立刻拒绝，“我这刚有起色，再说我这把年纪，除了这手艺还能干啥？在家种地是等死，出来做点事才叫活着！”

小峰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那您让妈也来吧，我帮您们在附近租房子。”

老孙笑了：“你妈下周就来，房子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已经在这城中村买了间小两居，还办了市里户口！厉害吧？”

城中村的小两居条件不算好，墙皮有些脱落，走廊里总有股怪味，但老孙和老伴却住得很开心。

店铺的服务员已经增加到了五个，还有两个厨师跟着老孙学手艺。老孙从早忙到晚，却精神抖擞。村里人听说他在城里开的面馆月入十几万，都羡慕不已。

“我就说吧，老孙有出息！”村支书老赵经常这么说。

一年后，小峰结婚了。婚礼在省城一家五星级酒店举行，老孙包了十桌，热闹非凡。

“看看，人家老孙家儿子，在城里买房子，娶城里媳妇，老两口也在城里有门面，有房子！”村里人议论纷纷。

老孙打着领带，一脸得意地招呼亲友。只有老伴知道，那十桌酒席是儿子出的钱，他们只负责摆谱。而所谓的”月入十几万”，除去房租、工资、原料，实际到手的不过四五万。这在农村是天文数字，在城里却只够平平淡淡过日子。

但老孙很满足。现在小峰每周都会来看他们一次，常带着女朋友一起来面馆吃饭。小峰还给父母办了医保，有时间就陪他们去公园散步。

有一次，小峰问父亲：“爸，当初为什么突然决定来城里开面馆？”

老孙看着远处霓虹闪烁的高楼，缓缓道：“我怕你看不起咱农村人。”

小峰一愣：“我怎么会看不起自己家人？”

“那你为啥毕业后不愿回村里？连过年都待不了几天？”

小峰沉默了一会儿：“爸，我不是看不起农村，我是怕您和我妈看不起我。”

“啥意思？”

“您和我妈辛苦了一辈子，砸锅卖铁送我读书，我总想着毕业后能马上赚大钱，让您们过上好日子。但毕业后我才发现，在城里扎根太难了，工资不高，房价又贵，我连自己都养不好，更别说回报您们了。我不好意思见您，怕您失望。”

老孙眼睛湿润了：“傻孩子，你是我们的骄傲，咱不图你回报啥。”

“可您为啥要卖牛羊来城里受苦？”

老孙笑了：“我是想让你看看，咱农村人也不比城里人差！你爸靠的是这双手，这颗心，在哪儿都能活得精彩！”

三年后，“老孙面馆”已经开了三家分店，月营业额确实破了百万。

小峰和媳妇有了孩子，老孙老两口经常去帮忙带孙子。村里人都说老孙家儿孙满堂，事业有成，是村里的传奇。

但在老孙看来，最大的成就不是钱，而是儿子眼中的那份尊重和欣赏。

每当有人问起他这些年最满意的事，老孙总是指着墙上全家福说：“钱不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互相理解。我儿子当年看不上农村，我就来城里证明给他看，咱农村人也有本事。现在好了，他不仅不看不起农村人，还特别佩服我这个农村老头子呢！”

老伴在一旁补充：“他爸就是死犟，人家小峰哪有看不起咱们？不过也正是他爸这股犟劲，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城里的霓虹灯下，面馆里传出阵阵笑声。窗口前，排队的人越来越多，而老孙脸上的皱纹却越来越舒展。

在城市的一角，这个倔强的农村老人，用一碗面，不仅找回了儿子的尊重，也赢得了自己的尊严。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