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曾经一度自卑,我的起点很低,但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萤火虫的天命时,决定坦然接受自己的‘微小’,心中却执着于‘不渺小’。”一次年终总结中,湖南小学语文教师曹永健这样写道。
“我曾经一度自卑,我的起点很低,但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萤火虫的天命时,决定坦然接受自己的‘微小’,心中却执着于‘不渺小’。”一次年终总结中,湖南小学语文教师曹永健这样写道。
萤火虫,体型较小,一般体长在几毫米到十几毫米之间。它们往往在黑暗中闪烁微光,美丽而神秘,常被视作浪漫的象征。2015年2月6日,曹永健申请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将其命名为“萤火虫阅读馆”。在此之前,他已经开展了数年的儿童阅读教学。自此之后,他以“萤火虫”的意象命名自己以阅读为主题延伸开来的种种实践。
“小”老师的“大”理想
小学语文的教学重点是什么?在曹永健看来,识字、书写等基础知识与技能的教学固然必要,但阅读能力的培养或许意义更为深远。他期望孩子们在童年时期就能养成阅读的习惯,从中受到精神的滋养,建立对自我、对他人、对社会的认识。
用故事喂养孩子是曹永健在带一年级时的自觉追求,他说:“在实践中我发现,没有哪个孩子不爱听故事,因为喜爱故事,他们会喜欢上一位老师、喜欢上一间教室。”在《小黑鱼》中,孩子们“畅游海底”,领略了小黑鱼的智慧和勇气;在《逃家小兔》中,他们感受到爱与温暖;读《生命不息》时,他们接触到沉重而神秘的死亡话题……一个绘本故事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孩子呢?如果再读一本,读了一本又一本呢?或许在某个时刻,人们会猛然发现,孩子们的思维已经悄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积极变化。作为一位小学语文教师,曹永健努力不被“小”的限定词所框定,而是帮助孩子们借由阅读建立与广大世界的深度联结,增强他们探索生活和答案的欲望。
曹永健的笃定源自个人的受益。“在工作之前我不太读书,也没什么藏书。整个高中读的书,数得上来的可能也就那么几本青春文学。”实际上,他在读书时算不上一个“好学生”。因为严重偏科,在中学时期很难取得学业上的成就感,他也曾有过叛逆、逃学的经历。最终,这个老师眼中“不成器”的学生只考进了一所师范类大专院校。2007年毕业后,曹永健回到郴州,进入一所民办学校任教。为了做好教育这件良心事,他特意找来一些名家的课堂实录学习,却发现“有时他们说的理论、观点你可能听都听不懂”。在巨大的不安中,曹永健开始寻求各种方式来为自己“补课”,也是自这时起,阅读才真正走进了他的生命。
“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就是他的阅读史。”这句话深深烙进了曹永健的脑海。通过阅读,他邂逅了朱永新发起的“教育在线”论坛,看到了其中优秀教育实践者的探索与分享,学着榜样教师的样子开展教学,给孩子们读故事、放电影,建设书香班级。同时,他不间断地记录自己每年对数十本书的阅读与思考。几年间,曹永健由私立学校考入公立学校,从郴州考到长沙。他认为:“是阅读这束光照亮了我的生命,我也借阅读一次次走向辽阔的远方。”
2016年,曹永健去学校对口支援的国家级贫困县支教,带二年级。第一次去时,他就带了一箱绘本。他清楚地记得,班上的64位学生中,50%以上是留守儿童,所有人都没读过哪怕一本课外书。孩子们对这位城里来的老师很感兴趣,也喜欢听他讲故事,灰蒙蒙的教室里,他们专注地听着,眼里闪烁着不同往日的光彩。
“为他们募集更多的书,创立一所阅读教室。”不久后,曹永健心头涌动着这样的想法。他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发出倡议,邀请大家为这里的孩子搭建一个以书籍为核心的教室。不久后,爱心捐赠如萤光般汇聚在一起,照亮了斑驳教室里的一方小小天空,“乡村萤火虫阅读教室”由此建立。这一年里,曹永健为孩子们购置了上百册书籍,上学期,他带孩子们读获奖作品、读同类主题的绘本;下学期,他带着孩子们读故事类的整本书,在导读课、推进课、主题探讨课中,将孩子们的思考引向深处。读得多了,孩子们的表达欲也悄悄地“溢”了出来,自己创作起绘本故事。有人写《公鸡叫太阳》,有人写《迟到的原因》,等等。人们读来甚至能看到这些文字背后一张张可爱的面庞。后来,在教室书架的一侧,曹永健总会备上创作纸,孩子们常常在课间写写画画,逐渐养成了读写的习惯。
支教那年的家访过程中,曹永健看到一位奶奶带着孙女住在每月200块租金的房子里,却因为孩子爱上了阅读,从镇上买来400块的铁皮柜给她放书。曹永健还记得,另一个孩子坐在门前晒稻谷的草坪上,捧着书等待长辈回家,洒落在她身上的光分外温柔。一年的支教期结束时,很多孩子拥有了自己的专属“小书房”。阅读,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扇窗。
以课程的方式促进共同生长
回到长沙后,曹永健从一年级开始执教。就像农人拥有了一片自己的土地,他怀着期待播撒下一颗颗阅读的种子,想通过六年完整的实践,看看自己所理解的读写教育能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除了日常国家课程内的阅读教学,曹永健还在学校领导的支持下设计了阶梯式的校本阅读课。低年级以阅读经典图画书为主,在每日朗读的绘本故事里,孩子们迅速消除了对学校、同学和老师的陌生感;中年级以共读桥梁书、初阶整本书为主,因为阅读《夏洛的网》这类内涵丰富的故事,孩子们的认知水平也随之提升;高年级以阅读经典儿童文学作品为主,《西游记》《小王子》等著作成为孩子们的“口袋读物”。常态化的每日30分钟阅读之外,曹永健会在每周一次的精读课上,选择书中适合的主题与孩子们探讨,丰富他们的认知和思维。
“千万别低估了孩子们。”曹永健说,在讲述《这是我的!》绘本故事时,孩子们从讨论身边的文具盒、水杯等物品,想到操场、图书馆、博物馆等场所,不自觉中产生了对私有、共有、共享的认识。在读完《不老泉》时,面对“如果你有一杯不老泉,会如何做”的问题,有的孩子回答,人如果不死就会像石头一样活着,她不愿意这样活着,所以不会喝下不老泉泉水。有的孩子想到之前讨论的情节,认为如果不死会打破固有秩序,那万物不老,世界也会停滞。
与“读”同时发生的是“写”,在开放性的话题之下,孩子们自由地仿写、创编,并拥有了自己的作品集。比如共读《西游记》后,曹永健设计了由三个篇章组成的《大话西游》作品集:在“兵器谱”里,孩子们写的是自己认为最厉害的三样兵器;在“人物榜”里,写的是自己穿越到《西游记》里最想成为的人;在“竞选台”里,写的是取经团队成员适合竞选班级里的什么职位。孩子们的作品里,盛满了各种奇思妙想。曹永健会设立各种“奖项”,想尽办法地肯定他们,使每个孩子都能获得奖励,拥有持续表达、书写的欲望。有时,曹永健还会将他们的文章发送至自己的公众号,一个孩子最多领过1400元的赞赏作为“稿费”。
从教三年级开始,曹永健每学期会举办一次小古文大赛,先是让孩子们诵读、表演,而后仿写、创编文言文作品。学生小付在三年级时曾创作了一篇文言文《老曹好学》。
曹幼时,敏而好学,彼时家境贫寒,无书可读。曹便借于藏书之家沉醉于书中也。
父母给之钱,曹不舍花之。终一日,钱攒够,遂奔向新华书店,选于两本心爱之书而阅。曹速读完,便将之带入校,借于同学,后书遗失,曹心痛而惜之也。
曹幼时,勤奋练字,无需父母督促,每日习之。如今曹之字已如帖书,甚是美观也。
此时,老曹已成名师,人问曰:“汝现已学业有成,为何仍不断学习之?”老曹曰:“学无止境,吾为何不学也?”
在曹永健的班上,能写出这种作品的孩子不在少数。
教学从来都不是单向度的工作。在曹永健看来,若是将带着孩子们共读共写比作种花,花开时,自己也会因此沾染一身芬芳。“比如我给他们讲故事、读童谣,一部分满足了孩子当下的成长需要,一部分也回应了我的内在生命需要。一个人小时候的缺失很难弥补。想起来,我的童年是乏善可陈的,这些故事和童谣,其实对我或多或少有着‘治愈’之效。”同时,在高年级共读共写《小王子》《西游记》等经典著作时,梳理既有研究、融入个人见解、引发教育生成,这些过程都令他感到无比幸福。“《小王子》告诉我们,本质的东西是看不见的。孩子们那些难以被衡量的成长亦是如此。”
为了帮助孩子们形成自主阅读的良好习惯,低年级时,曹永健在班级里创建“阅读存折”,孩子们可以在存折里记下自己每日的阅读量。三年级时,他曾发起一个月读十本故事书的“1001页”活动,结果读得最少的孩子都有2000页。这时他才发现,孩子们的阅读速度远超他的预料。六年级的“一周一书”计划中,图书柜上粘贴的表格让大家的阅读可视化,在榜样的引领下,孩子们的共读共学氛围越发浓烈。曹永健“让好书触手可及,让阅读随时发生”的期待也一步步趋近现实。每学期为班级选书时,他只要把清单发给家长,负责财务管理的家长就会购入,并定期向班级通报账目。这届学生所在的教室里,一共有三个环绕教室三面墙壁的图书架,临近毕业时,班级里的流动藏书已逾2000册。
成人成己,微光荧荧
2015年年末,曹永健回老家过年。出于职业本能,加之对儿童阅读教学的兴趣,他问起身边五年级的孩子读过哪些书。孩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头。又问了几位其他年级的孩子,结果依然类似。与自己上学时并无多少不同的现状令曹永健深受触动。“我们那时普遍不读书,或者说接触不到好书。家长们也不是不知道应该读书,但没有能力支持孩子。条件当然有限,更重要的是,他们本身也缺少这种意识和指导的能力。”曹永健说,“乡村的家长,或是忙着种田,或是在外打工,让孩子吃饱穿暖,如果读得上去就一直供,这是他们认为自己为人父母能尽到的最大责任。”直到曹永健这一辈,也就三五个人读到了大专。在他的记忆里,每年都有不少初中没毕业的少年在社会上闯荡,蓄着长发,叼着烟卷。这不禁令人心痛。因为自身受益于“差生”觉醒后的补课式阅读,他隐约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在走访村落里孩子们的家庭后,曹永健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下了成立一所“乡村萤火虫阅读馆”的梦想——“我有一个梦想,孩子们完成作业后,能在公益图书馆里找到自己喜欢的书,书本能成为他们安心的陪伴。我有一个梦想,孩子们的世界里不只有大山,还有翻越大山的梦想。那么首先需要翻阅的就是一本本书籍。这是一个因阅读而生的梦想,这是一个阅读人对于故土最大的梦想。”他在朋友圈发出倡议,筹集资金与图书,不到五天时间就募集到两万五千元。此后半年,采购图书、定做书柜、选定地点……最终,他将书屋开放在一位家里碾米、榨油,人热情且常有人来往的伯伯家。2016年6月18日,乡村萤火虫阅读馆落成,2500册图书同时上架。
“那是村里的一件大事,很多人来看热闹。”曹永健回忆道。日常的借阅很简便,孩子们只需登记姓名即可。疫情前,他常常利用寒暑假返乡,开展伴读活动,带着孩子们读书、看电影,给他们讲山外的世界。于他而言,这更多的是一种收获而非付出。登记表上反复出现的孩子,高中毕业后考入长沙的学校;伴读活动中,在奶奶臂弯里听故事的女孩已经长成初中生……因为阅读带来的联结,他与故乡的故事还在续写。
2021年年末,应朋友们的需求,曹永健发起了“萤火虫教师读写营”这一民间读写共同体,并成立了一个线上社群。从第一季的30人发展至如今的200人,社群内的老师们每日都会交流教学思考。“我说的不一定是对的,但愿意分享”的生态,使大家更好地凝聚在一起。他们的读写活动也越发系统化、主题化,贴近教师教学实际的书目、榜样教师和专家学者伴读的讲座,使好读、善读的氛围日益浓烈。2024年夏季,曹永健应势发起了线下教学工作坊的邀请,60个名额在10分钟内被一抢而空,来自陕西、深圳以及湖南下属各地市的老师们汇聚在一起。那些在各所学校走在教学改革前列的“异类”在这里激情地讨论、分享自己的思考,享受智识增长的愉悦。这一年也是曹永健书房最为热闹的一年,很多来到长沙的朋友都愿意来到他这里坐一坐、聊一聊。“我们一起弹吉他、喝茶,聊教育、聊人生,你会觉得每个人都是少年、都那么天真,那真的是很宝贵的时光。”
曹永健所做的这些并非应试教育中的考核项,也没有为他带来任何物质上的回报,但他仍旧乐此不疲。教育实践中当然有不甘和苦闷,他允许自己一时消沉,但知道自己难以接受长久的停滞。因为一开始便认定了要做小小的事、发小小的光,所以他既允许自己偶尔的平庸、无力,又享受自己的坚持、向上。“我还可以做些什么?还可以把学生带成什么样?‘萤火虫教师’还有哪些可能?”这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希望以小小的“躯壳”去捍卫自己尚未完全风化的心。
来源:光明社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