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徐青友是地道的农民,常年弯腰导致个矮、精瘦,肤黑。在这样的身体里,还埋藏着肉眼不可见的高血压、心脏病、关节炎。他的指关节异常粗壮,这是他和自家两亩地相依为命的证据。
本文时代周报 作者:傅一波
等了38天,徐青友总算盼到了雨水。
但他现在忐忑不安,担心大雨可能会把玉米地淹了。
“前几个月大旱,现在又可能要涝,恁可知道,今年怕是要‘绝收’了。”
徐青友是地道的农民,常年弯腰导致个矮、精瘦,肤黑。在这样的身体里,还埋藏着肉眼不可见的高血压、心脏病、关节炎。他的指关节异常粗壮,这是他和自家两亩地相依为命的证据。
他说自己76岁了,就像这片土地,表面上的事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其他问题却盘根错节,有时也无能为力。
7月下旬,上蔡县内一处干旱的玉米地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在河南上蔡县,照顾这片土地的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他们常年与土地打交道并且置身其中,于是就发展出与土地相符的特点和心灵品质,对其他事物感知的触角慢慢消亡。
不过,他们不在意这些,更大的危机摆在他们面前。今年天气好似魔怔了。5月,小麦收完,天忽然转热,刚浇的地,没过几天就干透了。玉米种下后,就开始干旱。6月30日,驻马店市气象服务中心微信发布《高温上线,注意防暑》。
河南气象局从7月中旬不断发布高温预警,说驻马店部分县(市、区)最高气温将升至40℃以上。河南省农业农村厅总农艺师魏国在接受央视的采访时说,“本次河南旱情为2000年以来最严重的年份”。
上蔡县不少地里的玉米秆子枯得像柴,叶子晒得卷叶,徐青友知道,如果天不下雨,到了10月,玉米最多能收回不到300斤/亩。
徐青友别无选择,叫回在驻马店工作的儿子徐守军帮忙引水浇地,父子俩为了让土地吃饱水,自己的吃食就变简单了:一个白面馒头就能对付一整天。
情况从8月6日起有所好转。河南多地陆续开始下雨,徐家人等到了久违的雨水。这一场雨水,他们等了38天。
河南省气象台首席预报员邵宇翔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介绍,目前来看,平顶山、驻马店、周口、濮阳等地局部旱情有明显缓和。
但在持续的骤雨面前,农民们又担心地里的庄稼遭遇涝灾。
正在好转的玉米地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徐守军能在村里呆多久,他不知道,但他总结了自己的父亲:围着土地转,转了一辈子。
对抗干旱
2024年,河南驻马店的粮食产量是807万吨,排名全省第二,产量最高的驻马店北边的周口,这片区域凭借地势平坦,耕地面积广阔,因小麦、玉米、花生的双季轮作而稳定高产。
到了今年,驻马店、周口都遭遇了从1961年以来最炎热的夏天,炎热的背后,是让徐青友几近束手无策的干旱。
7月初,走投无路的父亲不得已拨通了儿子徐守军的电话,他说天太热,又不下雨,地里的玉米“顶不上去”,只能靠人工浇灌。
“至少得2-3天(浇)一次才中。”徐青友特意补充,村里有几家田离井近,玉米都长得快有人高了,他“有点抹不开脸”。
徐青友铺设的水管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通完电话,43岁的徐守军把餐饮店交给妻子,匆忙买了几节水管,从驻马店市区赶回村里。
他回来的路上,看到大片玉米被晒黄,地表斑驳,有些地几乎要旱死了。零星几块青色玉米,是当地大户的地——距离水井近、劳力多,才能浇得上。“用你们城里的话说,他们是有资本的人家。”
徐家没什么资本,距离村里抗旱井有500多米,去井里抽水灌溉,要遵守“本家、本姓、本村”的顺序,徐守军仗着年轻,早早赶过去接上管子再说。
浇地是费力、费人的活。500多米的管子灌满水,移动困难,不停水的话只能灌溉不到一亩地,伺候另一亩不得不停水,管子一段一段抬起来排水,一点一点移过去,两亩地浇完,一个通宵再加半个白天就过去了。
当另外半个白天结束之后,浇过的地很快又干了。
徐守军捏起土,泥沙从指缝流走,玉米依旧打蔫。干旱擅长扼杀一切鲜活的作物,徐家人不得不面对让人窒息的绝望:一直在做,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7月下旬,上蔡县内一口暂时无水的井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整个村子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节奏。大户凭借自家有井硬抗旱情,小户只能靠公用的井“吊着一口气”。
村干部对此也无能为力。在与时代周报记者交流中,上蔡县黄埠村的村干部说,“能做的都做了。井全天保持通电抽水,有时干部们自己会帮忙引管道,可天不下雨,我们根本没办法”。
三年与天斗
曾担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主任和亚洲研究学会主席的裴宜理在《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一书中说,在收成好的年头,华北平原的农业收成可以供养令人惊讶的众多人口。但是拥有这种土地是需要代价的:经常性的水灾、干旱,还有大量从高原而来的泥沙淤积在这里。
河南亦如是,以周口以北,古称汴梁的开封为例,历史上被淹没过7次,但被淹之后,很快就有人回到开封,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新的淤泥更有利于农作物的生长。
这样的叙事到了现实中则更为直观。
徐家已经与极端天气斗争了三个年头。2022年,小麦刚收完,村里人种下玉米,接着就遇上暴雨。农民一边忙着排涝,一边忙着烘干小麦,结果两头不着边,地涝了,小麦发霉了。
到了2023年,4-5月碰上反常的雨季,徐青友的麦子烂在地里,田间因为作物发霉、腐烂冒出一种发酵的难闻气味。那一年,河南河北不少地方出现不同程度的“割青毁粮”。
徐家对这些事不置可否,只是觉得谁也不知道之后天气会变成什么样,决定卖,决定继续种,都有道理。
7月下旬上蔡县一处龟裂的土地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傅一波
到了去年,和之前骤雨忽降和反常的雨季不同,2024年是旱涝交替出现。
徐守军手机里还留着当年7月的视频:村口公路被涨水淹没,道路与土地的边界消失。一些人上午还在用机器抽水灌溉,大雨就忽然来了,机器都没来得及收,就淹在田里了。
中国气象服务协会会长许小峰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表示,过去几年以来,河南当地的气候变化属于典型的“旱涝急转”。
他说,河南所在的黄淮、华北地区,是常年夏季风推进的相对偏北区域,不确定度与变率较大。如果夏往北吹的季风较弱,盛夏雨带通常在河南的南侧,会形成比较明显的旱灾;但如果过强,又会让雨带明显偏北,会给河南等地带来强降雨与洪涝。
许小峰还提到,从全局视角来看,2022年到现在,全球的气温都出现了加速上升态势。按照2023年世界气象组织公布的结果,当年出现了有记录以来全球平均气温最高的年份,2024年这一纪录随即被打破。今年的数据还没出来,但从上半年的情况看,仍在高位运行。
“目前所面对的极端高温、干旱,或是北方的暴雨,是在这一气候背景下发生的,但这一形势短期内还难以改变。”
今年的干旱,为华中、华北脆弱农作时间线带来重击。
7月,河南省农业农村厅在接受顶端新闻采访时称,今年驻马店旱情比较严重,达到特旱级别。与往年相比,此次旱情极端温度高、过程雨量小、持续时间长(高温连续日数达到15-31天,突破历史极值,驻马店、周口、商丘、信阳等地部分站点连续超过30天无有效降雨)、水位下降快。
正在浇水的农民 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在时代周报记者走访期间,受访农民普遍提到三点:一是今年的旱情最为严重,已经持续至作物关键期;二是前些年的涝灾,来回反复之后,土壤受不了,影响质地和收成;最后,是村里的井少,有些井水位已见底。
而这样的气候变化,开始影响一度作为中国粮仓——河南的粮食产量。
“粮仓北移”
7月23日后,北方多地暴雨成灾,北京、河北刷新了多年降水极值。与此同时,河南依旧烈日炎炎、旱情不退。
许小峰指出,副热带高压北抬、南北风带错位等因素,使得华北成为强降雨带,而河南这样的区域则持续高温干旱。他称,这是气候变化背景下的极端化趋势。
因此,“粮仓北移”已不是一个抽象说法。
北京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部灾害风险科学研究院的教授叶涛曾在一档播客栏目认可这样的趋势。他表示,在当今气候变化,尤其是气温逐年升高的情况之下,不少粮食的种植区域正在随之调整与转换。曾经是全国“主产粮区”的河南,随着气温升高,中国粮食种植正在向纬度更高的东北地区转移。东北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昼夜温差大,有利于作物生长,也能遏制病虫害。
县城内的农民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如果回顾历史,会发现明清两朝会用“湖广熟,天下足”来形容湖南湖北的“粮仓”地位。
而1949年后,人们对“粮仓”的地理定位多通过“两湖两广”“江南鱼米之乡”“天府之国”进行体现,但最近十几年,“粮仓”已经北移至曾被称为苦寒之地的黑龙江。
宏观数据也佐证了粮仓北移的现象。
国家统计局最新公布的数据显示,2024年黑龙江省粮食总产量首次突破1600亿斤,连续15年居全国首位,而在那以前,河南一直是中国产粮第一省。
尽管现代农业中,农药取代了一些虫鸟,化肥取代了一点阳光,但哪怕是最尖端的技术,也无法替代农业中的水和温度。
当“粮仓”向北移动,农民却仍旧需要与土地共生。
村内,农民在晾去年收起的玉米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其实,按照徐守军的设想,父亲这个岁数,哪怕赋闲在家什么不做,生活成本也不高,做儿子的能养活他。
但父亲说,种地不是为了吃和卖,“是不忍心荒着。”在上蔡村里,农民种地,天经地义的想法像年轮一样跟随一生,只要农民这个身份在,土地赋予他的特点和心灵品质就会让他不会停止耕种,可身份没有寿命,但人有。
甚至连徐青友自己都说,村里和他一样的老人种地出来的粮食,自己吃不下多少,但仅仅是为了种地,花费的水泵电钱、水管钱、种子和化肥就要砸进去不少,更别说人力成本。
徐守军在驻马店市里开馆子,他知道成本与收益的关系,明知道父亲多浇一次水,就会多赔一些钱,但他永远不会阻止父亲,哪怕父子俩的举动就像唐吉坷德与桑丘。
实际上,整个上蔡村的人大抵都是这样,“地旱成这样,哪家不管一看叶子就知道,黄了,人家就会说你家撂荒了,不是家里人丁不旺,就是浪费了土地资源。”
徐守军是独子,在驻马店讨生活就是不敢离父亲太远。“大多数村子里的老人都叫不回在外务工的儿女。年轻人的态度很统一——如果回家帮父母浇地,来回的路费可能比收成还多。”
徐守军一边盼雨一边浇水的那晚,一场葬礼在村边的田间举行。按当地传统,老人去世就得埋在自家的地里,土地养活了那位逝者,如今又埋葬了他。
家人、亲属从外地赶来,上香、磕头,这些礼数似乎是对先人,也似乎是对土地。
县内的一场葬礼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之后,老人回到田间,年轻人赶回城市。
“粮仓”的未来
学者黄宗智在《中国的隐形农业革命》中说,农村人自己也普遍地把农业看作是没有出路的绝境,千方百计地想放自己的下一代跳出农业和农村。
扼要的说,当一亩耕地,原本维持着一年两耕的耕作模式,但农业器械出现之后,辅之以化肥和农药,便有农民尝试一年三耕,但由于降水,温度的影响,由于多耕作一次付出的成本,与其每年亩产产出的边际效应不断递减。
农民自己打的水井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因此黄宗智认为正是因为农民在不断牺牲自己劳动时长,以压榨土地产能的行为,实际上入不敷出,反而造成了内卷。意即没有发展的增长。
徐守军说,最近3年他感觉到,外出的人更多了些,变化在于原来跑得比较远,许多人去大城市讨生活,现在会选择离家稍微近些。但老人却依旧舍不得撂荒土地。
对于河南这片土地来说,面对农业“内卷”、粮仓北移和人口流出这样的背景下,是否有在气候变化下、持续保持河南粮食高产的解决方案。
8月4日,河南省农业农村厅在接受采访时还提到,农业农村、财政等部门紧急会商研判,安排周口市、驻马店市分别安排下拨抗旱资金2000万元、900万元,支持应急打井、机井维修、调水引水、设备购置。周口、驻马店两市通过财政补贴等方式,打应急井1.29万眼。
然而从长远来看,这些措施只是应急之举。
一位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曾参与国家“七五”科技攻关项目和三峡、龙滩等国家重大项目的水利专家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地处中原的河南,不论是此前或是现在,一直被各种旱、涝灾害所困,亦是国家在推进水利治理的难点和重点地区之一。
政府投建的抗旱井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事实上,河南在过去两年在水利工程上已做了不少努力。
据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通告,截止到2023年10月,河南省在建水利项目1307个,其中就包含建设农作物灌的重大水利项目。
2024年,河南发出《关于实施四水同治加快推进新时代水利现代化的意见》,其中强调要“合理扩大供水范围”“推进驻马店、开封纳入南水北调供水范围的前期工作”。
抽穗的玉米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但旱涝什么时候能缓解,徐青友不知道,也没有想过。
(文中徐青友、徐守军为化名。)
来源:大力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