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嫁入侯府的第三载,我那神智受损的夫君突然恢复了清明。而他苏醒后的第一桩事,竟是要与我解除婚约,好迎娶尚书府那位早有婚约的嫡长女。
夫君清醒日,恰是我辞时,三载侯门非我意,心向良人不相迟 【完结】
嫁入侯府的第三载,我那神智受损的夫君突然恢复了清明。而他苏醒后的第一桩事,竟是要与我解除婚约,好迎娶尚书府那位早有婚约的嫡长女。
我当即唤来婢女,将妆奁里的钗环首饰尽数收进檀木箱,连夜便搬离了这住了三年的院子。
左右我心尖上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自他清醒的那一刻起,那个与我共度三载的夫君,早已随着他的痴症消散在岁月里了。
我最后望了眼住了三年的厢房。
原本摆着的物件大多被清走了,连我最珍视的那只竹编蛐蛐也不见了踪影。小姑裴英红在旁轻拍我后背劝慰:"嫂嫂且宽心,哥哥刚清醒过来,记忆还停在三年前呢。等他想起这些年的事……"
我默默将布老虎收进樟木箱,没接她的话茬。
三日前我还抱着同样的念头,总觉得过些时日等裴青烈补全记忆,我们便能回到从前。直到那张和离书摆到案几上,我才如梦初醒——
恢复神智的裴小侯爷,怎会甘心与我这卖猪肉的女儿共度余生?
至今仍记得他初醒时看我的眼神,陌生得像看陌生人,警觉中带着疏离:"你是何人?怎会在侯府?"
当得知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时,他眉心紧蹙,指尖在檀木桌上轻轻叩着,话到嘴边又咽下:"姑娘……"
我心里一阵发闷。
从前他总爱追在身后喊"君君",声音软得像糯米团子,仿佛离了我便活不成。如今却字字客气,句句妥帖,字里行间都透着疏离。
我实在听不下去,只能垂首告退。
刚合上门扉,屋内的交谈声便飘了出来,像是故意说给我听。裴青烈的声音清冷如冰,再没了往日的黏糊劲:"母亲,我怎会娶她?宛然呢?"
柳宛然,礼部尚书的千金,也是裴青烈曾经的未婚妻。
当年裴青烈坠马伤到头部的消息传来,柳家立刻以八字不合为由退了婚。如今他记忆错位,仍以为与柳宛然有白首之约——等他凯旋便三书六礼迎她过门。
可现实是他确实凯旋了,也确实娶了妻,只是新娘从柳宛然换成了我李如君。
老大夫特意交代过,裴青烈刚恢复神智,万不可受刺激。裴夫人望着儿子,喉头滚动半晌:"君君是个好孩子,你从前……府里上下都喜爱她,多相处些时日……"
"我要和离。"裴青烈打断母亲的话,语气不容置疑。
我重新回到了临水巷,重拾旧业支起了猪肉摊。
在嫁入裴青烈之前,我只是个屠户家的女儿。那时裴青烈刚从战场被抬回来,太医看过后摇头说,他五成可能醒不过来,就算醒了,怕也是要痴呆的。
裴青烈受伤前,可是多少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永安侯府既有爵位又有战功,是顶好的姻缘。可他这一伤,天都变了。
裴家就他一根独苗,无论醒不来还是成了痴儿,裴家都难有翻身之日。太医前脚刚走,柳家后脚就登门了。说是柳家祖父早年落难,受过猎户救命之恩,两人给孙辈定了娃娃亲。柳家祖父久病在床,近日才想起这茬。
柳大人孝顺,不愿父亲为此烦心,再者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与裴家的婚约,只能作罢。我听说这事时只觉可笑,柳家分明是嫌贫爱富,还要装出个重信守诺的体面。
裴家当时满心都是裴青烈的伤势,没精力与柳家纠缠。为救儿子,裴夫人三步一叩首,从侯府大门磕到大相国寺,才求得主持一句:"可试冲喜。"
消息传开,那些姑娘家不是早有婚约,就是被道士批过命,说近几年不宜嫁娶。我主动踏进裴府,跪在裴家人面前,说愿嫁裴青烈为妻。
裴夫人又惊又喜,扶住我颤声道:"为何?我的烈儿他……他如今这样,别家姑娘都避之不及,你……"我重重磕头,只说:"裴府对我有恩。"
如今人醒了,恩也报完了,一切都该画上句点。
我正收摊,忽见一书生小跑过来,要买块五花肉。切好肉递过去,那人却不接。我抬头细看,眯着眼打量半晌,才将眼前这颀长温润的男子,与记忆中那个脏兮兮的瘦弱孩童对上号。
"苏淮?"我试探着唤他。书生眼睛弯成月牙:"真是你,如君妹妹。"
正要叙旧,旁侧突然响起女声,如黄鹂啼鸣般清脆,又似柳絮拂面般轻柔:"烈哥哥,那边好像是……"
话未说完,英红已快步上前,挽住我手臂亲热唤道:"嫂嫂。"柳宛然闻声身形一颤,含情目瞬间泛红。裴青烈伸手扶住她,皱眉朝我看来。
四目相对,物是人非。
"李如君,我们才和离。"裴青烈走到摊前,讥讽道,"就这么急着再嫁?"
"那你身边这位呢?"我反唇相讥,"我们才和离,你便急着再娶?"
英红将我手臂抱得更紧,冲柳宛然挑眉:"我这辈子只认一个嫂嫂。"柳宛然脸色惨白,裴青烈瞪了英红一眼,拉着人转身离去。
望着他们并肩的背影,我忽然冲动:"青……裴侯……"
裴青烈驻足:"何事?"
"这三年,你可还记得……什么?"哪怕只一点点。
他声音冷得像冰:"什么都不记得。"
我失神点头:"好,好!"
"那就祝你永远不要想起来。"
若你记起,定会后悔。
但我不会再回头了。
裴青烈重返朝堂的消息与他要娶柳宛然同时传开。柳家所言非虚,那猎户的孙子确实在读书,只是尚未中举,与柳小姐实不相配。柳家本想等秋闱看那书生成绩,谁知裴青烈竟康复了。
白身书生与侯门贵胄,自然无需比较。
裴夫人大怒,可裴青烈铁了心要娶柳宛然。他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宁肯熬坏身子也不松口,倒让心疼儿子的裴夫人进退两难。
这事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人人赞裴小侯爷痴情,羡柳宛然有福。我听了只淡然一笑,裴夫人对我愧疚,不断派人送东西来,说莫要伤心。
她怕是怕裴青烈有朝一日记起往事,想留条退路。
裴青烈从前痴傻时,也这般痴情于我。他像影子般跟着我,半步都离不开。只要我说喜欢,再难他也要弄来。
有次我赞莲花好看,傍晚他浑身湿透跑回房,献宝似的捧出莲花:"君君,给你。"随后便发起高烧,难受得直皱眉,还安慰我说:"我愿意的,你要什么,我上天摘星星都行。"
如今这痴情,倒给了旁人。
记得签和离书时,他扬着下巴:"李如君,在侯府三年你够本了,人要知足,别肖想不配的东西。"
从前那些难听话,我听过官家夫人小姐们说过无数次,说我贪慕虚荣。可如今从裴青烈嘴里听到"不配"二字,才知言语如刀。
我原想拖着,等他恢复记忆。等他想起来,我们便能回到从前,一起放风筝、采花酿蜜、踏青游玩,恩爱如初。
可现实只有他愈发不耐的脸色,是讽刺、是厌恶。我这才明白,我爱的那个裴青烈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个陌生人。
想通后,我利落地签了和离书,搬出侯府。
如今我守着回忆和肉铺,也能活得自在。苏淮常来找我,这才知道,与柳家有婚约的倒霉书生竟是他。
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因着幼时的情分,便以兄妹相称,互相扶持。
更妙的是,我这便宜哥哥就要当舅舅了。
我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满心甜蜜。这两天总犯困,去医馆一查,竟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孩子还很小很小,在我肚子里,需要我精心呵护才能长大。苏淮忧心忡忡问:"要不要留?"
我坚定道:"当然要留。"
这是我的孩子,是我和那个傻夫君的,不是和如今裴小侯爷的。
在我腹部微微凸起时,裴青烈又登了门。
茶馆里说书先生日日讲着他与柳宛然的情事,便是我不想听,那些风言风语也总往耳朵里钻。
裴青烈这次来,倒不是冲我,是奔着苏淮来的。
苏淮手里攥着柳家祖父留下的半块玉佩——要退亲,总该将信物讨回去。
苏淮原还对这段婚约存着几分念想,可自打被柳家当枪使,又遭那般羞辱抛弃,早看清了柳家的真面目,这会子交玉佩倒利落得很。
裴青烈得了玉佩,却没急着走,反在我这破屋里坐下,目光在简陋的屋内转了一圈,墙皮剥落处露出陈年旧痕,案头那盏油灯灯芯将尽,映得他身影忽明忽暗。
"李如君,你向来这般没脸没皮?"
"什么?"我垂下眼,不愿看他。这张脸太容易勾出那些和小傻子相关的回忆,像潮水般漫上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淮冷着脸接话:"要说没脸没皮,咱们可比不得裴侯——刚清醒就把结发妻子扫地出门,半分旧情都不念。"
"你!"裴青烈猛地攥紧拳,少年人的心性藏不住半分,怒意全写在脸上。
他深吸口气压下火气,冷笑一声:"当日她瞧上我侯府的荣光,想攀高枝,趁我……"话尾突然卡住,像吞了块炭。
原来清醒后的裴青烈,竟这般看我?真是可笑——我若真图侯府荣光,何苦嫁给一个傻子,搭上自己一辈子?
裴青烈原是京城最耀眼的少年,自幼随父出征,十七岁便封了骠骑校尉,前程似锦。可一场败仗,裴将军战死,他重伤,裴家就此败落。
那三年受的折辱,一个"苦"字哪说得尽?
他抗拒那三年的所有事,不愿回想痴傻时做的任何事,这我懂。连三年里爱上的人,都成了他人生的污点。
只要见着我,那场败仗、父亲的死、裴家的辱,便全涌上来。
可我又何辜?凭什么要受他的怨气?
"裴侯若无事,便请回吧。"我冷着脸开口,情绪起伏间,肚子隐隐抽痛,我下意识抚了抚腹部。
苏淮也跟着冷笑:"裴侯日后擦亮眼,别把鱼目当珍珠。"
裴青烈黑着脸拂袖而去。
半月后,茶馆的新段子传开——侯府已遣了媒婆,裴青烈与柳宛然的八字已送往大相国寺,请大师合婚。
说起大相国寺,我曾在那儿求过一签。如今所求应验,倒该去还个愿。
正殿的佛像目光慈悲,上回我跪在此处,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虔诚求佛祖保佑我的夫君一生平安顺遂,早日恢复神智,好撑起裴家门楣。
英红那时还打趣我:"嫂嫂求的,我闭着眼都能猜到。"
"若哥哥真恢复了,便是要单于王帐顶的夜明珠,他也能给你寻来。"
我笑着,又故作忧虑:"若他真恢复了,嫌弃我出身低微,死活不愿与我在一起,可怎么办?"
英红夸张地嚷:"怎么可能!他那么爱你……"
如今倒真应了这话。
此刻我跪在佛前,只求腹中孩儿平安降世,母子能度此余生。
磕完头起身,才发觉裴青烈立在身后,目光复杂地落在我微微凸起的腹部。
"你……"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是我的?"
我果断摇头:"不是。"
"不是你的,是裴青烈的,是我夫君的。"
裴青烈脸色骤沉,我心中倒泛起丝快意。目光一转,又见他手里攥着个平安符——当年皇上成婚前,亲自为大长公主求过一枚平安符,帝后情深,自此成了规矩:嫁娶时,丈夫婚前需为妻子求枚平安符,以表珍重。
我收回目光,胸口像堵了团棉絮。擦过他身边时,他下意识伸手,似要拽我衣袖。可手悬在半空,终究没落下。
他没动,我没停。
夜里,我正缝虎头帽,烛火忽然晃了晃,裴青烈从窗户翻了进来。
他气息急促,语速飞快:"是我的,我问了医馆大夫,看了你的脉案,那是我的!"
我只顿了顿,便继续缝起来。握刀久了,再做针线总有些生疏,手指上早戳了好几个针眼,这会儿稍不留神,指尖又渗出血珠。
"所以呢?"我抬头看他。
"你可以回府。"他声音轻得像风。
"继续做你的夫人?"
"还是裴侯不打算娶新夫人了?"
裴青烈没答话,我们隔着烛火对峙。半晌,他移开视线,清醒后第一次唤我全名:"李如君。"
"那也是我的孩子。"
裴青烈悄然来,悄然去,却在我心里种下恐慌。我止不住地发抖。
直到苏淮来,我才抓住他衣袖,哀声问:"怎么办?裴青烈要抢走孩子,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已经失去裴青烈了,如今连和他的孩子也要失去吗!
苏淮安慰我:"不会的如君。待我高中,定能护住你和小外甥。"
他是极好的兄长,知我怕,便一直陪着我。可科考在即,我不愿他耽误时间,便强装轻松,催他去温书。
裴青烈暂时没动静,可我屋里却常出现些东西——有时是盅热汤,有时是糖渍梅子,有时是把木制小匕首……
我害怕极了,夜夜睡不安稳,肚子里的小家伙折腾得厉害,一日能吐十几回,人瘦得下巴尖尖的,像根豆芽菜。
英红知道后,来看我时急得直掉眼泪,拼命找话哄我,可翻来覆去,总绕不开裴青烈。
"哥哥近日都在京郊大营练兵,怕是要出征了。"
"哥哥没再提与柳宛然成亲的事,许是哥哥想起来了……"
"嫂嫂,若哥哥想起来了,你会不会……"
英红咬住下唇,没往下说。她想问,若哥哥想起来了,我会不会原谅他,我们一家人能不能回到从前,和和美美。
我摇头,有些事一旦发生,便是定局。镜子碎了,裂痕永远在。
裴青烈不爱我,纵使他恢复记忆,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可他顾虑太多,我终究不是他心里最好的选择。
可被那样真挚热烈地爱过,又怎甘心被当作选项?
那个小傻子,真的留住了我的心。我心里只有他,再装不下旁人,哪怕顶着同一张脸。
"帮我逃走吧。"我攥住英红的手,"再留在这儿,我会死的。你帮帮我,帮帮你的小侄子,好不好?我求你了。"
英红,红着眼点头。
边境局势渐紧,裴青烈昼夜忙碌,英红顺势搭把手,我得以顺利离开京城,在江南某小镇置了间小院安顿下来。
英红的信笺如春燕衔泥,一封接一封飞来。有时说些军国大事:裴小将军刚养好伤便请缨出征,说要替裴家洗刷这三年沉冤;更多时候是絮叨京中琐事:东市新开的糕点铺子,西街时兴的襦裙样式,某官夫人家的牡丹开得比脸盆还大……随信总捎些小孩玩物,木雕小马、九连环、会叫的泥老虎,皆是英红费心淘来的。
我感念这份心意,渐渐从悲恸中缓过来,胃口好了,连带着腹中的元宝也长得结实些。
小镇不大,稍有动静便传得人尽皆知。寡妇落户更是大事,首日便有邻居大婶上门探问。我如实道来:"父母早逝,为报恩嫁入裴家。夫君待我如珠似宝,婆婆小姑皆和善。奈何夫君意外离世,孪生弟弟容不下我,说报恩是别有所图,硬是将我逐出……"
话未说完,大婶已红了眼眶,拉着我的手直叹气:"造孽啊!小叔子竟这般狠心,连大哥的遗腹子都不顾……"次日,全镇人看我的眼神都添了几分怜惜,卖菜时总多塞把青菜,买布时少算几个铜板。
怀孕第六个月时,边境终于燃起战火。茶肆酒楼都在议论:吃了败仗的裴小将军此战能否翻盘?我坐在角落听,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自然盼着他赢。若此战得胜,边境至少十年无虞,于国于民都是大幸。
英红的信来得愈发迟,捎的东西也愈发古怪。有回竟寄来张雪白狐裘,信中写:"冬季严寒,我让将军从北境寻了上等狐皮,命匠人赶制了这件裘衣……"我摸着柔软的皮毛,嘴角泛起冷笑。
临盆前夕,苏淮的信到了。他本中了状元,却因生得俊朗被皇帝钦点为探花。打马游街那日,特意在柳府门口多绕了三圈。我看得直乐,腹诽这探花郎忒记仇。不过也解气——柳家当年如何作践他,如今怕是要气得跳脚。
苏淮在信中说:"如今我有能力自保,更有能力护你与孩子周全。若愿回来,我可教他读书识字,予他从未有过的……父爱。"读到此处,脑海中忽然浮起另一张脸。
带着少年人的稚气,眼神却赤诚得像孩子。"君君,我会护你周全,谁要欺负你,得先踩过我的尸体!"若他当父亲,怕是会慌得手忙脚乱,抱着孩子直求饶:"君君救我!我不会抱,摔了可如何是好?"想到这儿,我扑哧笑出声,笑着笑着,泪却浸湿了衣襟。
太想他了。明明已逼自己坚强,可一触及回忆,那些脆弱便如潮水漫上来,湿了眼,也湿了心。
多亏邻居大婶帮忙,我平安产下一子。元宝生得健康,脸型随我,五官却像足了裴青烈。满月后,我在镇上重操旧业卖猪肉。产后丰腴了些,竟得了个"猪肉西施"的雅称。
裴青烈仍在北境,几次交战皆胜,可皇帝迟迟不下班师诏。满朝文武都知,陛下要等个彻底根除匈奴的机会——要么不打,要么一仗定百年太平。
这机会来得快。元宝周岁刚过,裴青烈率轻骑突袭三千里,直捣单于王帐,单刀取下匈奴单于首级。捷报传回京时,朝野震动,皇帝大喜,封他冠军侯,赏赐如流水般涌入裴府。
天下人皆庆贺,我也跟着高兴。可这欢喜没持续到回家——门前的男人一见我,便扑过来紧紧抱住,脖颈在我脸上乱蹭,像极了巷口摇尾讨食的大黄狗。
"君君!你跑哪儿去了?我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说过要永远在一起的……"
我僵着身子不知如何反应,英红在身后尴尬解释:"嫂嫂,我哥……又伤了脑子。"
原来突袭单于王帐时,裴青烈虽大胜却重伤昏迷。醒来后记忆倒退,变回那个痴痴傻傻的裴青烈,张口便要找我。英红没法,只能将他带来。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面容添了风霜,可眼神懵懂天真,与那张糙汉脸格格不入。"嫂嫂,真不是装的……"英红声音发虚,"哥哥醒来后,只当自己睡了一觉,发现你不在便又闹又砸,娘亲急得病了……"
"我哥清醒时是混蛋,可现在这样,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娘亲也知道了元宝,在家日日哭……"
"嫂嫂,跟我们回去吧。"
裴青烈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困得眼皮打架也不肯闭眼,生怕一闭眼我便又消失。元宝被嬷嬷抱在怀里,小嘴瘪着,委屈得直抽鼻子。
我望着裴青烈,心乱如麻。失而复得的爱人,像场不真实的梦。比起惊喜,更多是惶恐——若他哪日恢复记忆,我能否承受第二次抛弃?若带元宝回去,会不会连孩子也失去?
英红看穿我的犹豫,轻叹:"嫂嫂,我知你心里有怨有恨,可我真的没办法了。哥哥以为是我们藏了你,绝食三天,我……我不能看他死……"
"况且元宝是侯府血脉,该袭爵该读书,他快到开蒙的年纪了……"
喉咙像堵了团棉花,吐不出咽不下。眼眶发热时,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大夫说……他何时能恢复?"
英红摇头:"太医说,或许慢慢会好,或许……一辈子都这样。"
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桃花,轻轻吐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我终究还是随裴英红回了京城。
不过没回侯府,而是住进了苏府。
我与苏淮曾正经结过义,如今他已是新科探花郎,我作为他名义上的义妹,自然有处落脚之地。
裴青烈却铁了心要与我同住,在苏府门口耍起赖来,任谁劝都不肯挪步。苏淮看得直摇头,侧过脸问我:"装的?"
我轻声否认:"不像。"
裴侯平定边疆的功绩摆在那里,纵使苏淮再不待见裴青烈,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当世英豪。
苏淮轻叹一声:"裴小侯爷受伤的事我略有耳闻,原以为是些皮外伤,没想到……如君,你这次回来是不是……"
"不是。"我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正说着话,裴青烈突然扑过来抱住我胳膊,整个人晃得像棵随风摇的柳树:"君君,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啊?我想回咱们的家。"
他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君君,你哥哥好凶,我有点怕他。"
我差点笑出声。想当初他带人上门退婚时,那叫一个趾高气扬,如今倒调了个儿,倒嫌起苏淮凶了。
我坚持不回去,裴青烈闹过一通后也只能妥协。
他黏人得紧,连元宝的存在都接受不了,总觉得那小娃娃会分走我对他的疼爱。
若是一切都没发生,我定会从怀孕时就慢慢教他,如何做个父亲。他虽痴傻,却极有担当,定能成为好父亲。可如今元宝来得突然,他毫无准备,只能日日委屈巴巴地盯着,眼里的怨念都快凝成实质了。
我回京的第七日,柳宛然登门了。
裴青烈出征前,柳家与裴家的婚事本已作罢,如今苏淮高中探花,柳家又起了别的心思。
虽说裴青烈已班师回朝,但他受伤的消息早已传开。眼下裴家前路未明,苏淮又刚入仕途根基尚浅,偏生是个读书人,最是心软怜香惜玉,柳家便打算最后赌一把。
柳宛然身段袅袅如弱柳,看向苏淮时眼波流转,似有千般情意:"苏公子……如今该称苏大人了……"她盈盈一礼,腰肢软得像要折断。
苏淮望着她,眼底情绪翻涌。
当年他还是个穷书生时,第一次见到与自己定亲的女子。那时的柳小姐坐在屏风后,声音比黄莺还娇,说等他中榜便成亲。他暗自发誓要出人头地,要给她最好的生活,要疼她护她一辈子。
可后来……世人都逃不过一个"利"字。
"柳小姐今日来所为何事?"苏淮声音平得像潭死水。
柳宛然轻咬朱唇,手腕一翻露出半块玉佩。那玉佩裂痕处镶着金丝,倒比从前更显华贵:"苏大人可还记得?当日您拿着半块玉佩上门,我在屏风后偷偷瞧过,您穿着粗布麻衣……"
她娓娓道来,说一切都是家族逼迫,是世道逼迫,说她其实早对苏淮芳心暗许。
苏淮静静听着,忽地轻笑出声:"那裴侯呢?"
柳宛然脸色骤变。
"我入京前便听说,柳小姐与裴小侯爷早已情投意合。当日我拿玉佩上门,本是想着成全你们。"苏淮声音渐冷,"若你说见我时便心悦于我,那之前的裴小侯爷算什么?"
"柳小姐,你不爱裴侯,也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
柳宛然面白如纸,身子晃了晃,若非婢女搀扶怕要跌倒。
我站在廊下看着这场戏,心里像被猫抓似的。裴青烈不知何时凑到我身边,伸长脖子往屋里瞧:"君君,她在看谁?"
"你觉得她漂亮吗?"我随口问。
"君君最漂亮!"裴青烈立马挺直腰板,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只喜欢君君!"
他说话时眼神清澈见底,那种发自肺腑的称赞,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动人。我望着他,突然想看看他眼底是否真的没有杂质,这一看便陷了进去——那里只有赤诚,干净得像块未经雕琢的玉。
一个月后,柳宛然出嫁了。她没留在京城,而是坐着画舫南下。我特意去送她,看她身着大红嫁衣登上渡船,火红的裙摆拖在甲板上,像朵盛开的牡丹。
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想起裴青烈。若他哪日恢复神智,得知当年退婚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不知会作何感想?而我自己,又要在这旋涡里挣扎到几时?
千头万绪在心头翻涌,可终究要有个了断。
苏淮近日接连推拒了几门亲事,坊间便渐渐有了传闻。
说是我与苏淮并非单纯兄妹情分。义兄义妹本就无血缘牵绊,生出些旁的纠葛倒也在情理之中。
流言如春日野草,见风便肆意疯长。
我忧心这传闻会给苏淮添麻烦,他却始终从容淡然。
"你我自微末时相识,一路相互搀扶才走到今日,何须惧怕这些闲言碎语?"他眉眼含着温润笑意,倒让我慌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其实令我烦闷的不只是与他的传闻。我本是被迫重返京城,若裴青烈一日不能恢复,我便要在此处蹉跎一日吗?
于他们而言,我究竟算什么呢?
我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裴青烈却突然闯了进来,径直挡在我与苏淮之间。
他瞪着苏淮,语气强硬如冰:"你离君君远些。"
苏淮面上闪过一丝讶异。自裴青烈执意住进此处,他便刻意避让,两人几乎无甚交集,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还是头一回。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他来讨要玉佩。
我伸手推开面前的裴青烈,他身上的戾气瞬间收得干干净净,眼眶泛红,委屈地唤我:"君君。"
我语气平静如水:"裴青烈,这般作态可有趣?"
他眼中的惊愕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懵懂的茫然:"君君,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苏淮也轻声唤我。
这本是我与裴青烈的私事,我示意苏淮离开。他虽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尊重了我的决定。
屋内只剩我与裴青烈二人。
他还要继续装傻,无知地唤我:"君君……"
我疲惫地闭了闭眼:"裴青烈,这般折腾可有意思?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玩物?"
裴青烈的神情僵在脸上,嘴唇动了动,半晌说不出话。
又过了许久,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我不是故意……"
"最开始我是真的……后来才慢慢恢复神智……"
我打断他:"恢复之后呢?为何还要继续装下去?"
"因为你根本没有失忆,你记起了那三年,对不对?你想用这副痴傻模样迷惑我,等我彻底离不开你、原谅你,再慢慢恢复,对吗?"
我从未这般冷静地剖析过人心。说出口的真相鲜血淋漓,声音虽冷,脸上却已泪痕斑驳。
"我迫切地想知道,在你心里,我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妻子。"裴青烈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是我的妻子,是侯府的女主人,我……"
所有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裴青烈手掌一翻,掌心躺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光芒流转如星河。
"这是单于王帐顶上镶嵌的夜明珠,我想送给你,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君君……"他的声音放软,带着试探,"你能……不说原谅,你能给我个机会吗?让我补偿你,好不好?"
我阖上双眸,任泪水无声滑落。
"元宝,我会留给你。"
我深吸一口气,硬起心肠:"我不会再留在京城,你也别再来寻我求原谅,就当咱们两清。"
将元宝留给裴青烈的决定,像从心头剜肉。他刚出生时那么小,是我一勺勺米汤喂大,看着他摇摇晃晃学走路,听他含糊不清地喊"娘亲",如今却要放手。
可若一直守着他,便是将自己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里,终生不得解脱。
裴青烈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呜咽,像被遗弃的幼犬:"君君,你不要我,连元宝也不要了吗?"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
我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我曾真心爱过,从不后悔。可现在,我不爱了。"
"不管你是清醒的裴青烈,还是痴傻的裴青烈,我都不爱了。"
我曾真心爱过那个策马扬鞭的小将军。他如烈火般闯进我的生活,一杆长枪便从山匪手中救下我的性命。
我也曾真心爱过那个痴傻的裴青烈。他会蹚过泥泞为我采荷花,会捧着我的脸认真唤"君君"。
可如今,爱意已如灯灭,只剩一缕青烟。
无论裴青烈是真心爱我,还是被记忆哄骗,我都不再在意。
我不过是他在跌落山崖时,偶然看到的一株野花。他终要重新攀回山顶,那里有属于他的名贵花草。
就算没有柳宛然,我也会被遗忘在角落。
没有人能靠瞬间的爱意,过完幸福一生。
这道理,我明白。
裴青烈眼眶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气息紊乱如风。
"真的……真的没有半点可能了吗?"
我不想再回答,转身走向门口。
他伸手想抓,却只握住一片虚无。
裴青烈带着元宝回了侯府。
不知苏淮那日在门外听去了多少。待我准备向他辞行时,他已将准备好的物件尽数送来。
"如君,你永远是我的妹妹。若有难处,定要给我写信;逢年过节若方便,也可来京城看看我这个便宜兄长。"
我笑着道谢。
踏上渡船那日,苏淮来码头送我。
红英也来了,她面色苍白,强撑着笑。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我却只是别过脸,望向远处翻滚的江水。
从今往后,裴府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只爱自己。
【全文完】
来源:墨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