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烟锅里的烟丝燃到一半,屋里的冷凝水嘀嗒着落在铁盆里。开春了,但瓷砖地面还是冰凉的。
老烟锅里的烟丝燃到一半,屋里的冷凝水嘀嗒着落在铁盆里。开春了,但瓷砖地面还是冰凉的。
我坐在床边,又开始摩挲那本发黄的存折。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妻子圆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切菜刀落在案板上的闷响。每一刀都像砍在我心上。
“这是最后一次。”我小声嘟囔,拇指摸着存折的塑料边角,那里已经裂了,露出里面的纸芯。
“你上次也这么说。”
是啊,上次借小舅子五万,说是创业,结果半年就打水漂了。那阵子圆圆整整一个月没和我说话,煮的饭里故意放得特别咸。我一个建筑工,哪懂什么电商?但圆圆说他弟弟有头脑,学计算机的,就是缺资金。现在想起来,那五万块钱打水漂,还算小事。
小舅子建文今年29,比我小七岁,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高中毕业就去了城里的技校,学的电脑维修。这孩子能说会道,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就招人喜欢。每次过年回来,总有姑娘偷偷往他碗里夹菜。可就是不定性,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
他谈了第一个对象,家里人都松了口气。女方是隔壁安城人,在药店上班,温温柔柔的。建文要结婚了,买房、彩礼、办酒席,各种开销加起来差不多二十万。他爸妈东拼西凑了十万,还差不少。
“哥,救命啊。”他端着茶杯,坐在我家的破沙发上,沙发套已经洗得发白,上面还有去年过节时侄子留下的一块橘子汁渍。“就差这几万块,婚期都定好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前几次的钱还没还,转念一想,说这种话多伤人。
“建文啊,不是哥不想帮,但这八万可不是小数。咱家刚给老大交了学费,还要准备买台洗衣机…”
“我知道,我知道。”他急忙打断我,“等结婚后我就去王老板那上班,他说了,月薪六千起步,过完年就涨到八千。两年,最多两年,我肯定全部还清!”
我犹豫着。这时候圆圆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握着切了一半的白菜。
“你就帮帮他吧,他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总不能因为钱的事耽误了。”她对建文挤了挤眼睛,“这孩子啊,以前是不懂事,这不是长大了嘛。再说了,老话说得好,‘帮一把穷亲戚,胜造七级浮屠’。”
当天晚上,我把工地上的工头叫到一边,问他能不能预支半年工资。工头听了原因,抽了口烟,烟灰落在他沾满水泥的工作服上。
“老杨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帮你说句实话。娘家人这种事,帮可以,但都是无底洞。你自己掂量掂量。”他把烟头摁灭在墙角,留下一个黑色的印记。
我没吭声,回到宿舍翻出压箱底的存折,看着那点积蓄,心里打着鼓。床头的收音机正播着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阵雨。
最后,我还是借了钱。从工地预支了三万,找发小借了两万,又从老乡那里拆了三万。建文拿到钱时,眼睛亮得像小时候我给他买的那只风车。
“谢谢哥!等我办完婚事就还你!”
我摸了摸他的头,虽然他早已比我高出半个头,“好好过日子,别辜负了人家姑娘。”
婚礼那天,县城最大的酒店摆了二十桌。建文穿着崭新的西装,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酒桌上,他主动过来敬酒,大声说着谁谁谁帮了他,我是倒数第三个被提到的。圆圆坐在我旁边,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说:“看看,多懂事了。”
我笑笑,举起杯子,喝得干干净净。
婚后,建文和媳妇暂时住在他爸妈家。那个王老板的工作,他上了两个月就不去了,说是工资太低,还要被克扣。
“现在房贷压力大,媳妇又想买个新手机,实在是紧啊。”又一次,他出现在我家门口,手里提着两瓶啤酒和一包烟。
圆圆不在家,去接孩子放学了。我看着他,没有请他进门。
“建文,哥的意思你明白。”
他放下酒和烟,用食指挠了挠鼻尖,那是他从小紧张时的习惯。“哥,就这一次,真的。媳妇正闹着要回娘家住,我怕…我怕她不回来了。”
最终,我又借了一千五给他。
那天晚上,圆圆看到厨房台面上的啤酒和烟,问是谁送的。
“建文来了一趟。”
“又来借钱?”
“嗯。”
“你没借吧?”
我把洗碗布拧干,没说话。
“你到底借了多少?”她声音提高了八度。
“一千五。”
“杨伟!你神经病啊?那八万都没影了,你还借?”
“他媳妇要回娘家,闹离婚。”
“关我们什么事?他自己的家事自己解决!”
我没吭声,收拾完厨房,躲进了卧室。
然后是更多次。一次五百,一次三千,一次两千。每次都有不得已的理由——小孩感冒了,老人住院了,煤气罐炸了要修房子…
圆圆从不信,但每次看着建文那张脸,又心软。“这是最后一次,你记着。”她每次都这么说,随后把家务活全扔给我,表示抗议。
直到那天中午。
建文来家里,说他和媳妇吵架了,想借点钱去安城哄她。圆圆正好在家,一听这话,砰地一声放下了碗。
“又来?你当我们家是取款机啊?那八万块什么时候还?一分利息都不要,你说说!”
建文像霜打的茄子,蔫在那里。“姐,我知道我不对,但现在真的很急…”
“你每次都急!我们也有两个孩子要养,老大马上要上高中了,学费就是一大笔,你知不知道你哥为了帮你,连换洗衣机的钱都没有了!”
“我…”
“滚!别再来我们家!”圆圆眼圈都红了,“我真后悔当初撮合你们认识,害得我哥这么多年都被你拖累!”
建文默默地离开了。那天晚上,圆圆和我摊牌。
“我要和你离婚。”
“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算算这些年借了多少钱给我弟?加起来得有十多万了吧?我们的钱都被你给败光了!孩子以后怎么办?我爸妈看不起你,我也受够了。”
我坐在床边,双手抱头。“圆圆,咱俩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能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这么多年,我才不想再耗下去了!”她从柜子里拖出行李箱,把衣服往里面塞。“明天我就回娘家,你自己考虑清楚吧。”
当晚,她真的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的我们都笑得那么灿烂。窗外下起了小雨,屋顶上的雨水顺着裂缝滴进了放在角落的铁桶里,叮咚作响。
第二天上午,我拿着家里仅剩的五百块钱,买了些水果,去了丈人家。
岳父正在院子里修自行车,看见我来,停下了手里的活。他的老花镜上有一层薄灰,看人时总是微微仰头。
“伯父。”我把水果递过去,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圆圆在屋里,带着孩子。”他擦了擦手上的机油,把水果接过来放在长凳上。“杨伟啊,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老人不好多说。但建文这孩子…”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你别怪圆圆,她也是气话。当年她妈去世早,就她和建文两个孩子,我拉扯大的。建文从小就爱撒谎,在学校偷东西,我打过他,也送过他去医院看心理医生。”
我愣住了,这些事圆圆从没和我说过。
“医生说他有…叫什么来着,反社会人格吧。说白了就是不在乎别人感受,只想着自己好。我原以为他长大了能改,找了个媳妇能稳定下来…”老人摇摇头。
“媳妇?”我迟疑地问,“他不是结婚了吗?”
岳父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杨伟啊,你是个好人,实在是太老实了。建文根本没结婚,那个姑娘早就和他分手了。办酒席那天全是他找的临时演员,欠了一屁股债。”
我如同被雷劈中,站在原地,嘴巴张得老大。
“那…那酒席上那么多人…”
“都是他从城里叫来的,一人给两百块。”岳父的声音很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八万块钱…”
“早就输光了。他赌博很厉害,从高中就开始了。”岳父叹了口气,“我老了,管不了他了。”
就在这时,圆圆从屋里出来,看到我们在说话,脸色不太好看。她身后跟着两个孩子,大的拉着小的,悄悄地打量我。
“爸,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和他多说。”
岳父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塞进我手里。“拿着,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不多,也就十来万。你们好好过日子,别理建文了。”
我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存折,想推辞,岳父却把手背在了身后。
“我知道你人实在,这些年让建文骗了不少钱。但你是真心对圆圆好,对孩子好。她啊,就是嘴硬,心里还是离不开你的。”
圆圆站在那里,眼圈红了,但还是倔强地偏着头。
“杨伟啊,建文这孩子,我是管不了了。你别嫌弃他,但也别再帮他了。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有数。”
回家的路上,我和圆圆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孩子在中间,时不时回头看看我们。春天的阳光照在路上,暖洋洋的。
“圆圆。”我开口,声音有点哑。
“嗯?”
“咱家的洗衣机,我看还能再用两年。”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上挂着几道泪痕。“你知道了?”
“嗯。”
“那你怎么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他是你弟弟,我们家人。”
“可他骗了你那么多钱!”
我走上前,帮她擦掉脸上的泪。“钱是身外之物,来日方长。况且,你爸不是给了存折吗?”
“那是我爸的养老钱!”
“我会还给他的,慢慢攒。”我看着她,“只要你和孩子们还在,我们就能攒回来。”
她突然扑进我怀里,哭得肩膀直抖。“我恨死他了!为什么我弟弟会这样?”
我拍着她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孩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大的悄悄牵起了小的手。
“爸,我们还回家吗?”大的问。
“回。”我点点头,摸了摸他的头,“咱们回家。”
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春风吹着一张破旧的招工广告,沙沙作响。天气预报说,今年的春天会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到家后,我把岳父的那本存折和我那本搁在一起,外面用一根橡皮筋捆着,放进了柜子最里层。
关于建文的事,我和圆圆再没提起过。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再没来家里借过钱。听说他现在在城里送外卖,每天骑着电动车跑十几个小时。
有时候在街上遇到,他会不好意思地打个招呼,然后匆匆离开。我知道他那些钱,我这辈子可能都追不回来了,但我不再计较。生活还长,比起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舅子,我更在乎眼前的妻子和孩子。
那本存折,我拿出来又塞回去了无数次,但始终没动用过一分钱。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柜子里,像是一个被缄默的秘密,也像是一个无言的承诺。
岳父那句”别嫌弃他”,我记在心里。不是因为建文值得原谅,而是因为人生已经够苦了,没必要再多个心结。
工地上的收音机还是会准时播报天气,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柜子里的两个存折慢慢变旧,但数字在一点点变多。
生活,就是这样继续着。带着裂缝,带着遗憾,但依然值得珍惜。
前几天,我和圆圆商量着,明年给岳父过七十大寿,要好好置办一番。她说,到时候让建文也来,但不许他张口要钱。
我笑着点点头,心想,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断地原谅和被原谅中,慢慢长大的吧。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