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冬天的夜里,奶奶让我烧火,我往灶膛里塞柴,突然“啪”地炸了个火星。奶奶在灶台那头掐着豆角。她头发雪白,稀得能见头皮,用老旧的铜簪子别得牢牢的。铜簪是爷爷早年用锁片的黄铜在做镰刀的时候打的,说是能锁人锁魂。
冬天的夜里,奶奶让我烧火,我往灶膛里塞柴,突然“啪”地炸了个火星。奶奶在灶台那头掐着豆角。她头发雪白,稀得能见头皮,用老旧的铜簪子别得牢牢的。铜簪是爷爷早年用锁片的黄铜在做镰刀的时候打的,说是能锁人锁魂。
“再添根粗的。”奶奶朝灶台努努嘴。我抽根劈好了的松木,塞进灶膛。火苗扑地蹿起来,照得她脸上的皱纹闪亮闪亮。那皱纹一道挨一道,像干河沟。我忽然问:“奶奶你为啥不怕黑?”
奶奶笑着摇头。豆角下锅的一瞬间,“哧啦”一声热油夹杂着菜香味散了出来。她拿锅铲敲锅边,声音缓缓地说:“十二岁那年,我就能看到黑暗里的一切。”
那年雪下得很早。奶奶穿着大人穿剩下改小的棉袄,袖口露出通红的手腕。奶奶病得像雾一样飘了起来,她烧得很烫、说着胡话。“爹娘,你们看谁在咱家八仙桌上吃东西哩?”她爹的脸唰地白了,奶奶看见的那是过年的时候请祖先享受供品的牌位。她爹给她请来了神婆,铜铃绕床响,铃舌尖得刺耳。神婆往她脸上点朱砂,她尖叫起来。娘抱着她,泪水烫得脸生疼,“妮,大仙说你是童女命,得给你点朱砂,不然会被神佛收了去。”
可是还不见好转,她已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像两颗黑枣嵌在脸上。她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出他扭曲的影子。她娘在厨房煮红糖姜水,锅铲刮着锅底,声音刺耳。她躺在床上,听见她爹低声说:“要不……送走吧?”她娘没应声,只是锅铲刮得更响了。“当时是我爹娘怕了,”奶奶把锅铲搁在灶台上,锅里的菜发出滋啦一声,“他们怕我被神佛收了去,也怕我拖累了家。”她抿了抿嘴角,像是要把那段记忆咽下去。
爹牵着她过河,冰上太滑,她一不留神扑通跪下,膝盖印出了两团湿湿的雪泥。她娘抱着空包袱,里头只有半块红糖。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爹吼着:“快点!”她娘抹泪,没回头。
观音庙在村头的半山腰,青砖灰瓦,屋脊上蹲着两只斑驳的石兽。庙里只有一个老尼姑,背驼得像张拉满的弓,眼睛却炯炯有神。老尼姑用艾草煮水给她擦身,艾香混着药味,熏得她昏昏沉沉。夜里,她躺在神龛后的草席上,听老尼姑敲木鱼,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她脑壳上。她看见供桌上的瓷碗里,米饭一点点减少,像被无形的嘴吃掉。她不敢出声,只把被子拉到鼻尖,呼吸喷在棉被上,一夜都快凝成白雾了。
庙里的日子像一碗放凉的白粥,寡淡却养人。老尼姑教她念《心经》,教她用蓍草占卜,教她看孩子受惊后怎么喊魂。她学得很快,却越来越瘦,手腕细得能圈住两根手指。老尼姑叹气:“这丫头魂轻,压不住。”一天清晨,老尼姑把她抱上独轮车,车轮吱呀呀碾过山路,把她送回了家。
回家后,奶奶躺在床上又是高烧不断,一直虚弱,眼看快不行了。
直到那个傍晚,老爷爷来了。他那时是个背着药箱的游方道士,青布道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他讨水喝,看到了躺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奶奶。他蹲下身,手指搭在她腕上,指甲缝里还沾着草药的绿渣,那是他翻山越岭采草药留下的。老爷爷翻开她眼皮看了看,又捏了捏她指尖,忽然笑了:“还有救。”
老爷爷用的药简单:一把紫苏,一把车前草,再加半块生姜。药熬出来黑得像墨,苦得奶奶直皱眉。他却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一根银针,扎奶奶的任督大穴。一个时辰过去,奶奶竟然能下床走路了。奶奶的爹蹲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木柴一分为二,他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爷爷,忽然说:“老先生,你把妮领走吧。妮的命是你救的,让她给你做个儿媳。”
就这样,没有嫁衣,没有花轿,只有一条红头绳,绑在奶奶稀疏的黄毛上。她跟在老爷爷身后,踩着雪化后的泥泞,鞋底沾满黄泥,悄悄抓住他的衣角,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翻过山头到了现在的爷爷家。
“我到现在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奶奶把炒好的菜盛进粗瓷碗,碗沿缺了个口,像被岁月啃噬的月亮,“你老爷爷说,童养媳不需要生日,嫁进门那天就是新生。”她顿了顿,筷子在碗沿敲了敲,“可我记得麦芽糖的味儿,甜到心坎里。”
后来,她学会了用道医的方子给孩子看惊吓。谁家孩子半夜啼哭,谁家媳妇产后惊风,都来敲她的窗。她从褪色的蓝布包里掏出银针,在灯火上燎一燎,轻轻扎进孩子虎口。孩子哭声渐歇,她拍拍孩子后背,哼着走调的《摇篮曲》。月光从窗棂里漏进来,照在她银白的鬓角上,像撒了一层盐。
我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她脸上跳动,像是要把那些旧时光烧得更亮些。她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掌心粗糙,带着姜汤的暖意:“你爷爷走那年,给我留了一罐麦芽糖,我藏了十年,最后化成了水,甜得发苦。”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可我活到现在,就靠那点甜撑着。”
锅里的菜咕嘟咕嘟冒着泡,油星溅到她手背上。我递过去一块抹布,她摇摇头,用围裙擦了擦,继续翻锅。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那轮廓和十三岁时一样倔强,只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我听见她低声哼起那首走调的《摇篮曲》,声音轻得像风穿过稻草的缝隙,却把我心里某个角落,吹得柔软而潮湿。
——END——
#乡土散文#
作者简介
武子,山东曲阜人,文学研究生,爱好文学写作,作品时见杂志报端。
本文编辑
他乡读书人
声明:图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来源:文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