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说出的每个字,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外星语,在我的脑子里横冲直撞,撞得我耳鸣。
律师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条缺氧的鱼。
他说出的每个字,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外星语,在我的脑子里横冲直撞,撞得我耳鸣。
“……根据林秀兰女士,也就是您的母亲,生前立下的具备法律效力的公证遗嘱。其名下位于市区的六套房产,全部由其胞弟,也就是您的舅舅,李建国先生继承。”
我旁边的舅舅,一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氤氲出白色的水汽。
他整个人愣如木雕。
我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从脚底板一路凉到了天灵盖。
六套房。
不是六棵白菜。
那是我妈,一个勤俭到近乎刻薄的女人,一辈子攒下的全部家当。
我爸呢?
我下意识地看向我爸。
他坐在我对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律师清了清嗓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继续用他那毫无感情的语调宣读。
“林秀兰女士名下银行存款,共计人民币四万零三百二十一块五毛。此笔款项,由其丈夫,也就是您的父亲,陈卫国先生继承。”
四万块。
哈。
我气得差点笑出声。
五十五年的夫妻,五十五年的AA制,最后,我妈留给我爸的,就是这四万块钱。
而我爸,我那个跟我妈AA了一辈子,连买根葱都要算清楚的爸,听到这个结果,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他甚至,还对着律师,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听清楚了。
我脑子都要被气炸了。
这算什么?
是对他五十五年坚持AA制的终极讽刺吗?还是一种变相的侮辱?
我妈这操作,太骚了,骚得我这个做女儿的都看不懂。
她到底在想什么?
律师宣读完毕,公式化地表达了哀悼,然后收拾文件准备离开。
我爸站了起来,对着律师说:“辛苦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
“爸!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爸转过头看我,眼神古井无波,“说什么?”
“六套房!妈把六套房都给了舅舅!就给你留了四万块钱!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这是你妈的决定。”他说,语气理所当然。
“她的决定?她的决定就是这么羞辱你?你们做了一辈子夫妻!”
“我们是AA制。”他淡淡地抛出这四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铁闸,把我所有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都给挡了回去。
AA制。
又是AA制。
这三个字,像个幽灵,笼罩了我们家几十年。
从我记事起,我爸妈就在AA。
家里的米,一人买一袋,分开放。
电费水费,账单来了,两人拿计算器,精确到分,一家一半。
我小时候的学费,我爸出一半,我妈出一半。给我买件衣服,我妈要是出了钱,回头就得记在账本上,等我爸下次买菜的时候,把这笔钱给抹平。
我一度以为,全天下的夫妻都是这样的。
直到我上了大学,跟室友们聊天,才发现我家是个奇葩。
室友们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问我:“你爸妈感情不好吗?”
我说:“挺好的啊,不吵架,不打架,客客气气的。”
现在想来,那不是客气,是客套。
是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合租室友。
我恨这种AA制,它像一把刀,把一个家切割得支离破碎,毫无温度。
可我爸,却对这套制度奉若神明,执行了五十五年,雷打不动。
而我妈,那个看似温顺,一辈子都在配合他的女人,却在生命的最后,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看着我爸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里的怒火“蹭”地一下就烧到了头顶。
“行,AA制是吧?那这四万块钱,你也别要了!你跟她AA了一辈子,最后还要她这点钱干什么?留着给你自己买块墓地吗?”
我说得很刻薄,我知道。
但我控制不住。
我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他转身,从那个被他用了几十年的公文包里,拿出存折,然后就往外走。
我愣住了,“你去哪儿?”
“去银行。”
他头也不回。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他要去取钱。
他真的要去取那四万块钱!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心酸,瞬间攫住了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在我眼里无比高大的背影,此刻却显得那么固执,那么可笑,甚至……有点可怜。
舅舅这时候才缓过神来,他一把拉住我,脸色煞白,“微微,这……这是怎么回事啊?你妈她……她怎么把房子都给我了?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他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地摆手。
“我怎么能要你妈的房子!卫国,卫国!”他想去追我爸,却被我一把拽住。
“舅舅,你别管他!让他去!”我咬着牙说,“我倒要看看,他拿到这笔‘巨款’,会是什么表情!”
我心里憋着一股邪火,跟舅舅交代了一句,让他先别走,然后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我得跟着我爸。
我得亲眼看看。
我倒要看看,一个跟老婆AA了55年,最后只分到四万块遗产的男人,在拿到钱的那一刻,脸上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
是愤怒?是不甘?还是麻木?
我开着车,远远地跟在我爸后面。
他没打车,也没坐公交,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在深秋的马路上。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
他的背影,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格外单薄。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酸。
但很快,这丝酸楚就被愤怒所取代。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他走了很久,走了足足三站地,才到那家银行。
那是离我们家最近的一家银行,也是我妈生前最常去的一家。
我把车停在马路对面,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他走进银行大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像一个偷窥者,死死地盯着银行的玻璃门,想象着里面的场景。
他在排队,在取号,在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他从银行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捏着一张凭条,另一只手,揣在中山装的口袋里,口袋被什么东西撑得鼓鼓囊囊的。
我知道,那是刚取出来的四万块钱。
他站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没有立刻离开。
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张凭条,看了很久很久。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我心里冷笑,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知道心痛了?
晚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他笑了。
真的,他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苦笑,不是自嘲的笑。
而是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笑。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怀念,甚至还有一丝……欣慰?
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他的眼睛,微微眯着,眼角有浑浊的泪光在闪动。
他就那么站着,笑着,像一尊定格的雕塑。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之前所有的愤怒、不解、怨恨,都被这一笑给击得粉碎。
我彻底懵了。
我爸,疯了吗?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我爸在银行门口的那个笑。
那个笑,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把我死死地困在里面。
我推开家门,舅舅和舅妈都还在,两人坐在沙发上,愁眉不展,看见我回来,赶紧站了起来。
“微微,你爸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舅舅急切地问。
我摇了摇头,整个人还有点恍惚,“他……取了钱,不知道去哪儿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啊!”舅妈在一旁直跺脚,“这房子我们不能要啊!你妈这是在害我们啊!传出去,别人不得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图你妈的家产吗?”
舅舅也跟着说:“是啊微微,这房子必须还给你们家。你妈辛苦一辈子,我们怎么能……”
我看着他们焦急而真诚的脸,心里的烦躁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知道,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我舅舅,一辈子老实本分,跟我妈感情最好。小时候,我家穷,是舅舅偷偷塞钱给我妈,让她给我买新衣服。
我妈也总是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这个弟弟。
可我还是不明白。
对不起,就要用六套房来还吗?
这代价,也太大了。
“舅舅,舅妈,你们先别急。”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件事,肯定有原因。我妈不是个糊涂的人。”
“能有什么原因啊!”舅妈快哭了,“你爸妈AA制的事,谁不知道啊?你妈这明显是心里有气,故意在报复你爸呢!拿我们当枪使啊!”
报复?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脑子里的某个开关。
是啊,报复。
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
一个女人,忍受了丈夫五十五年的AA制,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在意。
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彻底“清算”的机会。
而死亡,就是她最好的武器。
她用六套房,给了舅舅一份天大的“人情”,也给了我爸一个最狠的“耳光”。
她用四万块,买断了他们五十五年的夫妻情分,告诉他:看,这就是你在我这里的全部价值。
想通了这一层,我心里一阵发冷。
我那个看似温顺懦弱的妈妈,心思竟然如此深沉,手段竟然如此决绝。
可……我爸那个笑,又该怎么解释?
被人这么报复,这么羞辱,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他真的不在乎?或者说,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一个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子,搅得我不得安宁。
不行,我必须搞清楚。
我不能让我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我也不能让我爸,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活着。
“舅舅,房子的事先放一放。”我做了个决定,“我想……回我妈的房间看看,整理一下她的遗物。”
或许,答案就藏在她留下的东西里。
……
我妈的房间,还保持着她生前的样子。
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叶子绿得发亮,显然是有人一直在精心照料。
我知道,那是我爸。
他什么都AA,唯独在养花这件事上,从来不跟我妈计较。
我妈喜欢花,我爸就在阳台上给她开辟了一个小花园。
我妈说花籽贵,我爸就偷偷去花鸟市场,把那些最名贵的花籽买回来,然后骗我妈是朋友送的。
这件事,还是我爸有一次喝多了,不小心说漏嘴,我才知道的。
当时我还笑他,说:“爸,你这AA制也不彻底嘛。”
他脸一红,梗着脖子说:“花又不能当饭吃,不算!”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他们五十一年的AA生活中,唯一的“例外”和“温情”。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那是我妈最喜欢的味道。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她的常用药,一个老花镜,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这个盒子,我见过。
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在我妈的床头柜里。
我小时候好奇,问我妈里面装了什么。
我妈总是笑着摸我的头,说:“装的是妈妈的秘密。”
我试着找钥匙,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也没找到。
我有点泄气。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的一个相框上。
那是我爸妈年轻时的黑白合影。
照片上,我爸穿着军装,英姿飒fà。我妈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像朵花。
他们的眼睛里,都有光。
我拿起相框,准备擦一擦上面的灰尘。
就在这时,我感觉相框的背面,好像有点凸起。
我翻过来一看,发现背面被人用胶带,粘住了一把小小的,已经泛出铜绿的钥匙。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它!
我颤抖着手,撕下胶带,取下钥匙,插进了木盒子的锁孔里。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房产证。
只有一沓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本。
是的,账本。
从大到小,有好几十本。
封皮已经泛黄,纸张也已经变脆。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了第一页。
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我的眼帘。
“1965年10月5日,晴。今天,是我和卫国结婚的日子。我们说好了,以后过日子,AA制。”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些,竟然是我妈记了五十五年的账本。
我一本一本地往下翻。
“1965年11月2日。今天发了工资,18块。卫国也是18块。我们把钱放在两个信封里,写上各自的名字。家里的开销,一人一半。”
“1966年3月8日。买了一斤肉,花了八毛钱。卫国出了四毛,我出了四毛。晚上做了红烧肉,真香。”
“1970年5月21日。微微出生了。卫国抱着她,笑得像个傻子。他说,以后养孩子的钱,我们也要一人一半。我点点头。”
“1985年9月1日。微微上学了。学费8块。我出了4块,卫国出了4块。看着微微背着新书包的背影,我觉得,日子虽然清苦,但有盼头。”
……
账本上的字,密密麻麻。
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到一根针,一头蒜,大到买电视,买冰箱。
每一笔,后面都清晰地标注着:卫国付,或,秀兰付。
我仿佛看到了我妈,在每一个夜晚,坐在灯下,戴着老花镜,一笔一画地记录着他们这一天的“收支平衡”。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AA制是我爸强加给我妈的。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这个制度的受害者。
可账本第一页的那句话,却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们说好了”。
是我们。
不是他。
这说明,这个荒唐的制度,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共同的决定。
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要用这么冷冰冰的方式来过一辈子?
我压下心头的疑惑,继续往下翻。
翻到中间的一本,年份是1988年。
那一年的账本,明显比其他的要厚一些。
我翻开其中一页,看到了这样一行字。
“1988年6月10日。今天,我们买了第一套房子。在城东,50平米。总价三万块。”
三万块!
在1988年,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爸当时只是个普通的工人,一个月工资几十块。我妈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补贴家用。
他们怎么可能拿出三万块钱?
我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疑问。
我继续往下看。
那一页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很轻,像是怕被人看见一样。
“首付一万块。其中,卫国拿出他全部积蓄,五千块。另外五千块……是找建国借的。”
建国。
是我舅舅。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原来,我们家的第一套房子,首付里,有舅舅的钱。
这件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爸妈,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我继续翻看账本。
“1988年6月12日。建国把钱送来了。他把准备结婚用的钱,都给了我们。他说,姐,你比我需要。我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份情,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1988年6月15日。卫国说,既然是AA制,那这房子,就算是我一个人买的。因为首付里,有我娘家人的钱。他说,他不能占这个便宜。以后房子的贷款,我自己还。房租,也归我收。”
“我不同意。我们大吵了一架。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吵架。”
“最后,他还是坚持。他说,林秀兰,这是原则问题。我们说好的,不互相亏欠。”
不互相亏欠。
好一个不互相亏欠!
我看着账本上的字,气得浑身发抖。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后来买的那些房子,房产证上都只写了我妈一个人的名字。
原来根源,在这里!
我那个固执得像头牛的爸,就因为首付里有舅舅的五千块钱,就主动放弃了这套房子的所有权。
他把房子,连同后面升值的巨大财富,都一起推给了我妈。
他自己,则继续守着他那点可怜的工资,和他那套可笑的AA制原则。
我不知道该说他傻,还是该说他……有骨气。
我继续往下翻。
后面的账本,记录的都是我妈如何用第一套房子的租金,去还贷款,去攒钱,然后像滚雪球一样,买了第二套,第三套……直到第六套。
她成了一个成功的“包租婆”。
而我爸,在这整个过程中,都像一个局外人。
他依然每天跟我妈AA着买菜钱,水电费。
他看着我妈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却从来没有要求过分一杯羹。
他甚至,连我妈每个月收多少租金,都不过问。
账本里,有一页,我妈这样写道:
“2005年3月。今天,中介打电话,说城东那套房子,已经涨到50万了。我告诉卫国,他只是‘哦’了一声,然后继续低头看他的报纸。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他。我们是夫妻啊,我的钱,不就是他的钱吗?他为什么要把界限划得那么清?”
“晚上,我问他,你后不后悔?当年要是你没那么固执,现在这些房子,至少有你的一半。”
“他头也不抬,说,‘不后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我的,我一分都不要。’”
看到这里,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好像,有点明白我爸了。
他不是不爱钱。
他只是,爱面子,爱原则,爱到了骨子里。
他这种人,活在上个世纪,或许是个受人尊敬的“君子”。
但活在今天,就是个不合时宜的“傻子”。
而我妈,她懂他的傻。
所以,她陪着他,演了五十五年的戏。
她在他的规则里,为自己,也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
那么,她最后的决定,把房子都给舅舅,真的是在报复吗?
不。
我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这不是报复。
这是……成全。
她知道我爸的脾气。
如果她把房子留给我爸,以我爸的性格,他绝对不会要。他会觉得,这是我妈的钱,他不能占便宜。他甚至可能会把房子捐出去。
如果她把房子留给我,我爸同样会觉得不妥。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他会觉得,这还是变相地让他占了便宜。
所以,她把房子给了舅舅。
一来,是报答舅舅当年的恩情。那五千块钱,在当年,是雪中送炭,是改变我们家命运的一笔钱。我妈记了一辈子。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用这种方式,完美地绕开了我爸的“原则”。
房子给了外人(在她看来,弟弟也算是“外人”),我爸就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她替他,守住了他那比天还大的“原则”和“面子”。
而那四万块钱……
为什么是四万块?
这个数字,一定也有特殊的含义。
我把所有的账本,都倒了出来,开始疯狂地寻找关于“四万块”的线索。
终于,在最后一本账本,也就是去年的账本里,我找到了。
那一页,被我妈用红笔,圈了起来。
“2023年8月16日。今天,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出来了,不太好。”
“医生说,要尽快手术,然后化疗。费用很高。”
“我没告诉卫国和微微。我不想他们担心。”
“我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差一点。我不想动用租金,那是我留给这个家的后路。”
“晚上,我跟卫国开口了。我跟他说,我想借四万块钱。”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开口向他借钱。”
“他什么都没问,第二天,就把一张存折放在了我的枕头下。里面,不多不少,正好四万块。”
“我知道,那是他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
“他对我说,‘秀兰,钱你先用,不用急着还。’”
“我看着他,想哭,又想笑。我们做了一辈子AA制的夫妻,到头来,他还是把他的全部,都给了我。”
“我在账本上,记下了这笔账。”
“借款人:林秀兰。欠款:四万。债主:陈卫国。”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那四万块,不是遗产。
是“还款”。
我妈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清了她欠我爸的“债”。
她用这种方式,完成了他们之间最后一次“AA制”。
她维护了他们共同遵守了一辈子的“契约”,也维护了我爸那固执了一辈子的“尊严”。
而我爸在银行门口的那个笑……
他不是在笑他得到了四万块钱。
他是在笑,他的秀兰,到死,都懂他。
他是在笑,他们这场持续了五十五年的,在外人看来无比荒唐的“游戏”,终于有了一个最完美的结局。
账,两清了。
情,却永远还不清。
……
我拿着账本,冲出了房间。
舅舅和舅妈还在客厅里唉声叹气。
我把账本,放在他们面前。
“舅舅,舅妈,你们看。”
他们疑惑地拿起账本,一页一页地翻看。
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许久,舅舅抬起头,已是老泪纵横。
“姐……我苦命的姐啊……”他泣不成声。
舅妈也在一旁,用手绢不停地擦着眼泪。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没有报复,没有怨恨。
只有一个女人,用她一生的隐忍和智慧,去爱一个固执的男人,去守护一个完整的家。
“舅舅,”我哽咽着说,“我妈把房子给你,不是在害你,也不是在拿你当枪使。她是在……还债。”
“我知道,我知道……”舅舅抹着眼泪,“可这债,也太重了。我当年就帮了那么一点点……”
“在你们看来是一点点,在我妈看来,是一辈子。”我说,“这六套房子,你们必须收下。这是我妈的遗愿,也是她对我爸,最深沉的爱。”
舅舅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门开了。
我爸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有鱼,有肉,还有我妈最喜欢吃的青菜。
他看到我们三个人都红着眼睛,愣了一下。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那堆账本上。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菜篮子,放进了厨房。
然后,他走出来,坐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他很少抽烟。
我知道,他心里,也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烟雾缭rou,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都……知道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了点头。
“爸,”我看着他,第一次,用一种平静的,不带任何指责的语气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跟妈AA一辈子?”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
“微微,你太姥爷,也就是你妈的爷爷,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他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摇了摇头。
“赌。”他只说了一个字。
“你太姥爷,年轻时家境殷实,但染上了赌瘾。输光了家产,卖光了田地,最后,还把你太姥姥给卖了。你妈的童年,就是在躲债和被人追打中度过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些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因为钱,跟人扯上关系。她怕欠别人,也怕别人欠她。”
“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就跟我约法三章。第一,不问我借钱。第二,不让我沾她的钱。第三,我们各管各的,谁也别想占谁的便宜。”
“她说,卫国,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踏实。我才能睡得着觉。”
我爸的眼圈,红了。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由着她。她说AA,我们就AA。她说账要记清楚,我们就一笔一笔地记。这一记,就是五十五年。”
“外人都说我傻,说我抠,说我对我老婆不好。我不在乎。”
“只要她能睡个安稳觉,我怎么都行。”
他掐灭了烟头,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了。现在,她走了,账也清了。她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一歇了。”
那一刻,我看着我爸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眼里的悲伤和深情。
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相濡以沫。
他们的爱,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
他们的爱,藏在那一本本泛黄的账本里,藏在那五十五年如一日的AA制里,藏在那些外人无法理解的固执和坚持里。
那是一种,超越了世俗的,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深刻的默契和爱。
……
后记。
舅舅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六套房子。
他说,他不能辜负姐姐的这份心意。
但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以我妈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助学基金。
用这六套房子的租金,去资助那些和他外孙女一样,家境贫寒,但品学兼优的孩子。
他说,这是姐姐最愿意看到的。
我爸,在妈走后的半年里,迅速地老了下去。
但他每天,还是会去阳台,给我妈的那些花浇水,施肥。
他会对着那些花,自言自语,说今天菜价又涨了,说微微又来看他了,说他又梦到她了。
有一次,我去看他。
看到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个我妈用了几十年的木盒子。
我走过去,轻声问他:“爸,你想妈了吗?”
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和他在银行门口的那个笑,一模一样。
他说:“你妈啊,她没走。她就住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们的账,算完了。但我们的日子,还没过完呢。”
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终于懂得了那个笑容的全部含义。
那里面,有失去爱人的悲伤,有对过往的怀念,有对彼此理解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信念。
一种相信爱可以跨越生死,相信精神可以永恒存在的,强大的信念。
我爸妈的爱情故事,没有惊天动地。
但它比我听过的任何一个故事,都更让我动容。
它告诉我,爱,不只有一种形式。
有时候,最深沉的爱,恰恰藏在最不近人情的规则里。
就像最滚烫的岩浆,总是在最冰冷的地壳下,汹涌奔流。
来源:Outsider.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