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穿着素面杭绸褙子,站在廊下看丫鬟们往正厅搬冰盆。七月流火的天,偏要在灵堂摆足二十四盆冰,说是顾郎君生前最怕热。
一
永定侯府的白梅开得正盛,雪粒子簌簌落在枝头,倒像是给这满院素白又添了层霜。
我穿着素面杭绸褙子,站在廊下看丫鬟们往正厅搬冰盆。七月流火的天,偏要在灵堂摆足二十四盆冰,说是顾郎君生前最怕热。
“夫人,顾家小姐又在哭了。”贴身侍女挽月低声禀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自打姑爷的尸首从镜湖捞上来,她就没合过眼,嗓子都哭哑了。”
我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珍珠流苏,那是成婚三周年时沈砚辞送的,南海进贡的合浦珠,光润得能映出人影。可此刻摸着,竟比廊下的冰盆还要凉。
“让她哭吧。”我淡淡道,“毕竟,她是沈郎要用性命去赴的约。”
挽月还要再说,却被正厅传来的喧哗打断。顾云瑶一身素白衣裙,由丫鬟搀扶着扑出来,发髻散乱,泪痕爬满了那张素来娇俏的脸。她看见我,像是看见了什么深仇大恨,挣脱搀扶就朝我扑来:“苏婉!是你!是你害死了砚哥哥!”
我侧身避开,她扑了个空,重重摔在青石板上,裙摆沾了雪水,狼狈不堪。周围的仆妇丫鬟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这位顾家小姐是永定侯心尖上的人,当年若不是顾家突逢变故,顾云瑶被送去家庙带发修行,如今侯府女主人的位置,断不会轮到我这个商户之女。
“顾小姐慎言。”我捡起她摔落在地的玉簪,那是支白玉嵌红珊瑚的簪子,样式陈旧,却是沈砚辞少年时亲手雕的——当年他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礼,也是支一模一样的,后来被我不慎摔断了,他却再没给我雕过第二支。
“我慎言?”顾云瑶爬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尖骂道,“若不是你用卑劣手段逼婚,砚哥哥怎会郁郁寡欢?若不是你三年来冷待于他,他怎会……怎会寻了短见!”
她的话像针,密密麻麻扎过来。我却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雨夜,沈砚辞难得宿在我的清晖院。他喝了酒,带着一身寒气躺在外间软榻上,我给他盖毯子时,听见他喃喃自语:“云瑶……等我……”
那时檐外雨疏风骤,我站在灯影里,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忽然就明白了。有些人心里的位置,是旁人挤破头也抢不来的。
“顾小姐,”我将玉簪塞进她手里,声音平静无波,“沈郎临终前,贴身揣着的那封绝笔信,你看过了吗?”
顾云瑶脸色一白,下意识摸向袖袋。那封信是捞尸时从沈砚辞怀中找到的,字迹潦草,墨迹被湖水泡得发晕,却能看清开头那句“云瑶吾爱”。
“他说……说要去陪我爹娘,说黄泉路上,不能让我一个人孤单……”顾云瑶的声音哽咽,眼里却闪着奇异的光,那是被爱意和死亡双重滋养出的偏执。
我笑了笑,转身往正厅走。灵堂中央的楠木棺椁漆黑如墨,棺前点着长明灯,跳跃的火光映得沈砚辞的牌位忽明忽暗。
“是吗?”我轻声道,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可他藏在书房暗格里的那些信,却不是这么说的。”
二
沈砚辞的书房在侯府最深处,取名“观鹤斋”。当年他说,云瑶的小字叫鹤儿,他要在这里等她归来。
我推开房门时,顾云瑶和沈家长辈都跟在后面。沈老夫人拄着拐杖,脸色铁青:“苏婉!你要胡闹到何时?砚儿尸骨未寒,你竟要翻他书房?”
“儿媳不敢胡闹。”我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步摇,步摇顶端的机关弹开,露出一截小巧的铜钥匙,“只是沈郎临终前嘱咐,若他有不测,让我取一样东西给顾小姐。”
顾云瑶的眼睛亮了起来,沈老夫人却狐疑地看着我。谁都知道,我与沈砚辞成婚三年,他的书房从不许我踏进一步,更别说什么临终嘱咐了。
我走到书架前,按动第三排最右侧的《南华经》,整面书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兵书策论,只有一个紫檀木匣子,落了层薄灰,却保养得极好。
“这是什么?”顾云瑶急切地问,声音都在发颤。
我没理她,打开木匣。里面整齐码着一沓信笺,最上面的信封上,用沈砚辞那手漂亮的瘦金体写着:“致云瑶,甲辰年冬。”
那是十年前的信了。
顾云瑶抢过信笺,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纸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写的是少年人青涩的爱慕,是月下花前的盟誓,是“待我功成名就,必十里红妆迎你过门”的许诺。
她越看越激动,到后来竟泣不成声:“我就知道……砚哥哥心里只有我……”
沈家长辈们脸色稍缓,沈老夫人叹了口气:“罢了,都是命。”
我看着顾云瑶沉浸在旧日情事中,指尖轻轻拂过木匣底层。那里垫着块素色锦缎,我掀开锦缎,露出下面压着的另一沓信笺。
这些信没有信封,只用红绳捆着,最上面那张,字迹比给顾云瑶的要潦草些,墨迹也深,像是写得极用力。
“顾小姐,”我拿起那沓信,“你看这些,又是写给谁的?”
顾云瑶疑惑地接过,看清上面的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些信,竟全是写给我的。
“乙巳年春,初见苏婉于上元灯节,她提着盏兔子灯,笑起来眼睛像盛了星光。”
“丙午年冬,她为救落水孩童,冻得发了三天高烧,我去探望,她却躲在门后不肯见我。”
“戊申年秋,听闻她要嫁入侯府,心乱如麻。云瑶,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辛亥年夏,成婚三载,她总爱做些甜腻的点心,却从不吃,只因我不爱甜食。今日见她偷偷吃了块桂花糕,原来她是爱吃的。”
“壬子年七月,云瑶,我不能再骗自己了。镜湖的水凉,可想到往后看不到她做的莲子羹,听不到她夜里咳嗽时的轻喘,竟比湖水更凉。”
最后一封信,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就的,只有一句话:
“婉婉,若有来生,换我来等你,好不好?”
顾云瑶瘫坐在地上,手里的信笺散落一地。她疯了一样抓起那些信,又撕又扯:“假的!都是假的!砚哥哥怎么会写这些给你这个商户女!”
“是不是假的,”我捡起一片撕碎的信纸,上面的字迹与给她的信如出一辙,“问问沈郎的笔迹便知。”
沈老夫人捡起一封,戴上老花镜仔细辨认,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沈砚辞的伴读,如今的侯府管家福伯也凑过来,看了几眼便红了眼眶:“老奴认得,这是侯爷的字……尤其是这‘婉’字,他练了不下千遍。”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的白梅被雪压着,却依旧傲然挺立。我想起三年前成婚那日,沈砚辞掀开我的盖头,看到我脸上的胭脂,皱眉道:“俗艳。”
后来我便再不施粉黛。
可前几日整理他的旧物,却在箱底发现一盒早已干涸的胭脂,颜色正是我当年用的那一种,旁边还压着张字条:“听闻苏家小姐爱用此色,购之。”
原来有些心意,藏得比暗格里的信还要深。
三
灵堂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暗处叹息。
顾云瑶被丫鬟扶下去歇息,沈老夫人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好孩子……是我沈家对不住你……”
我摇摇头,抽出被她握住的手。掌心的温度还在,可心里的那块冰,却怎么也化不开了。
“老夫人,”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枚双鱼戏水的暖玉,是我嫁入侯府时,母亲给我的陪嫁,说能保平安,“沈郎还有一样东西,托我交给顾小姐。”
那玉佩上刻着个极小的“瑶”字,是当年顾云瑶的贴身之物,后来遗失了,她哭了好几日,沈砚辞翻遍了整个京城才给她找回来。可如今,这玉佩却在我手里——是三日前那个雨夜,沈砚辞醉酒后,从怀里掏出来塞给我的,他说:“婉婉,这个……该还回去了。”
那时我以为他说的是顾云瑶,现在才明白,他要还回去的,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是白月光的自己。
顾云瑶再次被请来时,眼神空洞,像是失了魂。我将玉佩放在她手心,她却猛地甩开:“我不要!这不是砚哥哥给我的!”
“这是他亲手交给我的。”我平静地看着她,“他说,顾小姐三年前在普陀寺削发为尼,早已斩断尘缘,这俗世信物,留着也是牵挂。”
顾云瑶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满室哗然。
沈老夫人震惊地看着她:“你……你不是在三年前染了恶疾,去家庙静养了吗?怎么会……”
“我……”顾云瑶张口结舌,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
我缓缓道:“三年前,顾小姐并非染疾,而是与人私通被撞破,顾家为保全颜面,才谎称她重病,送往家庙。可半年前,顾小姐却偷偷还了俗,纠缠沈郎不休,甚至以当年的私情要挟,逼他休妻。”
这些事,是我昨日从顾云瑶的贴身丫鬟口中得知的。那丫鬟被主家苛待,又怕顾云瑶的事败露牵连自己,便偷偷来找我,只求一条生路。
“你胡说!”顾云瑶尖叫起来,“是你嫉妒砚哥哥对我好,故意编造这些污蔑我!”
“是不是污蔑,”我看向沈家长辈,“派人去普陀寺一问便知。再者,顾小姐私还俗后,在城南买了处宅院,与一位姓周的秀才同居,街坊邻居都能作证。”
沈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云瑶说不出话。沈家长辈们更是怒不可遏,纷纷斥责顾云瑶不知廉耻。
顾云瑶看着众人鄙夷的目光,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是又如何?砚哥哥还是为了我死了!他投湖那日,手里攥着的是给我的信!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始终是我!”
她的话像一根刺,扎得我心口生疼。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那是沈砚辞的绝笔信,被湖水泡过的那封。
“你看清楚了,”我将信笺展开,指着末尾那行被水晕染的小字,“这后面,还有一句。”
顾云瑶凑近了看,那行字极轻,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的:
“婉婉,莫等。”
她愣住了,随即疯狂地摇头:“不可能!这不是他写的!是你加上去的!”
“这信上有沈郎的私印,”我指着信尾那个小小的“砚”字印章,“侯府上下,谁不知道这印章的样式?”
沈砚辞的私印,是他亲手刻的,独一无二。顾云瑶看着那印章,终于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原来他赴的不是与她的约,而是想彻底斩断这纠缠,给我一个解脱。
原来他投湖那日,怀里揣着的不仅是给她的诀别,还有给我的……勿念。
四
出殡那日,天放晴了。
阳光透过白梅的枝桠,洒在青石板上,映出点点光斑。我穿着一身素服,捧着沈砚辞的牌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顾云瑶没有来。听说她被沈老夫人下令禁足,沈家已经派人去顾家交涉,想必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沈砚辞的墓选在京郊的云栖山,那里有他最爱的竹林。我站在墓前,看着工人将棺椁下葬,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等他老了,要在这里盖一间竹屋,晨起听风,暮时看霞。
那时我坐在他对面,给他研墨,听着他和幕僚谈论政事,只当他说的是玩笑话。
“沈郎,”我将那沓写给我的信放在墓碑前,“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
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像是他在低声回应。
挽月递给我一个锦囊,是从沈砚辞贴身衣物里找到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桂花糕,已经干硬了,却还能闻到淡淡的甜香。
那是我前几日做的,他说不爱吃甜,我便收了起来,没想到他却偷偷揣了一块在身上。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锦囊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可知,”我哽咽着,“我从不施粉黛,不是因为你说俗艳,是怕你看惯了我的样子,就不会再想起顾小姐的眉眼。”
“你可知,我做的莲子羹总少放糖,不是不知道你爱甜,是怕你吃多了咳嗽。”
“你可知,我在清晖院等了你三年,不是因为侯府的荣华,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
风吹起地上的信纸,那些藏了多年的心意,终于在阳光下晾晒开来。
送葬的人渐渐散去,山间只剩下我和挽月。我看着墓碑上沈砚辞的名字,忽然笑了。
“沈郎,你说不让我等,可这世间万般事,唯独等不等,由不得你说了算。”
我从腕上褪下一支银镯子,那是成婚时他给我戴的,他说银能试毒,护我周全。我将镯子放在墓碑前,转身下山。
山脚下的白梅开得正好,雪已经化了,露出点点嫣红的花苞。挽月扶着我,轻声问:“夫人,我们回侯府吗?”
我摇摇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有苏家的老宅,有我未出阁时的闺房,有我本该拥有的、没有沈砚辞的人生。
“不回了。”我说,“我们回家。”
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我知道,沈砚辞用他的方式给了我自由,而我,会带着他藏在信里的那些爱意,好好地活下去。
或许在某个梅花开得正好的清晨,我会想起那个站在月下的少年,他手里拿着支雕坏的玉簪,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那时我会告诉他:“沈郎,我不等来生了。这辈子,能被你这样藏在心里爱过,就够了。”
风过竹林,鹤鸣声声,像是有人在说,好。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