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六岁那年,周家买下我当填房丫头,给瘸腿的大少爷周裕青生娃娃。说好六月正式过门,我三月就巴巴地来周家伺候了。一来给娘家省口粮,二来给未来主子留个勤快印象。
十六岁那年,周家买下我当填房丫头,给瘸腿的大少爷周裕青生娃娃。说好六月正式过门,我三月就巴巴地来周家伺候了。一来给娘家省口粮,二来给未来主子留个勤快印象。
哪成想周裕青嫌我土气骂我笨,说隔壁苏家小姐才是真正的娇小姐。他一边拽着我往床上拖,一边又嫌我脏:"洗澡要用青茉莉和白缅桂花搓四遍,头发拿桂花油梳透,苏小姐就这做派,记牢没?下回伺候得舒坦,少爷我抬你当姨娘。"
我泡在木桶里搓得皮肤通红,刘牙婆突然闯进来,光溜溜湿漉漉的我像条鱼被拎出水面。"造孽啊!弄错了弄错了!买你的不是周家是邹家!"老太婆急得直拍大腿,"是城南开书院的邹家,不是这个收租子的周扒皮!"
我裹着单衣傻站在那儿:"那、那现在咋办?"
刘婆子盯着我的眉毛和胸口直嘬牙花:"周家少爷碰过你没有?"
我红着脸点头,她顿时瘫坐在地捶砖头:"周家定好的姑娘跑了,你又失了身,这二十两银子赔款可咋整!"
二十两?把我卖四回都凑不齐!"邹家大公子偏就相中你,说娶你当正儿八经的妾,将来生个大胖小子,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想到这两个月当牛做马,我眼前直发黑。周裕青腿瘸,我天天煮松针水给他热敷,手背烫出两个大水泡现在还疼。他嘴刁,我天不亮就去菜场挑最新鲜的果子,削皮去核喂到嘴边。
可他骂我土包子,说我不如苏小姐娇俏。我学人家小口抿茶,学人家拿手帕挡嘴笑,他倒好,骂我东施效颦,说我的口脂弄脏了帕子。
"刘妈妈,二十两打死我也拿不出。要不这样,我先哄着周家放人,再去邹家求情……"
刘婆子直摇头:"周少爷能放你走?"
"他巴不得呢!"我急得跺脚,"今早他还嫌我脏了床,要我滚蛋呢!我走了他正好娶苏小姐,两全其美!"
老太婆将信将疑:"那我当没来过,你先把人哄高兴了再说。"临走又嘟囔:"周家少爷有相好的了,你做媒比卖身强。"
"一个瘸子哪娶得到媳妇?"刘婆子啐道。
我暗自嘀咕,周裕青模样俊又有钱,娶不到媳妇是因着他那张毒嘴。周夫人说我来之前,他已经骂跑了四个黄花闺女,倒夸我皮实能忍。
其实哪是皮实,挨两句骂就能吃上白面馍馍,值当!
"洗个澡磨叽半天!"周裕青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脸上盖着书册。一身白绸衫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紫竹拐杖立在手边。
"过来。"他枕在我腿上,手指划过我腰身:"胖些了。"
我忙不迭给他捶腿:"少爷,您认得城南邹家么?"
他猛地掀开书册,眼神像刀子:"提邹家作甚?"
我吓得直哆嗦:"邹家办斗草会,我想去瞧瞧……"
"邹家也给你递帖子了?"
"苏小姐也去!"我慌忙找补,"我帮您在苏小姐面前说好话,保证不乱花钱,就在旁边看着。"
周裕青哼了一声,指指院角:"把那盆白狮子带上,别空着手。"
我盯着那盆五十两买来的牡丹直咂舌,这花他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连花匠都不让碰,天天自己剪枝埋鱼肠。
"苏小姐要是喜欢,这花就送她对吧?"我故意问道。
周裕青冷笑:"难不成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出去别说是我周家的人,丢人!"
我抱着花盆往外走,又听他嘀咕:"就说是我远房表妹。"
周裕青没接话,算是认了这茬:
「跟邹家姑娘玩倒也罢了,可别搭理那个邹柏安,那小子不是省油的灯。」
「邹少爷咋啦?」
周裕青懒得理我,催我抱上花盆赶紧走。
这声"赶紧走"以前听着扎心,今儿倒让我乐得见牙不见眼。
我猫着腰从回廊柱子后头探出脑袋:
「少爷,我要真滚了,您夜里会不会躲被窝里哭啊?」
「哭?」周裕青像是听见天大笑话,差点笑出声,「你今天滚蛋,我明天就上祠堂给祖宗磕头,谢他们显灵保佑!」
得嘞!
「葡萄,这白牡丹也是你那远房表哥送的?」邹小姐盯着那盆白狮子挪不开眼,「我大哥屋里也有一盆,开得还没这盆好,你表哥待你可真上心。」
怕苏小姐多想,周裕青死活不肯承认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妇儿。
只说我是乡下投奔来的穷亲戚。
苏小姐扫了眼花盆,从鼻孔里哼出声。
我赶紧把花举到她跟前:
「苏姐姐,我表哥说了,这花您要喜欢尽管拿去。」
她瞟了眼花,又瞅瞅我身上穿的裙子,嫌弃得直摇头:
「你碰过的东西,我可不要。
「再说我跟周少爷要什么花花草草,用得着你传话?」
我当她跟周裕青一样有洁癖,忙不迭解释:
「我洗了四遍澡才来的,这花金贵着呢,我手都没敢摸,真的不脏!」
邹小姐听不下去了,偷偷拽我袖口:
「傻葡萄,你瞅瞅苏小姐今儿穿的啥?」
我瞅瞅苏小姐月白色的流仙裙,再瞧瞧自己渌波绿的裙子,愣是没看出门道。
「虽说颜色花样不同,可你这裙子上的苏绣针法,跟她那件不是一模一样?苏小姐最烦别人学她穿衣打扮,方才还骂你东施效颦呢。」
周裕青也说过我学苏小姐小口喝茶是东施效颦。
虽不懂啥意思,但肯定不是好话。
我心里直打鼓,琢磨着咋跟苏小姐赔不是。
「你们外乡来的,要是有啥新鲜玩意儿或土特产,送苏小姐一件,说不定她就消气了。」
邹小姐话没说完,就被苏小姐叫走去赏鱼,剩我孤零零坐在湖边。
柳絮飘到栀子花上,我忽然有了主意。
从日头当空坐到夕阳西斜,满地都是落花。
我顺手折了根柳条,三下五除二编成花篮,稳稳套在栀子花盆上。
没等我自己欣赏,身后突然响起掌声:
「好精巧的手艺!这花篮真别致!」
一抬头,对上青衣公子的笑脸。
这公子看着比周裕青大个五六岁,文质彬彬的,像岸边随风摇曳的柳条,让人瞧着就舒坦。
见我满脸戒备,他忙举起手中书卷解释:
「起先见你坐在湖边发呆,还以为你想不开要投湖。
「后来见你折柳编东西,不知不觉就看入迷了。
「在下邹家长子邹柏安,绝非歹人。」
我当场愣住。
邹柏安?
不就是那个要买我回去当妾的邹柏安?
邹公子笑着打趣:
「说来奇怪,总觉得姑娘面善,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也是,刚到周家时,周裕青嫌我满脸雀斑碍眼,扔给我盒养颜的桃花粉。
这两个月在周家吃香喝辣,身子也圆润了些。
遮住了雀斑,穿上好衣裳,跟当初在刘牙婆手里那副黑瘦模样判若两人。
见邹公子和和气气的,我心里又燃起不用还二十两银子的盼头。
瞅着他手边的书,我壮着胆子问:
「邹公子是读书人,肯定知道东施效颦啥意思吧?」
邹柏安笑着给我讲西施捧心东施效颦的故事。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西施是美人,东施观察力也挺强。要是苏小姐是西施,那我当东施也没啥不对。」
邹柏安被我逗乐了:
「姑娘性子爽朗,想法也新奇,真真与众不同。」
见他心情好,我咬咬牙问出关键:
「邹公子可曾娶亲?」
这话一出口,邹柏安的脸唰地红了,跟天边的晚霞似的。
他瞥瞥我未挽起的发髻,又瞅瞅我身上的渌波裙,瞬间明白过来:
「还、还没……」
我乐得直蹦高,眼巴巴望着他:
「那邹公子看我……」
看我给你当妾室成不成?
话没说完,就被周裕青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
「葡萄,跟邹公子唠啥呢?」
他拄着紫竹拐杖靠在凉亭柱子上,眼神跟刀子似的扎在邹柏安身上,
「邹公子读圣贤书,连男女大防都不懂?」
邹柏安也不恼,好声好气劝道:
「周兄,下月陈夫子就回书院了,他念叨着让你回去念书。
「笔墨纸砚都备齐了,还是按你从前用惯的牌子置办的。」
周裕青不买账,冷笑道:
「念什么书?念君子夺人所爱?
「你们书院那些破烂货,白送我都嫌寒碜。」
我听得云里雾里,邹柏安倒习以为常,温声笑道:
「葡萄姑娘,你方才问的事,我回去仔细想想,下月给你准信儿。」
我忙不迭点头。
周裕青脸色瞬间阴得能滴水,上下打量我:
「你跟他说啥了?
「我才不稀罕知道,就怕你吃里扒外,勾结外人害我。」
我老实交代:
「我问他东施效颦啥意思。
「还、还问了些关于公子的事。」
没撒谎,我去邹家当妾这事,确实跟他周裕青沾点边。
马车里,周裕青见我撅嘴,终究憋不住问:
「你跟邹柏安到底说啥了?
「我可不是关心你,就怕你胳膊肘往外拐,跟外人合起伙来算计我。」
我歪着脑袋想:
「我问邹公子东施效颦的意思。
「还、还打听了些公子您的事。」
长乐甩着马鞭挤眉弄眼:
「葡萄姑娘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天,少爷吃饭不香,喝茶没味。
「我就随口提了句最近外头不太平,怕碰上劫道的。
「少爷立马就坐不住了,非说怕你糟蹋了那盆白狮子。
「要我说啊,葡萄姑娘心里也惦记少爷,不然咋会拐弯抹角跟邹公子打听少爷喜好?」
周裕青没反驳,往脸上一盖书假寐。
过了好一阵子,他嘴角翘起来,活像只被顺了毛的狸花猫,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
「就你话多。」
长乐还在旁边絮絮叨叨:
「今儿灶上炖了西湖莼菜羹,烤了胭脂鸭脯,少爷记挂着你爱吃,特意留着等你呢。」
我耳朵里灌进长乐的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周裕青和他手边的紫竹木拐杖。心里头突然像被月光泡发了似的,软塌塌泛起暖意。
从前在家丢过一只鸭子,爹就罚我不许吃晚饭。
把我赶到黑灯瞎火的河塘边,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找。
甭管刮风下雨还是夜猫子叫,从来没人来寻我回家。
只有我那跛脚的小土狗二黑,总摇着尾巴从山坡上冲下来,呜呜咽咽往我怀里钻。
这会儿的周裕青,倒像极了二黑。平日里虽爱冲我龇牙,可到了饭点准来寻我。想起二黑,我鼻头一酸,闷声不响地拿手背抹眼泪。
真悔啊。
早先不该问邹公子要不要纳妾,该求他宽限些时日还那二十两银子。
毕竟今儿个头一遭,有人巴巴地等着我回家吃饭。我想留在周裕青这儿,留在这个会给我留饭的人身边。
马车晃晃悠悠,周裕青好像睡熟了。
我掀开车帘,嗫嚅着问长乐:
「长乐,你手头方便不?下月我想……」
长乐一拍脑门:
「哎哟,下个月是少爷生……」
是了,下个月该见邹柏安了。
我想把银子还给他,再好好赔个不是。
「要多少?」
「二十两。」
长乐苦着脸掏空荷包:
「你可真舍得给少爷花钱!要不明儿我跟少爷说说,给你涨点月钱?」
旁边周裕青睡得正香,嘴角弯成月牙状,藏都藏不住的笑意。
许是长乐替我说了不少好话。
这几日周裕青待我格外宽厚,连挖苦人的话都少了。
我走路,他乐呵呵赏我一两银子。
我吃饭,他大手一挥又给三两。
我发呆,他眯着眼扔过来五两银子。
见我愣在原地,周裕青拐弯抹角地试探:
「咳,快入夏了,我这身行头该换换了。
「可赶制新衣要费工夫,你针线活又笨手笨脚……
「扇坠子玉绦子啥的都成,但凡是你诚心准备的,我也就勉为其难……」
我虽没闹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着他高兴,连带着下人们都沾了光。听长乐说,过些日子少爷要去京城瞧病。说是周家在京城当大官的叔叔,请了个游方神医,兴许能治好他的腿疾。
这日我揣着攒够的二十两银子,兴冲冲往邹家跑。
出门时长乐千叮万嘱:
「隔壁镇子前些日子闹流寇呢,你早去早回。
「今儿少爷生辰,肯定等着你开席呢!」
说罢又神秘兮兮凑过来:
「少爷不让说,还给你备了份大礼!」
我自然要早回的。等把钱还给邹柏安,把误会说开了,就回来跟他们热热闹闹吃顿饭。
邹家学堂热闹得很,都是来道贺送礼的。
贺陈夫子回任,贺邹大公子接手家业。
邹柏安被人群围着,见我冲他招手,忙挤到跟前,笑得温润:
「葡萄姑娘,可是有事?」
我攥着荷包忐忑道:
「邹公子,上回问您娶亲的事……」
邹柏安耳尖突然红了,眼波流转:
「我回家问了爹娘,他们说若是姑娘愿意,先纳作侧室也无妨。
「绝无轻慢之意,只是家母那边……不过姑娘放心,半年内我定扶你做正房。」
我忙把二十两银子塞过去,刚要解释这是赎身钱,就听身后炸开周裕青暴怒的声音:
「连嫁妆都备齐了?想攀邹家的高枝,你也配?
「葡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除了我谁还看得上你?」
我猛地转身,急得直跺脚:
「不是这样的!这钱是我要赎……」
「赎什么赎!」周裕青气得脸都歪了,专挑扎心的话说,「不花银子邹家能要你?你当自己是天仙呢?」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声钻进耳朵。
笑我不知羞,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苏小姐捏着帕子冷笑:
「难怪当日斗草会,她跟苍蝇见蜜似的往邹公子跟前凑。」
邹小姐却挡在我身前:
「周公子手未免伸得太长,葡萄的事轮得到你管?」
周裕青向来要强,这会儿却突然噤了声。他看见我满脸是泪,语气竟软了下来:
「她……她不过是我家远房亲戚。
「我凭什么不能管?我就要管!
「葡萄,你过来,跟我回家。」
我攥着衣袖倔强不动。周裕青,你总觉得自己了不得?
是,你会变着法儿损我,那些刻薄话我要琢磨半晌才回过味。就像你说我学苏小姐是东施效颦,我难过了好一阵。
可我又想,当东施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东施懂得看人脸色。
你要是知道我这般想,怕是要笑掉大牙。
但邹柏安会夸我心胸开阔,说我心思灵巧。
那是我被卖到这儿后,头回听见人夸我。
那一刻我未必心悦邹公子,可我当真厌极了你这副嘴脸。
周裕青见我泪珠子跟断线似的,终于低下头:
「傻葡萄,我是要抬你做夫……」
伤透了心,我连为自己辩解的力气都没了。
「我要离开周家。」我仰起头直视周裕青,说气话时胸口竟泛起诡异的畅快,「你连邹公子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我讨厌你,讨厌你说话带刺,讨厌你句句剜心……」
更多狠话涌到嘴边,看见他拄着拐杖的腿,突然卡在喉咙里。
娘亲临终前叮嘱过,再气恼也不能戳人改不了的伤疤。
比如出身,比如残疾。
周裕青的脸瞬间褪去血色。
听到那句"你不如邹柏安",他眼底最后的光熄灭了。
攥着紫竹拐杖的手背爆出青筋,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别后悔。」
我不后悔。
在周家的日子,除去那张刀子嘴,你确实待我不薄。
绫罗绸缎裹着我,锦被软枕暖着我。
外头战火连天,粗面窝头贵过金银时。
你把白面馒头和胭脂鹅脯推到我跟前,说姑娘家就该养得圆润些。
那天你来邹家接我回周宅用饭,我当真在心底发誓,就算卖身为奴也要留在你身边。
可你不能既当菩萨又做阎王,对我好得掏心掏肺,又坏得扎心刺肺。
次日天未亮,周裕青走了,没提还银子的事。
周家护送他去京城求医,那位云游四方的神医最忌延误。
邹家的误会解开后,邹柏安也没再追究二十两银子的亏空,只是提醒我:
「世道乱得很,葡萄姑娘要早做打算。」
我早盘算好了,这二十两先存着不动,等周裕青回来就还他。
听说叛军要打过长江,我收拾细软准备回乡避难。
谁料计划总赶不上变化,逃难的灾民和流窜的溃兵像蝗虫过境。
有门路的人家早逃光了,只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被兵匪裹挟着往北逃,求条活路。
眼见着粮价疯涨,先是赛过银子,再是贵过金子,最后比人命还金贵。
二十两雪花银换了四块硬饼,我贴身藏着,连个角都不敢露。
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话半点不假。
我蜷在灾民堆里混日子,瞧见个干瘪胸脯的女人抱着哭哑嗓的婴孩,实在不忍心,掰了指甲盖大的饼块悄悄塞给她。
饿久了的人五感都迟钝,唯独嗅觉灵敏得像野兽。
不知谁嗅到粮香,扯着嗓子喊:
「她藏了吃食!」
几十双绿油油的眼睛立刻围上来,像狼群盯着肥羊。
我慌忙把剩下半块饼甩到身后,人群轰地扑过去抢,还有人朝我逼近:
「她身上肯定还有!」
我贴着庙墙直往后缩,退无可退时,听见有人唤我的小名。
「葡萄!」
抬头撞见周裕青,我愣住了。
他来做什么?
人群忌惮他手里的匕首,不敢贸然上前。
「蠢……」
见我缩成鹌鹑样,周裕青刚要开嘲讽,想起我讨厌他刻薄,硬生生把话咽回去。
这些日子担惊受怕,我眼泪先掉下来:
「你回来干什么?」
他一把攥住我手腕:
「接你回家吃饭。」
周裕青这回算错了。
放眼望去尽是焦土,哪还有活路可走。
饿。
饿得前胸贴后背,五脏六腑像被火烤。
恨不得趴地上啃两口黄土充饥。
比饥饿更难熬的是渴,泥塘里的脏水喝了就得送命。
周裕青用紫竹拐杖换了巴掌大的饼,大半塞进我嘴里。
他自己拄着根歪脖树棍,一瘸一拐走得吃力。
五天下来,那个爱洁成癖的周家少爷不见了,活脱脱是个脏兮兮的小叫花。
我心里发酸,想起他本该在京城看腿疾:
「你来找我,腿还治不治了?」
「你不是说二黑瘸了腿也能看家么?」周裕青闷声闷气,「你会嫌弃它?」
「不嫌弃不嫌弃。」我忙反手抓住他,表忠心。
忽然想起初到周家,长乐提醒我少爷腿残后性情大变。
我瞧着瘸腿土狗二黑,随口安慰:「没事,我家二黑少条腿也能看家。」
这话把周裕青气得够呛,转头骂我满脸雀斑像麻雀屎。
……终究是我先对不住他。
「我以为邹家带你走了,结果半道碰见他们车马,才知道邹家人压根没管你。」
我头埋得更低,没接这话茬。
周裕青倒先找台阶:「我就说邹柏安不是好东西,哪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路上人牙子趁火打劫,拿人换粮。
如花似玉的姑娘值两袋小米,刚抽条的丫头值一袋。
老弱妇孺更不值钱,磨破嘴皮也就能换把小米,还得看人牙子心情。
我突然瞥见个熟悉身影——苏小姐双目无神,被麻绳捆着,像牲口般被人牙子驱赶。
我想救她,可我和周裕青已经饿了两日,身上连粒米都掏不出。
我偷瞄周裕青,生怕他把我卖了换苏小姐。
他却目不斜视拽着我走开。
「……是苏小姐。」我轻扯他衣袖。
「什么苏小姐?」他白我一眼,「能当大白馒头啃?」
见我惴惴不安,周裕青攥紧我手腕:
「除非能换十屉坟包大的馒头,否则休想我卖了你。」
可你从前那么在意苏小姐,总拿她与我比较。
「从前我总以为,会喜欢她那种大家闺秀。」
周裕青突然正色看我,
「后来才明白,心动的人不是那样。
「可我不敢承认,就逼着她改。
「那样太混账,伤透了她的心。」
我心尖一颤,想起分开时那场撕心裂肺的争吵:
「对不起啊周裕青,那二十两不是我要当嫁妆,是人牙子弄错了,我本该卖身给邹家做丫鬟。
「我原先想着,就当白给你睡了,再赔邹家二十两赎身。可那天你来接我回家吃饭,我突然就不想走了,我想还清邹家银子,然后和你踏踏实实过日子。」
周裕青突然不吭声了。
我偷瞄他脸色,月光下,他脏兮兮的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像只偷了腥的猫。
「说这些作甚?我早知道了。」
一路饿得前胸贴后背,瓢泼大雨浇下来连片瓦都找不着。我发着高烧晕晕乎乎,梦里总算灌了口热汤进肚。猛地惊醒看见周裕青胳膊上烂得没好皮的伤疤,才觉出满嘴铁锈味——这傻子竟把胳膊伸到我嘴边当肉汤啃!
我揪着他衣襟哭得打嗝:"周裕青你把我卖了吧!再这么耗着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儿!"他照旧嫌我聒噪,张嘴要刺我两句,可饿得眼冒金星的人哪还有力气说狠话?整个人晃悠着背我往前走,声音打着飘:"不卖,闭嘴。"
我乖乖搂住他脖子,把脸贴在他瘦得硌人的肩胛骨上。奇了怪了,空荡荡的肚皮竟像填了热汤面似的暖烘烘。"周裕青。" "嗯?" "周裕青。" "……有完没完。"我憋着笑不吭声,偷偷用指甲掐他饿得浮肿的脸蛋,一掐一个白坑坑。
"等咱们安顿下来,我非要洗四遍澡不可!洗完澡头发丝都要抹桂花油!" "拉倒吧,卖了你都换不来半瓶头油钱。"他不懂女孩家的心思,就像不懂夜空里星星亮晶晶的,像撒了一把白糖,又像是周裕青眼睛里的光。
他忽然轻飘飘说了句对不起。我愣住追问,他却又梗着脖子装哑巴。
"葡萄。" "嗯?" "葡萄。" "……干啥。"我戳他肋骨:"你也要学唐僧念紧箍咒?"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水里:"要是我死半道上了,你就当那个坏胚子周裕青死了成不成?往后想我时,别只记得我凶你。"
我鼻尖发酸,瓮声瓮气顶回去:"你也有好的时候。" "快说!我哪点好?" "催命呢!都怪你平时太刻薄,害我现在想不起半句好话!"
"葡萄,若我真没了,你就去找邹柏安。那小子……算个实在人,喜欢你也不会亏待你。"我气得捶他肩膀:"你死都死了,还管得着这些?" "你晚两天再跟他……再跟他那啥,别让我知道。" "你都埋土里了咋知道!"
周裕青突然发狠:"你不过年过节给我烧纸钱?"我忙不迭点头应承,他反倒更来气:"让你说句好听的会死啊!就不能说你不跟他睡?"
"我本来就没打算跟他睡!" "那你想干啥!" "我跟你一起死!"
他突然僵住身子,好久才哑着嗓子喊:"葡萄。" "嗯?" "葡萄。" "……到底要说啥。" "活下去,给老子好好活着!"
再睁眼时躺在草棚里,我慌忙翻身找人,却见他攥着我手腕睡得死沉。女大夫端着药碗笑:"你家相公烧得说胡话,掰开手愣是怕你跑了。"
得知这是京郊,官府正在施粥放药,我心里石头落了地。可看着周裕青溃烂的胳膊和滚烫的身子,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这些日子我除了喂药擦身,还托人进城找周裕青的叔叔。
周府来人接我们那天,家丁们看着我这叫花子样直咂舌:"真是少爷的救命恩人?给两个铜板打发了事?"周夫人横眉冷对:"打发什么?打发我儿子的命?"
听我说完逃难经历,她摸着周裕青消瘦的脸颊掉眼泪:"青儿生辰那日说要娶你,我是真不乐意。可自打你来了,这孩子才像活过来似的。"我望着昏迷的周裕青,忽然想起他瘸腿后总说别人瞧不起他,可明明是他自己把心门关上了。
"夫人放心,他腿脚慢,我搀着他走。"如今他不也追上我了么?剩下的路,咱们慢慢趟。
可周裕青就是不肯睁眼,神医说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趴在他耳边念叨:"苏小姐我送回家了,她爹娘哭得哟……"没反应。"你最宝贝的那盆白狮子,让长乐喂猪了!"他睫毛颤了颤,又归于平静。
"其实那天我备了生辰礼,想着给你煮碗长寿面,再窝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攥住。周裕青撑着坐起身,眼底烧着火:"你要跟谁睡觉?"
我憋着笑冲外头喊:"少爷醒了!"他却掐着我下巴不依不饶:"先说清楚,你要跟哪个野男人睡觉?"我踮脚凑近他耳畔:"等你病好了,只跟你睡。"
听我这么说,周裕青才不情不愿松开手。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周裕青的身子骨也慢慢硬朗了。连城里最有名的郎中都捋着胡须说,只要好好将养着,这条腿说不定真能丢开拐杖走路。
大暑这天,我和周裕青的婚事总算敲定了。日子定在一年后,不过得看这小子表现。结婚要用的嫁衣首饰都得提前一年订做,这不,裁缝铺的老师傅带着梳头娘子登门量尺寸了。
梳头娘子正给我盘发试衣呢,周裕青那双眼睛就跟粘在我身上似的。等下人们都退出去,他突然涨红着脸,飞快在我嘴上啄了一口:"看你抹了口红像点了红点的馒头,我才……"
我立马叉腰瞪眼:"周裕青!好好说话!再这么阴阳怪气我可不依!"
这呆子耳尖都红透了,结结巴巴吐真话:"我、我是觉得你好看,脸上小雀斑像星星,嘴唇抹了胭脂像蜜糖,这才没忍住……"
"那以后还说不说难听话了?"
"不说了不说了!"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旁边小厮拿胳膊肘捅了捅书童长乐,挤眉弄眼地笑:"你瞧咱们少夫人和小少爷这架势,像不像……"
外头知了叫得震天响,杨柳叶子都热得卷成了焦黄的小卷儿。周裕青特意抱来讨我欢心的小黑狗,此刻正吐着舌头瘫在树荫下。长乐托着腮帮子看了半天蔫头耷脑的狗,又瞅瞅自家臊眉耷眼的主子,扑哧乐了:"像!像训狗!"
周裕青番外:
头回见葡萄时,我就没来由地烦她。这丫头黑瘦黑瘦的,攥着个破包袱探头探脑,活像只刚掏完鸟蛋的野麻雀。她是我娘买来的第五个通房丫头。
自打摔瘸了腿,我整日里像滩烂泥似的瘫着。娘急得直跺脚,前前后后买了四个标致丫头,指望能让我支棱起来。我倒好,一个都没碰,只让长乐去问话:"少爷腿瘸了,你们咋想的?"
有的说不介意,有的说心疼少爷,有的赌咒发誓要伺候一辈子,还有个当场挤下两滴猫尿。听着这些漂亮话,我只觉得心里发堵——她们可怜,我就不可怜了?
轮到葡萄这丫头时,她正卖力擦我的紫竹拐杖,还冲我嚷嚷:"少爷搭把手,端盆水来!"见长乐愣在那,她才一拍脑门:"对不住啊少爷,我忘了您腿脚不便!我自己来自己来!"
长乐偷瞄我脸色,我却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已经多久没人把我当正常人了?
从前我和邹柏安在书院称兄道弟,那次骑马摔断腿误了课业,回头考试竟还是头名。我正美着呢,却听见邹柏安跟人嘀咕:"怕周兄灰心,我才故意让着他的。"这种自以为是的怜悯,比刀子还扎心。
日子久了,我性子越发古怪,见谁都想刺两句。家里连"瘸""跑""跳"这些字眼都成了禁忌,可越是不让说,越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
长乐试探着问葡萄咋看我的腿,这憨丫头挠着头说:"那咋了?我家二黑瘸腿还看家护院呢!"长乐吓得赶紧捂她嘴:"姑奶奶少说两句吧!"
我心里却像被羽毛扫过似的。留下她吧,让她洗四遍澡可不是嫌脏,我自己都洗五遍呢。那对白玉狮子本是给她撑场面的,省得那些官家小姐瞧不起她寒酸。拿她和苏小姐比也不是存心气她,是想着若我腿脚健全,本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可我自己也闹不明白,咋就非她不可了?难道真是瘸了腿,便觉得配不上千金小姐了?所以我才说些尖酸话,既贬低她又贬低自己。
娘看穿了我的口是心非,劝道:"青儿,说话留三分,别把人心伤透了。"有回装睡听见她跟长乐嘀咕要攒二十两银子办生辰,我乐得半夜翻箱倒柜找借口塞钱。想要她亲手做的衣裳,又怕赶工熬坏眼睛,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扇坠玉佩。
本想生辰那日跟娘挑明,要娶葡萄当正房太太。谁成想这没心肝的,竟惦记着拿我的银子去邹家当妾!"葡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除了我谁还要你?"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你也不瞅瞅自己瘸腿样,谁看得上你?"她反唇相讥。
我们都在互相捅刀子,却不知最痛的其实是自己。说狠话不过是想听句真心话,可两个倔种碰一块,谁也不肯先低头。
那夜月圆如镜,照见我们满脸泪痕。幸亏月老还肯给这俩笨蛋牵红线。
其实回去找她时,我也犹豫过。大夫说我腿疾将愈,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一想到葡萄不在身边,满心欢喜顿时成了苦水。瘸就瘸吧,总比抱憾终身强。
养病的日子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葡萄被逼到墙角时,抬头见我那瞬间的惊喜;记得她哭着求我把她卖了,泪珠烫得我心尖发颤;记得翻山越岭找她时,满脑子只想带她回家吃顿热乎饭。
正想着,身旁人儿突然惊坐起,攥着我衣袖可怜巴巴:"周裕青,我梦见二黑了……"
二黑是葡萄养的小土狗,也是我这辈子打死不认的"兄弟"。那只瘸腿爱叫的土狗,倒像极了从前的我——天一黑就蹲在门口等她回家。葡萄被卖那日,怕二黑遭人毒手,含泪解了绳索,挥着棍子把它赶进了深山。
后来周裕青去找了几次,都没找到。
只找到一只才断奶的小黑狗,兴许是二黑的孩子。
葡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周裕青心里揪着疼。
从前习惯说刻薄话的嘴,如今搜肠刮肚想着哄她的话:
「二、二黑给我托梦了, 说他如今在山里当狗大王,乐不思蜀,就不来找你了。」
葡萄狐疑地盯着周裕青:
「真的么?有没有说从前跟我在一块的事?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不许骗我!」
……
对啊, 一只狗怎么跟他说呢。
说葡萄啊,你要听周裕青的话, 多吃两碗饭?
说葡萄啊, 你要跟周裕青好好过日子,多吃两碗饭?
不对不对, 二黑又不认识他周裕青,怎么会帮他说话呢。
「二黑他、他是这么说的,他说……」
编不下去的周裕青只好握住葡萄擦眼泪的手, 摊开手掌,
无可奈何把脸放上去哄她,低声叫了声: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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