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光下的匾额，蓝底金字闪烁，底部绘有两层海浪托举，字体平和温润，飘逸灵动，气定神闲，有一种阅尽尘世的不惊不惧、不喜不悲。四边镶嵌数条金龙在祥云间游动，隐约点缀着八仙的宝物，如葫芦、宝剑、花篮。

“蓬莱”者，蓬草蒿莱也，原意是海中水草，后被用于海上仙山之名称。传说中，“蓬莱、瀛洲、方丈”三座海上仙山处于虚无缥缈间，是仙人飞升之所。

——题记

一

我站在蓬莱阁正门的牌楼下，仰望匾额上四个大字：“人间蓬莱——苏轼”，时间为“元丰八年十月”，这也是苏轼到蓬莱所在的古登州任职时间。

阳光下的匾额，蓝底金字闪烁，底部绘有两层海浪托举，字体平和温润，飘逸灵动，气定神闲，有一种阅尽尘世的不惊不惧、不喜不悲。四边镶嵌数条金龙在祥云间游动，隐约点缀着八仙的宝物，如葫芦、宝剑、花篮。

天上、大海、神仙、胜境，各种意象在匾额上交织显现。虽已看过无数遍，但如同读一部大书，总觉意境未能悟透。

“人间蓬莱”四字，取自苏轼的一封家书，其中的“蓬莱”，是指神仙居住的仙境。元丰八年（1085年），苏轼度过政治风波，从贬谪之地黄州被朝廷重新启用，来到蓬莱任登州地方和军事行政长官——知登州军州事。此时，蓬莱阁才建起二十四年。

在苏轼心目中，蓬莱既是现实的蓬莱，是登州所在地，又是仙境的蓬莱，是海上仙人所在的仙山仙岛。

世人崇尚苏轼，苏轼崇尚蓬莱。

每当有外地朋友对“人间蓬莱”匾额感到疑惑，问我，这里明明就是蓬莱，为什么还要说是人间蓬莱？我就告诉他，匾额上的“蓬莱”，不是指现实的蓬莱大地，而是代指千百年来存在于传说中的仙境——“蓬莱、瀛洲、方丈”三座海上仙山。所以，现实的蓬莱，美得像人间仙境，像海上仙山“蓬莱”来到了人间——这是汉语言独有的韵味之美、意境之美、表达之美。

“蓬莱”，却不独是小城的专属。当我们在中国大地上行万里路、在中国典籍里读万卷书时，就会发现，“蓬莱”频现于那些名山大川的石刻上、那些亭台楼阁的楹联中、那些诗词歌赋的字间里，珠玑闪烁，描绘理想中的仙山胜境、洞天福地。

一位画家朋友，常年徜徉在大江南北，一切美的自然和人文景致都是他的创作灵感之源，他经常兴致盎然地给我发照片，告诉我此时在某一地又看到了“蓬莱”。如，昆明翠湖公园观鱼楼匾额“春醉蓬莱”，梅州一副楹联中“江畔风景媲蓬莱”，惠州元妙古观“蓬莱仙苑”匾额，潮州“小蓬莱”匾额，汕头金银岛石刻“岭海蓬莱”，海南万宁“蓬莱香窟”……

此时，我和他山水远隔，共看此“蓬莱”与彼“蓬莱”相逢，共看“蓬莱”走出蓬莱，走入中华文化，风采绽放。

二

外地朋友到蓬莱看海，问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见过海市吗？我们这次在蓬莱能见到吗”？

我说：“每一个与大海厮守岁月、相伴朝夕的人都会见到，你只要常来，也一定能见到。”

海市蜃楼，不仅仅是一个偶然的天象，它被中华文明初创期的先民们赋予了精神意义。它是蓬莱发祥神仙文化、成为“人间仙境”，是中国道教文化的重要源起。

先民们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首先就是万物有灵，天地日月、风雨雷电、山川河海，都有神灵。

当先民们看到神圣的太阳从东方茫茫大海中升起，在西方的巍巍昆仑落下，又在东方太阳升起的大海天际，看到了若隐若现、倏忽变幻的海市，似有仙人飘飘、仙乐袅袅，他们眼前一亮，惊呼：“这是海上仙山，蓬莱！”

他们把对世界的认识演化成了神话——神奇浪漫、长生不老的蓬莱神话；庄严肃穆、生命永恒的昆仑神话。从蓬莱到昆仑，是宇宙万物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天地大道。

“蓬莱”就这样出现了，并登上了中国神话传说的渊薮——《山海经》，又登上了中华民族的史籍巨著——《史记》。

《山海经·海内北经》记载，“蓬莱山在海中”；《史记》记载，徐福上书秦始皇，言称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山上有仙人和长生不老之药；《列子·汤问》记载，渤海之东亿万里的海上有五座仙山——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东方朔《海内十洲记》记载，蓬莱山在东海的东北岸，周围五千里有黑颜色的海环绕，海浪高达百丈，山上有仙人住在仙宫里，必须是飞仙才可能到达。

这些奇幻的想象，在春秋战国那一方思想自由飞翔、百家任意争鸣的天地，催生出了一批诸子百家中的“神仙家”。这些“神仙家”，是燕国和齐国的方术之士，称大海深处有神仙世界，那里有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一片光明芬芳。

众多的君王对神仙家深信不疑，他们带着长生不老的期冀来到了大海之滨。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来了，秦始皇来了，汉武帝来了，掀起了入海求仙的热潮。

可是，众君王无功而返、抱憾而去。汉武帝多次寻访而不遇后，命人在海边这块土地上筑起一座城，命名“蓬莱”。

如此，人间的蓬莱问世，到今天，已是两千多年。

三

蓬莱阁古建筑群的主阁上，每日都在进行着一场酣畅的宴饮。

这场宴饮，共八个人，七男一女，人间称其为“八仙”。今人用雕塑凝固下八仙酒至兴处那一刻：铁拐李和蓝采和已经酒醉席地酣睡，曹国舅也有点不胜酒力的样子，而吕洞宾、张果老、汉钟离、韩湘子、何仙姑正在把酒言欢。

酒后，八位仙人亮出自己的宝物，倏忽间飘摇至窗外的大海之上，与龙王大战，参加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何等快意潇洒。

八仙已深深融入蓬莱。那些民居古建、公园雕塑、墙壁彩绘，那些葫芦雕刻、剪纸、绘画，那些街头秧歌、节日大戏，那些口耳相传的修炼成仙、为民伸张正义保平安的故事传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激励着中国人在正义、拼搏、进取之路上成功“上岸”。

道教五祖王重阳也在蓬莱修真养性。他云游胶东半岛创建全真教，带领门下全真七子踏足流连蓬莱，留下大量诗文歌咏。王重阳与丘处机、谭处端、马钰三弟子游览蓬莱阁，写有《蓬莱阁》词，还在蓬莱阁上显示神异，他任凭被风吹进大海，却在浪里波涛间自由随意漂浮。

丘处机则在蓬莱丘山长期修炼，并走出丘山，西行三万五千里觐见成吉思汗，劝其停止杀戮、敬天爱民，被拜为国师，掌管天下道教。

得道，远不止君王所求一味长生不老的丹药。执着于问道的思索、闻道的探究、知道的开悟、行道的坚持，道，才能长存心间、世间，才能臻于蓬莱仙境。

四

在文明的曙光初露之际，蓬莱的先民就开始了对大海的探索。

蓬莱居于胶东半岛的最北端，向北越过大海中的长山列岛，对岸是辽东半岛，再远，就是东北亚的朝鲜半岛、日本列岛。远古的先民们靠一艘简易的小船，摇橹划桨，在风浪颠簸中坚定地开始了逐岸、逐岛而行的探寻路。

当代的考古发现表明，那些新石器时代、具有龙山文化特征的陶器、石制木制工具、捕鱼网坠，呈连续性、联系性地散落在蓬莱以及山东半岛、渤海长山列岛、辽东半岛一带；而更远的还有，山东半岛的稻作农业经辽东半岛向海外的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传播；龙山文化遗存，如石棚墓葬、孔石斧、孔石刀、黑质陶器等在朝鲜、日本、太平洋东岸和北美阿拉斯加等地被发现……这都是先民们从蓬莱启航，从近海到远洋，一部艰辛而缓慢的海洋探索史、文化传播史。

春秋战国时期，蓬莱所在的渤海已成为山东半岛的莱国、齐国与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的海上对外贸易区，成为“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的发端。经历自汉而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海上贸易快速发展，来到隋唐盛世，蓬莱的海上对外交往也迎来了高潮。蓬莱的出海口也有了正式的名字——登州港，成为中国四大古港之一，成为北方海上交通枢纽，连接朝鲜半岛与日本列岛的重要出海口，也成为当时的东北亚国际航运中心。曾经的靺鞨国、渤海国、高丽、百济、新罗、日本，纷纷派遣使者沿海上航线向着登州港驶来、上岸，开展与泱泱中华的交往、贸易、文化交流。蓬莱城内建起新罗馆，专门接待来自朝鲜半岛的新罗人。日本僧人圆仁来唐朝九年，在蓬莱居住三年之久，他所著《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珍贵文献，其中对蓬莱不惜笔墨，详细记述。

五

沿蓬莱的海岸线走过，会从民间听到关于海防军事寨堡的传说，找到它们曾经的遗存，仿佛依稀听到将士们操练的回响，栾家口寨、田横寨、刘家旺寨……

海边丘陵山坡高地上是一处处烽火台，烽山岭、西烽台、东烽台、黑烽台……它们用蓬莱独有的火山岩垒砌，黑红粗粝，屹立不倒，不惧风霜雨雪，坚定从容。山顶上，风吹衰草，愈加沧桑寂静，遥忆曾经的烽火岁月，诉说曾经的铿锵身影。

蓬莱具有地理要冲之势，通商能兴国，武备可保家。历经宋、元、明、清，蓬莱在整个中国北方和东部海疆的军事海防布局中担当重任。

从隋唐起朝廷对朝鲜半岛用兵便以蓬莱为出海口。北宋与辽金对峙、元明时期抗击海上倭寇，朝廷在蓬莱构筑了严密的海疆防御体系。苏轼在给朝廷的上奏中建议加强登州海防力量。从宋朝庆历年间设立的水军基地“刀鱼寨”，到明朝永乐年间设立的“备倭都司府”，管辖山东沿海三营二十四卫所，蓬莱成为北方重要的水军基地。

然而到了晚清，随着国力的衰弱，面对列强的坚船利炮，海防线上的蓬莱也只能徒劳兴叹了。蓬莱阁后墙壁上一块“海不扬波”的碑刻，其中的“不”字在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一月十八日被日舰击中，至今还留着一块醒目的、无法复原的伤疤。没有强大的国家力量，“海不扬波”只能是美好的想象。

今天，在蓬莱阁下的水城，依然保存着明朝海防军港的原貌，海港的防波堤、水门、平浪台、码头、城墙、水闸、护城河、炮台都在，历史的陈迹有些斑驳陆离，硝烟早已散去，唯留下后人凭吊的感慨。阳光下，微风细浪，观光的游艇欢快进出，在水面划出一道道白色波痕，久久不散。

蓬莱走出了明朝民族英雄、抗倭名将——戚继光。

戚继光的将门世家可追溯六世。他十七岁时在蓬莱世袭父职——登州卫指挥佥事，官居正四品，开始其政治军事生涯。他在山东治理整顿海防，转战浙闽抗击倭寇，建立赫赫有名的“戚家军”，北上蓟州戍守边疆。戎马生涯，战功卓著，令外敌闻风丧胆。刀光剑影，出生入死，凝结出他闪耀古代军事史的理论思想著作——《纪效新书》《练兵实纪》。

六

往事越千年，历史对蓬莱小城的冲刷，如同海浪对鹅卵石的冲刷。我每天行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触摸她的历史，感受她的温度，吸纳她的滋养。

出游的旺季，人们涌到小城，到蓬莱阁访仙，到大海戏水，到戚继光故居拜谒，到文化街区、街头小店探奇，熙熙攘攘、人流如潮。历史留给蓬莱的，没有凉却，反而更有热度，我穿梭在游客中，身心俱热，于是敞开衣襟，任海风扑怀。

我知道，神仙不必羡，神仙生活就在自己的内心，只要我们勇于追求自己心中的仙山胜境，勇于探索自己的大海汪洋，勇于实现自己家国天下的抱负，每个人都能成为时代的“神仙”，每个地方都能成为时代的“仙境”。

来源 | 烟台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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