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朝臣不解,为何皇帝不愿临幸那些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却独独宠爱我这个人老珠黄的中年妇人。
新皇登基那天,我成了万人之上、宠冠六宫的贵妃。
中宫之位空悬,陪他走完登基大典那条长路的人,是我。
宫廷内外议论纷纷,只因我比皇帝年长十五岁。
景深不过弱冠之年,而我已三十有五。
朝臣不解,为何皇帝不愿临幸那些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却独独宠爱我这个人老珠黄的中年妇人。
1
外人的议论,我并不在意。
看着那个昔日被我揽在怀中的稚童坐上龙椅,受百官朝拜,万民敬仰,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待了整整十六年。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景深本要立我为后的,奈何群臣坚决反对,太后更是摆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以死相逼,景深只得作罢。
我比皇上年长太多,又是宫女出身,立为皇后,恐损皇家颜面。
更何况,皇后需诞育皇子,延续龙脉,我这年纪能否生育都是问题。
我心里自是清楚的。
即位的第二年,景深迫于压力,终于妥协,同意立中宫皇后。
皇后的人选是当今太傅之女,吴锦瑶。
大婚前夜,景深来到我的寝宫,与我相拥而卧。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说:
『汐儿,朕此生定不负你。』
2
按照宫中的规矩,帝后大婚的第二天,我来到长春宫给新皇后请安。
尽管景深下旨,免了让我去行礼。但我作为众妃之首,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皇后身着华贵的凤袍,样貌清丽,眉眼如画,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如同一朵娇艳带刺的玫瑰花。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我屈身行礼。
皇后瞥了我一眼,开口道:『百闻不如一见,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穆贵妃。』
『臣妾不敢当。臣妾自知身份卑微,不足以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本宫看你没什么不敢的。』
皇后的语气中带着嘲讽,『皇上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连昨夜梦里都在喊你的名字。本宫倒要瞧瞧,你这个年老色衰之人,到底用了什么媚术勾引皇上?』
我心知这吴皇后来者不善,但仍微微一笑:
『臣妾并没有什么媚术,只是尽心尽力侍奉皇上而已。至于皇上的宠爱,那并非我所求,也并非我所能够掌控。』
『真是生了一张利嘴!』
皇后冷冷地说:『你可不要忘了,正宫皇后母仪天下,妃嫔得到再多的荣宠,身份也是低贱。往后日子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真是可笑,若我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恐怕会被她的下马威唬住。
皇后大抵是不知道,我与皇帝是过命的交情。
过往的血雨腥风历历在目,其间种种,岂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所能了解。
3
我本是前朝相爷府中的侍女。
那年,景深的父皇顺帝病重,顺帝唯一的弟弟裕王蠢蠢欲动,竟欲趁机夺位。
我被安排入宫,贴身保护年幼的太子景深。
我装扮成掌事宫女,化名『穆汐儿』。
待我潜入宫中时,发现早已大乱。太监、宫女四散逃命,到处一片狼藉。
我在东宫找到了年仅四岁的太子景深,他正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抱起景深,把他搂在怀中,轻声说:
『别怕,姑姑来保护你了。』
景深直愣愣的眼神终于眨了一下,紧接着『哇』地哭出声来。
4
不久顺帝驾崩,裕王称帝,是为裕帝。
裕帝废掉了景深的太子之位,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景深的生母周贵妃被禁足在了偏僻的北宫,而我与景深则是被幽禁在了南宫。
一南一北,皆重兵把守,母子不复相见。
宫门紧锁,所有吃食用度,都通过一个小洞递进来。
为了除去遮挡,严密监视我与景深的一举一动,裕帝命人砍去了南宫所有的树木。
夏日炎炎,失去了树荫的庇护,南宫变得酷热难当。
景深身上起了热疹,奇痒无比。我彻夜守在他的身边,摇着蒲扇给他解暑。
到了冬天,北风呼啸着穿透墙壁,南宫里寒冷刺骨。
我们既没有厚实的冬衣,也没有炭盆烤火,只能紧紧相拥在棉被里取暖。
墙外有无数双耳朵听着我们的对话。
有一次,景深说了句:
『姑姑,我好想父皇母妃,皇叔为什么不让我见母妃?』
话音刚落,一支暗箭从墙外射了进来,险些伤到他。
景深的胆子变得很小,一点声响都让他胆战心惊。
夜里也经常梦呓:
『皇叔,不要杀我。』
『姑姑,救救我。』
每当这时,我只能攥着他的手,低声安抚:『姑姑在这里,姑姑会保护你。景深不要怕。』
那个每日来送餐的小公公倒是很和善。
他看起来有点面熟,我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问了他的名字,名叫『李福』。
一日,我到小洞边取食盒,透过洞口,看到李福公公的脸色异常惨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说:『请小王爷和姑姑慢些享用。』
我心生疑惑,打开食盒的瞬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一根银针立在食物上,而那根银针已经变得乌黑。
这菜有毒。皇帝动了杀心。
景深,一个被废的太子,现在就是他的叔叔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福这是通过银针向我们报信的。
我连忙藏起银针,假装摔倒,顺势把食盒打翻在了院子里。
那天,我和景深只能饿着肚子睡去。
第二天早上,院子里多了几具麻雀的尸体。
5
第二天,裕帝亲自驾临南宫。
他可能是好奇我们死没死,又或者是得到我们还活着的消息,所以来一看究竟。
南宫的大门第一次被打开。
他看了看院子里散落的餐食和麻雀尸体,喃喃道:
『难道这都是天意。』
我和景深低头跪在地上,裕帝慢慢踱步到我们面前。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我缓缓抬起头,与裕帝的目光相遇。
他面颊棱角分明,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外界传言,裕帝尚武,杀伐果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用手将我的下巴轻轻抬起。
在裕帝的眼睛里,我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感。
『你几时入的宫?朕之前怎么不知,宫中竟有模样如此标致的女子。』
『陛下日理万机,有无数军国大事等陛下裁断,自然不会关注一个小小宫女。』
我继续道:
『南宫之上的麻雀繁衍成灾,整日叽叽喳喳,实在恼人。多谢皇上帮我们除了灾患。』
被我戳穿了下毒之事,他面部微微一震,『大胆!从未有人敢这样跟朕讲话!』
我不卑不亢地说:
『皇上盛名远播,连奴婢久在南宫之中,也听闻陛下的贤明,想必不会怪罪奴婢的失言。』
『好一张伶俐的嘴!来人,把她带走!』
我被裕帝带走了。
临走前,我伏在景深的耳边说:
『等着姑姑回来。』
夜幕降临,我踏进了裕帝的明正殿,一夜未出。
众人都以为我凶多吉少。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南宫的屋顶上时,我竟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只是南宫的大门再次被锁上,这次,还浇灌了铜水。
景深冲过来,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知道,没有我,这一夜他经历了怎样的恐惧与煎熬。
6
我们又在南宫平静地过了三年。
直到一场京郊的地震,震塌了数间年久失修的宫殿。
当然也包括南宫的正殿和宫墙。
幸而那时我和景深正在院落中晾晒旧衣,逃过一劫。
宫里乱作一团,南宫门外的看守也无暇顾及我们,各自避难去了。
李福气喘吁吁地跑来,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穆姑姑,这是奴家这些年攒的银两,趁现在宫门守卫薄弱,赶紧带着小王爷逃出去吧,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我摇了摇头,『多谢公公好意。王爷体力单薄,况且宫外也无人接应,我们恐怕走不远,就会被抓回来。那样的话,王爷会有性命之忧。』
『若无十足把握,决不能走这步险棋。』
景深也紧握着我的衣袖说:
『姑姑不走,我也不走!我要留在宫中,为父皇报仇!』
是啊,我的身上还背负着血海深仇。
大仇未报,我怎么能离开呢。
『姑姑考虑周全,是奴家着急了。』
李福边说,边用袖子擦拭额头的汗珠。
我感激道:『我与王爷这些年在南宫安然无虞,多亏有公公照拂。』
『这次公公又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给我们送盘缠,种种恩情,没齿难忘。』
『只是……我们以前是否在哪里见过?』
时至今日,我终于有机会问出这句话。
『穆姑姑,您当真不记得了。』
『十年前,黄河水灾泛滥,您跟随石相爷到河南赈灾,曾在路边救过一对乞讨的母子。』
『当时那孩子生了重病,却没有钱医治,是相爷命人把孩子送到医馆治病,您又把随身的银两都给了那对母子。』
『没有你们,那个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他说着,眼里竟泛起泪花。
『难道你就是……』
他点点头,『奴家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7
南宫墙体坍塌的消息很快传到裕帝那里。他命人速来查看,唯恐我们趁乱逃跑。
听到我正在废墟旁悠然地给景深梳头时,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来了一位传旨的太监。
『小王爷,穆姑姑,南宫不宜居住,您二位要移往他处了。』
我与景深被安顿在宫外的一处别苑,这一住就是十年。
这里依旧清幽僻静,但条件不知比南宫好了多少。
经过地震一事,裕帝对我们放松了看管。
我们仍被禁足,但只留两个太监看守。
那两个太监与李福私交甚好,我们的日常所需,他们都设法满足。
李福已经当上了尚膳监的掌事,有了小小的权力和自由。
趁着外出采买的机会,他经常过来与我们说会话,传递一些宫里宫外的消息。
8
这天,李福匆匆赶来,面色有些凝重。
『公公,发生什么事了?』我急忙问。
『皇太子昨儿夜里殁了。』
太子是裕帝的独子,年仅九岁。
他本就是早产,先天不足,冬里的一场风寒竟要了他的命。
这对裕帝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打击。
听到这个消息,我紧握双拳。
心狂跳不止。
没有人知道,裕帝把我带走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除了我自己。
传言,我失去了完璧之身,换来皇帝的亲口承诺,保全我和景深的性命。
这是真的。
他的确信守了承诺。
从那之后,南宫的大门被灌了铜水,彻底锁死。
我用自己的初夜和我们终生的自由为条件,换取了我们安全活着。
但这不是全部。
9
这些年我一直随身佩戴一对玉镯。
我并未向其他人透露过,玉镯竟暗藏机关。
左手上的那只花青种,嵌有很多暗格,能装毒药。
右手上的那只紫罗兰,藏有短匕,扣动暗门,可一刀封喉。
那晚,我本可以趁裕帝熟睡时,用匕首将他结果掉。
但宫中戒备森严,一旦发现皇帝遇刺,我极难脱身。
我答应过景深的,一定要活着回去。
就算我能逃脱,裕帝一死,刚刚稳定的朝局势必大乱。
其他藩王对皇位虎视眈眈,而景深年幼,又无亲信可依。
一旦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我要让景深稳稳地坐上皇位,所有那些明里暗里对我们落井下石的人,一个也休想逃掉。
但不是现在。
我背对熟睡的皇帝,思忖一夜,决定赌一把。
我轻抚左手上的玉镯,把一味药下在了茶盏里。
第二天一早,裕帝喝下了我亲手斟的茶。
那是一种不常见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连宫中太医也极难发觉。
这药,服下去不会有任何不适。
但它有一个极大的威力,就是可以让一个男子,终身不举。
现在皇太子殁了,裕帝真的要绝后了。
10
我托李福帮我弄来些纸笔、书籍,开始教景深学习写字,诵读经史子集,就像当年有人教我那样。
也教他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强身健体。
我把前朝石相爷平叛乱、抗北夷的事迹讲给景深听,让他明辨是非忠奸。
我们在后院开辟出一块小小的菜园,种上些瓜果蔬菜,吃食渐渐丰富起来。
也沿着墙边植了几株木樨。一到秋天,木樨花开了,满院的香气淡雅芬芳,令人心醉。
我与景深还一起种下一棵柿子树。
我告诉景深,等你读完了这些书,等柿子树长大结了果子,我们就能出去了。
景深也如同那棵树一样,一年年的长高。
直到有一天我才发觉,景深已经高过我一头。
不知何时起,他的脸庞上开始长出毛茸茸的胡髯,如同一丛初生的嫩草,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他的喉咙处,也显出了喉结。
每当他说话或吞咽时,那喉结便上下滚动,仿佛宣示着什么。
有一天,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卧榻,大喊道:『姑姑,我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那个曾经需要我保护的男童,终于长大了。
11
住在别苑的第十年,一个风雪夜,天寒地冻,呵气成冰。
深夜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站在门外的是李福,他的肩头、发梢和睫毛上,都落满了雪。
眼神会意,我已明白,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自从十多年前起,皇帝突然得了怪病。
一行房事便龙根瘫软,无法挺立,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太子殁了后,裕帝再也没有子嗣。
有的妃嫔无法忍受长夜漫漫,与侍卫在花园中偷情,被人撞见。
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皇帝颜面尽失。
加上后继无人的忧虑,竟急火攻心,在朝堂之上吐了血。
后来病急乱投医,裕帝又服食了很多丹药,身子愈发亏虚。
如今已经危在旦夕。
李福与诸多朝臣秘密联络,决定趁机助景深夺位。
与李福一同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兵部侍郎刘若昀,我认得,他是当年相爷提携过的后生。另一个是禁卫军统领朱冀。
后面有几个太监抬着两顶轿子,还跟着一行侍卫。
李福抖了抖身上的落雪,朝景深下跪道:『臣等来接王爷回宫登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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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景深披上斗篷,又紧了紧穗带,二人相视一笑,分别上了轿辇。
迎着肆虐的风雪,一队人朝皇宫的方向疾行。
轿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李福在我的轿边紧紧跟着,喘息急促。
『李公公,何时能到宫门?』
我掀开帘子查看,雪像刀片一般涌了进来,割在脸上生疼。
他凑过身来答:『姑姑,这就快了。』
『整整十年了……』我喃喃道。
『都过去了,以后王爷和您就是这座皇宫的主人。』
有禁军统领的通行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到达内城门时,已近天亮,雪也终于停了。
皇宫内一片寂静。白茫茫的雪地一望无垠,晃得人睁不开眼。
李福、刘若昀等人陪同景深,来到举行朝会的大殿。
朝堂之上,景深对百官宣布:
『皇叔病重,又无子嗣。朕本就是先朝太子,即位名正言顺。』
『裕帝现降为裕王。对朕顺从者,仍担任原来的官职;违命不从者,格杀勿论!』
禁卫军齐刷刷地亮出佩剑,寒光照人。
众人也心知肚明,裕王已经大限将至,于是纷纷倒戈,跪地参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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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则来到了裕帝的寝殿。
朱冀命手下悄悄绑了御前的宫女太监。
这时四下无人,我走到裕帝的卧榻边,轻轻坐下。
远处响起了朝会的钟鼓声,还有隐约传来的众臣山呼『万岁』的声音。
裕帝听到了动静,缓缓睁开眼。
『是谁召集了早朝?』
他又定了定神,『朕好像看到了故人,不是在做梦吧……』
『皇上,您没有看错,正是奴婢。』
我顿了顿,又说:
『不,新皇即位,这会儿应该叫您裕王殿下了。』
裕王此时已经想明白一切,『原来是景深回来了,甚好,甚好……』
『是啊,这一幕您应该很熟悉吧。』
十六年前,裕王趁着顺帝病危,夺了皇位。
十六年后,裕王病重,顺帝一脉终于复位。
只是这十六年,对裕王来说,意味着锦衣玉食和至高无上的权力。
对于我和景深,却是无尽的黑暗与幽禁。
从十九岁,到三十五岁,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都被困在了方寸之地。
寻常人家的儿女所拥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朕今生福浅,膝下无子,景深继位……理所应当。』
裕王的气息很微弱。
『但是,裕王殿下想过没有,为何那一夜奴婢被召幸后,您再也没有孩子了呢?』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是你……是你做了手脚?』
『还记得吗?就是在这明正殿里,就是在这张榻前,您亲手接过了奴婢倒的茶。』我幽然笑道。
『就是因为南宫幽禁,你便对朕有如此怨怼?』
『只要你当时开口,朕就可以……把你纳入后宫,尽享荣华。』
『你知道,朕是喜欢你的……』
我打断他,『殿下,这并不是症结所在。』
『你可知道,我入宫之前来自何处?是相爷府!』
裕王面色苍白,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继续说道:
『我自小被相爷大人和夫人收养在府中,他们待我恩重如山。』
『大人忠君爱民,是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
『可是你!刚一继位,就听信小人谗言,残害忠良,相府几十条人命尽丧你手!』
『不亲眼看到你咽气,此恨何解!』
我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恨意与悲痛。
裕王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他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良久过后,他没了气息。
我转身离去。
大殿外,天终于亮了。
14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回到七岁那年,第一次遇到大人的时候。
我是个孤儿,自打记事起,便跟随杂耍班子浪迹江湖。
我被逼着卖艺,稍有差错就挨一顿毒打,饭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那日,我趁着看守松懈,逃了出来。
我拼了命地跑啊跑,却不小心冲撞了路中央一顶华丽的轿辇。
一旁的随从向我呵斥道:
『不要命了!你可知道里面坐着的,是当朝相爷石清风大人?』
『石清风』这个名字,我是知道的。
那年,北夷戎族出兵来犯我朝边境。皇帝率领举国精锐,御驾亲征。
谁料途中被戎族骑兵突袭,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皇帝也被掳去做了俘虏。
接着,北夷首领又挟皇帝为人质,攻下沿途城池,直逼京城而来。
消息传来,举国惊慌。
是这位石大人挺身而出,率自己的亲信死士,深夜劫营,把皇帝救了回来。
他又整顿京城所剩不多的兵马,经过数月的艰辛抵抗,终于打退了戎族的进攻。
从那以后,石大人官封一品,位极人臣。
皇帝曾说,『有石清风在,可保我江山无虞,基业长青。』
他的事迹,街头巷尾,妇孺皆知。
15
『不得无礼。』一个温和稳重的声音从轿厢中传来。
轿帘掀开,里边坐着的是个面貌俊朗的男子。
我本以为,石相爷会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如今看来,不过三十余岁。
他起身下轿,身材挺拔,站如松柏。
他将我轻轻扶起,问我家在何处,满眼尽是怜惜与疼爱。
我说自己是个孤儿,无家可归。
见我衣着单薄,他卸下身上的大氅,披到了我的身上。
衣服上带着淡淡的香气,十分好闻。
『你可愿意跟我回府?』
那声音有着难以抗拒的力量,让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16
我还记得进府那天,满院的木樨花开得正盛。
大人便给我取了名字,叫『木樨』。
夫人梁红袖出身名门,与大人郎才女貌,伉俪情深。
相府公子石晖,大我几岁,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
听府里的小厮说,大人和夫人还曾有个女儿,闺名吟儿。只是小姐年幼夭折,令人惋惜。
大人与夫人待我极好。
闲暇时,大人教我读书识字,骑马射箭。
夫人颇通医理,我跟着学了些用药和望闻问切之道。
公子更与我情同兄妹,一起长大。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我便入宫了。
手上的的那对玉镯,是离府之前夫人送我防身用的。
她当时哭得泣不成声,『我早就把你当作亲生女儿,本想过些时日,为你择一个好夫婿,以相府小姐之礼厚嫁。』
『如今一别,后事难料,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这话,竟一语成谶。
不久之后,相爷府被满门抄斩,大人、夫人、公子……无一幸免。
我在南宫听到消息后,瞬间晕厥过去。
往事如云烟。
漂泊不定的幼年,相府里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还有与景深相濡以沫的十六年……
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如今我身居贵妃之位,再回首,恍如隔世。
17
景深听闻我受了皇后刁难,下朝后匆匆来到我的永安宫。
见我一切安好,才放下心来。
景深走后,绿竹笑嘻嘻地说:
『皇上的心还是在娘娘这儿,任她什么皇前皇后,都别想把皇上抢走。』
我轻轻揪了揪她的耳朵,『你这丫头,管好自己的嘴,以后的路还长,切忌叫人抓住把柄。』
她赶紧吐了吐舌头溜了。
绿竹是我入宫后亲自挑选的侍女,聪明伶俐,服侍周到,给我的宫中生活添了不少乐趣。
接下来一个月,我尽量深居简出,倒也与皇后相安无事。
直到皇后这天登门拜访。
这次,她一改上次的骄横,竟与我『姐姐长、妹妹短』起来。
『妹妹初入宫中,无依无靠,以后还要多仰仗姐姐。姐姐大人大量,可千万要宽饶妹妹之前的无礼。』
我只冷眼瞧着,看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皇后在我这喝了杯茶,便嚷着身上乏,要回去了。
果然,夜里长春宫传来消息。
皇后腹痛得滚下床,口吐白沫,连夜宣了太医。
太医诊断皇后是被人下了毒。幸好及时服用了解毒汤,才没有大碍。
景深前去看望,皇后哭着说自己白天到贵妃宫中小坐,喝了杯花茶,夜里就腹痛难忍。
景深只冷冷地说:
『贵妃宫中的花茶是朕赐的,朕每次去永安宫也爱饮上几杯。』
『皇后的意思是,朕下毒害你不成?』
皇后愣住。
景深又道:『皇后不如查查自己身边的人,有没有给你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说罢,便来我的宫中就寝。
景深知道我喜欢木樨花,刚回宫时,就命人在我的院中遍植木樨。
这时,正仲秋八月,满院的花儿怒放,香气沁人心脾。
景深闭着眼睛说:『汐儿,只有在你这里,朕才能享片刻安宁。』
景深虽然已经成年,但仍有夜惊之症,唯有握着我的手入睡,才能一夜安眠。
我抚着他的额头,轻声说:『睡吧,睡吧。』
一如从前。
18
很快到了重阳节。
按祖制,皇帝要去宫外的皇陵祭祖。
景深前脚刚走,长春宫的侍女后脚就来了,传皇后口谕请我过去叙话。
我心知这场鸿门宴早晚要来。
本想过几天清净日子,吴锦瑶却非要逼我这么快出手。
我转身对绿竹吩咐道:
『取那身孔雀纹样的衣裳来,帮本宫更衣。』
那是景深最喜欢的一身衣服。
接着,我又找出景深送我的琉璃簪子,把它轻轻插入发髻之中。
一切妥当,我径直向长春宫而去。
这日天气阴沉,长春宫显得分外肃杀。
刚一进殿,我还没来得及行礼,吴锦瑶便大声喝道:
『穆贵妃,见到本宫还不跪下!』
这次,她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不知皇后娘娘这次叫臣妾来,有何要事?』
她冷笑一声,『穆贵妃,你装什么糊涂!』
『你仗着皇上撑腰,恃宠而骄,祸乱后宫,还敢下毒残害本宫,简直罪大恶极!本宫今天就要替皇上清理后宫!』
我『噗』地一声笑了,『下毒之人实在恶毒,一定会不得好死。』
吴锦瑶被气得手抖,『来人啊,把她拖下去,立即杖毙!』
两个太监冲上来,把我紧紧架住。
不过,皇后并不知道,这两人是我的旧相识。
当年就是他们在别苑看守我们十年,对我和景深照顾有加。
后来,我把他们带了回来,安插在皇后宫里。
二人把我拉到庭院中,低声对我说:『娘娘受苦了。』
他们的手劲儿掌控得不错。
棍棒落在我的身上,声音很大,力道却轻的多。
我配合着发出一声声惨叫。
吴锦瑶正在得意之时,门外传来太监的通报,『皇上驾到!』
不愧是绿竹,我一走便心领神会,找到李福的手下,快马加鞭出宫去送信。
景深接到报信,半路就折返回来了。
当他站在我面前时,那身孔雀纹衣服已经开裂,里边渗出一道道血痕。
我发髻凌乱,琉璃簪子也碎了一地。
这簪子,是当年在别苑时,我过生辰,景深托李福买来送给我的。
他轻轻抱起我,眼里噙着泪,满是心疼与愧疚。
『对不起,对不起,朕来晚了……』
接着,又转身道:
『传朕旨意,废吴锦瑶皇后之位,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19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
废后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历朝历代都发生过。
但皇后才册立不到两个月就被废,却是闻所未闻。
养伤期间,李福看望过我几次,也给我带来了前朝的消息。
他现在已经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是景深最信赖的内官。
有了他,我在后宫之中也能知晓朝堂之上的动向。
身上的伤痊愈后,我让绿竹陪着,去看冷宫里的吴锦瑶。
推开沉重而破旧的门扉,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数月未见,她仿佛已被岁月剥夺了华彩,苍老十岁。
她的嘴角还挂着那抹倔强,呢喃道:『父亲大人位高权重,一定会设法救我出去的。』
『不用痴人做梦了。』
『你在这里怕是不知道,吴太傅通敌叛国,已经服毒自尽了吧。吴府男丁充军岭南,女眷悉数卖为官奴。』
她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绝望。
『不可能,爹爹一定是被冤枉的!皇上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狠心?』
『你可知道,若不是你的父亲当年助裕王篡位,我与皇上又何至于在高墙之中被幽禁十六年?』
我的声音忍不住地颤抖,那段黑暗的记忆又重新苏醒。
『若不是他诬陷石相爷谋逆,相爷府岂会遭灭门之灾?大人深受百姓爱戴,却被像你父亲这样的小人谋害,你们就不怕,相府几十口冤魂化作厉鬼来索命吗?』
吴锦瑶被我质问得哑口无言。
『前朝、后宫本就一体。你若不招惹本宫,你们吴家还可以多享几年太平日子。』
『万万没想到吧?你的一时冲动,也令皇上下定了早日铲除吴府势力的决心。』
『如果你安分守己,就算吴太傅倒台,皇上还可以保你皇后之位,安度余年。』
『可你偏偏不识好歹!既然如此,那你也尝尝这冷宫幽禁的滋味吧!』
我狠狠地盯着她。
『只可惜……当年还有皇上与本宫相依为命,而你只好自己捱过这酷暑严冬了。』
她似乎还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颤声道:
『你再得皇上宠爱,也当不了皇后!更何况,你比皇上年长这么多,总有一天皇上会厌弃你!』
我不屑地笑了。
『你用尽手段,只为争宠,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男人身上才是最愚蠢的,这道理,恐怕你永远也不明白。』
20
我有很多害怕的事情,却从不害怕衰老。
因为每个人都会老去。
人这一生,若只为情爱,便容易走极端,分毫得失都会计较,更会惧怕容颜流逝。
可除了情爱,这世上还有很多值得我们为之付出的东西。
幼年时,我已遍尝人间冷暖。
在相府的时候,我又多次跟随大人到各地赈灾,救济流民,见到太多的世间疾苦。
我深知,百姓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
这需要一国之君用仁德治天下。
我还记得那一日,大人从宫中回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
我给大人送汤羹,见他双眉紧锁,心事重重,便忍不住问他发生了何事。
大人告诉我,顺帝病重,裕王极有可能会篡位。
他说,顺帝仁慈,太子景深虽然年幼,却也有其父之风,如果有贤臣辅佐,以后一定是个明君。
而裕王性情残暴,若他当了皇帝,恐怕太子性命不保,百姓也要遭殃。
这些年我亲眼看着大人为国为民,日夜操劳,早已深受感染。
我毅然道:『木樨愿意进宫,保护太子!』
从前,我听天桥上的说书先生讲过,『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讲的是奇女子貂蝉的故事。
她受义父王允所托,为拯救汉王朝,用美人计离间权臣董卓和吕布,最终借吕布之手除掉了董卓。
貂蝉尚能为国献身,我会些拳脚功夫,可以进宫护太子周全。
虽然无法阻止裕王篡政,也算是为国出力、为大人分忧了。
陪伴景深的这些年,我也一直悉心教导,只希望他能如大人所愿,成为一代明君。
这些道理,吴锦瑶自然不会懂得。
一年后,吴废后因忍受不了冷宫的凄凉寂寞,悬梁自尽。
21
中宫不可一日无主。
吴锦瑶刚刚被废,礼部又呈上新皇后的候选名单和画像。
名册上的待选之人,大多是名门贵女,景深却选了家世最不起眼的王淑宜为后。
大家都说,那是因为看王家小姐的画像,眉眼间竟与年轻时的我有几分相似。
这位新皇后人如其名,端庄贤淑,温婉宜人。
刚入主中宫,她就与各位嫔妃说,姐妹们要同心同德,早日为皇上开枝散叶。
众人无不称赞她贤德大度。
现在裕王、吴太傅已死,景深除去了最大的威胁。
接着,他又将一干奸臣乱党全部治罪。
登基不到两年,景深已经肃清朝纲,为自己接下来大施拳脚扫平了障碍。
朝臣也见识到这位新君的雷霆手段。
景深令人重新彻查石清风被诬陷谋逆一案,洗刷了大人的冤屈。
又追封大人为『护国公』,加封太子少保。
听到这个消息,我喜极而泣。
这些年支撑我走下去的信念,一是助景深夺回皇位,另一个便是给相府平反。
如今都已实现。
大人,夫人,公子,我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这一路走来,真的好累呀……
我想好好休息了……
22
等我醒来时,眼前景深、绿竹、李福、太医、宫女、太监……围了一屋子人。
绿竹见我睁眼,大喜道:
『娘娘,您终于醒啦!您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可把奴婢吓死了!』
景深双眼通红,满脸倦容。
我轻抚他的脸颊,『陛下没有好好休息吧,都瘦了一圈……』
绿竹抢着回答:『皇上心疼娘娘,自从娘娘晕倒,皇上一直守在您的身边,两天两夜都没合眼!』
『好傻……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刚要起身,景深赶紧搀住我。
『慢点,汐儿。太医说你已有两个月身孕,咱们就要有孩子了!』
景深的脸上满是掩盖不住的欣喜,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他笑得这样开心了。
八个月后。永安宫传来男婴响亮的啼哭声。
殿里,却跪了一地的太医。
『微臣罪该万死,贵妃娘娘身体本就有旧疾,加上年龄,恐怕……』
『贵妃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全部都要陪葬!』
景深冲进内阁,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我。
『汐儿,醒醒,看看我们的孩子……』
『都是朕不好,都是朕……』
『求求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腾云驾雾一般,飘到一座桥上。
桥的另一端,我看到了大人还有夫人,在向我招手。
『大人、夫人,木樨来与你们团聚了。』
我笑着向他们走去。
夫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你还有刚出生的孩子需要照料,怎能与我们相聚。』
说着,夫人伸出一只手,猛地将我从桥上推下。
我醒了过来。
23
宫里的新年,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景象。
唯独我的永安宫冷冷清清。
我立在庭院中,听着远处的鞭炮声、舞乐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娘娘,夜深了,早些就寝吧。』
绿竹来到我的身后,给我加了一件披风。
『这会宫宴应该快散了吧。』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睡不着,绿竹,陪我回屋再坐一会吧……』
绿竹搀着我,忿忿不平道:『哼!我从前真是错看了皇上,以为他是重情重义之人。恐怕他早就忘了,今天是大皇子的忌辰吧!』
我的心紧紧一颤。
那年,我终于拼尽全力,产下景深的第一个孩子,却因为失血过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太医说,我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景深给孩子取名『佑儿』,对他寄予厚望,第二天早朝就提出,等大皇子满周岁就立为太子。
两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我带八个月大的佑儿参加宫宴。
宫宴结束,把佑儿交给乳母时,他还好好的。
可等早上起来,乳母却面如死灰地跪倒在地,说大皇子已经断气了。
两年了。
我闭门不出,景深多次想要留下来陪我,都被我拒绝。
对待一切事情,我亦完全提不起兴致。
渐渐地,景深也来得少了。
这两年,景深最宠爱的就是王皇后。
他赐给皇后孔雀纹样的衣服,给她戴上琉璃发钗。
赏金银珠宝无数,往她的宫里一盆一盆的送木樨花。
俨然把她当成另一个我。
绿竹颇为气愤,『要不是因为她长得跟咱们娘娘有几分相似,而娘娘又无意争宠,这荣宠怎么会轮得到她!』
可王皇后甘愿当替身。
景深赐给她衣服,她就天天穿着。
夜里景深喊我的名字,她就应和着。
景深给的一切,她都欣然收下。
在外人面前,她从不解释什么。
她蕙质兰心,整日操持后宫,有着一个完美皇后的一切品格。
这两年,宫里还发生了不少怪事。
先是许昭仪怀孕七个月,胎死腹中。
林嫔三个月的身孕,突然小产。
江美人生下的二皇子刚出满月,也夭折了。
而最受宠的王皇后,肚子又迟迟没有动静。
皇帝已经即位五年,仍然膝下空空。
佑儿突然离世,我曾怀疑过有人下毒手,皇嗣又接连出事,更让人觉得蹊跷。
可是我暗自派人查了许久,也没有什么头绪。
有传言说,穆贵妃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又不能再生育,因此嫉妒成性,下手残害皇嗣。
这样的脏水朝我泼来,我却无法自证。
因为这世间最难证明的,就是没有做过的事情。
这话传着传着,也传到景深的耳朵里。
那日,景深来我的宫里,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淡淡地说:『皇上有话不妨直说。』
『汐儿,他们都说林嫔、许昭仪和江美人的孩子是你害的……』
『那皇上信吗?』
『朕不信,但朕要亲口听你说。』
『当然没有。』
『那就好。』
可是,我们都心知肚明,一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内心就已经动摇了。
我可以表面装作不在乎。
可心却好痛好痛。
我还记得,被囚在南宫时,年幼的景深紧紧抱住我说,『姑姑,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和你分开。』
住在别苑的时候,景深握着我的手说,『等我当了皇帝,穆汐儿要做我的皇后。』
册立我为贵妃的那一天,景深望着我的眼睛说,『咱们的孩子一定是皇长子,也会是未来的太子。』
而如今我独居在这冷清的永安宫,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最初入宫,我是为了护景深周全,替大人分忧,后来又希望借助景深的权力,为相府翻案。
我以为自己一直都是清醒的,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我还曾对冷宫里的吴锦瑶说,『把希望寄托于男人身上愚蠢至极』,自己却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情爱,真是这世间最伤人的刀啊。
人人以为可以掌控它,却被它一刀一刀割得遍体鳞伤,直到痛彻心扉才肯罢手。
24
立春过后,天渐渐转暖。
『娘娘,听闻后花园的海棠花开了,赏心悦目,咱们快去瞧瞧吧!』
绿竹晃着我的手臂,央求道。
我虽然心里不想去,但耐不住绿竹的软磨硬泡,还是出门了。
同样来赏花的,还有江美人。
她并不得景深宠爱,平日里我与她少有来往。
这次遇见,两个同样经历丧子之痛的人,竟然惺惺相惜起来。
江美人主动邀请我到她的宫里小坐,我见时辰还早,便应了。
江美人位份不高,宫中的陈设十分简朴。
当我的视线扫过她的床榻时,竟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愣在原地。
她的床头放着一个空襁褓,襁褓中有个金锁。
我回过神,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激动地问:『这金锁哪里来的?』
江美人被我吓了一跳,回答道:
『是满月宴上皇后赏的。可惜二皇子才戴了一天,就殁了……』
说着,她用帕子掩住面,微微哽咽。
『你这宫里可有银针?』
『有。』
她虽不解,却也命人取来。
银针接触金锁,慢慢就变了色。
江美人趔趄两步,惊慌道:
『是她!』
早该想到是她的。
这金锁佑儿也有一个。
那年除夕宴上,王皇后把金锁戴到了佑儿的脖子上。
金锁打造得十分精致,我检查过,没有异常的气味,也没有夹层。
第二天,佑儿就没了。
我命绿竹取来佑儿的那把金锁,用银针一试,也是有毒。
亏得我与夫人学过药理,竟忽略了,有很多毒药无色无味,若下得剂量轻,不易让人发觉。
可用在婴儿身上,却足以致命。
江美人哭得伤心至极,欲拉着我一起,去找景深告发王皇后。
我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她现在风头正盛,你哪里来的把握,凭两个金锁就可以扳倒她?』
江美人不语。
『你若信我,再等些时日,定能让她在皇上面前露出马脚。』
25
这日是我的生辰,景深来到永安宫。
我一改往日的愁容,笑脸迎去,令他颇为惊讶。
两年来,景深第一次留宿在了永安宫。
他抚着我身上的一道道疤。
臂上的箭伤,是裕王派人暗害景深时,我替他挡的。
手上的冻疮,是在南宫时,冬日用冷水浆洗衣物留下的。
腰上,还有一道道条形的伤疤,是那年在长春宫被吴锦瑶所伤。
细细看来,这些疤痕凹凸不平,有些可怖。
『汐儿,这些伤,都是你替朕挨的,罪也是替朕受的,朕一直都记在心里。』
『朕最爱的人从来都是你,只是你不理朕,而淑宜……像你,却又比你乖顺。』
我努力压着内心的不适,强颜笑道:
『臣妾都知道。』
第二天,我被加封为皇贵妃。
26
第一个来向我道贺的,就是王皇后。
她走起路来腰肢款款,如弱柳扶风。
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恐怕十个男人,有九个都要融化在她的温柔乡里。
她莞尔一笑,『妹妹来向姐姐道喜了,以后我们姐妹二人可要齐心协力,共同为皇上分忧才是。』
我叹气。
这王皇后比起从前的吴锦瑶,段位真是高了不止一级。
若来日去梨园演戏,演技一定能拔得头筹。
临近中午,她邀我一同去景深的崇德殿用膳,我找不到绿竹,便独自同皇后前往。
来到崇德殿,眼前却是让我天旋地转的一幕,凌乱的床榻上,两具赤条条的胴体正交缠在一起睡去。
男子不必多说,自然是景深。而身旁那个女子,竟是绿竹!
皇后忍不住『啊』了一声,榻上的二人立刻被惊醒。
绿竹看到如此情形,惶恐不已,连忙一把扯过旁边的衣服,盖住身体。
景深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绿竹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娘娘,奴婢今早遇到长春宫的侍女,说皇后娘娘有事叫奴婢来崇德殿。』
『刚一进殿,奴婢就被人捂住了口鼻,接着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奴婢说的都是真的!』绿竹绝望地望着我。
王皇后刚说出『本宫何时让侍女……』
我便打断了她的话。
『大胆!还敢污蔑皇后!分明就是你恬不知耻,竟打起皇上的主意!』我厉声道。
我又看了一眼景深,『皇上,既然这是臣妾的宫女,就由臣妾来处置可好?』
景深茫然地点点头。
『好!那就罚她去看守宫外别苑,无诏不得回宫!』
王皇后太心急了。
我刚一复宠,她就绑了绿竹,送到了景深的床上。
她的算盘打得不错。
若景深怜惜绿竹,给她个位份,便能离间我们二人的情分,利用她分我的宠。
若景深厌弃她,便会治她的罪,把绿竹从我身边除掉。
左右都是要卸掉我的臂膀。
我只得先把绿竹安置在宫外,避过风头。
我正筹算着接下来怎么应对时,林嫔又怀孕了。
27
我让太医放出话去,林嫔这一胎一定是皇子。
第二天,皇后就行动了。
当她带着侍女来到林嫔的凝华宫时,我已经坐在正殿之中。
我起身行礼后,笑着说:
『皇后娘娘也来看林嫔妹妹吗?臣妾来看望她,扑了个空。』
『这会儿她刚用完早膳,侍女陪着散步消食去了。凝华宫除了门口那个太监,一个人也没有。』
『既然如此不巧,那本宫就先回了。』她柔声说。
『皇后娘娘这是给林嫔妹妹带来了什么礼物?不留下就走吗?』
我指了指她身后的侍女手中端着的木盘。
『一件衣服而已。是江南织造司新进的上好料子做的,本宫觉得林嫔穿上一定合体。姐姐若喜欢,改日让人送一件到姐姐宫里便是。』
『这样的厚礼,臣妾可无福消受。只有有孕之人,才配得上皇后送如此贵重的衣服呀。』
她脸部微微一颤,『皇贵妃姐姐的话,妹妹怎么听不懂呢。』
我笑道:『就是用落胎药熏染过的衣服呀,有孕之人穿上几天,孩子一定会保不住的。许昭仪不就是先例吗?』
『你……』
她刚要愠怒,接着又恢复镇定。
『姐姐说笑了,这样大的罪名,妹妹可担待不起。』
我拿起桌案上的一个瓷瓶,往那件衣服上撒了些白色粉末,衣服竟变成墨色。
『臣妾不才,从前学过些用药之道,用落胎药染过的东西,一碰到白矾就会变色的。』
她脸色沉了下来。
我继续说:『还有娘娘送给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金锁,也是用毒淬过的。可怜两个孩子,才那么小就死于非命。』
她死死盯着我,仍不说话。
『只是这些药接触多了,容易损伤肌体。不然皇后承宠这么久,怎么一直没有身孕呢。』
『哈哈哈哈哈。』她突然发疯似地笑了起来。
『姜不愧是老的辣,竟把本宫做过的事调查得这么清楚。』
『还有绿竹,也是被娘娘迷倒在崇德殿的吧。』
我继续平静地说,『你还不惜损伤龙体,给皇上的羹汤里下了催情药。皇后娘娘为了对付臣妾,真是手段用尽呀。』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
『不错,你一个年老色衰的宫女,凭什么可以成为皇贵妃,独占圣宠?我无论怎样做,在皇上的眼里,永远都是你的替身。』
『没有人……甘愿当替身!终有一天,我会成为皇上的至爱之人!』
『所以你就下手残害皇嗣?那可都是皇上的孩子!』我质问道。
『本宫从小就听闻一个道理,得不到的就要毁掉。』她的神情有些癫狂。
我摇了摇头,这人……就是个疯子。
『不过皇贵妃与本宫说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这里没有旁人,本宫走出这凝华宫,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你怎知,这屋里就没有其他人呢?』
这时,景深、林嫔、江美人、许昭仪等已经从内室走出,站到她的身后。
她回头一望,瞬间瘫软在地。
『皇上!』她神情惶恐地喊道。
景深只说了一句话,『赐这个毒妇,鹤顶红。』
28
林嫔顺利生下一位公主。
我同景深一起来凝华宫看望,景深欢喜得不得了。
我趁机请李福来我的宫里,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
李福大吃一惊,『娘娘,您当真下定决心了?您舍得皇上吗?』
『嗯!』我坚定地说,『我要出宫。』
『那奴家尽早帮您安排妥当。』
王皇后死后,景深再也没有立后。
在众人眼中,我这个皇贵妃是最后的赢家,也一定是后宫之中最幸福的女人。
只是,这样的日子在我看来,实在没有意思。
在景深登基后,在为相府平反冤案后,我都没有及时抽身。
后来佑儿出生,成了我的牵绊。
再后来,为了查清佑儿的死因,我继续留了下来。
好在一切都不晚。
现在,王皇后已除,佑儿可以瞑目。前朝后宫,也都安稳。
万事了结,我终于无牵无挂,可以去过自己向往的宫外生活了。
宫里的女子到了四十多岁,大都已经眼神无光,心似止水,如同一口枯井。
于我而言,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久之后,永安宫起火了。
那晚风势很大,火越来越旺,烧了整整一夜,永安宫化成灰烬,皇贵妃尸骨无存。
皇帝听闻消息,昏死过去,又高烧三天三夜,身子大不如前。
从那之后,皇帝经常对着永安宫的方向发呆。
『皇贵妃』三个字也是决不能提的。
而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钱塘府,来了一位贵夫人,据说是位新丧的寡妇。
她四十多岁,却保养得宜,面容姣好,气质雍容华贵。
她在城里置办了许多产业,酒楼、学堂、医馆……
她的医馆名叫『清风医馆』,穷人看病是不收钱的。
大灾之年,她的酒楼经常为百姓施粥,大家都叫她『活菩萨』。
她还收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孤儿,让他们到学堂读书。她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孩子。
钱塘府本是护国公石清风的故里。
她出钱在西子湖畔重修了『护国公祠』,还在祠旁植了很多木樨花,成了钱塘府一景。
不用说,这个贵夫人就是我。
29
这天我在自己的酒楼里,听两个过往的商旅闲聊。
『听闻有一天,万岁爷望着镜子中头上的白发,轻叹说,朕已经不再年轻,却后继无人!一旁的李福公公说,陛下,您其实有个儿子!』
『你猜怎么着,原来多年前,万岁爷宠幸了皇贵妃身边的一个侍女,被皇贵妃知道后,发配到宫外打扫别苑去了。』
『可那侍女竟然怀孕了,在宫外生下了三皇子,如今已经六岁。』
『万岁爷听到这个消息,亲自到别苑接回他们母子。那侍女就是当今的纪妃娘娘,三皇子现如今已被立为储君了。』
『这可真是奇事一桩啊。』
『那可不是!』
纪妃,就是绿竹。
绿竹到了别苑不久,我便知道她怀孕了。
那时王皇后还在兴风作浪,只有让绿竹悄悄生下这个孩子,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绿竹生产时,我悄悄离宫,守在别苑,直到孩子落地,母子平安。
我给孩子取名『堂儿』,希望他以后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离开京城之前,我也到过别苑,与绿竹悄悄道别。
那时堂儿已快半岁,机灵可爱,眉眼与幼时的景深简直一个模子刻的。
我叮嘱绿竹和李福,以防不测,一定要等堂儿平安长到六岁以后,再告诉皇帝,接他们母子回宫。
当年我和景深就是在这里住了十年。
如今景深的孩子又在这里出生、长大,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机缘。
两位商人用完餐,谈笑着朝外面走去。
如今听到前尘往事,我的内心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我看了看身边一左一右两个俊朗小倌,拍案一笑,『来!喝酒!』
全文完。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