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扑通」一声,池水将我整个人都淹了下去,从四面八方灌入口鼻中。
「扑通」一声,池水将我整个人都淹了下去,从四面八方灌入口鼻中。
「救……救命!」
我不会水,甚至很怕水。
挣扎之际,我才意识到,我是想活命的。
我不愿意就这么死了,不愿意被冰冷的草席一裹,就永远躺在那无人问津的角落。
「姑姑!抓着我!」
就在即将溺水之际,我听到了小允子的声音。
可我还是不住地挣扎,呛了许多水,肚皮也鼓鼓的。
他用尽了十分力气将我拖到岸上,昏过去的一刹那,模模糊糊瞥见了李珩的背影。
那身明黄色的衣衫,在拐角处隐去了。
我极力地伸出手想去够他,却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李珩像从前那样,用朱笔圈着奏疏。
那是到太和宫的头一年,我奉茶给他,斗胆说了句:「皇上歇会儿吧。」
他笔锋微顿,只一眼便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你逾矩了。」
那会儿他和先皇后的嫡子刚刚咽气,我看着他红着眼,朱笔一连圈错了好几个字。
「皇上,还请保重龙体。」
「啪」的一声响,他重重地将笔搁下。
殿内气氛冷却。
最终李珩还是听了劝,拳头握着放在眉心,闭上了眼小憩。
「朕这一生,是不是注定什么都留不住?」
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
可这时我才明白,李珩心里其实在意的东西很多,但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我最终还是没说话,静静伫立在他身侧,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我看出他难过时,便给他沏上一盏茶。
茶是涤烦子。
9
甫一醒来,我竟又回到了从前的住处。
隔着薄薄的一层帷帐,有一人的身影背对着我。
「醒了?」
他一开口,我顾不得身上的疲软,卷着被子从床上滚了下来。
「奴才失仪!望皇上……」
话音未落,李珩又将裹得像蚕蛹一样的我整个丢到了床上。
「身子不爽利就歇着。」
「朕是来告诉你,朕已恩准贵妃收你做义妹之事。」
「还有……」他顿了顿。
「明日行刑,朕可以赐一道旨意,让你再去见你家人一面。」
其实我想告诉李珩,自我亲娘去世后,我对这个所谓的家早已无甚留恋。
可我还是决定,去送他们一程。
就像我从前送走那些故人一般,有始有终。
狱中,父亲早已两鬓斑白,他像是一头被咬断了脖子、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山鹿,就这么瘫倒在地上。
我拖着沉沉的步子走向他。
见是我来了,他的眼珠子滚了滚,骤然爬起来扒着木门,像极了我当初的样子。他双手努力地向外够着:「小春,小春!」
「你再去求求皇上,爹不能死啊!」
我就立在他手能触及的地方之外,沉默地注视了他许久,内心的那股怒气却是翻滚了好一阵。
他老泪纵横,悔不当初:「小春啊,爹也是遭人蒙蔽啊,本来说好……他们说好只是放走一个强抢民女的犯人。」
「谁曾想……爹只喝了一盏酒的工夫,那秦将军……便Ťúₒ不见了!」
我的眼角溢出了泪花:「那银子、好处,爹收了没有?」
「只是『强抢民女』?」
「女子在这世间本就举步维艰,爹你当初想将我随意许个人家时,是不是也觉得,不过是个『女子』而已?」
「你犯了那罪大恶极之事,放走死囚,竟还有脸说只是被人蒙骗?」
他听罢眼睛越瞪越大,红色的血丝布满了眼球。
随后,他的脑袋一下子耷拉了下来,语气也软了许多:「小春,你过来。」
「你娘临终时,还有话未曾与你交代。」
我藏在斗篷中的手颤抖不止,不自觉地朝着他挪了两步:「我娘……说了什么?」
一晃神的工夫,他忽然面目狰狞,化作一头吃人的野兽,将我抓到他面前。
「哈哈哈,你娘?」
「这个没用的妇人,什么都帮不到我,连个儿子都生不出!」
「你不是说,要进宫做皇上的女人,帮着爹平步青云?结果入宫十年,还是个小小宫女。」
「爹还指望着你爬龙床,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将你敲晕了丢到江大人家的床榻上,生米煮成熟饭!」
随之,他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双手紧紧地扣在我的脖子上。
「既然连你这个赔钱货也不肯帮我,那我们就一块儿死!」
「一家人,就该齐齐整整!」
「谁都别想,在这世间苟且地活着!哈哈哈!」Ţŭₓ
10
他的十根手指头,如铁索一般,将我勒在牢门上,丝毫不给我留喘息的余地。
我不能死,不能死啊。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先皇后宫门口的那几盆牡丹,我已好几日都没去换了,她会不高兴。
琮儿也还等着我回去告诉他母妃,他有多聪慧,不再是个奶娃娃了。
更何况,李珩一直在我耳边喊着,让我好好地活着……
我终于攒足了力气,在他以为我了无生气之时,一把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向身后刺去。
「啊!!!」
他失力的瞬间,我整个人软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上。
「你……竟敢弑父!」
「戚小春,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的肚子「咕嘟嘟」地往外涌着血水,又从嘴角处溢出,活像是一个厉鬼。
我被那场景恶心得不像话,在地上干呕着,又努力爬起来向光亮处跑去。
被拐角处的石砖绊倒时,忽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那人却下意识地接住了我的身体,将我扶稳。
「你总是在朕面前,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的手从我腰间游移到了我脖子上,道道交错的血痕收进了眼底,引得他眉头一紧。
「朕还是不该放你进来……」
泪水无助地滚落到他手背上:「皇上,奴才……刺伤了他。」
「他可能快死了。」
话音未落,李珩骤然揽过我发抖的身子:「别怕,别怕。」
「朕不许任何人,伤你性命。」
末了,见我哭得厉害,他拿起我的手,将那枚玉扳指从手上取下,放在我的手心。
那温热的触感从手掌一路蔓延,这便是他沉甸甸的诺言。
随后,李珩才大步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身后的小允子挥了挥手,让跟着的太医一同向里走去。
「姑姑莫慌,皇上不会让你爹死在你手里的。」
「皇上,他要亲自审问。」
我捂着脖子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宫道上。
路过先皇后宫中时,牡丹果然恹恹的,耷拉着脑袋。
我又回到花房,换上了几盆开得张扬的。
没想到这一来一回又撞上了李珩。
他只撂下一句:「多此一举。」
又匆匆走了。
他焦灼的背影与天边闲适的夕阳融为一色,我的心头也跟着烧了起来。
直觉告诉我,宫外生事了。
11
琮儿再次见到我时,扑到了我怀中。
「姑姑,都是琮儿不好。」
「若不是那日琮儿将姑姑落在身后,他们岂敢……」
我不顾规矩,心疼地搂住他小小的身子,拍着他的后背。
「不关六皇子的事,是奴才自己没走稳。」
「六皇子今后……也要行得稳些,别像奴才似的。」
贵妃从屋里缓缓地走了出来,笑看着我。
「岁春,皇上既已下旨,你往后称我姐姐便是。」
「不用再称奴才了。」
我放开琮儿跪了下去,深深地朝着贵妃行了个礼。
「皇上和慧贵妃娘娘厚爱,岁春必报此恩。」
她笑意盈盈地扶起了我:「往后你我一同照料着琮儿,不再想从前的事儿了。」
「皇上他……也是在给自己留面子,你不愿留在他身边,他便叫我来护着你。」
「你也莫要再妄自菲薄,他心里其实……一直都装着你呢。」
贵妃将话都点破后,我才堪堪想起从前在太和宫时的场景。
从晌午时分一直到暮色渐沉,他阴着脸色,看着那些奏疏不知在心里发了多大的脾气。
我留在他身侧添茶,半步也不敢离去,身上早已被汗水浸湿。
然而,我默默拿起帕子拭汗时,他却搁下笔。
「今日倒是格外燥热,叫块儿冰吧。」
李珩向来不喜用这些稀罕东西,往往宫里存的冰,都在酷热之时送去了干旱之地。
可他却为我破例了数次,只说是自己觉得闷热。
可从前,我只装着耳聋眼瞎,不敢坦然地接受他的心意。
贵妃告诫我,人总要向前看。
可只一顿饭的工夫,她却变了脸色。
「城外的草棚起了火!那赈济灾民的米粮……都没了!」
小允子急匆匆地进了咸宁宫,话里还带着哭腔。
「本已安顿好的灾民,现下都乱作一团,就好像……商量好的一般,闹哄哄地要进城来。」
贵妃的瓷碗不小心摔在了地上,碎成好几瓣。
我强行镇定下来:「皇上可是让你给贵妃娘娘带些什么话?」
「皇上料定此事与逃狱的秦将军有关,率了一队亲兵,现下人已往神武门去了……」
「还下了一道旨意,要封六皇子做太子。」
我听罢也没有坐稳,李珩不过才三十出头,朝中也从未有过立太子的提议……
我察觉到贵妃与我想到了同一处,拉过了她冰凉的手。
「娘娘莫急,皇上行事一向是最稳妥的,不过是以防……」
话音未落,贵妃突然起身,将那道明黄色的圣旨扔出了屋外。
她失态地在我们面前红了眼眶:「你给本宫去告诉皇上,本宫……绝不接旨!」
小允子赶忙将圣旨捡了回来,揣到怀中:「奴才斗胆,求娘娘接旨!」
贵妃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若是本宫接了这道旨,他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本宫想皇上……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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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允子不敢再作声。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抢过小允子手上的圣旨,塞到了慧贵妃怀中。
「姐姐拿稳了。」
「我去替姐姐找皇上,岁春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让皇上平安无事地回来。」
琮儿竟也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琮儿,你乖乖地看着你母妃,等着姑姑回来啊。」
就在我转身之际,贵妃死死地拽住了我的一片衣角。
「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皇上和本宫说过,这宫里感激你的人这么多,你得给本宫好好地活着!」
感激我的人?
是王爷,还是先皇后?
抑或是……李珩?
我还是按下了贵妃颤抖的手:「姐姐放心,岁春有法子。」
服侍在李珩身边这么多年,我早已洞悉宫中的局势。
唯独看不清的,只是自己的心意罢了。
我竭力跑着,手中还紧紧捏着那枚玉扳指,双脚如有千斤重。
可原本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此时也不觉着它长了。
我奋力地捶打着永福宫的大门:「豫嫔娘娘,奴才有要事求见!」
停留在永福宫中那棵老树上的乌鸦也被惊动得飞了出去,可里头还是静悄悄一片。
我沉下一口气:「豫嫔娘娘,若不想周家遭难,奴才劝娘娘还是开开门吧。」
李珩命宫中开源节流已久,却偏偏不拿富可敌国的周家开刀。
我便赌一把,此时便是要用周家的时候。
未多时,那禁闭许久的宫门「吱呀」一声,小心翼翼地开了一道缝。
「大胆奴才,敢扰了豫嫔娘娘清净!」
我一把推开那宫女,全然不顾她的拉扯,径直走入正殿。
眼前,一容貌姣好的女子倚在榻上,可面上却是一片白,仔细瞧着是敷着层薄薄的珍珠粉。
「豫嫔娘娘,是忘了当初皇上说的话?」
她连眼皮都懒得抬:「说本宫铺张奢靡?」
她的指尖向四周画了个圈:「你可瞧仔细了。这些物什,可都是本宫母家献上来的,与宫中没有丝毫干系。」
我福了福身:「奴才倒是觉着,娘娘是个聪明人,却又不够聪Ťùₘ明。」
「奴才还是忍不住提点娘娘一句。」
「周家往后的兴衰,可都捏在娘娘手里了。」
她猛然睁开双眼,怒极反笑:「本宫把自己整日关在这永福宫中,他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
「娘娘错了。错就错在明哲保身这一招。」
「奴才斗胆说一句,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多少也看明白了些。」
「朝中人都爱当这缩头乌龟,可这乌龟缩得久了,只剩下壳了,又怎知不会被扔出去当作磨刀石呢?」
豫嫔听罢捏住了我的下巴,尖利的指甲深陷于皮肉中。
「放肆!我周家贵为皇商,岂容你一个小小的奴才置喙!」
我抚上她纤细的手腕,强作镇定地说道:「娘娘既然给奴才开了门,就证明,娘娘也在怕。」
「怕皇上迟迟没有动作,实则是置鳖于瓮中。」
「娘娘刚才那话错了。既然娘娘已然入了宫,又怎能与这皇宫脱了干系呢?」
「周家贵为皇商,享了其他商贾没有的荣耀,又怎能与这天下脱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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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嫔的瞳孔骤然失了焦,怔怔地放开了手。
「城外流民四溢,苦不堪言。」
「可国库吃紧,皇上都没有法子根治,我周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朝着她跪了下来。
「周家,就是皇上的国库。」
她忽然笑出了泪花:「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么?」
「非也。娘娘可曾听过『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是周家,唯一的活路。」
她像是突然醒了一般,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你告诉本宫,究竟该怎么做?」
我从豫嫔手中接过了周家的手令,窝在怀里跑出了宫,一步也不敢回头。
再快些,岁春,宫门就快要落锁了……
李珩,你也要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一路奔波游走,终于还是在城门破开之前赶到了。
我遥望着高墙上正襟危坐的李珩,从未觉得他的背影如此孤寂。
我一步步地走上城墙,也不知城外究竟是真正的流民,还是混迹其中的匪寇。
他们脚下踩着的是烧开了的沸水,挣扎着、高呼着要进到城里来。
「我大顺朝的皇上就在上头坐着呢!连天子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入城去!快入城去!」
「将他从那龙椅上撂下来!咱们就有活路了!」
李珩一语不发,只抬眼看了看天边的斜阳,像是在计算着时辰。
在他身边多年,我却没有学到他半分的气定神闲。
最终,我喘着粗气,心下一横站上了那厚厚的城墙壁。
「天子施恩!国库放粮!」
我亮出了那银铸的周家商行令牌,明晃晃的,晃痛了我的双眼。
「我大顺朝皇帝陛下说了,尔等皆为大顺子民,宫里绝不会不管你们!」
那人潮瞬间熄了火,有些人愣在原地,有些人则窸窸窣窣地仍在躁动着。
「若还有人寻衅滋事,冲撞城门……」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一只手掌大力地按住。
沉重又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都给朕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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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袋空空地一片,一个没站稳,身子猝不及防向后仰了下去。
李珩的手上突然收紧了力道,将我一把拽向他。
我稳稳当当地落入了他的怀中,身上温温热热的。
四目相对之时,他眯了眯那双沉水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脸瞬时被灼得滚烫,晕开一片红。
「岁春,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竟敢揣测圣意。」
我犹未缓过神来,李珩这般镇定自若,莫非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看着我的蠢样子,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不过这回是聪明了些,倒也揣测对了。」
他的五根手指轻轻拍了拍我起伏的后背。
「好了,莫怕。」
「朕不曾真的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我正要回应,耳边却传来「哒哒」铁蹄声,愈来愈近,直到脚下这片土地也跟着晃动。
「皇兄!臣弟不负所托,逆贼已尽数落网!」
「果真如皇兄所言,他们未曾回到西北驻军处,而是藏于京郊外,随时准备借流民之势暴起。」
李行云身披银色甲胄,骑着烈马而来,一杆长枪还负在身后。
「报!皇上,城外潜在乱民之中的匪寇也已押了下去,应是逆贼秦氏同党。」
原来秦氏的余党从来不曾真的剿灭过……
那这出「偷换死囚」的戏码,是否也是李珩默许为之。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将我放了下来,又牵起我颤抖的手。
「岁春,一个人若是没有包藏祸心,是不会自个儿走到死路上去的。」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
可是除却党争,那些在深宫中无辜葬送了性命的女子,她们从没有做错过什么啊。
我看着李行云跳下红鬃烈马时微微踉跄,那场景虽是战胜了,不知为什么,却悲凉得很。
连少年意气的王爷都不再年轻了。
可他却骤然跪了下来,跪在城墙脚下。
「臣弟幸不辱命,还请皇兄……恩赏!」
我心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李珩握着我手的指节也在根根用力。
只听闻他愤恨地一字一句从口中挤出。
「恳请皇上恩准臣弟去守……顺西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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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顺西皇陵,乃是百年后李珩与先皇后的合葬之地。
李珩的面色霎时沉了下来:「你再给朕说一遍试试。」
谁料李行云双手抱拳,做出一副「去意已决」之势。
「皇兄要臣弟办的事,臣弟已办妥。秦氏余孽已除,周家又倾囊相助,必能保大顺此后十年无虞。」
「只是臣弟唯有这一愿未了!」
「还望皇兄成全!」
他的脑袋在地上磕出了血来,如同针刺一般扎进了我的心口。
王爷你糊涂啊,这是将皇上的颜面都按在了地上。
真是与先皇后有着一样的糊涂劲儿。
身在皇家,又岂能事事都遂了自己的心愿呢。
李珩默不作声地仰起头朝着天空望了望,终究还是没让人看清他眼底的泪。
良久,他一挥手:「走吧,都走吧。」
「都走了才好!」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难过的样子,我整个心都揪在了一起,跟着他一块儿疼。
王爷的头没有抬起,反而再次重重落下:「臣弟……谢皇兄恩典!」
他丝毫不掩饰地扬起衣袖,擦干净了脸上血与泪的污渍,仿佛将那七零八落的魂儿又都拼整到了一起。
我默不作声地紧紧跟在李珩身后,一步一蹒跚地走着,与来时一样艰难。
他的步子越发地快,像是故意要把我甩在身后一样。
我加快步伐跟上前去,大着胆子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在感知到我的动作后,反手将我的手掌牵了过去,像是抓住了一件失而复得之物,怎么也放不开。
我分明瞧见了他抬起手擦去了些什么,可我不能上前去点破,那份独属于帝王的尊严。
回到太和宫,只剩下我与李珩二人时,他还是没能压下心中那口气,忍不住干咳起来。
我如往常一样替他沏了一盏茶,这回的茶汤却换作了名贵的化州橘红。
「皇上,这人活着,便多少会生出些执念。」
「您莫要再因此动怒了。」
李珩望着那釉红色的茶汤出了神。
「岁春,你也有执念未消吗?」
我像是下定了决定一般,对着他跪了下去。
「皇上,岁春决意不出宫了。」
他眼角的雪化了开,有些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从前我与他说过,最大的心愿便是有一日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他大概一直默默地记在心里。
可我如今却改了心意。
我郑重地向他磕了个头:「岁春愿侍奉在皇上身侧,永不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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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珩一反常态地干笑了一声:「是为了那所谓的恩情吗?」
我的呼吸在鼻腔内翻滚了一阵,酸涩得压不下去。
为何如今反倒是他不肯接受我的心意呢?
「回皇上,不只是为还皇上的恩情。」
他的眸子难得透出了一丝光亮:「那……还有呢?」
「是奴才……从心底里想陪着皇上。」
我终究还是没能将那句「喜欢」说出口。
其实,奴才是喜欢皇上的。
从他抱我回太和宫那日起,这个秘密就被我藏在了心底。
可那些前朝后宫之事,我也从没有忘却过。
我这一生唯有这一份私心。
若我成了他的宫妃,便不能再光明正大地享有他独一份的偏爱了吧。
他的动作静止了一瞬,龙涎香的气息盘旋在大殿中央,将我隐而未发的心事逐渐摊开。
「那便够了。」
「朕已经觉得足够了,岁春。」
他重复了好些遍「足够了」,原来坐拥天下的帝王,也很容易觉得知足。
那杯化州橘红他只浅浅尝了一口。
「拿下去吧,朕用不着这些。」
我犹疑了一瞬,他笑道:「你不会当真以为朕的国库没钱了吧。」
可我却笑不出来:「皇上还请保重龙体,大顺朝还指着您呢。」
他鲜少与人玩笑,此刻却突然赏了我一记爆栗。
「都指着朕?」
「你可要记着,没有人是能永远指望得上的。」
可我多想,永远躲在他身后啊。
他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溃不成军。
那略带着薄茧的手掌,从我光洁的额头一直缓缓抚向了我的脸颊。
明明指尖微凉,可心头涌上一阵暖意。
「再陪朕五年,就放你出宫去。」
一丝慌乱闪过,我伸手抓住了李珩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
「五年太短了,十年……不!二十年、三十年,奴才都陪得!」
他借着我的力把我拉向了他,轻轻揽入怀中,又以薄唇点了点我的眼角眉梢。ṭů₍
最终止于我的双唇,还是离了半寸。
高挺的鼻梁蹭着我的鼻尖,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我的心也紧张得像要跳出嗓子眼。
「再陪朕三十年,可就要熬成老姑娘了。」
我闭上双眼,任凭眼泪在他面前划过。
见我迟迟不语,他温柔地拍了拍我起伏的后背,似在安抚。
「那咱们说好,就三十年,如何?」
我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不去看他微红的眸子。
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在他身上,将那身干净的龙袍染湿了一大片。
「皇上可不能骗奴才。」
「嗯,朕向来说话算话。」
17
豫嫔被封为了豫妃,她凭着那保养得宜的面容又得宠了些时日。
可宫中人人都知道,她的这份荣宠,是靠着周家换来的,就如泡影一般转瞬即逝。
李珩没有留我,又将我放回了咸宁宫。
琮儿被封作太子后,贵妃在宫中一时间风头无二。
「岁春,姐姐其实不想如此,你信吗?」
若换作是旁人,我应是不信的。
「我信你,姐姐。」
她看着琮儿乖巧温书的样子,蹙紧了眉头。
「琮儿还太小,接不起这沉甸甸的担子啊。」
我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你可知皇上先前做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给琮儿铺路啊。」
「扫清乱党,敲打周家,大顺朝此后必将风调雨顺至少十年……」
贵妃在宫中待了不止十年,她还是心焦地摇了摇头。
「可皇上为何偏偏挑中琮儿,姐姐心有不安。」
「我的傻姐姐呀,你有一颗玲珑心,怎也和旁人一眼看不懂。」
「皇上,他是分得清谁对他真心的。」
李珩没有对我说起过,可我听懂了他所有的话外之音。
这后宫女子,唯有贵妃待他赤诚。
所以他便将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
人人都争着抢着的皇位,她不需费任何力气,他就捧着来送给他们的琮儿了。
「母妃不怕,琮儿会长大的。」
「等琮儿长大了,就能护着母妃,护着姑姑了。」
我拉起了他的小手,整个放在手心。
「那你父皇呢?」
他昂起头颅,略一思索,咧开嘴笑道:「父皇那么厉害,他才不需要人庇佑呢!」
我与贵妃都笑而不语,任凭琮儿像阵风一样跑出了屋子。
他释放着孩童的天性,跑到院子里逗着墙角的小狸猫。
猫咪夹着嗓子叫了两声,他则乐呵呵地笑着。
园中那棵梧桐的落叶被一阵萧瑟的秋风不经意地扫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飘到池塘中,代替了一池藕莲。
一晃眼,已五年过去。
18
四月里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行在郊野处一路泥泞。
贵妃今日特恩准我出宫为娘亲上坟。
照着惯例,我采买了些白花摆在坟前,又如往年一样将那些杂草都锄去。
可今日的野草格外锋利,划破的指尖上流下一点血珠,又在雨中化开。
「姑姑!姑姑快回宫去!」
一转身,小允子满头不知是汗还是雨地匆匆跑来,滑稽地摔倒在泥水中。
「皇上今日在殿上晕倒了!」
「回宫后又吐了好大一口血。」
我手上的物什落了一地。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姑姑快回去看看皇上吧,太医说皇上……是积劳成疾。」
我再也听不见他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指尖不知不觉陷入了掌心,心口疼得几乎要窒息了。
「前些日子不还是好好的。」
「怎会如此……」
李珩,你可不能食言啊。
我满身污秽地不顾规矩闯入了太和宫,双腿软得跪倒在他床前。
「皇上……岁春来了。」
我低着头不敢呼吸,许久也没有回应。
片刻后,帐后的人轻轻笑了一声:「朕哪儿有这么容易死?」
他的指尖轻轻撩开帷帐,谁料却是半倚在榻上。
随之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
我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笑着说:「皇上龙体康健就好,康健就好……」
「岁春,你过来些。」
「离得这么远,朕看不清。」
我挪动着膝盖向他靠了过去,他却顺势拿起自己的袖子,仔细地擦了擦我脏得像花猫似的脸。
「咳,咳。」
他看着我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又如从前一般佯装是自己闷热,替我叫了块儿冰。
「皇上的身子受不得寒气,岁春不用。」
他却捏了捏我的脸颊:「朕第一眼瞧见你时,便觉着熟悉。」
他骤然提起了往事,是我从未听他说过的那些隐秘。
「朕小时候过得也很苦,一路从那前朝的尸山血海中爬了上来。」
一个庶子,岂能坐得皇位?是先皇罚他时亲口说的。
「可是朕偏要坐上这至高之位,将命数拿捏在自己手里。」
我笑着笑着又流下一行泪:「这些话,奴才听着耳熟。」
「朕是惜你,岁春。」
同样的话他又对我说了一遍,可如今的心境却大有不同。
言下之意,宫内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女,又岂能真正懂得他的艰辛呢?
「好了,回去吧。朕就是突然想看你了。」
我还未从方才的心悸中缓过来:「皇上说什么?」
李珩竟真的一字一句又复述道:「朕说,朕突然有些想你了。」
我向着他叩了一叩首:「奴才也想皇上,想皇上长命百岁!」
他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嗓音有些颤抖。
「去吧,去忙你自己的事儿吧。」
我看着他高悬于我头顶的手掌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而是将拇指藏于拳头中,意兴阑珊地收了回去。
我没有点破他的心事。
回了贵妃宫中,她与琮儿方才用完晚膳。
「娘娘,您是去看过皇上了吗?」
贵妃放下筷子,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皇上怎的了?」
原来贵妃并不知晓啊。
我扯出一个笑容:「没事,没事,皇上好着。」
贵妃拉住我的手:「吃饭。」
可夜半三更的一声惊雷还是响彻了整个皇宫,穿透了大顺朝上空密布的浮云。
「皇上……驾崩了!」
19
我从一个噩梦中惊醒,只穿着里衣便滚落下了床榻。
偏房的门被捶得「咚咚」响。
「姑姑,姑姑啊。」
「皇上驾崩了……」
我爬起身的瞬间又栽了个跟头,磕破了脑袋。
可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宫墙内,没人觉着满脸血迹的我渗人。
贵妃散着发髻从里殿赤足跑了出来,面上血色全无,昏倒在殿前的一摊水坑上。
「李珩!天子一言九鼎,你说过不会骗我!」
我如疯了一般在宫巷中喊着天子的大名。
「李珩,再等等我,等一等我。」
可直到那声威严的丧钟响起,我才是真的信了。
李珩死了。
那座永远也攀爬不上的高山骤然倒塌,我支撑不住地伏倒在地上,发着狠劲不住捶打着地面,手上的那枚玉扳指被磕碎了一个角。
「为什么啊,皇上正值春秋鼎盛……」
小允子从后头堪堪追了上来,又用了十成力道将我扶了起来。
「姑姑,莫要再糟践自个儿了。」
「皇上让您好好地活着,您还记得吗?」
我抓着他的袖管拼命摇头:「不记得,我通通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与他还有整整二十五年没有走完……」
「允公公,他骗了我啊!」
小允子见我如此也不再说什么,默默在我头上撑开一顶油纸伞。
他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样东西,稳稳塞到我手中。
「姑姑,您可拿好了。」
「这是皇上让我交给您的。」
我将那细致包裹着的帕子摊开,是……一块金铸的宫令。
「他……可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皇上说......他原是想再问一问姑姑,还愿不愿意同他在一块儿的。」
「可皇上又知自己身子越发不好了,不想误了姑姑。」
「那皇上为何让我去贵妃宫中......」我不死心地明知故问,企图想为自己的逃避寻个适宜的借口。
「奴才斗胆猜测,是因为皇上怕姑姑看出来他身子不好......」
「也是想为姑姑日后谋个靠山......姑姑做了半辈子的奴才,过得太苦了啊!」
说到此处,小允子也泣不成声,哭成一片。
我的心也随那块玉扳指裂了一条长长的缝,再也合不拢了。
原来不够真心的人,一直都是我。
「皇上身子尚好时,其实想带姑姑去看一看城南处刚开的杏花。」
「那杏花早就栽下了,可一直没寻见机会,如今只能留姑姑自己去看了。」
「如今四月春盛,想必姑姑会喜欢的。」
我将那块宫令捂在胸口处声嘶力竭,和那老树上乌鸦的悲鸣声相差无几。
我不会再喜欢了。
往后的每个春日我都恼恨!
若我当时再莽撞一些,对着他说上一声,奴才甘愿困在宫里是因为喜欢皇上,他会不会就不舍得走了?
「姑姑,奴才在皇上面前这么些年,看得真真切切。」
「皇上他一直自诩孤家寡人,可姑姑就如同那一潭春水,悄无声息地化开了他眉间的雪啊。」
「所以姑姑对皇上来说,一直都是最要紧的那个人。」
「可姑姑为何一直在轻贱着自个儿呢?」
为何呢?
我自始至终都觉着自己是配不上李珩的。
他待我太好了,好得我将命换给他都接不住他的恩情。
他对我说过:「岁春,唯有你最懂圣心。」
临了,临了,我也没有真正懂过他。
「允公公,你说他走的时候,是不是特别难过啊……」
他一定是很孤单,希望我能再多懂他一些便好了。
我扶着小允子的手还是没能站稳,眼前氤氲一片。
昏死过去时,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场景。
他就站在那万人俯首的大殿上,为一个奴才亲自更了名,教着她学着与前尘往事彻底割裂开。
她抬起头看他的那一眼,他尚含着笑。
「朕给你赐名岁春,岁岁如春之意,你可喜欢?」
20
我病殃殃地躺了三个月,时而醒转时而糊涂。
贵妃的额角也生出了许多华发。
琮儿长大了,他用他自己的身躯渐渐扛起了李珩留下的大顺朝。
可贵妃的眼中却再也没见过光亮。
「岁春,你走吧。」
「不走,我不走了姐姐。」
从前我只以为我逃不出这深深宫墙。
可时至今日我才真的明白,是我自愿被困在其中。
「姐姐, 我这一生从未遇到过比你和皇上还好的人。」
「岁春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们,好不好?」
还有那些故人啊……
若我走了, 谁还会记着她们。
夜里, 我又做上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先皇后告诉我说:「我不怪皇上了,岁春,你也别与他计较。」
淑妃也挑了一朵好看的簪花, 来送与我:「岁春姑姑, 其实这皇宫大内, 最身不由己的人是皇上啊。」
我明白, 我早都明白。
我记了她们许久, 却独独忘了彼时还活着的李珩。
李珩将我赶去咸宁宫, 又将琮儿封作太子, 自我那日抗旨甘愿受罚起, 他就替我谋好了所有的退路。
可我不曾义无反顾地再陪着他, 在他烦扰时为他沏上一盏新茶。
食言之人,一直都是我啊……
梦醒后, 我独自一人去了城南。
可那杏花早都落了,挂满了大大小小金黄的杏子。
城外传来熙熙攘攘声一片:「今岁秋收咯!」
所有人都喜悦地笑着, 嚷着, 说着那些「来年会比今岁更好」的吉祥话。
可我的心好像被人挖空了一块儿, 再也填不满了。
我遥望着深红色的宫墙, 盈盈一拜:「这便是,你以九五之躯,为大顺朝换来的结局。」
「李珩, 你高兴吗?」
21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灿烂的春日, 我掰着手指头数着余下的那些年岁。
琮儿做了皇上后, 像极了李珩, 昼夜不息。
可我总劝他要注意身子。
我如今大概是这宫里最老的姑姑了。
也许是年岁大了, 脑袋也糊涂了。
「姑姑,您不必如此劳累, 朕一切都好。」
他接过了我手中的春茗, 又握住我老得如树皮一般的手。
这回我没有再躲开。
我反握住他的手:「小太子呀, 你慢些走,姑姑就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李珩说,让我快些走, 不要回头。
可我明明觉着他这句话说错了。
李琮失笑道:「姑姑又记岔了吧,朕如今已不是从前那个小太子了。」
「姑姑不必再牵着我的手去书堂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姑姑没记错,不会记错的。」
「皇上您记着, 行得慢些,行得稳些,就更好了。」
他以朱笔圈着奏疏, 红彤彤地一片刺醒了我。
恍恍然间, 我问他道:「今年,是元化多少年了?」
「姑姑,今乃元化二十五年。」
我与李珩相约的三十年, 今岁便是最后一年了。
我将那枚重新修补好的玉扳指牢牢贴在胸口,仿佛那上面还有他的余温。
「琮儿你看,姑姑从没有记错过。」
-完-
来源:葡萄很甜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