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编辑大多会认为我的小说不讲究章法吧。当然,他们火眼金睛。我的写作是像野蕨菜,从水泥地的裂缝往外钻,像老鼠叼着纱布条在走廊乱窜,只管把能找到的絮絮叨叨都拖回墙洞。叙事结构呢,也有点儿像山里人盖吊脚楼,顺着山势长的;也像生孩子吧,与其用理论的产钳硬拽,不如等着文字
本文刊发于《当代作家评论》2025年第3期,作者林白
写作的真理
编辑大多会认为我的小说不讲究章法吧。当然,他们火眼金睛。我的写作是像野蕨菜,从水泥地的裂缝往外钻,像老鼠叼着纱布条在走廊乱窜,只管把能找到的絮絮叨叨都拖回墙洞。叙事结构呢,也有点儿像山里人盖吊脚楼,顺着山势长的;也像生孩子吧,与其用理论的产钳硬拽,不如等着文字自己往外爬。
我的小说不考虑社会议题,不是某种主义,而是金属与血肉接触瞬间的战栗;也不是为了小说实验,而是要留住“生存的毛边”——毕竟在真实世界里,没有人能活成主义的标准件。文学要表达人类的脆弱性和复杂性,以及不确定性,要探寻人类情感的丰富性,而不是只寻求一种主义的表达。我写作的真理就是写出生命感,而不是考虑小说应该怎样写。从一开始我就是野蛮生长,到现在依然是野蛮生长。或者说,写作的真理不在叙事技巧,而是子宫收缩的震颤,是芭蕉叶上虫蛀的孔洞,那些不对称的叶脉,那些生命褶皱里的菌斑、光斑、尘埃,被暴雨打湿翅膀的蜻蜓、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的铁锈味、汗味和血味,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等等。另外,写小说,最关键的就是想写,要特别想写,特别特别想写。如果没有这一点,那就是理性大于热情,那些冷静地琢磨技巧的,是另外一路。
长篇小说,样样都要写到,样样都要写清楚就会写得太满。有些负责任的编辑有这种观念,觉得样样都要解释,清楚人物出场,你要交代他是什么人,是个什么来路,而我的小说里经常是不交代的,就被认为所有的人物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这与我的写作观念有关,我觉得不需要交代太多,你看到后面就知道了,何必很啰唆地去讲?我不喜欢太满,我想留一些空白(所谓留白),但我同时又想找到一些缝隙插进一些别的什么,这样会显得很碎。但其实……
南方
所有看见我的人都会一眼认出我是南方人,而且是南方的南方,几乎最南边,所谓南方之南。祖国的版图像一只公鸡,“君住鸡之头,我住鸡之脚”。我的容貌身高,举止语言,饮食习惯,某些狭窄的偏见……无一不是南方的。南方在我身上,或者准确地说,南方的北流在我身上。
有关“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我之前是笼统的,之后也是笼统的。我觉得自己的大量写作,南方就在其中。“新南方文学”只是一个概念,我时常提醒自己,对任何外在的概念都不要太在意,尤其不能让自己着相,不要让自己刻意进入某个概念,“新南方写作”也是如此。
《北流》二题
1、“百科全书式写作”与碎片化
所谓“百科全书式写作”并非对知识碎片的简单堆砌,也可以看成文体实验。当然,没有太多事先的刻意,但也希望自己的写作有一定的文本价值。小说中穿插的《李跃豆词典》、“注”“疏”体结构、书信与诗歌,是构建一个方言与普通话、记忆与现实共生的生态系统。《北流》的碎片化是解构,或者是解决了我不喜欢的线性历史、重构了个体经验叙事。但我个人并不认为《北流》是碎片化的,而是整全的文本。从小说开头,一直到终点,你会发现《北流》有一种整体性,而且也有一种超出《北流》的整体性。
碎片化叙事或算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在《北流》中,那些片段,所谓碎片,宣传队木头灯、去往滇中的火车上,这些片段如同考古现场的陶片,唯有保持断裂状态,才能保留时代碾压过的原始裂痕。当我写李跃豆要求学生“琐碎到底”时,正是想说明生活的真相往往藏在未被宏大叙事收编的缝隙里。当全球化的推土机碾过地域文化,文学不能不成为最后的档案馆。它尽可能地什么都有。小说中那些被标注为“注卷”“疏卷”的文本,不是数据库的模拟,而是将个体记忆升华为某种文化基因的尝试。如果说人工智能让我们迷失在信息的海洋里,那么文学的碎片化,可以为漂泊的人提供一块可栖息的浮木。
我生长的北流是粤语方言区。在《北流》中,“散步”与“行街”的差异不仅是词汇选择,更是两种认知体系。这种语言贯穿全书。当李跃豆在香港用粤语演讲时,母语瞬间激活了她与故土的血脉联结;而她编写《李跃豆词典》,也是一种用文学对抗文化同质化。方言的消亡,地方性知识也随之湮灭,而小说中那些看似零散的风物志、食谱、民谣,也许是抵御这种湮灭的、脆弱而微小的文学方舟。
2、不同代际女性及她们间的关系
不同代际女性的命运,不是预设的命题,是让生命自然流淌,从记忆的褶皱、方言的肌理、植物的根系生长出的存在。她们的关系如藤蔓缠绕,既互相遮蔽,又彼此滋养。
梁远照、泽红、泽鲜,这些名字在《北流》中仿佛植物的年轮,每一圈都刻着时代的印记。梁远照的“奋勇前行”是特定历史下的生存本能。她必须像野草一样匍匐于土地,用坚韧对抗荒芜。而泽鲜们的“远离社会”,可以看成另一种更隐秘的抵抗。她们看似对立,实则是同一棵树上分出的枝杈,在集体中消弭自我,或者在孤独中确认自我。至于泽鲜的儿女们打坐静修,或许是对喧嚣的彻底背身,但未尝不是一种“向内扎根”的尝试。我从不评判她们的选择,因为生命的答案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在混沌的缝隙里。
北流方言里藏着母辈的体温,也割裂着代际。梁远照的言语裹挟着泥土的腥气。跃豆、泽红们的普通话,与故乡既有隔,又有粘连。到了泽鲜的儿女们,方言已成了博物馆里的标本,他们用冥想代替言语。我们无法完全继承上一代的密码,也无法彻底摆脱它的烙印。就像《李跃豆词典》中那些濒危的词汇,它们不是被“丢失”,而是被新的语境裹挟,成为另一种存在。
《北去来辞》中海红从房间到旷野,《北流》中泽鲜的儿女们又将旷野折叠回内心的房间。这种空间的轮回,是代际关系的缩影。上一代女性用身体撞开时代的门,下一代却需要面对门后更复杂的迷宫。梁远照的“奋勇”是向外拓荒,泽鲜们的“远离”是向内掘井,而静修的年轻一代,想尝试将井水酿成酒。我写她们,不是要树立某种女性范本,而是呈现生命的无数可能,有人用脚丈量世界,有人用心丈量虚无。
野草从不在意是否被定义为“杂草”,它只顾生长。有时候,上一代女性的生命是主干,下一代则是旁逸斜出的气根,看似无序,实则构成更茂密的森林。那是对“自由生长”的致敬,无论是梁远照的匍匐,泽红、泽鲜的飞翔,还是泽鲜儿女的静默,都是生命对时代的应答吧。
方言
对方言的觉悟,是我在去香港的时候发生的。2016年,因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的缘由,我去了香港,听到大量粤语,于是立即,产生了把方言写进小说的念头。
方言我已经谈了很多了,我更愿意用“我从小熟悉的语言”这个词代替方言,这是更准确的词。我尽可能调动一切可能达到我写作的饱满状态,包括在适当的地方使用我有所眷恋的从小熟悉的语言。有关方言,我肯定不是为了保留方言而写我的小说,而是为了文本的生动……
小说与诗歌
小说与诗歌,姑且认为是同一株植物的根系与枝叶吧。写《北流》时,我想着,体裁这个东西,突破一下边界也好。当方言(或者我小时用惯的语言)涌出,植物从记忆拔节,语言便有了自己的流向。那些被称作“散文”或“诗”的文字,是北流河床底部的卵石,被水流一遍遍冲刷……
我对词语是有迷恋的。小说里的砖瓦、诗歌中的墙皮,都是同一种时空褶皱的显影。体裁的跳跃并不是遵照事前的预设实现的,没有预设,是在写作中才发现,后来通过在每一个章节之间穿插《李跃豆词典》作为间隔,形成一种诗歌的节奏。这也可以理解成,无数细小的根须自动穿过纸页,它们不遵循线性逻辑,却在暗处织成网。《北流》未被体裁框定是幸运的……
“女性三部曲”像三个台阶
每一级都对应着生命的不同阶段。第一部长篇《一个人的战争》里的多米,主要面对一个“向内”的世界。她与自己的身体、欲望、孤独缠斗……但没有预设“女性主义”立场,只是赤诚地记录生命、书写一个女性对自我的启蒙。这种书写在当时显得“大胆”,由于社会对女性经验的漠视,这种赤诚成了一种冒犯。但它确实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像在黑暗隧道里摸索,靠写作的光亮找到出口。
第二个台阶,《说吧,房间》。这里的“房间”既是物理空间,又是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多米在求职中遭遇的性别歧视,要求女性“既要新潮又不能太张扬”的双重标准,那是我亲历的。这部小说里的“叫喊”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女性被挤压的生存的疼痛。当多米自言自语,那是一种沉默后的爆发,女性需要打破房间的禁锢,让私密的痛苦在文学作品中表达出来。
第三个台阶,《北去来辞》。海红既面对自我,开始关注农民工、边缘群体等。视角的转变,也是从生命体验中来,当女性终于不再被“自我”困住,才能以更包容的姿态与世界对话。这部作品的完成,标志着从“个体的痛感”走向“群体的共情”。如果说前两部是“向内掘进”,《北去来辞》则是在“向内掘进”的同时“向外生长”,同时我也意识到,女性的解放,不仅要摆脱自身枷锁,也要对他人苦难的看见与承担。
这三个台阶,不是线性的“进步”,而是生命在不同阶段的必然沉淀。它们共同构成我对“女性如何存在”的答案:从自我认知到社会抗争,再到与世界的共生。虽然这个过程充满羞耻与阵痛,但每一步都是对生命实感的忠实记录。
年轻时代的“力量”和中年以后的“力量”
写作《北去来辞》时曾经想到,年轻时的“力量”更像是一种与世界的对峙,用尖锐的姿态反抗规则,用疏离感包裹自我。那时候的写作充满个体的焦灼,像《一个人的战争》里的多米,那种身体和精神的疼痛,而且力量是单向的、紧绷的,带着青春的莽撞和决绝,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确认自我的存在。
中年以后,可能会有另一种力量,不是向外冲撞,而是向内扎根。海红从南方漂流到北方,从婚姻的困局走向精神的松动,大概体现了这种转变。年轻时我曾迷恋“隔膜”的美学,到了《北去来辞》,我让银禾打破这种隔膜。她不是传统叙事中脸谱化的农村妇女,而是一个穿牛仔裤,留着及腰长发,经常上“油管”(我至今没上过),实时向我报告俄乌局势等国际形势的鲜活生命。那句反复出现的“因为你是银禾啊”的句式,是感叹,也是对生命韧性的致敬。这不是突然降临的,而是岁月沉淀后对差异的包容。
年轻的力量像野火,在烧尽一切的同时灼伤自己;中年的力量更像野草,被现实碾压后依然从裂缝里生长。年轻时我习惯用文字解剖自我,追求极致的痛感,但现在的我更愿意像《北流》那样,把记忆、方言、植物,甚至梦境都收纳进一个容器。这种“收纳”不是消极的妥协,而是主动选择。不再急于定义对错,慢慢看见万物如何在时间里相互成全,慢慢走向他人与万物。最终,我会意识到,自己也是万物的一部分。
女性力量的源泉
女性力量的源泉,或者是人的力量源泉,当然是来自生命。来自自我接纳。年轻时我回避故乡,觉得北流的方言土语不够“文学”。近十年才意识到,生命的来处从来不是羞耻,而是滋养。
《说吧,房间》里多米求职时遭遇的荒诞要求,这些具体而微的生存困境,恰恰构成了女性力量的炼金场。当我们学会在菜价涨跌和月经周期中看见生命的史诗性,女性书写便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关于体感
“体感”是生命存在的证据,也是写作最根本的燃料。人活着,皮肤、神经、血液、骨骼……锐痛、钝痛、微小的痒与战栗,如此,人才能确认自己真实地活着。
当世界缩成一根针扎进肉里时,痛是唯一的真相,写作是将这根针拔出来,对着光端详的过程。这种叙述,有时是为了“表达需要”,有时更像一种本能,就像呼吸,你必须先吸入空气,才能吐出语言。
体感常常不是文学的修辞,而是生存的坐标。写作若回避这些,才是真正的“受伤”,因为它阉割了真实。我年轻时羡慕那些身披铠甲的人,但现在明白,写作的终极意义,在于将铠甲熔铸成镜子,让每一道感受的裂缝都成为照见生命的光。
语言流
惯常的写作,我比较喜欢语言流裹挟着印象与回忆,一向不耐烦描述,当然也是不擅长,就阅读而言,也是喜欢语言流裹挟印象与回忆。
语言流写作需要激情,而这向来不是中国传统,中国语言传统是简约的,语言不太流动得起来。(被朋友质疑,说中国语言不太流动得起来,难道我们没有《兰亭序》《赤壁赋》?)
《兰亭序》《赤壁赋》虽然流动,且容量也够大,但还是发展不出来500页的长篇。当然不是指越长越好,而是说咱们中国传统的语言,其语言流和当代语言的语言流是颇为不同的。
试错率
自从《北流》开始,我长篇的试错率变得很高,会大量地删去、大量补写,其实也是打开了一个特殊的局面。打开局面,试验新东西。
《北流》的“试错”与“重构”,与我过去的长篇创作不同。之前的作品更依赖直觉和线性叙事,《北流》是要自我颠覆打破常规,不如此不能容纳40年来的复杂感知,那些个体与时代交织的庞杂记忆。我已经不止一次说过了,《北流》最初只是一个短长篇的雏形,后来逐渐变成了一棵榕树,气根又落地,生成新的干,不断蔓延。我试过“火车笔记版”“气根版”“织字版”等十几种结构,一度将书名定为《北流注》。每一次调整结构,都得对素材重新梳理,如在“火车手记”中插入梦境和诗,让时空自由腾挪;又比如虚构《突厥语大词典》(书是有的,朋友给了电子本,过了两年才想到可以用上,算是神奇,也有点儿神秘)的散页,将方言词典与历史游牧文化并置。这些看似不相干的元素,其实都是为了让文本既能保持“纷繁杂芜的原貌”,又能找到一种内在的呼吸节奏。
最后确定的注疏结构算是找到了一种“开放的容器”。注卷是“从世界走回北流”,疏卷则是“出北流记”。这种一进一出,我觉得是有张力的,既有记忆的碎片,又将虚构容纳其中。《植物志》作为小说的引子,谢天谢地,杂志和单行本的编辑都手下留情没有删掉。现在看来,这首长诗放在篇首,可让植物意象贯穿始终。
试错的还有语言实验,北流方言是首次用了一点,也是有焦虑的。方言在普通话的挤压下变得脆弱,但若不使用它,北流的味道便无从显现。于是《李跃豆词典》既是方言的注解,也是某种文化对抗的痕迹。
删减与补写的过程,也是一场自我博弈。删掉的有“野草的故事”“亚里士多德《动物志》”,否则太庞杂了。
写作是一场冒险。没有预设的终点,而是在试错中不断裂变。当你放弃对完美的执念,说不定,就能触碰到更辽阔的可能性。一次次试错,一次次试图走向他人与万物。
禁忌(与友人闲聊)
小时候大人告诉我们,看见虹不能用手来指,但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指,原来是出自《诗经·庸风》,人类的祖先把虹看作上天对芸芸众生显示某意志的可怕的大虫,一种肩负天地使命的动物神。
友:就是对天象的敬畏。
我:但是月亮好像是能指的?
友:现在都可以了。
我:现在没有禁忌。
友:禁忌是一直变化的。
我:人类没有禁忌是不行的,会向着灭亡的道路加速。
友:禁忌是文化的隐藏,基本禁忌,比如杀人放火贩卖儿童,法律要严格到让他们成为内在律令,就是“塔布”(taboo)的基本功能。
我:塔布?
友:塔布就是禁忌。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出自先秦时期的《诗经·鄘风·蝃蝀》。这是一首反映婚姻制度的诗,作者为佚名。“蝃蝀”指的是彩虹。诗句的意思是:彩虹出现在东方,没人敢用手指去指它。在古代,彩虹常被视为一种神秘的、超自然的现象,因此人们对它持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指点。
未来的写作
作品写到什么地步,肯定不是求来的,是因缘和合,各方面的力量在合适的时间聚合到一起,就成为目前这个面貌。
以前我总是说靠天意,看来不够准确,是因缘和合。或者说,因缘和合也可以表达为“天意”。
未来我要处理的仍然是自己的百感交集,自己的实感经验,时代的痛切,而不是一种理论框架。
会写很远的和很近的自己。自己不也是万物的一部分吗?
我是想,无论小说还是诗歌,到了晚年,必须从文本追求中解脱出来,不要再追求意义与深刻,要让自己回到生命原初的天真与混沌,愿诸神充满。
相关图书
《北流》
作者: 林白
出版社: 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2-7
一首《植物志》,打通人与自然的阻隔,照出李跃豆记忆深处的世界。从此,她在二十一世纪的粤港地区穿梭,却又如遁形般游走于不同时代坐标中。移步换景下,她不断变化,亦不断生长。似已隐匿又在时间的流动中循环讲话的亲友,带出一个斗转星移的二十世纪下半叶。浮动的农场闪烁着独特光芒,嬗 变的词语照耀着寻回的故土。当时空与变化中的面庞紧密相依,情感的源头与归处竟意外地合二为一。所有的信息汹涌而至,岁月的缺口成为包罗万象的南国之诗。
林白老师开通小红书啦!
来源:长江文艺出版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