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记事时父亲已没了,母亲在衡山城郊搭了间竹屋,靠替人缝补过活。她总说父亲生前最喜抚琴,床头那床褪色的青布被面,是他当年游历时在杭州绣的,上面绣着松风竹露。我五岁那年,她翻出个蒙灰的桐木琴,说:“阿风,这是你爹的琴,你学这个,比舞刀弄枪强。”可命运哪由得人挑?十
我是刘正风,衡山大殿里坐了三十年的二师兄,江湖人口中“衡山双杰”里那个总爱抱把七弦琴的。如今血还未干,我倒要把这一辈子的事,说个明白。
我记事时父亲已没了,母亲在衡山城郊搭了间竹屋,靠替人缝补过活。她总说父亲生前最喜抚琴,床头那床褪色的青布被面,是他当年游历时在杭州绣的,上面绣着松风竹露。我五岁那年,她翻出个蒙灰的桐木琴,说:“阿风,这是你爹的琴,你学这个,比舞刀弄枪强。”可命运哪由得人挑?十三岁那年,衡山派莫师伯来收徒,见我骨相清奇,硬要带往山上。母亲抹着泪把琴塞进我包袱:“学武是为了护己,弹琴是为了护心。”这八个字,我记了一辈子。在山上,我练“回风落雁剑”比谁都勤,可每日寅时三刻,总抱着琴去后崖松树下练《潇湘水云》。大师兄莫大总说我:“二师弟,你这哪像个武人?”我便笑:“武人就不能爱琴?”那时的江湖多好啊,衡山派的竹剑在晨雾里翻飞,松涛声混着琴声,我以为这日子能过到老。
三十八岁那年,我在长沙办货,遇着暴雨躲进破庙。霉味混着松香,我正擦琴,忽听洞箫声从梁上飘下。那调子我熟啊,是《有所思》——可吹得比我更悲切三分。抬头见个红衣老者,白发如银,箫管上缠着半旧的红绸。“刘二侠?”他先开了口,“在下曲洋,嵩山派左盟主座下长老。”我手一抖,琴差点摔了。曲洋却笑:“别怕,我虽在嵩山,却不爱打打杀杀,倒爱听个琴。”那夜我们合奏《高山流水》,雨打瓦当做鼓,破庙漏风做埙。他说:“你这琴音里有松风,我这箫声里有流泉,合起来该叫《笑傲江湖》。”从那以后,我每隔半年便寻个由头出门,或在洞庭舟中,或在武当后山,与曲洋合奏。我们都知道,正邪不两立,可这琴箫里的知己情,哪是个“正”“邪”能框住的?我藏着他送的洞箫,他收着我赠的琴谱,像两个偷糖吃的孩子,生怕被人发现。
五十岁生辰那日,我对着镜子拔白头发,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阿风,你总说江湖好,可这江湖,容得下几个真心人?”我忽然累了。衡山派内斗,五岳并派闹得沸沸扬扬,左冷禅的眼线早把衡山围了个严实。我想带着妻儿回竹屋,种几亩田,每日与曲洋隔着山涧合奏——哪怕这辈子再不见他,只要活着。我备了三百坛“衡阳老窖”,广发英雄帖。金盆是纯金打的,刻着“洗尽铅华”四个字。我跪在香案前,对着列位祖师牌位磕头:“弟子刘正风,厌倦江湖恩怨,今日洗手,从此只做个弹琴的百姓。”可我忘了,江湖最恨的就是“退出”二字。左冷禅的人来得比贺客还早。“刘二侠,”那姓费的副盟主皮笑肉不笑,“听说你与魔教妖人曲洋勾结?”我还没说话,三儿子冲上去要理论,被嵩山派的刀砍倒在金盆边。血溅在“洗尽铅华”上,红得刺眼。曲洋是从房梁上跳下来的。他抱着我小女儿,箫管上的红绸被血浸透:“正风,对不住,我还是来了。”我们背靠背站着,他吹《凤求凰》,我弹《有所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合奏。我看见莫大师兄的琴中剑出鞘,看见妻子抱着小儿子往林子里跑,看见曲洋胸口插着七把追命剑......
现在我躺在乱葬岗,血浸透了青布衫。曲洋的箫还在我怀里,上面沾着小女儿的眼泪。我想起母亲的竹屋,想起破庙里的那夜雨,想起金盆里的血。江湖说我勾结魔教,可他们不知道,我勾结的是另一个想退出江湖的人;他们说我背叛师门,可他们自己,又何曾真正护过“侠义”二字?莫大师兄后来告诉我,小女儿被恒山派救了,跟着定逸师太学武。我猜她长大以后,会像我母亲那样,给孩子讲一个关于琴箫的故事——故事里没有正邪,只有两个想好好活着的人。江湖啊江湖,你容得下千万把刀,却容不下一管箫、一张琴。可我不后悔。至少在曲洋吹起箫的那一刻,在我拨动琴弦的那一刻,我们是真正笑傲过的。
来源:来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