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藏族作家阿来凭《尘埃落定》等长篇小说被人熟知,他善于将民间叙事、超现实主义与家族、史诗、自然元素融合。在新作《大河源》中,阿来从处在扎陵、鄂陵、卓让三湖之间的措日尕则山写起,用450页篇幅描述了他寻访黄河上游的历程。
藏族作家阿来凭《尘埃落定》等长篇小说被人熟知,他善于将民间叙事、超现实主义与家族、史诗、自然元素融合。在新作《大河源》中,阿来从处在扎陵、鄂陵、卓让三湖之间的措日尕则山写起,用450页篇幅描述了他寻访黄河上游的历程。
一个植物爱好者的闲笔
这本书可以归类为旅行文学和生态文学,跟传统的旅行写作相比,它增加了生态和环保层面的思考。阿来奔赴上玛多、同德、共和盆地、贵德、河湟、若尔盖、果洛、麻多乡,通过一个个具体的事例,深思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在经济发展与环保之间寻觅平衡,无论是对黄河上游,还是对我们自己的生活,都已经迫在眉睫。
《大河源》的写作缘起是一个名叫“三江源传”的写作计划。2022年,阿来应青海人民出版社邀请,去走三江源区,要为黄河源、长江源、澜沧江源合写一本书。但在执行过程中,阿来发现将三江源合在一本书并不合适。他在后记中写道:“地理上并写困难,是差异太小。而在人文方面,却又是因为差异太大。如果三江并写,便会轻重繁简很不均衡。”于是,阿来先为黄河源单写一本书,其余两源留作后看。
2022年7月,阿来初次寻访黄河源,为期半个多月,行程因疫情暂停。8月再去,他先走通天河,去澜沧江,再上黄河源,两段合起来,便走完了黄河上游李家峡以上段。书中河湟地区部分,阿来在此前二三十年间便已多次走过。
此书笔调轻松,现实中穿插历史,可以当作一部印在纸上的公路纪录片。旅行的乐趣,就是发现查资料和光凭想象无法精确描摹的细节。跟刘子超书写巴尔干半岛的非虚构著作《血与蜜之地》相比,阿来在进行黄河上游写作时,除了和刘子超一样穿插当地历史、写当地人故事,他还写了很多自己寻找、辨认植物的经历。
植物的部分是我读《大河源》时最喜欢看的。在唐蕃古道的高寒草甸上,阿来看到了萼筒中有蜜糖味、白色花瓣在稀薄的阳光中微微闪光的白花枝子花;在巴颜喀拉山山口两边的流石滩上,有一种美丽的植物名叫多刺绿绒蒿,它们的茎端拥有硕大的、蓝如梦幻的花朵,五片黄色花瓣中突出一簇金黄的雄蕊,这种花朵也分布在四川西北的横断山脉,被英国植物专家威尔逊称作“喜马拉雅蓝罂粟”。在严重退化、象征着草原生态恶化的黑土滩上,还有棱子芹顽强生长。这种植物茎秆粗壮、花呈伞状,每一朵硕大的伞形花一般由百十朵小花攒聚而成。
在祁连山中的青稞地,阿来看到了角盘兰,这种兰花长相奇特,叶是绿的,茎与盘在茎上的花也是绿的,只是这绿色相比叶子要浅一些,仿佛绿中调和了一点儿黄。在这片看似一片浓绿的青稞地上,仔细观察,还能看到天仙子、繁缕、狼毒、茴香等花草。对喜欢看“文以载道”的读者而言,这样的闲笔也许没什么意思,但对喜欢自然趣味,对万物生灵感兴趣的读者来说,这样的闲笔才是更有意思的。
把书往后看,你会发现阿来是一个植物爱好者。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写写自己在路上看到的植物,若是具有药用价值的,他还会对此进行科普。例如第262、263页写到五脉绿绒蒿,阿来引述《中华藏本草》等资料介绍:五脉绿绒蒿生长于海拔2300—4600米的阴坡灌丛或高山草地,它“清热利尿,治赤巴病、肝热、咽喉灼痛、淋病”,这里的赤巴是藏语说法,译成汉语是火或胆。藏医认为,其功能是产生热能并维持体温,增强胃功能使食物消化。
具有生态关怀的寻根之旅
《大河源》也是阿来的寻根之旅。阿来的祖先是羌族中的一支,称为嘉良羌,他们曾生活在靠近黄河九曲的横断山中,先后被唐朝和吐蕃统治。这片土地长期遭遇拉锯战式的争夺,杜甫在诗歌《黄河》中对当时的交战情形描绘道:“黄河北岸海西军,椎鼓鸣钟天下闻。铁马长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
在书中第204、205页,阿来道出了寻根的动机。其一,从个人维度,一个人“知所从来”,为的是“之所从去”,只有更加清晰地认识祖辈迁徙的历史,一个人才能了解自我和社会的关系,更加明确其未来想要探索的道路。其二,从社会维度来说,溯源黄河,也是一次对文明多样性的认知之旅,它有助于个体走出单一民族、主流叙事的中心思维,看到不同文明在冲突与融合里留下的历史遗产。
当全球变暖成为时代议题,极端天气频频发生,阿来在精神与文化的溯源之旅中,也书写着黄河上游近一个世纪以来面临的生态危机和有识之士的解决对策。在“黑土滩”一节,他提到:20世纪中叶以来,黄河上源地区的降水量普遍较少,气温明显增高,不但造成地表土壤含水量降低,更可怕的是冻土层的溶解。“更高海拔地带,地下冻土的溶解,应该引起更多关注。”
漫游至共和盆地时,阿来也写到了降雨增多对于黄河上游谷地的影响。首当其冲的便是泥石流的增多。一个名叫桑当的村子,被泥石流毁掉了几百亩良田和宝贵的防风防沙林带。这条流经桑当的河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做大河坝,原本大河坝流域内土地肥沃,农产品丰富,但在暴雨、泥石流增多后,这里变得越来越不适宜居住,至少有800户农民就此离开了家园。
黄河上游的生态困境触目惊心,早在1950年代,以共和县沙珠玉乡为代表,就已经着手展开了治理工作。沙珠玉乡的居民长期被冰雹、干旱、风沙所袭扰,这里全年水源缺乏,沙化、水土流失现象严重。1950年代起,当地政府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来治理环境。从引进治沙植物柠条,到建立治沙林场、治沙试验站,再到退耕还林、退牧还草,对“山水林田湖草沙”进行综合治理,沙珠玉乡付出了半个世纪的努力,才让昔日的荒漠变成如今连绵成林的景象。
另一个治理的例子是共和县塔拉滩。这里曾是风沙肆虐之地,但如今,大片大片光伏板覆盖了地表,植被种植在光伏板和公路之间,青杨、新疆杨、青海云衫、刺柏等层层挺拔。塔拉滩拥有占地54平方公里、数量多达700万块的太阳能光伏板,这里年日照超1800小时,风速每秒十几米。非常适合建造光伏园区。到2022年,这里已经成为全球最大光伏园区,建设有我国面积最大的光伏发电站。
原来,塔拉滩治理风沙的秘诀,就在这太阳能光伏板上。其一,这些成阵成列的光伏板和支撑板材的金属架发挥阻拦效应,有效降低了风速;其二,太阳能板的覆盖遮住了过去直射地面的阳光,降低了水分蒸发,对植被起到了庇护作用。数据显示:“曾经的塔拉滩荒漠化以每年1.8万亩的速度在增加,草场沙化面积达101.11万亩,到了2023年,光伏园区内各类苗木成活率达90%以上,塔拉滩生态治理面积达到31.1万亩,原生植物覆盖面积从治理前15%达到65%。”
园区青草丛生,反而成了员工幸福的烦恼,因为太多太高的草会遮蔽太阳能板吸收阳光,影响光伏发电效果。电力公司因地制宜,想到引进当地牧户的羊群这个土办法,如此一来,羊群成为园区内的“除草机”,羊粪又成为肥料,土壤肥力能得到改善,这些羊也就成为大家口中的“光伏羊”。
走出自我的狭隘
好的旅行写作、自然写作能让人走出自我的狭隘,跳出二元对立的叙事去看待他者。在读《大河源》时,读者能够察觉出阿来潜在的问题意识,他是带着问题去上路,比方说:黄河的地理源头和文化源头是否一样?在数千年前,黄河上游的文明程度是怎样的?在数千年的淘洗中,有哪些被忽略的黄河上游文明值得被看见?再比如写到环保议题时,阿来关心的是,环境保护和经济发展是二元对立的事情吗?当牧民利益和生态保护出现冲突,如何求得平衡?
有一个细节就呈现出生态保护在实践中的复杂性。一个牧民向阿来反映: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建立后,牧民被要求减少牲畜数量,退牧还草,甚至放弃牧场,移民别处。结果呢,野驴、野羊的恢复比草场的恢复还快。特别是藏野驴,食草量比牛还大,人不放牧牛羊了,但草还是没长起来,都被这些野物吃光了。
在生态议题的思考之外,阿来着重书写的另一个维度,是对于黄河上游古文明的探究。他结合所见所闻和最新的考古发掘成果介绍道,黄河上游在两三千年前,甚至更早以前,拥有过较为丰富的文明,而非人们刻板印象中的荒芜之地。早在5300年至4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有古人类在黄河上游使用陶器,考古人员将这片文明遗址命名为宗日遗址,他们在这里发现了石器、玉器和骨器,还有祭祀遗迹。经过进一步发掘,宗日遗址出土了大量彩陶、磨制穿孔石刀、双刃骨梗刀、绿松石饰物等,证明早在商朝之前,黄河上游就已经出现了生机勃勃的文明。
身为藏族作家,出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从小跟少数民族社群打交道,让阿来意识到发展对于山地和草原社会的重要性。他反对以毁灭生态系统为代价的激进发展,但也批判原教旨式的地方保护主义,即以保护地方原始风貌为名,拒绝一系列经济发展行为。这种观念存在于一些对边疆地区具有滤镜化想象的城市知识分子脑内,他们美化一个淳朴而善良的远方少数民族社会,漠视大部分当地居民面临的实际困境,他们空洞地提倡保护环境,实则对牧民与所处自然生态的复杂关系一无所知。
在书中144页,阿来批评了秉持这种观念的知识分子,他认为,以单一族群的眼光打量一切,或者一刀切地拒绝现代生活生产方式,都容易陷入文化观上的狭隘。可惜的是,阿来没有就此继续援引案例深入讨论。这也是本书的一大问题,阿来抛出过很多观点,但没有深入讨论下去。瑕不掩瑜,《大河源》在我看来仍是一本好书,一为科普层面,一为此书的写作方法和问题意识。阿来的确认真、详实地处理了这个写作主题,对于有心去了解黄河的读者来说,这是一本适合在路上阅读的佳作。
文|桑梓
编辑|罗皓菱
本文刊登于2025年5月29日《北京青年报》
来源:北青艺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