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嘉庆十年,沧州南皮县最热闹的兴隆绸缎庄门口惊现一具血肉模糊的裸尸。遗孀程氏哭诉夫君被绸缎庄活活打死,围观者认出死者是近日屡次上门闹事的挖沟人马五。刘掌柜破财消灾,赔了三百两银子私了。三日后秀才陆九鸣却送来勒索信:“一万两买你全家性命,否则交出验尸报告送官查办!
嘉庆十年,沧州南皮县最热闹的兴隆绸缎庄门口惊现一具血肉模糊的裸尸。
遗孀程氏哭诉夫君被绸缎庄活活打死,围观者认出死者是近日屡次上门闹事的挖沟人马五。
刘掌柜破财消灾,赔了三百两银子私了。
三日后秀才陆九鸣却送来勒索信:“一万两买你全家性命,否则交出验尸报告送官查办!”
当刘掌柜挖开马五的薄皮棺材时,一股腐臭裹挟着惊天阴谋扑面而来——
死者后背的淤青竟呈现出诡异的双棍重叠痕迹……
嘉庆十年的初秋,沧州府南皮县。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还恋恋不舍地缠绕着青石板街道的边角。兴隆绸缎庄的伙计打着哈欠,慢吞吞地卸下最后一块沉重的门板。清晨的凉气带着布匹特有的、混杂着染料和尘土的微涩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刘掌柜闻了半辈子,是安稳,是生计。
然而今日,这安稳被彻底撕碎了。
“啊——!”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尖叫,像淬了冰的刀子,猛地划破了清晨的薄雾与宁静。卸门板的伙计连滚带爬地扑了回来,脸色惨白如纸,手指着门外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
刘掌柜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门口。浓重的血腥味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蛮横地冲进他的鼻腔,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绸缎庄那两扇象征着兴隆与体面的朱漆大门槛外,赫然躺着一具人体!
一丝不挂,全身沾满了黑红的污泥与凝结的血块,皮肉翻卷,青紫色的瘀伤遍布每一寸皮肤,像一幅狰狞可怖的地图。那张脸更是惨不忍睹,皮开肉绽,五官几乎揉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只有微微张开的嘴里露出的几颗黄牙,才勉强能辨认出曾属于一个人。
更令人心悸的是伏在尸体旁的那个女人。披头散发,一身粗布麻衣沾满了地上的污秽。她死死抱着那具可怖的尸身,放声嚎哭,声音嘶哑绝望,如同垂死的野兽。
“我的夫君啊……你死得好惨啊……睁开眼看看我啊……” 她哭天抢地,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哭喊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在她手边,一张粗糙的白纸被一块石头压着,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兴隆绸缎庄打死人,还我夫君命来!”
尸体横陈,妇人啼血,白纸诉冤。这景象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脚步声、惊呼声、议论声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转眼间就将绸缎庄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伸长脖子,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低云。
“天爷!这不是掏沟渠的马五吗?” 人群里一个粗嗓门突然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昨天还好好的……”
“马五?那个穷得叮当响的马五?”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满是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怎么会……惹上兴隆庄?”
“嘿!你不知道?” 又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点看透内情的得意,“就这阵子,这马五跟中了邪似的,三天两头跑兴隆庄闹事!不是嚷着布匹短了尺,就是说布上有窟窿眼!闹得那叫一个凶!昨儿晌午我还瞧见,被几个伙计围在门口狠狠教训了一顿呢!啧啧,当时就打得够呛,一瘸一拐走的……谁成想……”
议论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刘掌柜的耳膜上,又钻进他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里。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拨开挤在前面的几个看客,走到那哭得几近昏厥的妇人面前。
“这位……娘子?” 刘掌柜的声音干涩发紧,尽量放得和缓,“我是此间掌柜,姓刘。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令夫君他……” 他的目光扫过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那妇人——程氏,猛地抬起头。散乱的发丝下,是一双红肿得如同烂桃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悲痛,直直射向刘掌柜。
“怎么回事?!” 程氏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她猛地指向绸缎庄的招牌,“问你们自己!就是你们这黑心的绸缎庄!你们这群豺狼!活活打死了我的夫君!他昨天被你们打得只剩半条命爬回家……晚上……晚上就咽了气啊!老天爷不开眼啊……留下我这苦命人可怎么活啊……”
她哭喊着,又扑下去,用沾满泥污和血污的手拼命摇晃那冰冷的尸身,仿佛想将他从死亡的深渊里摇醒。那绝望的哭嚎,像钝刀子割肉,让围观的人群都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同情与愤慨的声浪。
“造孽啊!”
“光天化日打死人,还有王法吗?”
“刘掌柜,你得给个说法!”
刘掌柜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在群情激愤和这血淋淋的“证据”面前都苍白无力。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蹲下身,对着程氏深深作了一揖,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恳切与沉痛:
“马家娘子,请节哀!出了这等惨事,刘某……刘某亦是痛心疾首!万没想到昨日伙计们一时冲动,竟……竟酿成如此大祸!刘某管教无方,罪责难逃!请娘子千万保重身体,万事……万事好商量!”
他一边说,一边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个机灵的伙计立刻上前,半扶半架地将哭得瘫软的程氏搀了起来。
“娘子,此处人多眼杂,哭坏了身子不值当。还请移步店内,刘某定当给娘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刘掌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程氏挣扎了几下,终究是哭得脱了力,被半拖半扶地带进了绸缎庄。厚重的门板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无数道探究和愤怒的目光,却关不住那嗡嗡的议论声浪。
绸缎庄内堂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布匹和灰尘的味道。程氏被安置在一张太师椅上,依旧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刘掌柜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几个垂头丧气、面色惨白的伙计厉声喝道:
“跪下!”
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势。几个伙计浑身一抖,扑通扑通全都跪倒在地。
“混账东西!” 刘掌柜指着他们,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脸色铁青,“平日里我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和气生财!顾客便是衣食父母!你们倒好!竟敢……竟敢下此毒手!闹出人命!你们是要把我这绸缎庄毁了!把你们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毁了吗?!”
他越说越气,抄起门边一根用来顶门的短棍,劈头盖脸就朝着跪在最前面的那个伙计身上抽去!
“啪!” 一声脆响,棍子结结实实落在肩头。那伙计疼得“哎哟”一声,却不敢躲闪,只把身子缩得更紧。
“掌柜的息怒!掌柜的息怒啊!” 旁边的管事慌忙上前劝阻,拉住刘掌柜的手臂,“是小的们糊涂!是小的们该死!可……可那马五,他……他实在是欺人太甚啊!昨日他拿着那明显是自己剪坏又用锥子扎烂的布来讹诈,堵着门闹,搅得生意都没法做……伙计们也是一时气昏了头……”
“气昏了头?!” 刘掌柜猛地甩开管事的手,棍子点着几个伙计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们脸上,“气昏了头就能把人往死里打?!看看外面!人都凉透了!躺在我门口!这口黑锅,整个绸缎庄都得背!你们以为跑得了吗?!”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程氏那张涕泪纵横、写满恨意的脸。他知道,此刻不是深究谁是谁非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这个天大的窟窿堵上!把这尊要命的“丧神”请走!
他丢开棍子,走到柜上,打开锁得严严实实的钱柜。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叠的银票和几封雪白的纹银。他毫不犹豫地取出三封银锭,每一封都是沉甸甸的足额一百两官银。他走到程氏面前,双手将这三封银子捧上。
白花花的银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诱人而冰冷的光泽。
“马家娘子,” 刘掌柜的声音放得无比低沉、诚恳,带着一种掏心掏肺的疲惫,“事已至此,刘某纵有千般懊悔万般无奈,也换不回马五兄弟的性命了。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刘某自会重重责罚,送官究办!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娘子你青春年少,往后的日子还长……这三百两银子,是刘某的一点心意,权当……权当给马五兄弟的烧埋之资,给娘子你……日后傍身之用。”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程氏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只求娘子……高抬贵手,体谅刘某经营不易,莫再将事情闹大。这……这对娘子你,对刘某这绸缎庄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是……唯一的生路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程氏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三封银子。三百两!白花花的官银!她这辈子,连同她那死鬼丈夫和老娘,见过的钱加起来也没这么多!那银子仿佛带着魔力,将她眼中滔天的恨意和悲痛一点点吸走、冻结。
她猛地止住了抽泣,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咕噜声,像是被巨大的诱惑噎住了。她伸出手,那双手方才还沾着丈夫的血污,此刻却异常灵活地抓住了那三封银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银子冰凉的触感透过粗布衣裳渗入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她低下头,手指神经质地在那光滑的银锭上来回摩挲,又捏了捏装银子的厚实布袋。过了好半晌,她才抬起那张被泪水和污迹糊花的脸,眼神躲闪,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凄惶:
“刘……刘掌柜……您……您是大善人……”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我一个妇道人家……孤苦伶仃……哪……哪有本事给五哥办后事啊……他……他这身后事……还得……还得麻烦您绸缎庄……给……给料理了才成……”
刘掌柜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随即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厌恶。他强忍着,立刻点头应承:“娘子放心!马五兄弟的后事,包在刘某身上!定让他……入土为安!”
程氏得了这句承诺,抱着那三百两银子,像抱着命根子,猛地站起身,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就往外走。经过那扇通往街面的门时,她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回头看一眼门槛外那具曾是她“夫君”的冰冷尸身。她像逃离瘟疫一样,飞快地挤出门外,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渐散去的人群里。
门外尚未完全散去的看客,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啧!瞧见没?拿了银子就走!头都不带回一下的!”
“我的老天爷!马五这尸骨未寒呐……这就把他卖了三百两?”
“什么夫妻情分?狗屁!在银子面前,连个响都听不见!”
“唉,这世道……人呐,还真不如银子亲热……”
冰冷的议论如同细碎的冰雹,砸在重新敞开的绸缎庄门槛上,也砸在刘掌柜的心上。他看着伙计们忍着恐惧和恶心,用草席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匆匆卷起抬走,看着管事指挥人用清水拼命冲刷门口那刺目的污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事情……真的能这么轻易了结吗?那程寡妇眼中最后那一闪而过的贪婪和如释重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
三天。仅仅平静了三天。
第四天清晨,一封没有落款的信,由一个面生的小乞丐,塞到了绸缎庄的柜台伙计手里。信封粗糙,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伙计不敢怠慢,立刻呈给了内堂的刘掌柜。刘掌柜拆开信,只看了几行,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薄薄的纸张有千钧之重。
信上的字迹潦草却透着狠戾:
“刘掌柜台鉴:三日之期已过,想尔绸缎庄门前血污已清,噩梦已忘?然,天理昭昭!马五之死,岂是三百两白银可掩?其尸身虽葬,然其冤屈未雪!吾手中已得仵作详验尸格,周身骨骼碎裂,脏腑破裂,致命伤在颅脑!皆乃重器反复击打所致!此铁证如山!尔绸缎庄伙计行凶,尔身为东主,纵仆行凶,罪责难逃!”
“现予尔两条路:其一,备足纹银一万两,三日后子时,置于城南土地庙香炉之下。此事便如露水,日升即散,永不再提。其二,尔尽可吝惜钱财,吾立时便将此尸格亲呈县尊张大人案前!届时,尔之绸缎庄必查封充公,尔及行凶恶仆,皆难逃囹圄之苦,秋后问斩之刑!孰轻孰重,尔自斟酌!勿谓言之不预也!”
知名不具
“一……一万两?!” 刘掌柜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他猛地扶住桌案才没栽倒。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这哪里是信?分明是一道催命符!是冲着将他刘家和整个绸缎庄连根拔起、敲骨吸髓来的!
信尾没有署名,但那阴狠毒辣的腔调,那精准拿捏住他命门的手段……一个名字如同毒蛇般钻入刘掌柜的脑海——陆九鸣!那个害死他女儿玉芬的畜生秀才!
一股寒气夹杂着滔天的怒火直冲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亲眼看看,这信中所说的“尸格”,到底有几分是真!马五……究竟是怎么死的?!
“备车!去乱葬岗!” 刘掌柜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疾驰,扬起漫天黄尘。城外的乱葬岗,荒草萋萋,乌鸦聒噪,一片死寂荒凉。刘掌柜带着两个心腹伙计,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记忆,找到了三天前草草埋葬马五的那个小土包。
眼前的景象,让几人倒抽一口冷气,浑身汗毛倒竖!
坟堆被粗暴地掘开,新鲜的黄土胡乱抛洒在四周的荒草上。一口薄得可怜的杨木棺材被掀开了盖子,歪斜地丢在土坑旁边。棺材里空空如也!
“尸……尸体呢?!” 一个伙计声音发颤。
“找!” 刘掌柜脸色铁青,咬着牙下令。
几人忍着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在散发着浓重土腥味和隐隐腐臭的乱葬岗上搜寻。终于,在一丛半人高的荆棘丛后面,他们发现了马五的尸身。
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草窠里,更加惨不忍睹。初秋的天气,尸体已开始腐败肿胀,呈现出可怕的青黑色,皮肤多处绽裂,流出黑黄的脓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无数苍蝇嗡嗡地围着这堆腐肉打转。
刘掌柜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示意带来的一个胆大心细、略懂些外伤的伙计上前查看。
那伙计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他捡起一根枯枝,颤抖着拨开尸体上密集的蝇群,忍着强烈的恐惧仔细查看。
“掌柜的……” 伙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不对啊!那天……那天我们虽然动了手,但……但主要是拳脚,顶多用了棍子抽了几下腿脚胳膊……绝……绝没下这样的死手啊!”
他用枯枝小心地指着尸体后背、腰肋几处颜色最深、皮肉绽裂最严重的地方:“您看这里……还有这里……骨头……骨头茬子都戳出来了!这……这像是……像是被非常粗、非常重的棍棒……反复……反复砸断的!还有这脑袋……都……都扁了半边!这……这绝不是我们那几下能打出来的!”
伙计又指着尸体四肢一些相对“完好”的淤伤处:“这些……这些青紫的印子,倒像是我们打的……可……可致命的地方,全……全是新伤!重得吓人!像是……像是人被打倒之后,又被下了死手!”
刘掌柜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然后沉入了无底深渊。一万两银子的勒索,挖坟验尸的狠毒,还有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远超伙计们殴打的致命伤痕……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马五,是被人打死后,故意丢在绸缎庄门口栽赃的!而真正的凶手,此刻正拿着所谓的“验尸报告”,要榨干他的骨髓!
陆九鸣!除了那个阴魂不散、心肠歹毒的陆九鸣,还能有谁?!
愤怒如同岩浆在胸中奔涌,几乎要将他烧穿。但同时,一股更深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立刻冲去县衙,告发陆九鸣谋财害命!可是……可是伙计们确实打了马五,这是不争的事实!马五的死,无论如何,绸缎庄都脱不了干系!一旦告官,这“纵仆行凶致人死亡”的罪名,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陆九鸣正是看准了他这个死穴!
一万两银子,几乎是绸缎庄所有的流动家底!给了,就是剜心割肉,便宜了仇人!不给,就是家破人亡,锒铛入狱!
刘掌柜站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乱葬岗上,看着马五那具惨不忍睹的腐尸,只觉得秋风刺骨,寒意彻髓。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无底深渊。陆九鸣那张看似斯文、实则如同恶鬼般的脸,在他眼前不断晃动。
回到绸缎庄,刘掌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如同一头困兽。愤怒、恐惧、不甘,种种情绪撕扯着他。他强迫自己冷静,必须弄清楚马五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突然出现的程寡妇,是关键!
他召集了所有参与过与马五冲突的伙计,阴沉着脸,要他们事无巨细,从马五第一次来闹事说起。
一个年纪稍长、负责柜台的老伙计,回忆起了开端,脸上带着浓重的困惑:
“掌柜的,说起这马五……小的们都认得。南城根底下掏沟渠的苦哈哈,老实巴交一个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就一个瞎眼老娘相依为命。平日里穿得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哪有钱扯布做新衣裳?”
“怪就怪在,大概……大概七八天前?” 老伙计掰着手指算,“对,就是七八天前,这马五像是换了个人!那天晌午,他居然揣着银子来咱店里了!说要买八尺好布,做衣裳穿!”
旁边一个年轻伙计忍不住插嘴,语气带着当时的不屑:“可不是嘛!他进来的时候,那身破衣裳还带着沟渠的臭泥味呢!我们都当他又是来闲逛或者讨口水喝,谁信他真有钱买布?就让他先把钱亮出来看看。”
老伙计点点头:“马五当时脸就涨红了,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两个雪亮的银锭子,‘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柜台上!那声音响的!还冲着我们冷笑:‘怎么?怕爷给不起钱?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那……那可是足色的二两官银啊!” 年轻伙计补充道,脸上还带着当时的惊讶,“我们一看,得,有钱就是爷!管他钱哪来的呢?赶紧按他的要求,给他剪了足足八尺上好的靛蓝棉布,叠得整整齐齐递给他。他拿了布,当时就走了,也没再说什么。”
“可谁能想到!” 老伙计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憋屈,“刚过晌午,顶多一个时辰!他又回来了!怒气冲冲,把那匹布狠狠摔在柜台上,嚷嚷着:‘你们兴隆庄好黑的心!我媳妇回去一量,足足短了二尺!八尺布短二尺,你们是当我马五好糊弄?!’”
“八尺布短二尺?” 刘掌柜皱紧了眉头,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严重失误。
“是啊掌柜的!” 另一个负责裁剪的伙计立刻叫屈,脸都急红了,“小的干这行十几年了,手里有准头!更别说给客人剪布,都是当着面,尺子拉直,剪子下去利利索索!绝不可能少那么多!而且……”
他拿起桌上用来示范的布匹,做了个剪的动作:“就算真不小心短了,那剪口也必然是平直整齐的。可那天马五拿回来的布,断口处您猜怎么着?歪歪扭扭,毛毛糙糙,活像是……像是被耗子啃过,又像是用钝剪子或者柴刀胡乱割断的!”
“对!对!” 老伙计连连点头,“我们当时就指给他看,说这断口不对,绝不是我们店里剪的,肯定是他自己回去后弄坏的,故意来讹诈!可那马五,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不听!就一口咬定是我们短了尺,堵在门口,非要我们赔钱!还说什么‘我媳妇’……掌柜的,您说这事儿邪不邪门?他马五穷得娶亲的钱都没有,哪来的媳妇?可街坊邻居后来都说,嘿!还真有!而且听说……还是个美人胚子!”
“美人胚子?” 刘掌柜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一个掏沟渠的穷汉,突然有了钱,又突然多了个漂亮媳妇?这本身就透着诡异。
“可不是嘛!” 年轻伙计来了精神,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市井传闻的猎奇,“都传神了!说这媳妇是马五‘捡’来的!就在七八天前,他掏完沟渠,浑身臭泥地在自家院墙外头冲澡……”
年轻伙计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马五正拎着第二桶水要往身上浇呢,一抬眼,看见不远处路边的大石头上,坐着个年轻女人!穿得不算顶好,可身段模样,啧啧,真叫个水灵!马五当时就懵了!他可是光着膀子,就穿条破裤衩!那女人非但不避嫌,反而……反而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马五臊得不行,赶紧用水桶挡住下身。他还没吭声呢,那女人倒先开口了,声音还挺脆生,问马五:‘大哥,今年贵庚啊?’马五支支吾吾说二十九。您猜那女人怎么说?” 伙计故意顿了顿,吊人胃口。
“她居然笑着说:‘巧了,小妹我虚岁三十。大哥要是不嫌弃,咱俩搭伙过日子成不?’”
书房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等“好事”,简直闻所未闻!
“马五当时就傻在那儿了!” 伙计继续道,“他一个穷掏沟的,平时连女人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哪见过这阵仗?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还有那点男人的心思……反正木头桩子似的杵了半天才回过神。回神了还不敢相信,结结巴巴问人家:‘你……你是不是逃出来的?还是……偷了东西躲难的?不然……不然咋能瞧上俺?’”
“那女人一听,立马就捂着脸哭开了!” 伙计模仿着女人的腔调,带着点夸张,“‘大哥这话可冤死小妹了!我本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媳妇!命苦啊,给夫家生了个丫头,男人就得病死了!他那些叔伯兄弟,黑了心肝要夺家产,硬是把我们孤儿寡母给撵了出来!我娘家远,爹娘都没了,就一个哥哥当家。当初为了彩礼,二话不说就把我远嫁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我是没脸再回去了,再回去,怕又被我哥当货品卖一次!我就想……就想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马五听了,再看那女人身边放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的样儿,倒真像是落难的。他就老实说了自家情况:穷,掏沟渠,还有个瞎眼老娘要伺候。那女人听了,抹着眼泪说:‘大哥,实不相瞒,我也是穷苦出身,早些年还在大户人家当过几年使唤丫头,啥苦没吃过?眼下孤零零一个人,就想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把日子熬下去……’”
“这话一说,哭得又那么真切,马五那点疑心全飞了!心里那个美啊!别人娶媳妇要花大钱,他倒好,白捡个漂亮媳妇!简直是老天爷开眼,馅饼砸头上了!二话不说,欢天喜地就把人领回家了。这女人,就是后来死在咱门口那个马五的媳妇——程氏!”
伙计说完,书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觉得这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一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女人,主动投奔最底层的穷汉?这本身就像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的开端!
刘掌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个程氏,就是陆九鸣抛出来的诱饵!是引马五一步步走向死亡深渊的毒蛇!
“接着说!” 刘掌柜的声音冰冷,“程氏进门之后呢?”
老伙计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憋闷:
“掌柜的,那程氏进门第二天,就开始折腾了!里里外外收拾屋子,把马五和他老娘那几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裳翻出来洗。洗完了就对着马五老娘抹眼泪,说老人家穿这衣服太遭罪。然后……她就拿出二两银子,让马五来咱庄上买八尺蓝布,说要亲手给马五和他老娘裁新衣。”
“就是这二两银子,买走了那八尺布!” 负责裁剪的伙计立刻接口,“当天下午,马五就拿着布回来闹,说短了二尺!我们解释断口不对,他不听!管事的不想多事,息事宁人,又请示了当值的二掌柜,额外给他剪了二尺布。本以为这事就了了……”
“可第二天一早!” 老伙计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马五又来了!这次更离谱!说昨天补给他的那二尺布,是‘次布’,上面全是小窟窿眼儿!我们把布摊开一看,好家伙!那布面上,东一个西一个,密密麻麻全是小洞!像是被人用锥子尖,一下一下故意扎出来的!”
“这不明摆着讹人吗?!” 年轻伙计气得脸通红,“我们指着那些洞跟他理论,说这绝不可能是我们店里出去的布!肯定是有人故意弄坏的!马五呢?他往门槛上一坐,耍起无赖了!扯着嗓子喊:‘兴隆庄欺负老实人啦!卖次货还不认账啦!’ 堵着门,客人都进不来!”
“管事的急得直跺脚!” 老伙计回忆着,“生意要紧啊!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咬着牙,又让伙计剪了二尺上好的布,亲自送到马五手里,好说歹说,求他拿了布赶紧走,别再闹了。马五这才拿着新布,嘟嘟囔囔地走了。”
“我们都以为,这下总该消停了吧?” 年轻伙计的声音带着一种事态失控的后怕和冤屈,“结果……结果转过天,也就是大前天!马五他又来了!这次,他说昨天给的那二尺布,还是‘次布’,颜色不对!”
“我们把布抖开……差点没气晕过去!” 裁剪伙计恨恨地捶了一下桌子,“那匹崭新的靛蓝布,被染得五颜六色!红的、黄的、黑的……糊得乱七八糟!这……这要不是故意泼上去的染料,我把头拧下来!”
“一次两次是误会,三次四次,这就是骑在脖子上拉屎了!” 年轻伙计眼睛都红了,“伙计们憋了几天几夜的邪火,再也压不住了!不知道谁吼了一声‘打这泼皮无赖!’,大家伙就全冲上去了!拳头、脚,顺手抄起的顶门杠、量布的尺子……都往他身上招呼!管事的在旁边急得跳脚,拼命拦:‘别打了!别打了!出人命了!’ 可……可当时那场面,谁还听得进去啊!”
伙计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懊悔和恐惧:“……后来,马五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哼哼唧唧的。我们……我们也怕了,停了手。他在地上趴了好久,才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扶着墙……慢慢挪回去了。我们……我们虽然气极了,下手是重了些,但……但绝对没往死里打!更不可能把他打得……打得像后来发现时那样,骨头都碎了啊!掌柜的,您信我!他那伤……肯定……肯定是后来又被人下了毒手!”
刘掌柜紧闭着双眼,手指深深掐进太阳穴。伙计们的讲述,拼凑出了一个清晰的链条:一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女人(程氏)主动投奔穷汉马五→指使马五拿着“来历不明”的银子去买布→随后不断制造事端,让马五拿着被故意破坏的布匹去绸缎庄讹诈、挑衅→激化矛盾→最终导致马五被愤怒的伙计殴打!
这分明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目的就是制造“绸缎庄伙计打死人”的假象!而马五,这个可怜又可恨的老实人,从他被程氏“捡”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了一枚被利用至死的棋子!
那个在乱葬岗发现的、远超伙计殴打的致命伤,终于有了最合理的解释——马五被绸缎庄伙计打伤后,回家又被程氏,或者程氏的同伙,用更凶残的手段补了“死手”!然后,尸体被运到绸缎庄门口,完成了栽赃的最后一步!
而能设下如此毒计,又能如此精准地利用马五尸体和“验尸报告”来敲诈他的,除了与他不共戴天的陆九鸣,还能有谁?!
刘掌柜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愤怒、仇恨,还有更深沉的绝望。他知道了真相又如何?程氏拿了三百两银子不知所踪。马五的尸体成了烂肉。陆九鸣捏着伪造的“铁证”。他空有满腔恨意,却找不到一丝可以反击的缝隙!难道……真要被这恶鬼逼到倾家荡产,或者家破人亡的绝境?
“陆九鸣……” 刘掌柜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这个名字的主人嚼碎了吞下去。这个名字,不仅关联着眼前马五的血案和那索命的一万两银子,更关联着他心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疤——他可怜的女儿,玉芬。
提起陆九鸣,绸缎庄的老管事也是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惜和愤怒:“唉……造孽啊!大小姐她……就是被这个披着人皮的豺狼给活活害死的!”
一年前,同样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绸缎庄迎来了一位“贵客”。城南的年轻秀才陆九鸣,穿着一身半新不旧但浆洗得干净的青衿,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清高和刻意表现出的谦和,登门拜访刘掌柜。他开门见山,说仰慕刘家大小姐玉芬的“贤淑温婉”,特来求亲。
刘掌柜当时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他的大女儿玉芬,年已二十有七,在这个时代,早已是过了婚配黄金期的“老姑娘”。并非无人问津,以刘家的家底,求亲者本应踏破门槛。奈何玉芬容貌实在平常,甚至有些寡淡——长脸盘,颧骨略高,一双眼睛细细的,脸上还散落着不少浅褐色的雀斑。更要命的是,她心气极高,相看了无数人家,总说“瞧不上”,婚事便一年年蹉跎下来,成了刘掌柜夫妇最大的心病。
当长相颇为俊朗、又顶着秀才功名的陆九鸣主动求娶时,躲在屏风后偷看的玉芬,心一下子就动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刘掌柜看着女儿难得流露出的羞涩与欢喜,再看看陆九鸣虽不算富贵但也算体面的家世和功名,心中那块悬了多年的巨石,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女儿年纪实在大了,好不容易遇到个她自己中意的……罢了!
于是,刘掌柜默许了陆九鸣的接近。陆九鸣也极会钻营,得了默许,便隔三差五登门。开始时还守着礼数,渐渐便以“请教文章”为名,钻进了玉芬的闺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笑玩闹。府里的下人们私下议论,刘掌柜夫妇虽觉不妥,但想着反正亲事已定,早晚是一家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着早日过礼成亲。
放纵的苦果,很快便降临。
陆九鸣见刘家上下如此“开明”,胆子越来越大。几个月后,玉芬的贴身丫鬟惊慌失措地跑来禀报:小姐……小姐月信迟了许久,还时常恶心呕吐!请来的老大夫一把脉,脸色凝重地吐出四个字:喜脉,两月。
晴天霹雳!
刘掌柜又惊又怒,立刻派人去寻陆九鸣,催他速速正式下聘迎娶。陆九鸣开始还满口答应,信誓旦旦,说立刻回家准备。然而左等右等,人影不见,派去陆家的人回来说,陆秀才“外出访友”了。
刘掌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玉芬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纸终究包不住火。正当刘家焦头烂额之际,陆九鸣却不请自来了。
这一次,他脸上那层谦和温顺的伪装撕得干干净净。他大喇喇地往刘家客厅的太师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斜睨着脸色铁青的刘掌柜,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吐出的字句却冰冷如刀:
“岳父大人,小婿今日来,是谈正事的。要小婿风风光光迎娶玉芬过门,不难。只需您老立个字据,将这兴隆绸缎庄,作为玉芬的嫁妆,一并过到小婿名下。否则……”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刘掌柜,“小婿也是要脸面的人,这未婚先孕、有辱斯文的名头,可实在担待不起啊!玉芬和她肚里的孩子……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你……你……无耻!” 刘掌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九鸣,几乎要背过气去。他终于看清了这条毒蛇的真面目!什么求娶?什么仰慕?全是冲着刘家这价值万金的绸缎庄来的!这是赤裸裸的、以他女儿的清白和性命为筹码的讹诈!
刘掌柜自然严词拒绝!兴隆绸缎庄是他半生心血,更是刘家几十口人的命脉所系!岂能拱手送与这豺狼?双方彻底撕破脸,陷入了激烈的争吵和僵持。
然而,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陆九鸣见刘掌柜不肯就范,竟开始在外四处散播谣言!很快,“刘家大小姐未婚先孕,珠胎暗结”的风言风语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南皮县的大街小巷。那些往日里与刘家交好、常来光顾的太太小姐们,开始绕着兴隆绸缎庄走。绸缎庄的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刘家上下,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和耻辱。
刘掌柜夫妇愁白了头发,对陆九鸣恨入骨髓。而深居闺阁的玉芬,在得知了父母的艰难处境和陆九鸣的卑劣行径后,终于彻底醒悟。巨大的悔恨、羞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那一夜,她遣走了丫鬟,对着铜镜中自己日渐憔悴、腹部微隆的身影,流干了最后一滴泪。她找来一段结实的白绫,踩着凳子,将绫子抛过了房梁……
当清晨的阳光照进冰冷的闺房,只留下悬在梁上、早已气绝的玉芬和她腹中那未曾谋面的孩子。
刘掌柜的夫人闻此噩耗,当场昏死过去,大病数月,险些追随女儿而去。
“玉芬……我的儿啊……” 刘掌柜闭上眼,老泪纵横。女儿和外孙惨死的画面,与马五那血肉模糊的尸体、陆九鸣那阴鸷得意的脸,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撕扯。
此刻,陆九鸣!又是这个陆九鸣!用同样的阴毒手段,借着马五的命,再次向他举起了屠刀!
新仇旧恨,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刘掌柜的五脏六腑。他恨不得立刻冲到陆九鸣面前,将他生吞活剥!
可是……理智像一盆冰水浇下。告官?告他什么?玉芬是自杀,陆九鸣虽可恶,但并未直接动手杀人。所谓的“嫁妆”纠纷,清官难断家务事,县衙未必受理。而马五这边……伙计们确实动了手,马五也确实死了!无论中间有多少隐情,一旦开堂,陆九鸣拿出那份“验尸报告”,兴隆绸缎庄“纵仆行凶致死”的罪名就坐实了!这官司,他刘家输定了!
给钱?一万两雪花银,拱手送给害死女儿的仇人?这比剜他的心还要痛!
左是悬崖,右是火海。刘掌柜瘫坐在太师椅里,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阵阵发黑。难道……刘家百年基业,真要毁在他手里?难道女儿和外孙的血仇,就永无得报之日?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就在刘掌柜被绝望逼到墙角,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那是马五尸体出现在门口后的第五天,一个沉闷得让人心慌的午后。刘掌柜枯坐在书房里,桌上摊着那封催命符般的勒索信,他盯着信纸上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字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老爷……” 老管家轻轻推开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门外……有位姓江的先生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关乎绸缎庄的生死存亡。”
“姓江?” 刘掌柜麻木地抬起头,眼神茫然。他认识的人里,没有哪个姓江的能在此时关乎他的生死存亡。他疲惫地挥挥手,“不见……谁都不见……”
“老爷!” 老管家却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急迫,“那人……那人说,他知道陆九鸣的把柄!知道马五是怎么死的!还说……还说程寡妇的下落,他也知道!”
“什么?!” 刘掌柜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他死死抓住桌沿稳住身体,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快!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穿过庭院。大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此人身材中等,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直裰,面容……实在谈不上好看,甚至有些粗陋,皮肤黝黑,颧骨突出,一双眼睛不大,却透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和难以言喻的阴鸷。
来人正是江友乾。
见到刘掌柜,江友乾并未寒暄,只是微微拱了拱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低沉而直接:“刘掌柜,借一步说话。事关重大,隔墙有耳。”
刘掌柜立刻将人引入最僻静的内书房,屏退左右,亲自关紧了门窗。
江友乾也不落座,站在屋子中央,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确认安全后,才凑近刘掌柜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了几句话。
刘掌柜起初是惊疑不定地听着,紧接着,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扭曲起来。他死死抓住江友乾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当真?!江先生……此话当真?!人在何处?!”
江友乾脸上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阴冷笑意,点了点头:“千真万确!人就在我手上!刘掌柜若想翻盘,此刻便随我走一趟!迟则生变!”
“走!立刻就走!” 刘掌柜再无半分犹豫,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甚至来不及交代家里一声,立刻唤来最信任的车夫,套上最快的马车。江友乾也带来一个精干的仆人骑马跟随。两辆车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南皮县城,朝着城外偏僻的乡野疾驰而去!
尘土飞扬,掩盖了车辙,也掩盖了一场即将掀翻整个阴谋的风暴。
次日清晨,南皮县县衙那面巨大的堂鼓,被擂得震天价响!鼓声沉闷而急促,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惊醒了整个县城。
县令张济渊刚刚升堂坐定,就被这不同寻常的鼓声惊动。衙役飞奔来报:“大人!兴隆绸缎庄刘掌柜,击鼓鸣冤!状告秀才陆九鸣谋财害命,嫁祸杀人!”
“谋财害命?嫁祸杀人?” 张县令眉头一拧,立刻想起几日前闹得满城风雨的绸缎庄门口裸尸案。此案不是已由苦主程寡妇收银私了吗?怎么又翻了出来?还扯上了有功名的秀才?他不敢怠慢,一拍惊堂木:“升堂!带刘掌柜及一干人证!”
“威——武——” 衙役们低沉的堂威声中,刘掌柜大步走上堂来,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押着一个用头巾包住脸面、浑身瑟瑟发抖的女人。正是失踪多日的程寡妇!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眼神闪烁的中年男子——江友乾。
刘掌柜扑通跪倒,双手高举状纸,声音悲愤而洪亮:“青天大老爷!小民刘正德,状告本县秀才陆九鸣,与其姘妇程氏合谋,设下连环毒计,害死掏沟人马五,嫁祸于小人绸缎庄,并以此敲诈勒索小民纹银一万两!更兼……更兼此獠先前诱骗小女玉芬,致其受辱含愤,悬梁自尽,一尸两命!此獠恶贯满盈,人神共愤!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为枉死的马五和小女伸冤!”
张县令听得心头震动,接过状纸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他目光如电,射向堂下那个抖成一团的女人:“下跪妇人,抬起头来!报上名姓!”
衙役上前,一把扯掉程氏头上的布巾。程氏惨白着脸,露出真容,正是那日在绸缎庄门口哭诉的寡妇!
“民……民妇程氏……” 她声音细若蚊蚋。
“程氏!” 张县令一拍惊堂木,“刘掌柜所告,你伙同陆九鸣谋害亲夫马五,嫁祸他人,可是实情?!从实招来!”
程氏身体剧烈一颤,下意识地就想狡辩。然而站在一旁的江友乾,冷冷地哼了一声,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让她瞬间想起了被囚禁时的恐惧。她刚要开口,衙门外一阵骚动。
“禀大人!秀才陆九鸣带到!” 两名衙役押着陆九鸣走了进来。
陆九鸣依旧穿着那身青衿,努力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当他踏入公堂,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程氏和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的江友乾时,那张原本还算俊朗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最后一丝镇定也荡然无存!
“陆九鸣!” 张县令威严的声音响起,“刘掌柜告你与程氏合谋,杀死马五,嫁祸兴隆绸缎庄,并借机敲诈勒索,可有此事?!”
陆九鸣强自镇定,拱手道:“学生冤枉!学生乃圣人门徒,岂会行此等禽兽不如之事?此乃刘掌柜因小女之事,怀恨在心,恶意诬陷!至于程氏……” 他瞥了一眼程氏,眼中闪过一丝威胁,“学生根本不认识此妇人!更不知她为何要诬陷学生!”
程氏接触到陆九鸣的目光,身体又是一颤,眼神闪烁,嘴唇哆嗦着,似乎想顺着陆九鸣的话否认。
江友乾见状,猛地踏前一步,对着张县令一拱手,声音清晰而响亮:“大人!此刁妇与陆九鸣眉目传信,意图串供翻案!小人江友乾,有下情禀告!小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更擒获此刁妇,逼问出全部实情!请容小人当堂对质!”
张县令脸色一沉:“准!”
江友乾转向程氏,目光阴冷如刀,厉声喝道:“程氏!你还要执迷不悟,替这无情无义的豺狼遮掩吗?!想想他是怎么对你的!想想他是怎么哄骗你去勾引马五那穷鬼的!想想他是怎么让你在马五酒里下药的!想想他是怎么和你一起,用那碗口粗的枣木棍子,活活把还有口气的马五打成一滩烂肉的!想想那晚马五的惨叫!想想他临死前看你的眼神!”
江友乾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程氏的心上。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晚的恐怖景象:马五喝下掺了蒙汗药的酒,昏死过去……陆九鸣狰狞的脸……沉重的枣木棍带着风声落下,砸在骨头上的闷响……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马五那死不瞑目的、空洞的眼睛……
“啊——!别说了!别说了!” 程氏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我招!我全招!是陆九鸣!都是他指使我的!”
她如同竹筒倒豆子,在巨大的恐惧和江友乾言语的刺激下,将陆九鸣如何因谋夺绸缎庄不成反害死玉芬后心有不甘,如何找到她这个相好,如何定下毒计让她假扮落难妇人勾引马五,如何指使马五一次次拿着被故意破坏的布匹去绸缎庄挑衅闹事,如何在她给马五的“药酒”里下蒙汗药,两人又如何用枣木棍将受伤的马五活活打死,如何趁着夜色将尸体运到绸缎庄门口栽赃,她如何按计划哭诉、拿钱、准备远遁……所有肮脏血腥的细节,在公堂之上暴露无遗!
“你……你这贱人!血口喷人!” 陆九鸣听得目眦欲裂,浑身发抖,指着程氏破口大骂,还想狡辩。
“大胆陆九鸣!” 张县令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程氏已供认不讳!尔身为秀才,竟如此丧心病狂,灭绝人伦!不动大刑,量尔不招!来呀!大刑伺候!”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陆九鸣一见衙役搬上骇人的夹棍和拶指,再看到程氏那失魂落魄、已将他彻底出卖的模样,最后一点侥幸也灰飞烟灭。那钻心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
“我招!我招!” 陆九鸣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涕泪交流,“是……是学生一时鬼迷心窍……是学生指使程氏……害……害死了马五……嫁祸刘家……想……想逼他交出绸缎庄……学生认罪!认罪啊!” 他磕头如捣蒜,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体面。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只有陆九鸣和程氏绝望的哭泣和认罪声。真相,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和恶臭,终于大白于天下。
铁证如山,供认不讳。南皮县令张济渊当堂宣判:
“查,秀才陆九鸣,身为孔门弟子,不思圣贤之道,反行豺狼之举!为谋夺他人产业,设下连环毒计,诱骗妇人程氏,勾引良善马五,教唆其屡次寻衅滋事,复趁其伤重,以药酒麻翻,亲持凶器,活活殴毙!更移尸栽赃,敲诈勒索,意图陷人于死地!其心可诛,其行可鄙!罪大恶极,天理难容!”
“妇人程氏,水性杨花,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亲手药翻亲夫,参与行凶,移尸构陷!毫无廉耻,蛇蝎心肠!罪无可赦!”
“依《大清律例》‘谋杀人’、‘诬告人因而致死’、‘恐吓取财’等条,判处陆九鸣、程氏斩立决!以儆效尤!家产抄没充公!”
“程氏所诈得兴隆绸缎庄纹银三百两,即刻追缴,归还刘正德!”
“刘正德身为绸缎庄东主,纵容伙计行凶伤人,事发后不报官府,反行私和,致酿成马五被杀惨祸,罚银一百两!”
“马五无辜被害,其母孤苦无依,判令陆九鸣家产变卖所得中,拨付纹银三百两,以为马母养老之资!”
“退堂!”
“青天大老爷明断!” 堂外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这曲折离奇、骇人听闻的连环血案终于尘埃落定,恶人伏诛,似乎天理昭彰。
刘掌柜领回了那失而复得的三百两银子,心头却无半分喜悦。女儿玉芬和外孙的命,再也回不来了。罚银一百两,他心甘情愿,这是他该付的代价。
陆九鸣和程氏被押赴刑场,明正典刑。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两颗头颅滚入尘埃,结束了他们罪恶的一生。百姓们拍手称快,唾骂不休。
然而,这桩缠绕着贪婪、色欲、仇恨与阴谋的血案,真的就此终结了吗?
暗流,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依旧汹涌。
后来有零星的消息传出,陆九鸣那看似天衣无缝的连环毒计,其真正的策划者并非他本人,而是他身边一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管家——蒋永!正是这个蒋永,为陆九鸣一步步谋划了勾引马五、制造事端、杀人嫁祸、敲诈勒索的每一个环节!
陆九鸣和程氏被斩首后,蒋永便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耐人寻味的是,一年之后,那个在此案中扮演了“关键先生”、亲手将陆九鸣送入地狱的江友乾,被人发现惨死在自己家中!
现场血腥恐怖:江友乾身首异处,一颗头颅不翼而飞,只留下床榻上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鲜血浸透了被褥,流淌到冰冷的地面。现场没有激烈的打斗痕迹,凶手显然是个老手,或者……是江友乾毫无防备的“熟人”。
官府追查数月,江友乾的人头如同石沉大海,凶手更是杳无踪迹。关于凶手的猜测,在街头巷尾流传,版本众多,扑朔迷离:
有人说,是陆九鸣的族人,为报断头之仇,雇凶杀人;
有人说,是程氏在流落风尘时另外结交的亡命相好,为情复仇;
有人说,是那个神秘消失的管家蒋永,为了灭口或独吞某种秘密;
甚至有人说,是刘掌柜,恨江友乾当初为何不早揭露陆九鸣的真面目,救下女儿;
还有更离奇的,说是江友乾那位在衙门当差的姐夫,因分赃不均或惧怕牵连,痛下杀手……
猜测纷纷扰扰,却无一得到证实。江友乾的无头血案,最终成了南皮县志上一桩冰冷的、未破的悬案。
六条鲜活的生命——马五、玉芬、玉芬腹中的胎儿、陆九鸣、程氏、江友乾——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荡起一圈圈带着血色的涟漪后,最终沉入黑暗的淤泥,只留下一个令人遍体生寒的警示:
贪欲,是吞噬一切的深渊。马五贪恋美色,引来了杀身之祸;陆九鸣贪图钱财,害死无辜,最终身首异处,更葬送了情人程氏的性命。
人心,需常存敬畏。江友乾为一句戏言怀恨在心,处心积虑设下陷阱,看似复仇成功,最终也难逃被更黑暗的刀锋收割。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无论谋划多么精巧,无论隐藏多么深沉,沾满鲜血的双手,终将把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黑暗。这桩跨越两百年的沧州血案,其森森寒意,至今仍能穿透岁月,拷问着世道与人心。
读罢这桩波谲云诡的清代奇案,是否也让你脊背发凉,感慨万千?
如果你是刘掌柜:
在女儿受辱自尽、又被仇人借尸讹诈的绝境下
会如何破局?
▷ 忍痛交出万两白银暂求喘息?
▷ 豁出一切告官拼个鱼死网破?
▷ 还是...另有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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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根据民间故事改编,人物、时间、地点均为艺术创作,不涉及真实历史事件。如果您喜欢读故事,关注我,我将每天呈现精彩故事让您看个够。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