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是河北保定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父亲一辈子种地,腰弯得像镰刀,手粗糙得如同地里的砂石。
退婚往事
七九年寒冬,我家的院子里挂起了白幡。
北风呼啸着掠过苍白的天空,仿佛带走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
父亲走了,留下一院子的风声和母亲哭哑的嗓子。
我们是河北保定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父亲一辈子种地,腰弯得像镰刀,手粗糙得如同地里的砂石。
"来了这么多人帮忙,老三,你看那个是谁?"母亲突然压低声音,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腰窝。
顺着母亲干裂的手指,我看到了那个系着白色头巾的女人,正安静地在角落择菜,腰板挺得笔直,手上的动作麻利得像是过去生产队里最能干的姑娘。
二十年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王翠英。
这个从东村嫁到我们村的俏寡妇,曾经是我的未婚妻。
"她咋来了?谁通知她的?"母亲眯着被泪水浸红的眼睛,嘴角微微颤抖。
我摇摇头,心里却翻江倒海。
院子里炊烟袅袅,乡亲们来来往往,帮着料理丧事。
男人们在院外搭灵棚,女人们在厨房忙活,准备着祭祀的菜品和来客的饭食。
可我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瘦小的身影。
翠英比二十年前瘦了许多,脸上多了几道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昔,像是冬日里不曾冻结的清泉。
"老三,发什么愣呢?去帮着抬桌子!"村里的张大爷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五九年春天,我和翠英在生产队插秧时认识。
那时的生产队刚刚组建,乡亲们还不适应集体劳动的节奏,但干活却格外卖力。
翠英是东村派来支援的女社员,个头不高,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站在水田里,裤腿挽到膝盖,双手麻利地将秧苗插入水田,一排排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你这秧插得真直,比我们村里的姑娘强多了。"我随口夸了一句。
她抬头看我一眼,笑起来像是山谷里的清泉:"咱农村姑娘,从小就跟着大人干活,手上功夫自然差不了。"
那天收工后,我特意绕道送她回东村。
路上,我们谈起了各自的家庭和梦想。
她说她想学裁剪,将来给村里人做衣裳;我说我想去县城当工人,不想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那你可得好好读书,考工厂啊。"她认真地说,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从那以后,每逢两村联合劳动,我总会找机会和她说上几句话。
渐渐地,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说我和翠英"有情况"。
那时的光景紧,但我们商定好了,过完秋收就订婚。
我甚至托人从县城买了一枚别致的蓝宝石戒指,准备在订婚那天给她一个惊喜。
可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
"家门不当户不对,人家翠英家那个穷样,你娶回来能有啥好日子?"母亲当时拍着炕沿说,眼神里满是不屑。
在她心里,翠英家"懒",地里的活干不好,年年收成差,是村里有名的"后进户"。
"他爹常年卧病在床,她娘带着她和弟弟妹妹,能有啥出息?你要娶她,就是给咱家找苦吃!"母亲气得直拍大腿。
那段日子,家里天天吵闹,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里的失望让我寝食难安。
"咱们家也不富裕,但好歹门楣清白,祖上三代都是勤快人。"母亲不停地在我耳边念叨,"你看东边刘家的闺女,人家读过书,当过民办教师,多体面啊!"
我没顶住母亲的压力,终于在一个雨夜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我让村里的说媒婆去东村传话,说我家情况有变,恐怕婚事要缓一缓。
这个"缓一缓",实际上就是变相的退婚。
翠英的爹拖着病体找上门来,我躲在后院的柴垛后面,听见他哑着嗓子质问我父亲:"老李啊,咱们乡里乡亲的,有啥话不能直说?孩子们处了大半年,眼看着就要订婚了,这突然反悔,是何道理?"
我听见父亲长叹一声:"老王啊,孩子的事,随他们去吧。年轻人的心思,咱们老人家也猜不透。"
那天晚上,我把买好的蓝宝石戒指埋在了后院的槐树下,像是埋葬了自己的一段青春。
后来听说翠英嫁给了县城运输队的司机老陈,不久老陈出车祸没了,留下翠英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
她回了娘家,靠一双手把日子撑了起来,村里人都尊敬她,喊她"翠英嫂"。
有人说她会做针线活,常给人家做嫁衣,手艺精巧,价钱公道。
而我,在母亲的安排下,娶了东边刘家的闺女,过上了按部就班的生活。
媳妇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却不会做家务,常常抱怨农村生活的艰苦。
结婚第三年,她要求去县城工作,说是不能浪费自己的文化,我没拦着。
从此,我们聚少离多,感情也如同隔了一层窗户纸,看得见摸不着。
五年前,她调到了省城,带着儿子一起去了,只在年节时回来看看。
晚上,院子里的人都散了,只剩翠英还在厨房里忙活。
我端着热水进去,看见她卷起的袖口下露出的是一双粗糙的手,指关节上的老茧隆起,像是山路上的石子。
"翠英,这么晚了还忙活啥,回去歇着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抬头看我一眼,那目光平静如水:"老李家办事,我来帮忙是应该的。"
"这么多年没见,你还认得我?"我试探着问。
"认得。"她低头继续择菜,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父亲生前对我有恩。"
这句话像惊雷炸在我耳边。
"什么恩?"我愣住了。
原来六年前,翠英的孩子高烧不退,镇上医院说要转县城,可她攒的钱不够。
是我父亲听说后,把积攒的棉花钱借给了她。
后来父亲得了气管炎,住院那阵子,母亲忙着地里的活,常常是翠英给父亲送饭、端水。
"你父亲常说,人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翠英低头收拾案板,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他说当年不该由着你妈,拆散了我们。"
我喉咙一哽,转身走出了厨房。
北风呼啸着刮过院子,像是在嘲笑我这一生的糊涂账。
夜深人静,我独自坐在堂屋里,望着父亲的遗像发呆。
那是父亲六十大壽时照的,穿着我从省城带回来的呢子大衣,笑容满面,仿佛对生活没有任何遗憾。
"还不睡呢?"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披着厚厚的棉袄,脚步缓慢地走到我身边坐下,脸上的皱纹在昏暗的灯光下更加明显。
"妈,您当年为啥那么反对我和翠英的事?"我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二十年的问题。
母亲叹了口气,眼神飘向远方:"那时候,我听村里人说她家穷是因为懒,不爱干活,怕你跟着吃苦。"
"可事实是这样吗?"我追问道。
"唉,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爹那病是在大跃进那会儿干活落下的,硬撑着不肯休息,最后伤了根本。"
"她娘拉扯三个孩子,又要照顾病人,哪有精力把地里活计做得样样齐整?"
"这事,你爹早就知道,只是没跟我说明白。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人家姑娘。"
我沉默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一早,翠英又来了,带着自家做的馒头和咸菜。
"这是我自己腌的,味道挺好,给大家当早饭。"她轻声对守灵的乡亲们说。
我站在堂屋门口,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翠英嫂,你儿子咋没来?"村里的李婶子问道。
"他在县城上高中,学习紧,我没让他请假。"翠英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他学习好,老师说有希望考大学呢。"
"了不起啊!你一个寡妇拉扯孩子不容易,能把娃教育这么好,真是有福气。"李婶子感叹道。
"福气说不上,就是日子再苦,也得让孩子有出息。"翠英说着,又转身去了厨房。
那天下午,父亲出殡。
乡亲们抬着棺材,穿过村庄,前往祖坟地。
路上,我看见翠英走在队伍的后面,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野菊花,眼睛红红的。
入土仪式结束后,大家陆续散去,只有翠英站在远处的土坡上,望着新坟发呆。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父亲是个好人。"她先开口了,声音很轻,"他常说,人这一生,要行得正,站得直。"
"是啊,我爹就是这样的人。"我点点头,心里酸楚难当。
"你知道吗?"她突然转过头看我,"那年你退婚后,我爹气得病情加重,没几个月就走了。"
我心里一颤,不敢接话。
"我当时恨你,恨得牙根痒痒。"她继续说,眼神却很平静,"后来嫁给老陈,他待我好,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老陈出了那场车祸,留下我和孩子相依为命。"
"最难的那段日子,是你父亲帮了我。"
"他不但借钱给我看病,还在公社说情,让我能在生产队有个记工的活干,不至于没收入。"
我愣住了,这些事我一概不知。
"所以,这次听说他去世了,我必须来送他最后一程。"她的声音很坚定。
回到家,翠英帮着收拾完灶间,准备回东村。
母亲忽然拉住她的手:"翠英啊,当年是我错怪了你家。后来才知道,你家那年收成差是因为你爹病了,不是懒。"
"这些年,你在东村过得怎么样?"
翠英摇摇头:"嫂子,那都是往事了。我嫁给老陈,虽然时间短,但日子也过得踏实。现在儿子争气,我这心里也有盼头。"
母亲红了眼眶:"要不是我当年瞎掺和,你和我们老三也许..."
"嫂子,别这么说。"翠英打断了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和路数。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临走时,翠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你父亲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前段时间来东村,说感觉身体不好,怕有个闪失,特意嘱咐我如果有事,就把这个给你。"
打开一看,是一封泛黄的信和一本《毛选》。
信上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老三,人生短暂,莫负光阴。错过的人和事,就如这东去的河水,再难回头。你和翠英的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没能力阻止你妈,也没勇气支持你们,是我的不是。现在你媳妇带着孩子去了省城,你一个人在村里,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人活一世,总要往前看。翠英这些年不容易,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还不忘照顾我这个老头子。你若有空,多去看看她,帮她家修修房顶,挑挑水,不求别的,就当还我这个做爹的一个心愿。"
我看完信,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翠英已经转身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翠英!"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爹。"我声音哽咽,"如果你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她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背影渐渐融入了暮色之中。
那天晚上,我翻出了多年前埋在后院的那枚蓝宝石戒指。
时光荏苒,昔日的饰物已经失去了光泽,但拿在手中,依然能感受到当年的温度。
我想起了那个满怀憧憬的少年和那个眼神明亮的姑娘,想起了他们之间未能实现的约定和梦想。
第二天,我去了东村。
翠英家的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齐,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虽然已经入冬,但依然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你怎么来了?"开门的是翠英,她显然没想到我会登门拜访。
"来看看你。"我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从镇上买来的点心。
"进来坐吧,外面冷。"她侧身让我进了屋。
屋内很温暖,墙上贴着几张奖状,应该是她儿子的。
茶几上放着一本《红楼梦》,旁边是一副织了一半的毛衣。
"这是给你儿子织的?"我指着那毛衣问道。
"嗯,他在学校住宿,怕冷。"她轻声回答,手上已经开始泡茶。
我们聊了很多,从村里的变化到各自的生活,从过去的遗憾到现在的期望。
临走时,我鼓起勇气把那枚戒指递给她:"这是当年我准备给你的订婚礼物,现在物归原主。"
她愣住了,接过戒指,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笑了:"你还留着这个?"
"埋在后院二十年了。"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算是个纪念吧。"
"谢谢。"她把戒指装进口袋,"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从那以后,我常去东村帮她干些体力活,修屋顶,砍柴火,挑水。
村里人议论纷纷,说我和寡妇走得近,不像话。
母亲也有些担心:"老三,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你媳妇还在省城呢。"
"妈,我就是帮帮忙,履行爹的遗愿。"我坦然回答,"再说了,我和媳妇早就没感情了,这些年她回来几次?儿子的学费我按时寄去,其他的事她从不跟我商量。"
两年后的春天,我收到了媳妇寄来的离婚协议书,理由是"感情不和"。
我签了字,把协议寄了回去,心里竟然没有太多波澜。
那天,我又去了东村。
翠英的儿子已经考上了大学,她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省城看望儿子。
"听说你和媳妇离婚了?"她一边整理行李,一边问道。
"嗯,早就名存实亡了,现在算是尘埃落定。"我帮她把一件大衣折好,放进行李箱。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的声音很平静。
"继续过日子呗,还能有什么打算?"我笑了笑,"可能会去县城找个工作,不想一辈子种地了。"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送她去车站,看着汽车渐渐远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又过了一年,我真的去了县城,在一家工厂当了保安。
翠英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省城工作,她也搬去了省城。
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但每年春节,我都会收到她寄来的贺卡,上面是她和儿子的合影,笑容灿烂。
八八年冬天,我回村探望母亲,在村口的小卖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翠英,她也回来探亲。
"好久不见。"我笑着打招呼,心里却莫名紧张。
"是啊,好久不见。"她微笑着回应,眼角的皱纹显示着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
我们一起走在村间的小路上,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
"你儿子工作怎么样?"我问道。
"挺好的,在电力局上班,今年还谈了对象,是个护士。"她脸上洋溢着母亲的骄傲。
"那你呢?在省城还习惯吗?"
"刚开始不习惯,现在好多了。找了份工作,在医院当保洁员,虽然辛苦点,但有事做心里踏实。"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枚戒指,你还留着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从脖子上拉出一条细链子,链子上穿着那枚蓝宝石戒指:"一直戴着呢。"
我的心猛地一跳,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膨胀,几乎要冲破皮肤。
"翠英,咱们..."我刚要开口,却被她轻轻打断。
"李老三,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的声音很柔和,但很坚定,"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责任。我儿子马上要结婚,你母亲身体也不好,需要照顾。"
"我明白。"我苦笑着点点头,"只是有时候想起来,心里不是滋味。"
"人生就是这样,有得有失。"她微微一笑,"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人和事,不留遗憾。"
在村口分别时,她突然问我:"你还记得当年你埋戒指的那棵槐树吗?"
"记得,怎么了?"
"我听说去年被雷劈了,现在只剩下树桩了。"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这就是命吧。"她轻声说,"但树桩下面,还会长出新芽的。"
看着翠英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明白,有些遗憾终将伴随一生。
但在这小小村庄,我们依然能以邻里之情,守望相助,将日子过得风雨无阻。
那枚蓝宝石戒指,或许永远不会戴在她的手上,但它穿在项链上,贴近她的心口,见证了我们青春的荒唐与成长的代价。
彼时寒冬,彼时芳华,如今只剩下满院的落叶,见证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和永远失去的。
但生活仍在继续,就像她说的那样——树桩下面,终将长出新芽。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