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黛玉葬花”很早就被戏曲和曲艺界关注,1792年,仲振奎将“葬花”改编成昆腔传奇,并被之管弦,唱遍旗亭,令观者潸然泪下①;1808年,湖北说书艺人周在谿将“黛玉葬花”以书段形式传播,范锴在《汉口丛谈》中有诗为证:“葬花人独荷香锄,听说红楼一卷书。试问阿谁能遣此
宝钗扑蝶与黛玉葬花是《红楼梦》中最经典的两个场景,也是黛玉与宝钗性格和命运的写照。
刘旦宅绘黛玉葬花
“黛玉葬花”很早就被戏曲和曲艺界关注,1792年,仲振奎将“葬花”改编成昆腔传奇,并被之管弦,唱遍旗亭,令观者潸然泪下①;1808年,湖北说书艺人周在谿将“黛玉葬花”以书段形式传播,范锴在《汉口丛谈》中有诗为证:“葬花人独荷香锄,听说红楼一卷书。试问阿谁能遣此?伤春那不渺愁余。”②
这与黛玉形象备受读者怜悯有关,也与“葬花”这一情境蕴含着中国人“伤春”的文化基因相关。
相比“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改编作品出现的较晚且数量较少,未引起学界广泛关注。但是,从说唱曲本看,“宝钗扑蝶”作品主题多样、意蕴丰富、人物形象生动,从中可以反映出宝钗形象的民间接受,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一、《红楼梦》原著中的“宝钗扑蝶”
众所周知,“宝钗扑蝶”出现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
在写“宝钗扑蝶”之前,小说交待了背景,四月二十六是芒种,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于是,大观园中的姑娘们都早早起来,在树上、花上都系上用花瓣、柳枝编成的轿马,或者是用绫纱罗叠成的杆旄旌幢,满园中绣带飘飘,花枝招展。众姑娘都来园中玩耍,唯独不见黛玉,宝钗便往潇湘馆去寻找。
她快行至潇湘馆时,忽见宝玉进去了,她便没有进去,而是站住,低头想了一想,怕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最终折返回来。宝钗可谓心细如发且善解人意。
在回来的路上,偶遇一双大蝴蝶,便有了经典的场景——宝钗扑蝶,小说中写道:
邮票《宝钗扑蝶》
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③
这一段描写,脂本的评点同中有异,甲戌本批道:“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④庚辰本评道:“可是一味知书识理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⑤从这两条脂批可知,女子“扑蝶”非“一味”知书识礼或识理的女夫子所为。
换言之,宝钗表面是一位倡导且恪守儒家伦理的闺阁少女,原不该有“扑蝶”这样的行为。脂评中“写宝钗无不相宜”一句可谓深解曹雪芹的用意,作者安排“宝钗扑蝶”,如同让“黛玉葬花”一样,落脚点都在刻画人物上。
在“香汗淋漓,姣喘细细”句后,庚辰本夹批说:“若玉兄在,必有许多张罗。”⑥宝玉虽然不在场,但脂砚斋推测,宝玉倘若看到宝钗扑蝶累成这样,恐怕又是问候、又是递帕子,会忙得不亦乐乎。
《红楼梦》庚辰本
在“宝钗也无心扑了”句后,庚辰本评道:“原是无可无不可。”⑦此句评语容易被读者忽视,其实“无可无不可”中依然透露出评点者的观点,他认为作者的这句话也是为塑造宝钗的形象而设置的。
他深知“扑蝶”于宝钗确实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此句与该回的后半部分“黛玉葬花”相呼应,“葬花”对于黛玉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而非“无可无不可”之事。
早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宝玉先她来至园中桃花树下偷读《西厢记》,一阵风过,桃花落了一身一地,“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⑧于是兜了花瓣,来到水池边,抖在池内,以为这样便为花儿觅到干净的去处。
不料,黛玉早已为落花在畸角处掘了一个花冢,她将落花装入绢袋,安葬在那里,让落花回归自然,日久随风化了,也是干干净净的。在第二十七回,黛玉因前一晚误会了宝玉,一夜伤感失眠。
一早儿,她避开众姐妹,又到园里葬花并赋《葬花吟》,由花之飘零、凋落,而联想到一己之命运。
因此,该回的葬花因有《葬花吟》而分外隆重。联系第二十三回黛玉葬花的情景,该回的葬花是黛玉暮春时节惯常的行为。黛玉怜惜生命,哪怕是一瓣落花!宝玉虽不曾知晓黛玉葬花,但他惜花之心,与黛玉不谋而合。
而宝钗扑蝶则是一时兴起,“意欲扑了来玩耍”的。黛玉不仅葬花,还给大燕子要留下纱屉子,这与傅秋芳家的婆子说宝玉:“见了鱼儿和鱼儿说话,见了燕子和燕子说话”何其相似。
程十发绘、吴世昌题宝钗扑蝶
第二十六回,宝玉与贾兰的一段对话也很有意思:
(贾兰)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呢。”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他做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候才不演呢。”⑨
甲戌本关于这一段的夹批十分精辟:“奇文奇语,默思之方意会。为玉兄毫无一正事,只知安富尊荣而写。”⑩
宝玉作为叔父,有责任管教自幼丧父的侄儿,然而,他关心的不是侄儿是否读书、是否演习骑射,而是“射鹿”本身,因为射鹿会惊扰小鹿,侵害其生命。
他百般无聊之际,调雀儿、看金鱼,表现出对他(它)者生命的怜惜,却唯独不在仕途经济上下功夫,侄子贾兰的回答,反倒反过来教育他,正如庚辰夹批所言:“答的何其堂皇正大,何其坦然之至。”⑪这一处小细节,也反映出宝玉生命追求的与众不同。
电视剧《红楼梦》中欧阳奋强饰演贾宝玉
可以说,宝玉、黛玉惜花、葬花是他们生命的常态,由“扑蝶”与“葬花”之迥然不同的意蕴,使宝黛二人与和宝钗思想之分歧表露无遗。作者正是通过宝钗在无人处的扑蝶行为,微妙而深刻地揭示出宝钗表里不一的形象特征。
在这一回,除“扑蝶”外,宝钗一直处于“关心”他人的生存状态中。譬如,一大早,园子里的姑娘、丫头都在忙着饯花玩耍,唯独宝钗发现黛玉没有到,当她看到宝玉先她进了潇湘馆时,便体贴地选择回避。
但是,在滴翠亭偶然听到两个小丫头的对话,她却没有回避,而是停住脚步,细细听了两个丫头的私房话。
对于宝钗偷听小红和坠儿的聊天,甲戌本写道:“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站住往里听”⑫,庚辰本则有变化:“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⑬,这两句透露出一个共同的信息:宝钗并非无意间听到小红、坠儿的聊天,而是有意偷听,这一行为本身已经违背了孔子“非礼勿听”的君子之道。
而庚辰本“煞住脚往里细听”句中,“煞住”比“站住”多了有意识而为之的主动性,“站住”是因为听到亭子里有人说话,而本能的举止;“往里细听”相比“往里听”又有了潜在的动作性和心理活动,为了能够“细听”,可能会将耳朵贴上去,而贴上去细听,又反映出行为人的心理活动:好事——想要知道里面是谁在说话?在说什么?这与宝钗留给众人的印象:“一问摇头三不知,事不关己不开口”的性格特点背道而驰。
如果说,“宝钗扑蝶”表层写出青春少女天真活泼的一面,那么作者还借“扑蝶”这一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暗示出宝钗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心世界。
滴翠亭扑蝶赋
而滴翠亭偷听,则在不加贬语的具体描摹中,刻画出宝钗深层的心理活动,这些都让读者对宝钗的形象有了新认识。
如果仅仅听听是非也就罢了,宝钗还对他人作出了“审判”,对自己的处境作出了判断。她对小红作出品质的审判——“她素昔眼空心大,最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
对小红与坠儿所谈的“手帕事件”作出了道德审判:“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对自己处境做出了迅即的判断——“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
由此可知,宝钗平日善于观察,连小红这样的小丫头的脾性也是了如指掌。而对“手帕事件”的评判口吻严厉,将其断定为“奸淫狗盜”,如果让她发落,必是从重处置的。
宝钗对自己的处境不仅作出了判断,而且施机谋成功脱身,还不露声色的把黛玉推到了是非的风口浪尖,小说中写道:
赵惠民《釉上彩宝钗扑蝶图盘》
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
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像极,好煞,妙煞!焉得不拍案叫绝!]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像极,是极!]
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像极]寻了一寻,抽身就走,[是极!]口内说道:“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真弄婴儿,轻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发笑]不知她二人是怎么样。[此节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认错作者章法。]⑭
庚辰本脂批对宝钗此处的言行,表面看没有鲜明的褒贬,但语气平稳的言辞间,还是有立场的。脂批两次用“像极”、两次用“是极”来感慨宝钗自导自演的脱身伎俩。
读至此,很容易让读者想起金圣叹在《水浒传》第44回“石秀智杀裴如海”中评石秀做事精细乖觉、滴水不漏时,没有褒赞的评语,竟然有两处评道:“石秀可畏,我恶其人”⑮,即使石秀杀裴如海刀法利落,金圣叹也没有好评,仍然说:“石秀可畏之极。”⑯
脂砚斋特别提醒读者,这一段情节设置的指向是宝钗,而不是小红。曲曲折折的故事最终归为一点:那就是多角度地刻画宝钗的形象,褒贬全在人物的言行之中。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汇评》
作者在恰当而克制的笔墨间,传达出对宝钗的评价,为读者和改编者留下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和再创作的空间。
除《红楼梦》外,从清人富察明义的二十首“题红诗”看,有多处内容没有在《红楼梦》脂本中出现过或者与脂本内容不尽相同,细节处有出入。
第四首写“宝钗扑蝶”的诗便属于此种情形,其诗内容如下: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雨 (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⑰
该诗的前两句所描摹宝钗扑蝶的情景,乍一看,颇为熟悉,仔细与脂本比较,发现细节处并不相同。
在脂本中,宝钗扑的是两只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而在明义的诗中宝钗扑的则是“小蝶”。在脂本中,蝴蝶欲过河,宝钗追随蝴蝶,来到滴翠亭边;明义诗中则写宝钗追随蝴蝶绕过墙来,忽然看见丛花数开。
费竸绘滴翠亭宝钗戏粉蝶
明义咏“宝钗扑蝶”中后两句诗中,“尽力一头还雨(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未见著于脂本。吴世昌先生早在上世纪80年代便撰文说:“宝钗遗下的纨扇不知在钞本中如何发展成别的情节,在今本中已被删改了。”⑱
据明义的《题红楼梦》二十首诗及相关资料判断,他看到的“钞本”是早于脂砚斋评本的《红楼梦》初稿。明义经眼的钞本虽然“未传”,但经明义诗中所描摹的“扑蝶”场景及宝钗形象,对后世的《红楼梦》改编者多少可能还是会有一些影响。
二、女子扑蝶意象的文化原型回溯
“宝钗扑蝶”的故事在今天的普通读者读来,并不会读出言外之意,它讲述的仅仅是一个美少女,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偶遇两只蝴蝶,一时兴起,袖中拿出扇子扑玩的故事而已。
然而,在古代或近现代,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基础的读者读来,“宝钗扑蝶”与“黛玉葬花”一样,有明显的暗指。暗指什么呢?从中国古代诗歌、小说,以及民间歌谣中,“扑蝶”总与女性的情思、爱欲联系在一起,“扑蝶”的主人公多是怀春的少女或寂寞且不守妇道的少妇。
这一情节的出现总是蕴含着对女主人寂寥情绪的揭示、暗讽与批评。下面简要梳理一下女子扑蝶在文学作品中的情境。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文人常常用女子“扑蝶”的行为,来暗示相思之情。从宋代以来的诗词、小说与戏曲中,但凡出现“扑蝶”意象,无不或浓或淡传达出女主人的情思。因此,“女子扑蝶”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多与情爱相联系,写出女子的怀春之心。
《五色石》
清初小说《五色石·选琴瑟》中说:“捕蝶打莺,难言庄重;穿花折柳,殊欠(久)幽闲。乱蹴弓鞋,有何急事,频摇纨扇,岂是暑天。”⑲
在《金瓶梅》第十九回潘金莲“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时,陈经济在背后偷看,并借机说出淫词浪语:“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⑳
接着写道:“原来两个蝴蝶也没曾捉的住,到订了燕约莺期,则做了蜂须花嘴。正是: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处寻。”㉑正是这次扑蝶之后,二人陷入不伦关系。
在第五十二回,作者以近乎雷同的笔墨又一次写潘金莲扑蝶:“惟有金莲,在山子后那芭蕉丛深处,将手中白纱团扇儿且去扑蝴蝶为戏。不防经济蓦地走在背后,猛然叫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等我与你扑。’”㉒陈经济借机挑逗,借扑蝶为二人又一次私通埋下伏笔。
戴敦邦绘潘金莲
在中国古代民间歌谣中也有以女子扑蝴蝶为主题的故事,华广生辑录,清嘉庆九年(1804)编订,道光八年(1828)由玉庆堂刊刻的俗曲总集《白雪遗音》,全书二十二万字,分四卷,卷三的《剪靛花·扑蝴蝶》便是一篇代表作,郑振铎编的《白雪遗音选》中也选录了此篇。
该篇“姐儿”在“房中自徘徊”、手拿纨扇扑粉蝶的青春焦虑表露无遗,全文如下:
【剪靛花】姐儿房中自徘徊,一对蝴蝶儿,过粉墙飞将过来,哎哟!姐儿一见,心中欢喜,用手拿着纨扇将他扑。绕花阶,穿花径,扑下去,飞起来。眼望着蝴蝶儿飞去了,只是个发呆。我可是为甚么发呆?㉓
歌谣中“姐儿”的情绪与崔莺莺“佛寺回眸”、杜丽娘“游园惊梦”、林黛玉“暮春葬花”是相似的。
她们均渴望爱情,却闭锁深闺,面对青春老去、终身无托,心中满是焦虑。然而,这些情绪却不能为外人所道,于是,她们对外界的四季轮回、花花草草、粉蝶、黄莺便有着独特的敏感与期待。自然物会触发她们思春的情绪,同时,也是她们情思的寄托之处。
一对蝴蝶儿引起“姐儿”的好奇,原本或许只是觉得好玩,扑着玩一玩。然而,眼望着蝴蝶儿成双飞去了,“只是个发呆。可是为甚么发呆?”这一句可谓是点题之句,为什么看到蝴蝶双双飞去,便禁不住发呆呢?
《白雪遗音选》
作者没有给出答案,留给读者思考的空间。因此我们不妨揣测:姐儿发呆也许是因为看到粉蝶儿成双,联想自己形只影单,对那一对小蝴蝶充满羡慕,于是,陷入沉思之中——便发呆了。
这位“姐儿扑蝶”的神态与“宝钗扑蝶”的神态何其相似。因此,从中国传统伦理文化的视角看,“宝钗扑蝶”意象寓有深层的意蕴,作家以史家的笔法,借助暗喻修辞,暗示出宝钗形象的复杂性,她的内心有人欲的需求,表面却是严格恪守伦理的典范。
三、《红楼梦》说唱本中的“宝钗扑蝶”
伴随《红楼梦》百二十本的出现,“宝钗扑蝶”进入说唱艺人的视野,但其改编的数量要少得多,无法与“黛玉葬花”相提并论。
乔清秀河南坠子《宝钗扑蝶》唱片
由于《红楼梦》原典中“宝钗扑蝶”意象蕴含着丰富的内涵,改编者没有简单处理,而是出现了丰富而多样的“宝钗扑蝶”的姿态样貌与情节内涵,这是值得注意和研究的。他们按照改编需求撷取相关内容,出现了主题多元的说唱文本,换言之,宝钗形象也丰富多样,反映出民间对宝钗形象接受的复杂性。
据现有资料统计,“宝钗扑蝶”说唱作品不足10篇。按照主题分类,可分为四类,这四类主题中既有对“宝钗扑蝶”的全面改编,也有集中笔墨写宝钗的春愁,还有对宝钗移祸黛玉的犀利批评,也有紧扣“扑蝶”,勾画出春色浓郁的背景下,青春少女无邪的扑蝶图。
第一类以鼓词《薛宝钗扑蝶》、河南坠子《宝钗扑蝶》为代表,这两篇作品从主题到文字是雷同的,但二者谁出现地更早尚需要进一步考证。
这两篇依凭原著,取景丰富,表面看是亦步亦趋——是对小说《红楼梦》中“滴翠亭杨妃戏彩蝶”的“全面”改编,但在具体的改编中又添加了许多生动的细节,改编者熟谙书场,语言优美动人,是不可多得的说唱精品。
这样的书品生动活泼、充满悬念与不确定因素,为“说书”人的演绎发挥留下了较大空间。鼓词《薛宝钗扑蝶》㉔一千多字,全篇在改编上,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鲜明特点:
一是语言雅俗相融,充满动感。
一般是前句雅致,后句便俚俗,整体语言风格以通俗易解为主色调。篇首从描摹春色满园的大观园写起,如:“三月春光似锦般,桃花开遍大观园”“东风绿转瀛洲草,燕语莺歌很喜欢”,在花鲜草绿、鸟鸣花香、流水曲折的美景烘托之下,宝钗出场:“忽然一阵香风转,转过来明珰翠羽一位神仙。”
《红楼梦俗文艺作品集成》
美景似乎还不够,作者以细腻的想像,在宝钗出场时先由嗅觉写起,少女身上香气飘逸,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香,然后,再写其声:“明珰翠羽”,最后,才见到如神仙般美丽的薛家女——宝钗。
二是详实生动的细节描写,增强书段的画面感。
鼓词《薛宝钗扑蝶》中,作者关于宝钗的形象描写十分具体,从发型、容貌、穿着到双手所持的手帕和扇子,可谓细致入微。
“细致”不仅表现在面面俱到,还体现出作者对于《红楼梦》小说中宝钗形象的深刻理解,包括对于富察明义的“咏红诗”的熟悉与认同。因此,作者在写宝钗发型时说:“只见他一缕乌云梳巧样,黑如墨染光又鲜”。
宝钗扑蝶中扇子是重要的道具,在小说中,曹雪芹没有特意描写扇子,为改编留下了空白。而明义的诗中则说“扇纨遗却在苍苔”之句,由此推测,明义看到的《红楼梦》钞本中“宝钗扑蝶”手持的是纨扇,即团扇。
改编者对于扇子的设计大多十分重视,如奚燕子的弹词开篇《宝钗扑蝶》中为“手携纨扇轻轻拍”,另一篇《扑蝶》中是“怀中取出泥金扇”;兰州鼓子《宝钗扑蝶》中为彩扇;在“宝钗扑蝶”年画中,宝钗多持团扇,这更符合普通百姓的审美想象。
《红楼梦弹词开篇集》
而在这篇鼓词《薛宝钗扑蝶》中,宝钗“手拿着一把湘妃扇”,这是首次在《宝钗扑蝶》改编作品中出现湘妃扇,倘若改编者没有敏锐地认识到“扑蝶”一回所蕴含的宝钗的人生悲剧,应该是不会有意选择湘妃扇的。
湘妃的爱情悲剧,可谓家喻户晓。宝钗手持湘妃扇,是借“湘妃”的典故,寓示宝钗的悲剧人生。对扇子坠儿上的雕饰也是不厌其烦的精心描摹:
名人笔迹真可观,在下边坠着一个香扇坠翡翠雕成圆,雕的是云中展翅飞丹凤,月下偷桃戏白猿,在胸前挂着黄金锁,锁上坠着锁金环。
扇坠儿上的雕饰“云中展翅飞丹凤”寓意平步青云的意思,反映出改编者对宝钗性格较为深入地理解,如同韩小窗《露泪缘》中所评,宝钗是“不戴方巾一丈夫”㉕。
鼓词作者对宝钗崇尚的世俗理想做了可观可感的具象描摹,与小说所写“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预言相吻合。而她扇坠儿上的雕饰“白猿偷桃”的典故则意蕴复杂,其最鲜明而突出的寓意为赞美孝道,从中似乎可以看出民间文人或艺人,挖掘出宝钗身上孝顺母亲、顺从母意的美德。
三是淡化“扑蝶”,细化“游园”的设计,既为说书人表演提供媒介,也为听书者描摹出丰富的画面感。
以宝钗游园的路线为移动点,运用人移景换的方法,作者增加诸多的场景,使听众如临其境。宝钗来到山坡下,“手扶栏杆把水看”,她不仅看到“一对游鱼浪里翻”,还看到了“梧桐树上栖双鹤,黄竹篱边犬睡眠,有一只狸花猫儿花下卧,两眼如同一线穿。”
《红楼梦鼓词》
栖息的双鹤、睡眠的犬儿,营造出静谧的氛围,而那只两眼一线的狸花猫,打破了宁静,它“前腿伸直后腿拱,照着山坡猛一攛,惊起花间双蝴蝶。”这一段是改编者新增的内容,动静结合,颇为隆重地“迎接”花间一双蝴蝶的飞起。
无论是春和景明的景物描写、主人公宝钗的肖像描写,还是蝴蝶出场前的场景描写,都是在为宝钗扑蝶做铺垫,从文字数量看,接下来的“扑蝶”一段占到全篇50%以上的篇幅,而且情节之曲折、描写之细微、趣味之浓厚,超过任何一篇《宝钗扑蝶》说唱作品。
下面把这一段精彩的书段分享如下:
《薛宝钗》
你看它三起三落到人前。薛宝钗一见将身转,打开了湘妃扇子来到花间。今一天要捕蝴蝶回家转,回在香闺以里边。到明天见了众姊妹,也可以诗筒再把花样翻。手拿着湘妃扇子轻轻的拂,那蝴蝶迎风一转他过了桥栏。
薛宝钗也把桥来过,那蝴蝶围着裙底衣袖边。自古道美人身有花香味,轻似芙蓉淡如水仙。那一个白的飞过水,这一个黄的飞上房檐。水边有几棵乱芦苇,芦苇边有一只小舟船。
船上无有一人坐,有一根长又细轻又圆撑船的一根青竹竿。蝴蝶就往竹竿头上落,就好似人到了平川它在山。那一个黄蝴蝶更作怪,它是飞上房檐把身翻。有一个花麻雀儿在瓦垄,爪又细咀又尖上前要把蝴蝶餐。蝴蝶一惊往下落,落至在滴翠亭的花栏杆。偏赶着狸花猫儿栏杆外头卧,它照着蝴蝶猛一抓。眼看入了猫的爪,薛宝钗一见不耐烦。上前要把蝴蝶救,那蝴蝶它不记恩来光记冤。它怕宝钗将它害,扇底逃生飞上山。
薛宝钗香汗淋漓湿裙袖,累的他腿疼腰又酸。赶巧了山坡有一个石头儿凳,低头坐下整云鬟。骂了声蝴蝶促狭鬼,我看你比翼双飞到那边?自古人心无恕道,都与我宝钗一样般。我宝钗自从见了贾宝玉,我二人通灵金锁配姻缘。想必是蝴蝶也有夫妻爱,扇底逃生一处儿玩。捕着两个双双死,捕着一个形又单。
从狭义的角度看,全篇写宝钗扑蝶的句子只有一句:“手拿着湘妃扇子轻轻拂”,围绕这句引子,改编者以非凡的想像力,将听众的注意力由宝钗转向一双蝴蝶——一只白的,一只黄的。
改编者描摹蝴蝶的手法变化多样,如果仅写蝴蝶飞舞,必然会显得单调,作者在蝴蝶周围巧妙设计了多个动态的元素,如爪又细、咀又尖的花麻雀,它竟然想吃掉黄蝴蝶,迅速令听众的神经紧张。
戴敦邦绘宝钗
蝴蝶被花麻雀惊吓,便落到滴翠亭的花栏杆上,然而,有只狸花猫正卧在花栏杆外头,它一见蝴蝶便猛地一扑,眼看着多灾的黄蝴蝶就要成为狸花猫儿的肚中餐。听众心惊之时,缺位多时的宝钗终于又出现了,作者以全知全能的视角道出宝钗的心理活动:“薛宝钗一见不耐烦,上前要把蝴蝶救。”
此时,宝钗与蝴蝶展开一番对话,甚至还揣摩出蝴蝶的心理活动:“那蝴蝶不记恩来光记冤,它怕宝钗将它害,扇底逃生飞上山。”与其它《宝钗扑蝶》说唱本相比,该篇将小说中宝钗“香汗淋漓、姣喘细细”8个字改编得极具乡土气息:“香汗淋漓湿裙袖,累得他腿疼腰又酸。”
这篇鼓词的改编者有意忽略了宝钗滴翠亭偷听、金蝉脱壳嫁祸黛玉等情节,以儒家伦理重新塑造宝钗的形象:“宝钗假装听不见,回头连把颦儿叫几番,只要你巧言混出园门外,你看他脸红遍了颜”。
《绣像红楼梦十二金钗鼓词》
结尾一句颇有意味:“这就是蝴蝶没有捕到手,何处的鸳鸯来戏莲。”在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宝钗在宝玉床头情不自禁代绣鸳鸯戏莲的兜肚,这是她独处时又一次“失态”的表现,揭示出她对宝玉的爱慕之心。
改编者将“宝钗扑蝶”与“宝钗绣鸳鸯”相联系,暗示宝钗与宝玉的婚姻悲剧。鼓词《宝钗扑蝶》的作者未留下姓名,也许是文人,也许是有文化的艺人。从这篇作品看,作者对宝钗形象有着深刻理解,这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大鼓和河南坠子《宝钗扑蝶》得到曲艺名家的演唱,京韵大鼓名角白云鹏便唱过《宝钗扑蝶》㉖;有“坠子皇后”之称的乔清秀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也演唱过《宝钗扑蝶》,并灌制了唱片㉗,可见这支坠子在当时还是颇受观众欢迎的。
第二类借扑蝶暗示宝钗的怀春情思。
在这一主题下,又有细微的差异,反映出改编者对这一现象的不同态度。兰州鼓子《宝钗扑蝶》㉘以巧妙的结构设置,优美、灵动的笔墨,以说唱文学特有的细腻描摹,表现宝钗扑蝶的活泼姿态,对宝钗的道德品行无一贬语。
换言之,改编者略去了小说中宝钗“金蝉脱壳”的情节内容,集中笔力写娇俏的少女扑蝶的场景,但是,作者在改编时增加了情节的曲折,添加了宝玉、莺儿等人物,尤其是宝钗扑蝶不是直笔描写,而是从宝玉偷窥的视角写开来,无形中增添了曲径通幽式的趣味,也为叙述找到了独特的视角。
这篇作品不足三百字,篇幅短小精悍,由【越调】【北宫调】【叠断桥】【金钱调】【宫尾】和【越尾】六部分组成。【越调】第一句:“风轻日暖,花香扑绣帘,叫声:‘莺儿小丫鬟,收拾妆台云鬟。’”
兰州鼓子演出
该支曲子以全能全知的视角,营造出安闲和煦、花香浓郁的春日景象,而那一声呼叫莺儿的话语,表明宝钗梳妆打扮停当,即将离开闺房出门去,颇有杜丽娘带着春香游后花园的意味。
第二支曲子【北宫调】则调换视角,从贾宝玉的有限全知的视角,观察园里桃花盛开的胜景之下宝钗的出场,“闪上女婵娟,原来是薛家表姐进花园。”由景及人,透过宝玉的眼睛“观看”宝钗轻快地上场,进入花园、扑玩蝴蝶等一系列活动。
接下来的【叠断桥】【金钱调】两支曲子,都在写宝玉“隔花偷眼观”到的宝钗与蝴蝶,包括宝钗的容貌、穿着,以及“蝴蝶儿双双飞舞在花间”的欢快样子。
宝钗的容貌描写多用杏眼、柳眉、樱桃小口、双圆酒窝儿和芙蓉面等概念化的词语。关于“扑蝶”,兰州鼓子用【宫调】这支曲子来描摹,语句不多,却形象生动,活画出一位古典美女扑蝶图:
《兰州鼓子研究》
穿一件浅绿衣衫,手拿着绫帕彩扇,挽湘裙轻轻款款进花园。蝴蝶双双,迎风翩跹,薛宝钗轻拂袖儿心喜欢。忙拿彩扇扑,腰儿身前弯,哗啦啦,扇儿蝶儿上下翻。
至收尾曲【越尾】,扑蝶的宝钗已经是“姣喘吁吁,绯红满面”。这八个字写出宝钗的纯真美丽、活泼健康,乃一单纯可爱的少女形象。这时来了小丫头,向宝钗:
低声悄语便言:姑娘啊!那宝二爷偷眼细看,藏在花那边。
这一叙述视角,透过宝玉偷窥的“眼睛”来审视宝钗扑蝶,已经不仅仅是小说或其他说唱“宝钗扑蝶”中所表现的少女情思,它无形中增加了男性偷窥女性的情色内涵。
在《红楼梦》小说前80回中,有多处写宝玉“偷窥”女性情节,譬如,宝玉在树荫、花丛里或屋外偷观黛玉葬花、龄官画蔷或偷听黛玉、鸳鸯与袭人聊天等,但曹雪芹的叙事手法高妙,思想气质高雅,宝玉对人生的体悟、对女性的怜惜都借这样一种特殊的视角而表现出来,却丝毫不会让读者产生色情的联想,这是《红楼梦》的独特魅力与伟大之处。
然而,在中国古代小说戏曲中,男性偷窥女性时,多表现男子色情与淫荡的心理。这篇兰州鼓子《宝钗扑蝶》介乎其间,虽然没有《金瓶梅》中陈经济偷窥潘金莲扑蝶的色欲,但也少了贾宝玉那种超脱世俗、又在人情之中的体恤、怜惜女性的心理。
全篇没有正面写宝玉的心理或形象,而是通过侧面描写来表现,如“贾宝玉来到绛云轩,遥望花影动,闪上女婵娟”,“花影动”并非随意书写,多有象征意义。
《高启:诗人的穷途》
如高启的诗歌《宫女图》中有“小犬隔花空吠影”,有学者认为该句在影射后宫淫乱。㉙《红楼梦》71回“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中,司棋与其表兄潘又安在大观园里私会时,被鸳鸯撞见,鸳鸯是“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
隔着郁郁葱葱的树荫,鸳鸯先听见“一阵衣衫响”,定晴一看,才看到两个人。在树荫、花荫的遮蔽下,月色掩映,人影毕现。这篇兰州鼓子书中的“花影动”应该也是有所指向的。
用“闪上”一词来形容宝钗游园,令人诧异,因为“闪上”一词中包含着行为人的心态与动作,该词有偷偷摸摸、且动作敏捷的意思,这样的宝钗与小说中随分从时、端庄稳重的宝钗形象大相径庭,她似乎不是来游园,而是来私会情人一样。
改编者对宝钗的褒贬态度便在这不动声色、微妙而富有深意的文字间流露出来。最后一支曲子中,小丫头莺儿低声悄语告知宝钗,宝玉正藏在花那边“偷眼细看”,此处可谓点题。该篇《宝钗扑蝶》,并非宝钗一人的独角戏,而是在宝玉的“偷眼细看”中完成。
《粤曲:一种文化的生成与记忆》
在表现宝钗情思的说唱本中,像兰州鼓子《宝钗扑蝶》这样以含蓄蕴藉的笔墨、褒贬通过人物的行动来体现,而不是直接下断语的作品并不多见,可以说,该篇作品可能是比较接近《红楼梦》小说“宝钗扑蝶”内涵意蕴的作品,也是难得的民间文学精品。
吕文成的粤曲《宝钗扑蝶》㉚相比兰州鼓子《宝钗扑蝶》,在表现宝钗青春焦虑时,则不是以隐笔,而是让宝钗直接抒发满怀愁闷。这支曲子分作两段,头段用小曲[上云梯],重在“埋怨”。
宝钗的第一句唱词,便有石破天惊之感:“闺中多韵事,送春归。”闺中韵事是闺阁之大忌讳,闺阁女儿更是不会谈及。然而,作者开篇即让宝钗唱出如此大胆的话语,令人惊叹。眼见“杜鹃枝上啼,熏风荡柳丝,春光一去难留住。”
宝钗无计留春住,便毫无顾忌的埋怨:“亏煞侬,我闷对残春,令我伤怀不已更可怜,春光尽就见开到荼薇。”当看见粉蝶成双飞来飞去时,她像个对着恋人撒娇的少女,任性地说:“你飞去何处,我追到何处。你飞到何处,我追到何处。”
二段的曲牌是小曲[打牙牌],前一部分,宝钗边扑蝶边对着蝴蝶说话:
蝶呀你,你莫高飞,我要轻轻捉住你。令人又追得汗出淋漓,再飞回头你又过隔篱,恨煞你再飞高时乜你又过隔篱。
后半部分,音乐转为[二王慢板],宝钗不顾少女之娇羞,大胆地唱道:“唉蝶呀你有意分明,共我来相戏。你莫不是春残花谢你正怨芳时,睇你上下翻跹欲还不止。”
曲子结尾时,转为[二王滚花],宝钗由己及蝶,将蝶之不停地高飞解释为怨春:“你莫不是春残花谢,你正怨芳时,睇你上下翻跹欲还不止。”于是,她惺惺相惜地对蝴蝶说:“不若你早寻香梦,宿花枝。”
《粤曲》
在这支粤曲中,宝钗的形象已经被颠覆,作者分明是借用“宝钗扑蝶”这个题目,抒写少女思春及思春不得的满腹闲愁。该篇粤曲中的宝钗已经不是《红楼梦》中的宝钗,但却深入寻常百姓的心,是倍受岭南百姓欢迎的粤曲之一。
第三类的主题以扑蝶为引子,批评宝钗嫁祸于人。
在具体改编中,又各有侧重,有的措词严厉,重在批评宝钗的机变巧诈;有的既写宝钗扑蝶也批评其嫁祸于黛玉,这种主题的《宝钗扑蝶》以弹词开篇表现尤为突出。
弹词开篇是《红楼梦》说唱作品的大户,在晚清著名弹词艺人马如飞的作品中,写宝钗的仅有一篇《薛宝钗》,其中并没有涉及“宝钗扑蝶”的内容。
至民国时期,文人奚燕子创作了三篇以宝钗扑蝶为主题的开篇,其中两篇同题,均为《宝钗扑蝶》,这两篇表现了同一主题,那就是批评宝钗嫁祸于人的行为,其中一篇关于“扑蝶”的句子只有一句,且明显没有用心描摹之意:“(那宝钗是)手携纨扇轻轻拍,(但见他)翠袖微揎香汗淋”,作者在做了景色、天气、扑蝶等简单的渲染后,便直奔主题,甚至改变小说中的内容,强化宝钗移祸黛玉的主旨,具体唱词如下:
徐丽仙弹词《黛玉焚稿》唱片
(正在那)欲擒忽纵嗟无及,(忽听得)絮语喁喁隔水闻。(那宝钗是)机警向来能诈变,沁芳桥行过却逡巡。高声故把颦儿叫,(他是)移祸江东怕杀身。蓦地忽闻窗槅启,(他便)扬声莫向水边沉。小红一听非常忌,(从此后)日向潇湘种祸根,亏他致费一番心。㉛
最后一句,强调了宝钗的行为直接导致丫头小红忌恨黛玉,而且说是“种祸根”,可见影响之恶劣,后续似乎应有小红针对黛玉的报复性行动,来回应种祸根之说。
该篇中的宝钗素来机警善变、心术不端,当她听到亭里有人絮语喁喁时,便故意高声叫“颦儿”,及早脱身。
奚燕子的另一篇《宝钗扑蝶》中,批评宝钗移祸黛玉的措词不像第一篇那样严厉,将宝钗嫁祸黛玉的原因归为“正是凝神聆私语,不妨忽地绮窗开。一时无法来隐避,幸喜聪明别具才。情急智生施妙计,假作痴呆顽弄乖。妙言笑把颦儿追。”
在该篇里,奚燕子对宝钗移祸他人的批评态度柔和了许多,可能更接近于小说原著,作者看到了宝钗空自费心经营的悲剧:
金蟾脱壳虽然好,移祸他人不应该。(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往日空自费心栽。到头白首总难谐。㉜
评弹《黛玉焚稿》磁带
奚燕子的第三篇题名《扑蝶》,该篇略去宝钗滴翠亭金蝉脱壳一事,投入全部笔墨描摹芒种节饯春和宝钗扑蝶。
全篇192字,前79个字在书写三月春残,大观园姐妹们剪翠裁红来饯春,大观园里,丝带临风飞舞,一片热闹的节日气氛。宝钗以“赛杨妃态度最从容”的雍容气度出场,从此处至篇末都在写宝钗扑蝶,且对“扑蝶”本身没有做道德的批判,因此,该篇是名副其实的扑蝶,主要诗句如下:
偶然行过潇湘馆,见一双玉蝶正凌空。迎风上下翩跹舞,飞过西来又到东。怀中取出泥金扇,要追取唐宫扑蝶踪。舒皓腕,露玉葱,往来追逐百花丛。美人娇喘浑无主,一身香汗透酥胸,腰肢无力鬓蓬松。㉝
该段描写中,少有新鲜的语句,用语多俗套,如“皓腕”“玉葱”之类。作者取小说中“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之意,也将宝钗比为杨贵妃。
杨振雄弹词《黛玉焚稿》唱片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特意让宝钗手执一把折扇——泥金扇,即用泥金颜料绘画于扇面的扇子,这种扇子起源于北宋,盛行于明代,不同于前两篇,宝钗扑蝶的扇子均为“纨扇”,即团扇,或泛称为“扇”,从这一细节,可看出作者还是用心编排人物道具。在作者看来,泥金扇与宝钗的尊贵身份似乎更加吻合。
“往来追逐百花丛”也不同于小说,但却符合读者对“宝钗扑蝶”的场景想象,即宝钗是在春花盛开的花丛里扑蝶,这与杨柳青年画中所画的宝钗扑蝶于牡丹花丛的情境是相一致的,这也反映出寻常百姓对宝钗扑蝶场景的接受期待。
最后三句由小说中“香汗淋漓,姣喘细细”延展开来,摹写身体丰满的宝钗因扑蝶而喘息、出汗、腰肢无力、鬓发蓬松,“一身香汗透酥胸,腰肢无力鬓蓬松”一句饱含着青春美,也透露出青春女性的性感美。
结 语
宝钗是小说《红楼梦》中颇为复杂的一个人物形象,而宝钗扑蝶则以丰富的笔墨集中刻画了这一人物的多面性。说唱文本中的“宝钗扑蝶”既有小说中的原貌特征,也有改编者独具匠心的再创作。
《名家图说薛宝钗》
有的说唱本重点表现宝钗娇憨俏丽;有的批评宝钗嫁祸于人;有的则既写宝钗扑蝶也批评其嫁祸黛玉。在说唱文本中,“宝钗扑蝶”内涵的丰富性得到展示,反映出宝钗形象民间接受的情况及改编者对这个人物的理解与心态。
注释
① 阿英编《红楼梦戏曲集》(上册),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5页。
② (清)范锴《汉口丛谈》,道光二年(1822)刻本,第286页。
③⑧⑨⑬⑭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09-610、522、593、610、611—612页。
④⑤⑥⑦⑩⑪ 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8年版,第518、518、519、519、506、506页。
⑫ 曹雪芹著,脂砚斋评,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317页。
⑮⑯ 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48、849页。
⑰ 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上),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1页。
⑱ 吴世昌《论明义所见初稿》,《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1辑。
⑲ 笔炼阁主人等著,陈翔华、萧欣桥校点《五色石》,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46页。
⑳㉑㉒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6、207、636页。
㉓ 郑振铎《白雪遗音选·扑蝴蝶》,开明书店1926年版,第65页。
㉔ 朱寿亭记《薛宝钗扑蝶》,沈阳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编《鼓词汇集》(第四辑),沈阳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1956年版,第140—148页。
㉕ 胡文彬编《红楼梦子弟书》,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276页。
㉖霍慧萍、黄俊组编,俞允尧著《秦淮古今大观》,世界图书北京出版公司2010版,第344页。
㉗ 中国曲艺志河南卷编辑部编《 河南曲艺志史资料汇编》(第1辑),中国曲艺志河南卷编辑部1988年版,第124页。
㉘㉛㉜㉝ 朱恒夫、刘衍青编订《红楼梦俗文艺作品集成·说唱集》(二),上海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551、131、132、133页。
㉙ 钱谦益《列朝诗集》甲集卷四《宫女图》诗下暗语:“吴中野史载季迪因此诗得祸,余初以为无稽,……则知季迪此诗盖有为而作。”(钱谦益《列朝诗集》,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12页。)吴士勇《诗人高启死因探析》中道:“依钱氏所解,朱元璋灭陈友谅后并收其姬妾被胡美、李善长子侄所窥觇,有所染指,宫廷之事暧昧,诗意或许为此而发”。(吴士勇《诗人高启死因探析》,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
㉚ 吕文成《宝钗扑蝶》,《粤曲》1936年第2期。
来源:古代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