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顷各方评论清华学校者，多注意于末节实事（如科系之组织、机关之裁并、请假规则之修改等等），而忽略根本之理想及方针。（惟《周刊》第三百三十三期钱端升先生《清华改办大学之商榷》一文，于此曾有所主张，私心颇甚赞同。）

由个人经验评清华教育之得失

文｜吴宓

一

近顷各方评论清华学校者，多注意于末节实事（如科系之组织、机关之裁并、请假规则之修改等等），而忽略根本之理想及方针。（惟《周刊》第三百三十三期钱端升先生《清华改办大学之商榷》一文，于此曾有所主张，私心颇甚赞同。）

窃谓学校既以培植学生、造就人才为目的，则学校之功过得失，当视其所毕业之学生、所成就之人才以为断。

近年清华改变方针开办大学，凡百设施均与以前大异，今后结果自难预测。兹惟论已往之清华教育，并以作者本身之经验及平日之观察思考为论据，直抒所见，力求持平，读者谅之。

由吾本身之经验及对于毕业同学大多数之观察，则清华教育所养成之学生，具有以下之优点及缺点：

优点（毕业学生人人所长）

（一）办事能力（二）公民道德

缺点（毕业学生中虽有之而不多见）

（一）渊博之学问（二）深邃之思想

（三）卓越之识见（四）奇特之志节

清华本为预备留美之专校，办理经营者皆留美出身之人。宣统三年开学时，所聘来之美国教员皆仅足教授美国之中学(High School)者，是直视清华为设在中国之一美国中学而已。

自开办至民国六年（当吾在此为学生时），功课及管理均取严格主义。同时，当局极力提倡运动及课外作业。简言之，即美国之学校生活(American College Life)。

其所造就之学生，遂具有上列之优点及缺点，此乃自然之结果也。盖清华既一力仿美国教育，故美国教育之短长得失，亦均移植于清华。上列各点，亦即全体美国人之确实批评。

夫清华不能取美国教育之长而弃其短，固为缺憾；然清华既仿效美国而实得其长，亦属难能。且此诸优点与缺点实密切相关连，不易分离，斯亦不可不察也。

二

美国人之通性，重实际而蔑理想（英人亦然，美为尤甚）。其注重农工商业、注重经济社会等学不必论矣，即其文学艺术等等，亦多不能超出实际。

昔日美国之思想家，如爱玛生之流，其著述无非道德之讲话而已，近今之哲学名家，如詹美士，如杜威，其所倡导之哲学，仍不脱实验及实用之范围，故偏而不全，滞而不得出。

美国人以有此通性，故注重办事。其办事有条理而敏捷（但其弊则方法过于繁密，而原理反不清楚），以人为办事之机械。

故即个人生活，如衣饰之整洁、交际之繁密、常识之取求、游戏之练习、案头之日历、怀中之记事册，以及作事最畏人讥评，婚姻礼拜一切必求合式，不敢违众等等，皆为办事之便利及成功计耳。

清华昔日提倡学校生活及课外作业，皆为使学生练习办事。故清华之毕业生几无一人不能办事，率皆敏捷而有条理。居各种位置，善于应付而能尽职。此实清华教育之良果，不容蔑视者也。

美国人之务实际，非仅专图实利，且并注重实用道德（英人亦然），其政治建设之成功，国势财利之雄厚，悉由于此，不可不察。

最初移殖彼土之清教徒(Puritans)以道德留贻后人，成为风尚。开国元老，如华盛顿、富兰克林等；中兴名贤，如林肯，皆以道德运用政治，故能成赫赫之功。

迄今美国人之崇尚道德，其风犹未尽灭。惟其所重之道德，非凭高尚之理想，乃本诸经验，成于习惯，实行之而使国家与个人受益者。

转言之，即共和国家之公民道德。其学校教育，于此亦再三致意。惟所谓公民道德者，非仅用之于政治，即寻常团结及私人交际，亦随在可以用之。

小之如不走草地，不随处涕唾，不私取他人物件，借人银钱必还，有约必到。大之如维持大局，力趋稳健，不使学校风潮扩大，不使学校卷入政治漩涡，不以党派权利及私人恩怨动起暴争。

凡此皆清华学生之特长，高出于中国今日他校而可以自豪者。而皆历年教育模仿美国、注重公民道德之效果也。

三

美国人以重实际而轻理想之故，又以实行民主政治，注重平等之故，其弊则凡百设施均带商业性质，纯粹之学者不受尊礼，出众之天才时受裁抑。而美国人之性行，犹不免

（一）识见狭隘与（二）行事拘囿，以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为方针；

（三）注重物质而与精神隔膜——即其著书立说，亦不免此病；

（四）视职业过重，教育亦职业化，不求综合一贯之人生观，只设职业指导、成功要术；

（五）于金钱，多积货财，贪墨无厌；

（六）耽安逸，尚奢侈；

（七）日夕劳忙活动而不休息，于是无思想之暇时，无精神之幸福；

（八）但言方法而不问目的，推之则为但事积聚而不能享用，但计数量而不问品质，但务宣传而不思改良。

以上皆美国人性行之最显著者。又注重标准齐一，故通国到处皆然。Main Street一书，描摹最佳，全美国皆Main Street也，或曰：清华园亦“Main Street”，不特“北院”一隅而已。

此虽谑言，而清华大多数毕业生及学生，其性行恐不免有如以上所言者。姑以目前二事为例，

（一）国学甚有根柢，好读书，长于诗文撰述，身体弱，如此之学生，赴美乃不学文哲史等学，而必欲学陆军、政治，或畜牧；

（二）最幽静美丽又最天然之荷花池中央，乃欲建立西式之喷泉。（以外国大公园之主要品，为此地点缀。如妙龄之东洋美女，头戴高顶阔缘之西式礼帽。）此皆纯粹模仿美国教育之不满意之结果，而足代表上列四种缺点者也。

四

吾草此文，乃欲平心论列清华教育之得失，其已往政策之良否。并非专反对某事（如实利主义），或欲藉此专提倡某事（如劝人学纯粹科学及文学哲学）。

近顷批评清华者，只指责本校之缺点，而不著其优良之成绩，实属未平。故吾欲并著其功过而就根本立论。

至于此后之设施，自当保存其所长而补救其所短。其事虽难，惟当尽力为之而已。

吾昔在清华肄业凡六七载，如有寸得，皆清华所赐。自念昔在此中所学得之办事能力及公民道德，足以矫正我身心之偏。即对于我之理想事业，亦未尝无补。

然在当时，常患精神郁抑，思虑繁杂。于当时之课外作业，虽身为之而心厌之。

又对于选科之事，始则欲习应用化学，继则欲习新闻业，以为文学非今世所急需，又以为文学可以自己研究，不必到美国学之。

此种见解，过后方知其误。而竟未走入邪路，实为极幸。

到美国后，得遇真正之名师、超群之益友，眼界大开、心神愉快。然后乃知学问之大原、世事之因果、吾生之正事。

顾又不免有嗟惜之意，以为使我当日者，早遇名师益友，或从专师研读中国书十载，然后入圣约翰，专读应用英文二年，以二十岁之年龄，即自费（或官费）出洋，暂留美而久留欧，居外洋十二载，然后回国，再续行自修，庶几称心遂愿。

今在清华毕业，所得虽多，然而所谓“渊博之学问，深邃之思想，卓越之识见，奇特之志节”者，我此生一无望矣。

虽然，人生成就，半由己力，半由外缘，未可强必。对己奋励则可，对学校悔怨则非也，此又吾后来之观感也。窃念今之同学中与我昔时同感者亦当不少，故辄自记前情，以著清华教育之实况。

近年清华设施，与昔迥乎不同，进步实多，众所共见。学校则延聘名师，提倡讲学之风，同学亦皆知一偏模仿美国之非。

惟愿扶得西来，不至东倒。勿以印象派之见解(Impressionistic)责望学校。勿以一时之感触，权衡世事。而当好学深思，由广博之知识，以求中正之人生观。凭一己实在之努力，以谋国家社会之改进，则吾所馨香祷祝者已。

——本文原载于《清华周刊》1926年十五周年纪念增刊。

来源：正直光束Me